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他人有罪,我也有罪
2008年8月上海書展期間專訪
人物周刊:您早期的閱讀是紅色經典,後來是西方作品,想聽聽您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評價。
莫言:最基本的那幾本古典小說如果不讀你會找不到源頭了。起碼《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西遊記》《紅樓夢》《聊齋志異》還是要讀一讀,這是基本功。不僅僅是中文系的學生,作為一個中國人,這是文學方面必修課。這也是在浩如煙海的小說中經過了歷史的淘汰剩下的一部分,真正的經典。
人物周刊:我看到您對《金瓶梅》的評價很高。
莫言:不僅是我,所有搞文學的人對《金瓶梅》的評價都很高,它是真的一部市井小說。《金瓶梅》中口語俚語的運用,對人物的塑造,非常成功。這裡面的人物,潘金蓮、西門慶,市井之間人們的喜惡、鬥爭……沒有《金瓶梅》何來《紅樓夢》?也有說《金瓶梅》的作者是諸城人,用山東南部的方言,《紅樓夢》里的方言可能也是山東方言,「才剛」就是剛才。《紅樓夢》的方言處理很文學化,《金瓶梅》的方言很土,原生態,罵人的話太好玩了。山東的文學傳統有兩個極端,一是《紅樓夢》、《金瓶梅》這種特別土、特別鄉俚的語言,另一種是蒲松齡這種很典雅的文言,也是一個難以超越的境界。這兩種語言我都非常喜歡,我自己追求蒲松齡這種典雅的文言。我沒有認真地學過文言文,上學上到五年級,通過閱讀獲得了一種理解的能力。你讓我考試分析句子成分,我肯定不行。你讓我考試把文言虛詞的用法準確的含義寫出來,我肯定不行。但是我讀、理解是沒有問題的。
人物周刊:您曾經透露,魏晉風骨是您的精神源頭,能否具體說說它對您的影響?
莫言:那是一種瀟洒的狀態,不拘小節的人生狀態。魏晉風骨的核心精神就是自由,個性的自由。那個時候人們是非常自由地表達自己的狀態,包括帝王曹丕,在祭奠的時候也是不拘小節的,他說:「大家別哭了,學驢叫吧。」這樣的一些個性是令人神往的。
人物周刊:您說,《檀香刑》是一次「大踏步的撤退」,《生死疲勞》也是某種撤退,這種「撤退」與「回歸」會一直進行下去嗎?您心中的理想狀態是怎樣的?
莫言:我這個撤退實際上也是一種作家的用語,實際是向民間文化裡面搜取創作資源,從個人經驗裡面尋找創作靈感,這是我從1987年開始就非常明確的一個追求,到了《檀香刑》,所謂的「大踏步」,直接汲取民間的這種通俗戲曲的樣式放入小說中。《檀香刑》是一個典型的把小說和戲劇嫁接的文本,裡頭有很多寓意和民間戲曲,例如傳統的「茂腔」,我如果直接這樣稱呼會影響了我的構思,為了避嫌,改成「貓腔」的話我就可以隨意寫了。
「撤退」是軍事術語,文學創作上用它來描述其實很不準確,就像時尚一樣,什麼叫時尚?什麼叫前衛?什麼叫後衛?50年前的服裝,中山服,現在我們穿了,也很先鋒,如果我們現在有人穿五四運動時期的學生裝、長袍,又變得很前衛很後現代了,文學創作也是這樣,無所謂古和洋,無所謂先鋒和後衛。現實主義的寫法,前面的高山已經不可逾越了,對我們來講,在小說的形式上追求點新意。《生死疲勞》形式上有一點章回體,寫作時會很方便,這一章要寫什麼,讀者閱讀也很方便。我看到批評家諷刺我,雕蟲小技。
人物周刊:到現在這個年齡,您還會憤怒嗎?
莫言:憤怒當然還有,但這種憤怒能夠剋制住了。
人物周刊:昨天演講您還提到了張志新和林昭,能夠看出您的義憤填膺。
莫言:我想這應該是一種基本的感情,一個作家的正義感,這種義憤,如果這種都沒有的話,要麼我已經變成一個所謂的上等人了,已經和下層人民切斷了這種感情和聯繫了,要麼就是成了一個傻子,變得連道德義憤都沒有了。但是,現在我的道德義憤能比當年冷靜一點了,會從另外一個方面來思考,就像汶川地震那個范跑跑,如果我年輕20年,我可能像網上的憤青一樣,現在我可能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我覺得現在對這樣的人的要求,不能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向他扔石頭,你應該首先想,這個人犯法了沒有,如果這個人沒有犯法,那麼你不應該對這個人有任何誣衊之詞,不應該有任何的人身攻擊,你可以不同意他這個做法,但是如果他沒有違背法律,那麼你就沒有太多理由對他進行侮辱性的攻擊,這也是社會走向寬容的一種表現。幾十年前,這樣的人,我看要被磚頭砸死了,現在有很多聲音還是有所變化,這是一種進步。
我現在也想,有時候我們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也應該善於從反面來思考問題,不能一哄而上,不能站到一個立場上去排斥其他觀點。我想,好的、偉大的小說實際上是一種復調式的敘述,不對各種思想做出自己的評判,作家的觀點要藏起來,誰對誰錯,讓讀者去判斷考量,你作家論述到自己的東西、自己的觀點,也是一種偏見,我們無論道德問題、社會問題,包括對文學的審美這種問題,我認為這樣的小說是好的,那是不是我的觀點就是惟一的正確的呢?別人的觀點是不是沒有道理呢?這就很值得考慮,這就是我這幾年來的進步。
還有一點,人越來越老,就應該有更多清醒的自省。過去我們批評別人,我們拿放大鏡看別人的缺點,然後義憤填膺地進行抨擊。人老了以後,就應該回頭向自我的內心來進行觀照,看看你在罵別人時,是否同時也在罵自己。看到很多黑暗的現象,要想一想,你是否也充當過製造黑暗的幫凶?
所以,我曾經也講過,創作第一個階段,把壞人當好人寫,第二個階段,把好人當壞人寫,這兩個可以合併在一起,像我寫《豐乳肥臀》,也就是站在人的立場,而不是站在階級和黨派的立場,好人身上也有缺點,也有黑暗面,壞人身上也有善的方面,那麼比過去的革命戰爭文學,起點要高一點。這個階段過去以後,下面一個階段,應該是把自己當罪人寫,當然並不是說像盧梭的《懺悔錄》那樣通篇都是懺悔,把自我當壞人寫,就是讓小說的主人公,自己有一種自我懺悔、自我反省的意識,這個魯迅當年在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時,實際上早就說過的,這種偉大的罪人,堂上的拷問者,就是要拷問出罪惡背後的善良,也要拷問出善良背後隱藏的罪惡。
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什麼了不起、偉大、經典?他在這一點上甚至超過了托爾斯泰。儘管魯迅很早就提到這點,但我想我們新時期的文學始終沒有往這方面深入,我們都在訴苦,傷痕文學啊,所謂的右派文學啊,都是在訴苦,都是在控訴這個社會,控訴政治、控訴壞人,對自我、對善的壓迫,沒有從反面來懺悔,善的背後有沒有虛偽,被迫害的壞人是不是甘心情願地做壞人?被迫害的壞人是不是也曾經充當過迫害別人的壞人,是不是本來想迫害別人結果在鬥爭中失利,被別人迫害了?我覺得右派文學已經相當深刻了,但靈魂拷問依然不夠。
人物周刊:您如何評價剛去世(註:2008年8月3日)的索爾仁尼琴?
莫言:我覺得索爾仁尼琴依然缺少拷問靈魂的精神,他也一直在控訴,他寫那個《古拉格群島》,寫那個《伊萬·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他敢於和當時蘇聯巨大的反派政治抗爭,但他也沒有拷問他自己。
2009年12月《蛙》面世後的專訪
人物周刊:上次在這本新作出來前,我們就聊到了寫作的幾個階段,講到魯迅評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靈魂的拷問」,這部《蛙》是不是完成了您對新階段創作的期許?與之前作品相比,您覺得自己最大的突破是什麼?
莫言:應該說,是按照上次說的方向努力和思考吧。把每個人都置於拷問席上,從黑的拷問出白的,從白的拷問出黑的,當然最重要的也是拷問自己:審判席上,審判者實際上也是被審判者,訊問者也在被別人訊問,每個人實際上靈魂都不是純白或純黑的,都有白中之黑和黑中之白,所以還是更多希望人們對自己做出反思。這部小說也是,姑姑到了晚年也在用她的方式反思,我究竟是功臣還是罪人,好人還是壞人?蝌蚪到了小說的最後也在對自己進行反思。
人物周刊:《蛙》的台灣版序言中,您寫了一句:「他人有罪,我也有罪。」書中的蝌蚪,塑造了一個新的知識分子形象,有他的私慾,包括他懦弱的一面。您此前說過,中國新世紀的文學,幾乎沒有作品涉及自我拷問,《蛙》這部作品,嘗試對知識分子群體做出反思?
莫言:是的。對中國知識分子這種不徹底,這種懦弱、動搖、猶豫、功利性,也是對我自己的一種檢討。我從前的作品,幾乎也沒有寫過自我,或者寫自我沒有寫得這麼深。
我不敢說我這個作品有什麼代表性,但我這次算是直面自己的靈魂,就是「把自己當罪人寫」這個階段,當然僅圍繞「生育」這個問題寫。對自己心理和靈魂的解剖,這是一個突破口,我們在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掩藏著很多個人的自私、怯懦、卑微,許多都是逃避。
人物周刊:關於「姑姑」的命運,您多次強調,「其實這些罪都是無法救贖的。」
莫言:是的。罪過一旦犯下來,一旦有了受害者,其他任何贖罪的方式都不能讓過去的罪過消失。只能是自我安慰,一種轉移。比如說,我曾經讓別人受到巨大的傷害,這個傷害永遠存在,無論我做多少善事、好事,那個被傷害者的痛苦無法減輕,頂多使自我的心感到安慰,他的罪是不可饒恕的,但是他在用別的方式試圖得到一種解脫。所以,罪是永遠不可恕的,但是贖罪的行為是可以繼續的。
人物周刊:「實際上我是女性主義者,我感覺女人比男人偉大,這在我寫《豐乳肥臀》中已表達得很明確了。每逢重大歷史關頭,女人總是表現得比男人堅強,男人是破壞者,女人是建設者。」您的這種兩性歷史作用觀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相似。
莫言:這東西都未必準確,作家總是偏激、有偏見的。我想文學就是建立在作家的偏見基礎之上的,這樣才出現了很多風格不一樣的作家和作品。如果站在一個歷史學家或人類學家的角度來分析,就會講到母系社會、父系社會、當代社會,肯定是男女分工不同,而且男女因為生理構造不同,性格也不一樣。
人物周刊:您心目中的完美女人是什麼樣的?
莫言:沒有一個完美的女人。第一,她是個善良的人,是一個能夠熱愛生命的人、忍受苦難的人。當然如果她的外貌是比較美麗的,就更完美了。
人物周刊:通常認為,女性思想的深刻性和犀利性與男人有別,您有沒有比較欣賞的女性思想者?
莫言:我覺得還是很多的,居里夫人、林徽因、李清照這樣的女人?我沒想過,臨時想也來不及。蘇珊·桑塔格?她的思想是很犀利的,你看她非常尖銳、非常透徹。還有,南非那個女作家,納丁·戈迪默,獲過諾貝爾文學獎。
人物周刊:之前獲獎的赫塔·穆勒(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您看過嗎?覺得怎樣?
莫言:沒看過,看過片段介紹,沒什麼出奇之處,這種東西很多。很多東歐跑到西方的作家都用這種方式寫作,像米蘭·昆德拉這些。幾乎所有從東歐社會主義陣營里流亡到西方的作家,都在用這種筆法來寫作,控訴他們母國在政治高壓下這種荒誕的現象,控訴人的自由在這種社會中受到的壓制,以及人的精神扭曲,基本都是這個路數。我覺得他們都還是在控訴黑暗的政體這個高度上,並沒有上升到超越政治的高度,偉大的文學一定是超越政治的,肯定不是把控訴一個政體對人的壓迫作為最大的目標。這實際上還是停留在控訴政治對人的壓迫,甚至沒有反思到巴金晚年那種「他人有罪,我也有罪」的深度。你如果不是一個受壓迫者,你肯定是一個壓迫者,在這樣的社會裡,你不是一個鐵鎚就是一個鐵砧。中國社會也有這麼一個階段,好多人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但是他們往往忘記他們也是害人者,很多人實際上本來打算迫害別人,結果沒害成,把自己給害了。我沒有讀過她的小說,所以不敢武斷評價,僅僅是憑一個印象而已,讀了以後再說吧。
人物周刊:聽說宮崎駿的電影您都看過?
莫言:對。最早我看《千與千尋》,感覺很好,後來有人贈過我全套碟,我全看了,很好看!呵呵,看多了就會發現裡面也是有一個模式。往往是一個青澀的、十二三歲的美少女,和一個小夥子,朦朧的愛情。一般他們踏入一個人類從來沒有來到過的驚險世界,這個世界為惡的勢力掌控,但惡中必有善。裡面有些人物是善惡難分的,主人公會受到善的庇護,最終還是在善的力量的幫助和感召之下,重新回到人間,當然也包括她自己的勇敢精神。實際上就是一個成長小說的性質,經過痛苦和磨難,回到正常世界裡就成熟了許多。
人物周刊:什麼魔力讓您把每部都看完呢?
莫言:首先是好玩,就是每部裡面都有不同的動漫形象,我也喜歡可愛的形象。另外,每部裡面都有很緊張的氣氛,很神奇的東西。我很喜歡《大提琴手》,這是他很另類的作品,主人公在樂隊里總受指揮批評,於是他就回去苦練,於是不斷有人來拜訪他,一會兒來了個青蛙,一會兒來了個啄木鳥,一會兒來個別的小動物,蟋蟀之類,用他們不同的方式來教他演奏。探視他的小動物,往往都有痛苦,求他幫助解決,每個人都教他一招,像一場夢。結果等他下一次出現在劇場里,他的演奏一下變得光彩奪目,把所有人都鎮住了!動物教給了他最高超的大提琴演奏技術。這個很有象徵意味,就是說,真正的藝術在大自然當中,如果一個人為了藝術而藝術,不去了解大自然,不去了解生活,你的演奏技巧或藝術水平是不會提高的。因為你人生境界高了,對自然認識深了,對音樂理解也深了,你的演奏技巧就升華了。
人物周刊:海明威說,「對一個題材不能倉促動筆,也不能擱置過久」,對您而言,究竟具備什麼條件時,您會動筆創作一部新作品?
莫言:我覺得,這個「不能擱得太久」,倒也未必。當你突然產生創作衝動,如果不馬上動筆,真的會冷淡下來,也許會有另一段創作衝動把你前面的壓制住了。我覺得,首先,我的小說截至現在為止,大部分在生活中都有原型,這些原型在心裏面像種子一樣成長,這個人物越來越熟悉,當我感到對這個人物的價值越來越有清晰的認識時,我開始創作。
比如《生死疲勞》里的「藍臉」,就是我們鄰居,所以這個小說我最早就想寫這麼個單幹戶。我們上小學時就經常看到他,後來他上吊自殺後,我們又跑去看他的屍首。我一直認為他是小說里的重要人物,但突出表現哪一點呢?我以前沒想到,或者沒想明白。《蛙》裡面,姑姑是我看中的第一個人,她把我接生下來,怎樣寫她、表現姑姑的哪一面呢?一個勤勤懇懇的婦科醫生?一直想到應該表現姑姑靈魂深處的痛苦和矛盾,而且想到了她晚年一些贖罪的行為時,我才感覺到可以寫。
人物周刊:很多訪談中,您這一代作家都表達了對自身寫作的充足信心,但也有人曾謹慎地表明了自己對把握時代經驗的力不從心,不知您有沒有相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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