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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軌:談詩之氣質兼節錄詩境總論

談詩之氣質兼節錄詩境總論

文/李元軌

(作者為大中華詩詞論壇【詩論國學縱橫】板塊版主)

談詩之氣質。詩時常講究表達作者之性情與氣質,而氣質的表達經常不是刻意而至,而為流露於無形之間,以王維的詩為例子: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這首詩很明顯的是在寫田園之事,然而從詩中其實隱隱流露出富貴高逸者的氣度,王維本人大概沒有特意希望在詩中加入這種氣質,然而其出身與早年為官對其氣質的影響,卻以不自覺融入其詩的風格之中。

同樣是田園詩,如韋應物詩,有清澹之氣,然就沒有王維詩中的那種氣質。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髮乘夜涼,開軒卧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又例如魏晉南朝時,流行擬詩,及作者模擬前人之詩,雖說是模擬,然擬詩與本詩時常在氣質上有根本的不同,而很多模擬詩藉由原詩的題材與樣貌寫出自己的氣質。如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晉代陸機之擬詩:昭昭天漢暉。粲粲光天步。牽牛西北向。織女東南顧。華容一河冶。揮手如振素。怨彼河無梁。悲此年歲暮。跂彼無良緣。睆焉不得度。引領望大川。雙涕如沾露。明顯的看出陸機詩中的織女比起原詩,怨意表露直接,情緒也強烈個多。同樣類似的性格也出現在陸機其他詩作上,陸機的詩比起同代如鮑照等詩人,顯得心性稍不沉穩一些,然他的詩在表達作者的性情氣質上可說也是頗深刻的。

好詩確實能細膩的反應作者的氣質性格,如同樣是宋初西崑體詩,類似的詩外在樣貌,仍可感受出詩內部流淌出氣質差異,淚 楊億錦字梭停掩夜機,白頭吟若怨新知。誰聞隴水迴腸後,更聽巴猿拭袂時。漢殿微涼金屋閉,魏宮清曉玉壺欹。多情不待悲秋氣,只是傷春鬢已絲。無題 錢惟演誤語成疑意已傷,春山低斂翠眉長。鄂君綉被朝猶掩,荀令薰爐冷自香。有恨豈因燕鳳去,無言寧為息侯亡。合歡不驗丁香結,隻得凄涼對燭房。楊億之詩較為理性冷靜,較含蓄平淡的表達淡淡的傷感之情。而錢惟演之詩則略多了富華之氣,並含有類似詞較具婉約柔情的意蘊。若查兩人之生平,楊億「官至工部侍郎。以「秉清節」自許,「性特剛勁寡合」,為「忠清鯁亮之士」。又好談禪。」而錢惟演「五代十國吳越末主錢俶第十四子,後歸宋,為太后劉娥之義兄劉美的妻舅(外戚),生活奢華,亦好招徠名士,獎掖後進。」從兩人生平性格實也可看出其對於詩風之影響。

然而有時也有例外,如一些寫得好的閨怨詩或其他詩類,作者便能跳出自己的性格,以不同的氣質氣度來寫作品,如李白詩: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這首詩便是相對其他詩而言,李白自身的性格氣質流露較少的一首詩。古人在評判前人的作品,常以古人詩流露氣質的好壞作為評論標準,然因不同人對於氣質性格的偏好不同,有時也會有一些主觀的地方。例如蘇軾不喜歡賈島的詩,認為其過於苦悶,影響到許多人對賈詩評價,然也很多人很欣賞賈島詩,認同其詩特殊的氣質與意蘊(如同時代的韓愈)。又或者一些人認為李白詩太過不沉穩有些浮華(如宋代王安石即對白詩頗有微詞),或者認為杜詩多鄉野村夫之氣(可能因此所以杜甫在生年受的評價不及李白王維),大概都是不同人對於不同氣質的詩看法的差異。

讀古人的詩話,常常見到古人對於詩氣質的偏好與看法,如清代袁枚隨園詩話:「詩雖貴淡雅,亦不可有鄉野氣。何也?古之應、劉(楨)、鮑(照)、謝(靈運)、李(白)、杜(甫)、韓(愈)、蘇(軾),皆有官職,非村野之人。蓋士君子讀破萬卷,又必須登廟堂,覽山川,結交海內名流,然後氣局見解,自然闊大;良友琢磨,自然精進。否則,鳥啼蟲吟,沾沾自喜,雖有佳處,而邊幅固已狹矣。人有鄉黨自好之士,詩亦有鄉黨自好之詩。桓寬《鹽鐵論》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此表達袁枚對詩應有氣質的看法,也可表達出許多古人認為提升個人氣質修養是與寫好詩相關者。

另外如明代境詩總論,評點歷代著名詩人詩之特色,也頗可觀,節錄於下:

有詩有六義,《頌》簡而奧,夐哉尚矣。《大雅》宏遠,非週人莫為。《小雅》婉孌,能或庶幾。《風》體優柔,近人可彷。然體裁各別,欲以漢魏之詞,復興古道,難以冀矣。西京崛起,別立詞壇,方之於古覺意象蒙茸,規模逼窄,望湘纍之不可得,況《三百》乎? (此段表示古人對詩經的景仰,詩經有些類似古人的精神寄託,被普遍認為其高度不可超越。風即國風。

詩四言優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縱而暢,三言矯而掉,六言甘而媚,雜言芬葩,頓跌起伏。四言《大雅》之音也,其詩中之元氣乎?《風》《雅》之道,衰自西京,絕於晉宋,所由來矣。古五言在漢,遂為鼻祖。西京(西漢)首首俱佳,蘇李固宜,文君一女耳,胸無綉虎,腕乏靈均,而《白頭吟》寄興高奇,選言簡雋,乃知風會之翊人遠矣。《十九首》近於賦而遠於風,故其情可陳,而其事可舉也。虛者實之,紆者直之,則感寤之意微,而陳肆之用廣矣。夫微而能通,婉而可訊者,風之為道美也。蘇李贈言,何溫而戚也!多唏涕語,而無蹶蹙聲,知古人之氣厚矣。古人善於言情,轉意象於虛圓之中,故覺其味之長而言之美也。後人得此則死做矣。 (蘇李,即蘇武李陵,被古人認為是漢詩代表作者(雖然近代證實其詩可能是漢朝其他人彷作。) 十九首即古詩十九首,亦為漢詩代表。

曹孟德饒雄力,而鈍氣不無,其言如摧鋒之斧。子桓(曹丕)王粲,時激《風》《雅》餘波,子桓逸而近《風》,王粲庄而近《雅》。子建(曹植)任氣憑材,一往不制,是以有過中之病。劉楨稜層,挺挺自持,將以興人則未也。二應卑卑,其無足道。徐幹清而未遠,陳琳險而不安。鄴下之材,大略如此矣。(此段寫對於三曹父子與建安七子的評價

晉多能言之士,而詩不佳,詩非可言之物也。晉人惟華言是務,巧言是標,其衷之所存能幾也?其一二能詩者,正不在清言之列,知詩之為道微矣。(指晉代多講理之玄言詩)嵇阮多材,然嵇詩一舉殆盡。知阮籍詩中之清言也,為汗漫語,知其曠懷無盡。故曰:「詩可以觀。」直舉形情色相,傾以示人。傅玄得古之神。漢人朴而古,傅玄精而古。朴之至,妙若天成;精之至,粲如鬼畫。二者俱妙于思慮之先矣。知精神聚而色澤生,此非凋琢之所能為也。精神道寶,閃閃著地,文之至也。晉詩如叢採為花,絕少生韻。士衡(陸機)病靡,太沖病憍,安仁病浮,二張病塞。語曰:「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此言可以葯晉人之病。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制一變,便覺聲色俱開。 (指詩到南朝宋後,開始講究對偶平仄,漸漸演變成之後的近體詩

謝康樂鬼斧默運,其梓慶之鑢乎?顏延年代大匠斷而傷其手也。寸草莖,能爭三春色秀,乃知天然之趣遠矣。 「池塘生春草」,雖屬佳韻,然亦因夢得傳。「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語饒霽色,稍以椎鏈得之。「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不琢而工。「皇心美陽澤,萬象咸光昭」,不淘而淨。「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不脩而嫵。「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不繪而工。此皆有神行乎其間矣。(此段稱讚謝靈運而貶顏延之,靈運號康樂,顏之字顏年

謝康樂詩,佳處有字句可見,不免硜硜以出之,所以古道漸亡。康樂神工巧鑄,不知有對偶之煩。惠連枵然膚立,如《擣衣牛女》,吾不知其意之所存,情之所在。鮑照材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凋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

謝康樂詩,佳處有字句可見,不免硜硜以出之,所以古道漸亡。康樂神工巧鑄,不知有對偶之煩。惠連枵然膚立,如《擣衣牛女》,吾不知其意之所存,情之所在。鮑照材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凋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

詩麗於宋,艷於齊。物有天艷,精神色澤,溢自氣表。王融好為艷句,然多語不成章,則塗澤勞而神色隱矣。如衛之《碩人》,騷之《招魂》,艷極矣,而亦真極矣。柳碧桃紅,梅清竹素,各有固然。浮薄之艷,枯藁之素,君子所弗取。至詩至於齊,情性既隱,聲色大開。謝玄暉(謝朓)艷而韻,如洞庭美人,芙蓉衣而翠羽旗,絕非世間物色。讀謝家詩,知其靈可砭頑,芳可滌穢,清可遠垢,瑩可沁神。熟讀靈運詩,能令五衷一洗,白雲綠筱,湛澄趣於清漣。孰讀玄暉詩,能令宿貌一新,紅葯青苔,濯芳姿於春雨。梁人多妖豔之音,武帝(蕭衍)啟齒揚芬,其臭如幽蘭之噴,詩中得此,亦所稱絕代之佳人矣。「東飛伯勞西飛燕」,《河中之水歌》,亦古亦新,亦華亦素,此最艷詞也。所難能者,在風格渾成,意象獨出。簡文(梁簡文帝蕭綱)詩多滯色膩情,讀之如半醉憨情,懨懨欲倦。齊梁人慾嫩而得老,唐人慾老而得嫩,其所別在風格之間。齊梁老而實秀,唐人嫩而不華,其所別在意象之際。齊梁帶秀而香,唐人撰華而穢,其所別在點染之間。

沈約有聲無韻,有色無華。江淹材具不深,凋零自易,其所擬古,亦壽陵餘子之學步於邯鄲者耳。擬陶彭澤詩,祇是田家景色,無此老隱淪風趣,其似近而實遠。何遜詩,語語實際,了無滯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悠柔,讀之殊不盡纏綿之致。何遜以本色見佳,後之採真者,欲摹之而不及。陶之難摹,難其神也;何之難摹,難其韻也。何遜之後繼有陰鏗,陰何氣韻相鄰,而風華自布。見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時欲襲人。

(關於沈江兩人,不同古人評價略有差異,但通常有所微詞。)

江總自梁入陳,其詩猶有梁人餘氣。至陳之末,纖磨極矣。孔范《賦得白雲抱幽石》:「陣結香爐隱,羅成玉女微。」巧則巧矣,而纖極矣。王褒庾信佳句不乏,蒙氣亦多,以是知此道之將終也。(庾信詩的評價也稍有爭議

古(古詩)雄而渾,律(近體詩)精而微。「四傑」(初唐四傑)律詩,多以古脈行之,故材氣雖高,風華未爛。六朝一語百媚,漢魏一語百情,唐人未能辦此。王勃高華,楊炯雄厚,照鄰清藻,賓王坦易,子安其最傑乎?調入初唐,時帶六朝錦色。杜審言渾厚有餘,宋之問精工不乏。沉佺期吞吐含芳,安詳合度,亭亭整整,喁喁叮叮。覺其句自能言,字自能語,品之所以為美。蘇李法有餘閒,材之不逮遠矣。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風」。世以李杜為大家,王維高岑為傍戶,殆非也。摩詰(王維)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籓矣,第律詩有餘,古詩不足耳。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後之作者誰能之?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高,好奇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懷感興,詩之為用,如此已矣。七言古,盛於開元以後,高適當屬名手。調響氣佚,頗得縱橫;勾角廉折,立見涯涘。以是知李杜之氣局深矣。岑參好為巧句,真不足而巧濟之,以此知其深淺矣。故曰「大巧若拙」。孟浩然材雖淺窘,然語氣清亮,誦之有泉流石上、風來松下之音。少陵(杜甫)苦於摹情,工於體物,得之古賦居多。太白長於感興,遠於寄衷,本於十五《國風》為近。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見有佳。鮑明遠雖有《行路難》諸篇,不免宮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氣駿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長,調高而卓。少陵何事得與執金鼓而抗顏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變生,真所謂「驅走風雲,鞭撻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頭》《哀王孫》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礱,力盡此矣。《飲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當之。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漢魏居多。第出手稍鈍,苦凋細琢,降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無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跡而情神,意近而情遠,意偽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齊於古人者,以意勝也。假令以《古詩十九首》與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諸什與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來,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則幾及之矣。十五國風皆設為其然而實不必然之詞,皆情也。晦翁說《詩》,皆以必然之意當之,失其旨矣。數千百年以來,憒憒於中而不覺者眾也。(作者認為詩經的好為好在表露情感上,然後世學者只在意詩經的立意傳意,認為其有所偏頗)子美(杜甫)之病,在於好奇。作意好奇,則於天然之致遠矣。五七言古,窮工極巧,謂無遺恨。細觀之,覺幾回不得自在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謂是道學作用。如此將置風人於何地?放浪詩酒,乃太白本行。忠君憂國之心,子美乃感輒發。其性既殊,所遭復異,奈何以此定詩優劣也?太白游梁宋間,所得數萬金,一揮輒盡,故其詩曰:「天生我才必有用,黃金散盡還復來。」意氣凌雲,何容易得?人情好尚,世有轉移,千載悠悠,將焉取正?自梁以後,習尚綺靡,昭明《文選》,家視為千金之寶,初唐以後,輒吐棄之。宋人尊杜子美為詩中之聖,字型句矱,莫敢輕撥。如「自鋤稀萊甲,小摘為情親」,特小小結作語。「不知西閣意,更肯定留人」,意更淺淺。而一時何贊之甚?竊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即余之所論,亦未敢以為然也。(這段指: 宋代人過於推崇杜甫,杜甫寫的不是很好的詩一時都獲極大讚譽,偏離事實。

少陵七言律,蘊藉最深。有餘地,有餘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詠三諷,味之不盡。詩之所以病者,在過求之也,過求則真隱而偽行矣。然亦各有故在,太白之不真也為材使,少陵之不真也為意使,高岑諸人之不真也為習使,元白之不真也為詞使,昌黎(韓愈)之不真也為氣使。人有外藉以為之使者,則真相隱矣。唐中唐人用意,好刻好苦,好異好詳。求其所自,似得諸晉人《子夜》、漢人樂府居多。盛唐人寄趣,在有無之間。可言處常留不盡,又似合於風人之旨,乃知盛唐人之地位故優也。中唐詩近收斂,境斂而實,語斂而精。勢大將收,物華反素。盛唐鋪張已極,無復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之斂也。初唐人承隋之餘,前華已謝,後秀未開,聲欲啟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詩多希微玄澹之音。中唐反盛之風,攢意而取精,選言而取勝,所謂綺綉非珍,冰糹丸是貴,其致迥然異矣。然其病在凋刻太甚,元氣不完,體格卑而聲氣亦降,故其詩往往不長於古而長於律,自有所由來矣。劉長卿體物情深,工於鑄意,其勝處有迥出盛唐者。「黃葉減餘年」,的是庾信王褒語氣。「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春歸」句何減薛道衡《人日思歸》語?「寒鳥數移柯」,與隋煬「鳥擊初移樹」同,而風格欲遜。「鳥似五湖人」,語冷而尖,巧還傷雅,中唐身手於此見矣。古深情淺趣,深則情,淺則趣矣。杜子美云:「桃花一簇開無主,不愛深紅愛淺紅。」餘以為深淺俱佳,惟是天然者可愛。

書有利澀,詩有難易。難之奇,有曲澗層巒之致;易之妙,有舒雲流水之情。王昌齡絕句,難中之難;李青蓮歌行,易中之易。難而苦為長吉(李賀),易而脫為樂天(白居易),則無取焉。總之,人力不與,天致自成,難易兩言,都可相忘耳。專尋好意,不理聲格,此中晚唐絕句所以病也。詩不待意,即景自成。意不待尋,興情即是。王昌齡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齡得之椎練,太白出於自然,然而昌齡之意象深矣。劉禹錫一往深情,寄言無限,隨物感興,往往調笑而成。「南宮舊吏來相問,何處淹留白髮生?」「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更有何意索得?此所以有水到渠成之說也。盈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將韋(韋應物)詩陳對其間,自覺形神無間。詩貴詩貴真,詩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間。認真則又死矣。柳子厚過於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三百篇》賦物陳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詞,所以意廣象圓,機靈而感捷也。讀柳子厚詩,知其人無與偶。讀韓昌黎詩,知其世莫能容。材大者聲色不動,指顧自如,不則意氣立見。李太白所以妙於神行,韓昌黎不免有蹶張之病也。氣安而靜,材斂而開。張子房破楚椎秦,貌如處子;諸葛孔明陳師對壘,氣若書生。以此觀其際矣。陶謝詩以性運,不以才使。凡好大好高,好雄好辯,皆才為之累也。善用才者,常留其不盡。

青蓮居士,文中常有詩意。韓昌黎伯,詩中常有文情。知其所長在此。孟郊詩之窮也,思不成倫,語不成響,有一二語總稿衷之瀝血矣。自古詩人,未有拙於郊者。獨創成家,非高才大力,誰能辦此?郊之所以益重其窮也。賈島衲氣終身不除,語雖佳,其氣韻自枯寂耳。余嘗謂讀孟郊詩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賈島詩如寒齏,味雖不和,時有餘酸薦齒。(孟賈詩多爭議)元白以潦倒成家,意必盡言,言必盡興,然其力足以達之。微之多深著色,樂天多淺著趣。趣近自然,而色亦非貌取也。總皆降格為之,凡意欲其近,體欲其輕,色慾其妍,聲欲其脆,此數者格之所由降也。元白偷快意,則縱肆為之矣。(元白詩亦多爭議)李商隱麗色閒情,雅道雖漓,亦一時之勝。溫飛卿(溫庭筠)有詞無情,如飛絮飄揚,莫知指適。《湖陰》詞後云:「吳波不動楚山曉,花壓欄干春晝長。」余直不知所謂,余於溫李詩,收之最寬,從時尚耳。李商七言律,氣韻香甘。唐季得此,所謂枇杷晚翠。 有韻則生,無韻則死;有韻則雅,無韻則俗;有韻則響,無韻則沉;有韻則遠,無韻則局。物色在於點染,意態在於轉折,情事在於猶夷,風致在於綽約,語氣在於吞吐,體勢在於遊行,此則韻之所由生矣。陸龜蒙皮日休知用實而不知運實之妙,所以短也。

詩境總論雖有不少作者主觀之處,然整體而言頗為好看,宋元明詩話一般都甚精彩,宋詩話多摘錄佳句或談文人軼事,元明後詩話評論詩整體的內容越多,清詩話則較嚴肅鬱悶一點,載道的觀點比起宋明尤多。

附作者答網友問

問:松雲卧

好文拜讀。 李先生能否就下面這個論斷詳細論證一下?使您的文章更有說服力。 如果事先不知道那是王維寫的,如何看得出詩里的氣質? 有普遍適用性的判斷標準嗎?謝謝指教。這首詩很明顯的是在寫田園之事,然而從詩中其實隱隱流露出富貴高逸者的氣度,王維本人大概沒有特意希望在詩中加入這種氣質,然而其出身與早年為官對其氣質的影響,卻以不自覺融入其詩的風格之中。同樣是田園詩,如韋應物詩,有清澹之氣,然就沒有王維詩中的那種氣質。

答:李元軌

這首詩前面主要以客觀的角度描寫鄉村情景,作者主動表露自己的心情觀感主要在末二句。即此慕閒適,慕字已隱隱帶有疏離感,即作者雖嚮往田村,但自己並非田村中人,而悵然吟式微,式微為詩經典故,有不如歸去隱居之意,實反應了古代世族士大夫,或許身在官場,然對隱居山林田村帶有的一種浪漫想像心態(雖然也有不少人之後確實有親身實踐)。此外詩詞中不同作者用字習慣也有一些不同處,不同的用字給予不同情感意境的細微變化,如稀 依,等字,稍帶有幽微高遠的意韻,這部份較難以理論的文字加以敘述,然詩讀多自然會漸有感覺。

問:吾閩

作為學科來講,比較文學也還是泊來品,但90年代以來,在大陸也漸成氣候;我的老師中就有較早的從事比較文學研究的年輕教授。用以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也出了些成果的。我看主樓,大體思路就是比較文學研究,遁路探究下去,會有更深的發現。

答:李元軌

是的,有時透過比較的方法,確實能對一些詩或作者的風格有更細微的了解。

問:林金建

藉此一角,請教下李先生:余光中先生與台灣鄉土文學之間究竟是啥回事?您怎麼看他的《狼來了》一文?

答:李元軌

我認為,這件事可能是余先生的一個污點,然近來的媒體與評論有點過度放大了。台灣近年吵政治的風氣很盛,尤其好講政治正確,什麼事扯上政治常就會被公眾聚焦批判。其實無何意義。

跟答:林金建

謝謝!與台灣不同大陸則是掀起一波余光中熱。我覺得他老羅織政治罪名,構陷人家鄉土作家,不管怎麼說也是件不光彩的事,好在晚年他老作了檢討。

跟答:瑞豐堂

某種程度來說,鄉土文學也就是台灣記號的文化,確實有被獨立運動利用的可能,余光中先生的行為或許也有出於大一統的考慮,只是用的打擊左翼文學的理由。這與他的鄉愁思想就形成對應了。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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