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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冠軍鄧琳琳:短暫出場 | 長報道

作為中國迄今為止唯一一個獲得兩屆奧運會冠軍的女子體操運動員,鄧琳琳站在這項運動的金字塔尖,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面對體操註定的命運——賽場上,體操運動員被認為呈現出人體挑戰生理極限之美,但他們很難挑戰自己短暫的運動壽命。經歷漫長、艱苦的積累之後,留給她們的,往往是短暫出場。

文 | 王晶晶

編輯 | 趙涵漠

攝影 | 王攀

腳丫

鄧琳琳有一雙與身高不符的大腳丫,腳掌寬大,五趾分開,筋骨分明,看上去沒有屬於女孩的那種美感,卻非常適合平衡木——腳掌寬,扒木扒得結實,不容易掉下來。

乃若愚的腳很小,當年基層教練去幼兒園選材,把她的腳丫放在手上一比,還不到手掌一半,這預示著她的個子不會很高,也適合練體操。

鄧琳琳下肢力量好,擅長平衡木,是奧運會和世錦賽的平衡木冠軍。平衡木只有10厘米寬,被認為是女子體操最難的項目。不像跳馬和自由體操,在現場氣氛烘托下,可以讓運動員興奮起來,平衡木需要安靜,即使平時訓練再好,比賽中也會因為一個心理變化出現晃動甚至落木。

與鄧琳琳相比,乃若愚的上肢力量更勝一籌,她的主項是高低杠。剛開始學兩個空翻連接時,教練說如果試兩次能抓到杠就獎勵500塊錢。第一次,她只是碰到杠,第二次,真的抓住了,她至今都記得那個瞬間,耳邊傳來掌聲,感覺超棒。2006年中意對抗賽中,15歲的乃若愚獲得全能第三,那是她第一次出國比賽,「也是最後一次」,她說。

乃若愚比鄧琳琳大一歲,她們在國家隊時住一個房間,是最好的朋友。大腳丫和小腳丫起點相似,但鄧琳琳的運動生涯比乃若愚長久得多——她是中國迄今為止唯一一個獲得兩屆奧運會冠軍的女子體操運動員。這實屬罕見,4年對於一個女子體操運動員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很少有人能堅持到第二個奧運周期並保持競技狀態。

這並非因為鄧琳琳的條件好。剛進國家隊時,她個頭矮,話不多,外形土土的,鼻頭還總是有點紅。別人學一遍就會的動作,她往往要做四五遍;隊友10點半就下課了,她要練到中午12點,而且一練不好就站在體操館裡哭。

一個優秀的女子體操運動員應該具備多方面的素質,「鄧鄧呢,除了有強大的心理之外,其他的都不具備。」國家隊教練張霞說,「也怪了,你只要給她機會,她就都抓得住。」在張霞眼中,乃若愚的條件就比鄧琳琳好。乃若愚嗓門大,一說話咯咯咯地笑不停,大家都叫她樂樂,「樂樂比鄧鄧聰明,又漂亮,眼睛長得大大的,她的那個小樣子啊,腿型啊什麼的,眼睛長的都是亮亮的那種感覺,而且這個孩子比鄧鄧還要強。」

但對於運動員來說,至關重要的除了天賦與意志力,還有運氣。因為傷病,乃若愚18歲退役,如今在河北省體操隊擔任教練。2月的一個中午,體操館裡只有四五個女孩在訓練,空氣中飄浮著鎂粉的味道,地板顯得灰撲撲的,「我今天的頭髮……」24歲的乃若愚一邊紮起亞麻色的頭髮,一邊跟同事說著話,眼睛突然盯到正在平衡木上做動作的小隊員,聲音一下變得嚴厲,「前上蹬腳含胸!好的!這個算一個,還有兩個。」

回地方做教練是大多數運動員退役後的選擇,而在同一批小夥伴中,鄧琳琳的去向幾乎最為完美,她被保送到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臨近春節,讀大三的鄧琳琳回到國家體育總局看望教練。傍晚的體操館裡燈如白晝,幾個沒完成訓練的小隊員倒掛在雙杠上做仰卧起坐,「以超人的代價換取超人的成績」,二層看台正中央貼著這句紅色標語。

賽場上,體操運動員被認為呈現出人體挑戰生理極限之美,但他們很難挑戰自己短暫的運動壽命。即使在這項運動中鄧琳琳幾乎已經站上了金字塔塔尖,她也不得不面對體操註定的命運——經歷漫長、艱苦的積累之後,出場往往極為短暫。

23歲的鄧琳琳已經做不了平衡木上那些精巧的結環跳、交換腿跳、水平立轉了,這些動作曾經耗費了她此前的全部人生。退役以來,她的身體發生了變化,長高近10厘米,長胖了10斤。在《人物》的攝影鏡頭前,她只能試試「分腿跳」,平衡木上最基礎的一個動作,幾乎所有初學者都可以完成。

這是退役3年以來,鄧琳琳第一次站上平衡木做動作,她張開雙臂,屈膝,起跳,騰空,分腿,落在器械上發出一聲悶響,看起來有些吃力。照片果然令她不太滿意,因為兩條腿在空中沒有達到180度,要是比賽,這會被扣掉0.1分,她要求重跳一次。

金魚兒

鄧琳琳和乃若愚剛進國家隊時只有10歲出頭,是不被重視的二線隊員。乃若愚個性要強,國家隊每周訓練6天,簡單的動作一天10套,較難的動作一天3套。她剛學高低杠的「前屈兩周轉體180°」下法時,第一次落地失敗了,「不算」,教練在旁邊冷冷地說。她跳上去又做了一遍,還是失敗。她有點賭氣,連做了7套,教練被嚇到了,怕她傷著,把她從高低杠上抱了下來。

2006年全國體操錦標賽是這些女孩進入國家隊後參加的首個重要比賽,乃若愚高低杠落地時只邁了一小步,下場後教練和她握手祝賀,「不錯!」她笑得很開心。鄧琳琳則顯得十分緊張,「一會兒你可以站在下面嗎?」平衡木比賽前她小聲對男教練說,因為聲音太小,說了3遍教練才聽清。比賽時,她渾身發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成績出來後坐在椅子上抽泣。

教練被她哭得快喘不上氣的樣子逗笑了,「回去再加把油!不服氣是好的。」

鄧琳琳和乃若愚最初都是作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儲備人才來到國家隊的,選拔工作從2003年開始,這一過程曾被形象地比喻為「撈金魚兒」。來自各省份上百名適齡小運動員被徵召到北京,數次隊內考核後20多個女孩留下來組建「二隊」,保障北京奧運會有充足的優秀人才可供選擇,並讓一線運動員產生危機感加大訓練投入。

鄧琳琳和乃若愚就是被撈進國家隊蓄水池的兩條「小金魚兒」。鄧琳琳出生在安徽阜陽農村,她才11歲,但兩條小胳膊上全是鼓鼓囊囊的肌肉。乃若愚則是石家莊一個醫生家庭的獨生女。

在舉國體制的中國,如同金字塔一樣,資源會集中投入到極小一部分具有潛質的運動員身上,為他們提供最好的訓練資源與最佳的發展環境。而根據2012年美國體操協會官方公布的數字,在美國練習體操的人超過520萬,註冊俱樂部達4000多家。

在國家隊,鄧琳琳、乃若愚和其他4名同組隊員住在一個大套房裡,套房裡的兩個單間,一間屬於女教練,另一間留給成績好的隊員——因為她們的睡眠需要最大的保障——其他人睡客廳。鄧琳琳她們一開始都睡在客廳,後來,她和同組的隊友江鈺源開始出成績了,就搬進小屋。

儘管只有11歲,鄧琳琳已經明白,只有出成績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對抗性項目不同,體操屬於自己練自己,她幾乎把與訓練無關的事都屏蔽掉了。7歲進入安徽省隊後,鄧琳琳的教練曾在她的腦子裡植入了一個想法:「你的夢想就是參加2008年奧運會。」此後這句話一直留在她心中。「我只知道我的腦,就是我的世界裡只有訓練。」這使得她的記憶常常陷入一片空白,比如在一次關節點失敗後,她努力想回憶起父母當時是否來看過自己,但記不清楚,「我只記得跟比賽有關的,只記得我教練的話」。

但因為表現不夠突出,教練張霞第一年給隊員寫訓練計劃時,將鄧琳琳排在小組最後一名。

一次去雲南比賽後,國家隊一位舞蹈老師對張霞說:「張導,你不要小看琳琳哦,她在比賽場上很顯眼啊。」鄧琳琳的平衡木有一個「小翻、小翻、直體」的動作,當時她不到14歲,身子輕,小腿有勁,騰空能力很強,「張導,這個孩子比賽的時候這個動作啊,簡直是做得太高了呀。」

張霞沒去比賽現場,聽了很吃驚,「這怎麼可能,就像她那樣?」這之後,她開始慢慢注意鄧琳琳,「有的孩子也許訓練會很突出,但是她在現場你就不會發現她很亮」,她發現鄧琳琳屬於另一種,在賽場上很有衝勁兒。

但在平時的訓練中,別人很容易完成的動作,鄧琳琳總要多做幾遍才能學會,今天做完,明天又還給教練了。她的跳馬騰空總是不夠高,一次訓練中,她接連失敗,被教練罵了一頓,從海綿堆里爬出來獃獃地站在場地里,「比較累」,她對著當時正在體操館拍攝紀錄片的鏡頭小聲說,「嗯……總是練不好」,她吸了吸紅紅的鼻子,抬起胳膊,用大臂擦了擦眼睛,手上還沾滿鎂粉。

張霞有時也會不耐煩,「你別練了!」鄧琳琳站著不說話。張霞走去別的地方,鄧琳琳就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面。「你別跟著我了!」「你讓我練吧……」鄧琳琳抬起頭,可憐巴巴地小聲說,她深知,在國家隊,最可怕的不是被教練罵,而是根本沒人管。

「當時比她強的有好幾個人。」但是鄧琳琳走到了最後,在張霞看來,這恰恰因為鄧琳琳天賦不高,聽話,不耍小聰明,「特別簡單、純凈的這麼一個訓練思想。」

距離北京奧運會還有4年多,體操館裡貼出一張A4紙,上面是列印出來的幾句話:「上級逼、下級逼、互相逼、自我逼。不吃苦中苦,難有大突破,不經逼中逼,難上冠軍台。」國家隊定期進行賽前壓力訓練,「跳、高、平、自」(跳馬、高低杠、平衡木、自由體操)四個項目連續走兩輪,所有人都要成功,任何人中間失敗,所有人所有項目就要重來。

體操是中國的傳統強項,形成了獨特的訓練方式。北京奧運會後,作為首批獲准進入國際體操中心拍攝的西方攝影師,喬納森·安德森拍攝過一組國家隊訓練的照片。照片中一名男運動員能單手倒立20分鐘,身上還綁著負重,這樣做是為了促進另一條手臂的血液循環。「我在世界其他地方從沒見過這樣的訓練。每一位看過我們照片的體操選手都非常震驚。」安德森說。另一張照片中,一個女孩趴在地板上,一位男教練幫她把腿拉伸到頭部上方。「你能從她的臉上看出痛苦嗎?完全沒有,她非常平靜。這就是她每天的生活……你看到的並不是殘忍,這只是一種非常高度的專註。」

苦與甜

2008年之前,外界幾乎對鄧琳琳沒有任何印象,她年齡太小,還沒參加過重大的國際性比賽。央視把鄧琳琳在北京奧運會的出現形容為「一個謎團」。但鄧琳琳的啟蒙教練、安徽省阜陽體院教練郭少華對《人物》記者堅稱,早在她三四歲剛進體操館訓練時,他就預見到這個孩子有一天會成為世界冠軍。

鄧琳琳家是做生意的,她的父親熱愛體育,把兒子送到郭少華那裡練體操,女兒鄧琳琳也跟著一起去體操房玩。郭少華很快發現這個小女孩「很不一般」,「很低調啊,很沉穩啊,很小大人樣的」。小朋友們一起玩支撐倒立,別人撐不住,哭了,她能堅持十幾分鐘。

2008年,16歲的鄧琳琳開始有機會代表中國參加一些世界盃分站賽。那一年她拿了兩個平衡木冠軍,一個自由體操冠軍。令人吃驚的是,在國內比賽和訓練時,水平差不多的隊友成績總會比她高,一旦出去比賽,往往是她贏。她最終成為北京奧運會體操女隊最後一個確定的人選。

而在那時,訓練成績一向不錯的乃若愚已經從體操館裡消失了很久。2006年11月一次訓練結束後,乃若愚晚上睡覺時突然覺得右腿大腿根刺痛不已,第二天訓練,疼痛又消失了。又過了一周,一天早上醒來,她的髖關節打不開了,腿不能向外翻。去醫院做核磁共振後,發現關節里有很多積液,1個月後積液終於消失,關節腔里露出一道陰影,醫生懷疑是關節供血不足導致早期股骨頭壞死,訓練只能全面停止,否則可能會影響她日後的正常生活。

得知檢查結果後,乃若愚在電話里跟母親說:「我享福了,平時訓練累得要死,難得休息這麼久。」然後以一陣大笑結束通話。

國家隊隊醫有限,河北派來的隊醫跟著龐盼盼、范曄幾個一線大隊員,張霞從山東找來一位老中醫,每天給乃若愚摁穴位。白天她們去體操館訓練時,張霞怕乃若愚一個人悶得慌,讓她去自己的房間里學學電腦。乃若愚根本待不住,2008年越來越近,正是上難度的時候,她心裡著急,跑去體操館,腿不行就爬繩子鍛煉上肢,醫生知道後立馬制止了,她必須卧床休息。

從冬到夏,乃若愚一共在國家隊的宿舍里躺了7個月。早上醒來,隊友已經出門訓練了,晚上她們訓練回來又要睡了,「基本上就一天很難說到話」。中午和晚上,隊友幫她把飯打回來,天天躺著,她的身體開始發胖了,這是一個女子體操運動員最忌諱的事情。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參加不了北京奧運會了,但還是心存希望,不想放棄。

看到好朋友每天躺在床上,鄧琳琳心情複雜,想安慰乃若愚,又怕她敏感。平時,她有什麼話都會跟乃若愚說,現在乃若愚卻並沒有對她傾訴太多。但鄧琳琳明白,股骨頭壞死意味著不可能再練下去了。

周日休息,鄧琳琳在宿舍里陪著乃若愚,兩個女孩互相寫許願小紙條,捲起來綁上一根彩色的線,放進玻璃瓶里,乃若愚寫給鄧琳琳的都是跟奧運會相關的祝福,鄧琳琳寫的則是,「回去以後好好學習」。

2007年6月,全國體操錦標賽在上海舉行,這是北京奧運會前一次非常重要的選拔賽,鄧琳琳和江鈺源獲得了參賽資格。紀錄片《築夢2008》記錄下出發前那個下午宿舍里發生的一切:江鈺源哼著歌,蹲在地上興緻勃勃地收拾行李,和鄧琳琳商量要帶哪一套衣服,塑料袋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乃若愚散著頭髮躺在床上,旁邊放著一副拐,她皺著眉,不耐煩地翻著手裡的書。

「你喜歡體操嗎?」導演問江鈺源。「也不是喜歡吧,反正體操太累了。但是呢可以先有苦,再有甜,比賽出好成績就是甜嘍,出了成績就會這麼想,如果沒有出成績,就不會這麼想,就感覺,啊,累了那麼半天什麼成績都沒有。」江鈺源笑著回答。

「她們去上海比賽你幹嗎呢?」導演又問乃若愚。「我啊?跟平時一樣,看書,看會兒電視,吃飯,睡覺,沒了。」乃若愚說完也笑了,手裡的書被她捲成一個細細的長筒。

1個月後,乃若愚主動提出要離開國家隊回石家莊。「不行,要崩潰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和國家隊的氣氛格格不入。那是2007年7月,距離北京奧運會只有一年了,隊友們全在體操館裡訓練,教練熊景斌和張霞來送她,熊景斌語氣輕鬆地說:「沒事兒,休息好了,還可以再回來。」但16歲的乃若愚心裡明白,這只是一種安慰,因為她休息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打雞血

為了觀看徒弟鄧琳琳的比賽,郭少華專門去買了台49英寸的壁掛液晶彩電放在家裡,結果體校領導告訴他,北京奧運會女團決賽那天,大家都得到鄧琳琳家看比賽,市裡的統一安排,郭少華得去給領導解說。「那搞得很大啊,頭天晚上村子都封住了。」

那是鄧琳琳的第一次重要出場。2008年,她身高137厘米、體重31公斤,是中國奧運代表團里名副其實的「小不點」。這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第6人」,在女團比賽中和隊長程菲一樣,參加了7項次比賽(預賽4項,團體決賽3項),而且分數全部有效。

鄧琳琳所在的安徽省已經24年沒有出過奧運冠軍了,上一個冠軍還是1984年在洛杉磯奧運會上實現「零的突破」的射擊運動員許海峰。郭少華對徒弟的表現以及這塊金牌充滿信心,但阜陽市領導和體院校長看上去非常緊張,前期奪金宣傳太大了,「生怕這個金牌拿不到」。

中國隊第一項比跳馬,分數出來後排在第三,有領導坐不住了,「是不是拿不到啊?」郭少華趕緊解釋,「第一項不是我們強項,別著急。」第二項高低杠是中國隊強項,總分數一下躍升至第一位。接著是平衡木,也是中國隊強項,可沒想到第一個上場的老將程菲意外地從器械上掉落下來,鄧琳琳家發出一片抽氣聲。

鄧琳琳當時再一次屏蔽了外部世界,她正按照教練的要求閉眼默念動作要領,然後脫掉外套,擦鎂粉,準備上場,盡量不去想動作以外的任何事,下場後才從隊友那裡得知,「剛剛菲姐掉了。」

不過,中國隊的主要對手,美國隊在自由操比賽中,第一個出場的隊員也出現了重大失誤。「好!」聚集在鄧琳琳家的人們爆發出一片叫好聲,機會又來了。此時,中國隊也只剩下自由體操沒比,鄧琳琳第一個上場,結束動作前空翻兩周,她穩穩落地。現場的觀眾已經沸騰,掌聲與鑼鼓齊鳴,接下來出場的江鈺源後來告訴鄧琳琳,她連音樂都聽不清了。

「媽呀,跟打了雞血一樣。」回憶起8年前的那場比賽,鄧琳琳笑了。「一到賽場,就覺得,哇,那個跑步好來勁的。」自由體操還沒比完,郭少華在心裡算了一遍分數,知道這塊金牌已經到手了,鄧琳琳家的門口開始放起鞭炮。

那個喧囂的夏天過後,上百名家長找到郭少華,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他那裡練體操。阜陽市大街小巷貼上了慶賀標語,市委、市政府打算搞一個隆重的儀式,把這座小城裡誕生的第一位奧運冠軍接回來「教育市民」。她還被寫入當年的政府工作報告,獲得至少130萬元的現金獎勵。

乃若愚是在家裡的電視機前觀看了昔日隊友的比賽。一年前剛從北京回來時,她一度拒絕看任何體操比賽。昔日性格開朗的她變得脾氣古怪,在電腦上玩鬥地主或者連連看,輸了就摔滑鼠;和父母一言不合,就「啪」地把門關上,躲進自己房間;她不喜歡別人看她的手,「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那上面全是練高低杠留下的繭。

北京奧運會前夕,乃若愚曾被邀請到北京,參加《小崔說事》的錄製,那一期的節目叫《共同的奧運》。她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臉圓圓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在X光片上幾乎看不見陰影了。

錄製現場,崔永元問她:「乃若愚,我不知道你想沒想這樣一個問題,可能你這輩子不能再做專業的體操運動員了。」

乃若愚眨了眨眼,表情平靜地點了一下頭,「想過。」

「可能參加不了奧運會了。」小崔繼續說。

她抿抿嘴,點點頭,「也想過。」

「下屆也參加不了了,永遠沒有參加奧運會的可能性了。」

這一次,她垂著眼睛沉默很久,點點頭,再抬起頭時臉上掛著笑:「全都想過。」

「在國家隊你會看到很多運動員都是這樣,不光是我一個人。」時隔8年,坐在河北省體操隊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里,乃若愚語氣輕鬆地對《人物》記者說,她靠在椅子上,還是和從前一樣愛笑。「其實有很多運動員都是這樣下去的,我們自己其實心裡都清楚,你不得不接受,逼著你去接受,那種事情挺無奈的。」

▲2012年8月7日,倫敦奧運會體操女子平衡木決賽。鄧琳琳繼08年北京奧運會後再次摘得金牌

離場

這種無奈即便最頂尖的體操運動員也必須面對。2013年全運會是鄧琳琳職業生涯中最後一次比賽,她已經是兩屆奧運會冠軍,並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奪金後決定退役,那時她21歲。參加全運會是「報答省里」,全運會4年一次,被各省市視為其體育綜合實力的一項重要指標,競爭十分激烈,重要程度不亞於奧運會,鄧琳琳是安徽省在體操項目上唯一的奪金點。

但在平衡木預賽中,她出現重大失誤,落地時一個屁股坐在墊子上,甚至連決賽的資格都沒有。下場後她痛哭不已,張霞輕輕拍了拍她的臉,把她抱在懷裡。

「不是她不想做好,而是她的身體撐不住了。」安徽省體育局一位領導說。那時,她體重增加,心肺功能大幅下降,膝蓋和腰都有傷。2012年倫敦奧運會時,鄧琳琳已經感覺到狀態下滑,她興奮不起來,在賽場上都快睡著了。體操所有的動作都需要關節來承受,空翻時承受的重量是體重的好幾倍,她開始發育,不僅不能發展新難度,就連現有動作都越來越吃力,身體翻不過來。但憑藉強大的心理,她還是獲得了平衡木金牌。她至今仍記得那次比賽時的感覺——平衡木是需要「木感」的,天賦型選手踩在上面,腳就像和木頭連在一起,鄧琳琳的「木感」一直一般,但這一次,她覺得腳底下的木頭有了吸引力,動作做得順暢,沒什麼晃動,有個「仰跳接後彈」的地方,平時總是連不上,這次竟然也連上了。這個連接讓她比此前排在第一的隊友眭祿多了0.1的難度分,成功奪金。

鄧琳琳並沒有表現出狂喜,而是靜靜坐在哭泣不止的眭祿旁邊,這也是21歲的眭祿最後的奧運會。她們過去全部艱苦而漫長的積累都是為這一刻所準備,「大家共同的目標就是奧運會站在冠軍領獎台,她又是第一個上,非常有希望奪冠,那一瞬間的打擊……她哭我挺難受的,我雖然奪了冠軍,但是那種感覺怎麼說呢,說不出來……」

眭祿是2011年東京世錦賽平衡木冠軍,而那一次,鄧琳琳因為狀態低迷甚至都沒有參賽資格。當時,乃若愚已經在省隊當教練,聽說鄧琳琳狀態不好,還曾專門去國家隊與她聊了很久,「她有的時候看著蠻自信的,但是實際上心裡容易沒有安全感。」

「她說得對,大家都覺得我很自信,內心很強大,其實我缺乏安全感,從小依賴性特彆強。」鄧琳琳說。有次她好不容易爭取到世錦賽名額,但得知自己的教練不能一起去時,第一感覺是「我也不想去了」。在這些方面,乃若愚就比她成熟很多,或許因為她提前進入了社會,「總覺得她一直在照顧我」。

那時的乃若愚剛剛從低谷里走出來。回到河北,她沒有放棄,曾在省隊復訓過一段時間。2009年,省隊運動員指標緊張,她選擇退役,但始終覺得遺憾,就留下來做教練。她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經常有人在體操貼吧里問:「還記得《築夢2008》里的乃若愚嗎,她還在練體操嗎?」

鄧琳琳的離場同樣悄無聲息。就像當年突然出現在北京奧運賽場上一樣,全運會比賽失利後,她消失了一段時間,沒有參加退役儀式,儘管那是一次盛大的聚會。2013年12月26日上午,兩個剛剛在世錦賽獲得金牌的年輕運動員的照片被掛上體操館的冠軍榜,與此同時程菲、黃秋爽、楊伊琳、何可欣、江鈺源等人退役,國家體操中心把她們請了回來,感謝她們做出的貢獻,並且為即將到來的2016奧運會作動員。

那時鄧琳琳已經被保送到北大,她解釋自己消失的原因是「快考試了,學習壓力太大了」,但同時也承認,退役是無奈的選擇,不想面對,「再堅持一屆,也不可能還會保持這個成績,後面的小師妹衝勁特別大,成績很快就上來,我很難繼續奪冠了,都很難進入奧運會隊伍……假如我是羽毛球、射擊項目,運動生命很長,我一定會繼續練下去,因為我知道我會不斷超越自己,但體操性質不同,運動壽命這麼短,對手不斷增強,而你能原地踏步就不錯了。」

又一個四年

因為全運會比賽,鄧琳琳比同學晚入學兩周。同學們都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冠軍感到好奇。「聽說咱們學院有一個奧運冠軍。」有一次,一個同學上課時在她身邊對她說,鄧琳琳「哦」了一聲,對方完全不知道她就是鄧琳琳。

在這裡,鄧琳琳要走完新的4年,對她來說是更艱難的一個賽季。課程助教邱道隆在學院里第一次見到鄧琳琳,注意到她的手很大,跟身體的比例不太協調,她害羞,膽怯,聲音不大,但很有禮貌,「就像剛放出籠子的小鳥,有些無所適從」。

她不知道怎麼選課,上課找不到教室。第一次去圖書館,她看著同學在玻璃窗里借書,卻不知道該怎麼進去。入學第一天去洗澡,她發現在大學洗澡竟然還要澡卡,澡卡應該去哪裡辦?大一期末考試,周圍的同學都可以寫到打鈴,而她在卷子上寫了一會兒就不知道要寫什麼了。她很迷茫,體操之外,沒有任何喜歡並且可以投入的事情。

院里還有另一位世界冠軍,比她高一級的國際象棋大師侯逸凡。兩人曾一起參加過學校組織的社團活動,鄧琳琳覺得,侯逸凡要比自己受歡迎,因為國際象棋每個同學都可以參與,可以互動,可以教大家下棋。而她呢,總不能教同學翻跟頭吧。她開始意識到,之前近20年與之相伴的體操,在現實生活中似乎無法帶給她任何幫助。

「我突然覺得我拿了兩屆奧運冠軍,好像我沒有什麼優勢啊。」她曾困惑地對張霞說。

「你不能這樣比,」張霞寬慰她,「你現在是因為你在北大,在讀書方面略微欠缺,但你已經比這些學生優越,所有的你的榮譽也好,你的生活也好,你的安排也好,別人現在都還沒有呢。」

在鄧琳琳之後,張霞遇到過很多天賦更高的女孩。接受《人物》採訪時,坐在二層看台,她看向一個穿著藍白色運動服的小女孩,「現在過來的這個小孩,她的運動天賦比鄧琳琳強多了,」張霞盯著女孩的背影說,「可是她自己的思想的這種進步遠遠就不如她。比如說她碰到了一些所謂的困難,比如說我想稍微地堅持一下的時候,她自己這方面也上不去。其實我們現在訓練沒有那麼苦了。老天爺是公平的,你這方面上不去,到關鍵的時候它就是出不來。」

和鄧琳琳同時期的隊友走出體操房後,轉向不同的人生軌跡。何可欣在北京體育大學讀書。江鈺源因為外形甜美參加了一部電視劇的演出。程菲回武漢體育學院任教享受副教授待遇,她胖了很多,幾乎認不出來了,去年參加《魯豫有約》時,父親希望27歲的她早點找一個男朋友。她們已經很難再聚到一起。

時間和境遇並沒有折損乃若愚與鄧琳琳之間的友誼。乃若愚第一次體驗大學宿舍,就是在鄧琳琳的北大寢室里,她們擠在一張床上,還像兒時那樣親密。去年夏天,鄧琳琳去石家莊找她學英語,兩個人一起度過了暑假。2月3日,乃若愚在微信朋友圈裡發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鄧琳琳露著大腦門,笑著躺倒在隊友懷裡,「我們的紀念日」,12年前的那一天,她們正式進入國家隊,鄧琳琳說那個日子她也永遠不會忘記。

乃若愚經常在微信朋友圈發小隊員的訓練照片和視頻,她很喜歡這些孩子。「別站在地板上,站墊子上。」在體操房裡,她輕聲提醒一個光著腳等待上場的女孩。張霞經常鼓勵她:「之前的都不重要,你一步一步從基層開始做,可能會走得更紮實,會走得更長遠。」

鄧琳琳在北京大學開始了她的第三個學年。她還是會看著看著專業書就困了,但她會努力地去看。她也在努力地學英語,有一段時間每天很早起床,抄單詞、看《新概念》。今年期末考試,她終於可以把考卷答滿了。

進入大學後,鄧琳琳給自己植入了一個想法,「死撐也要撐下去。」這是近20年體操生涯在榮譽和傷病之外留給她的東西,夢想。「有些人覺得夢想是心靈雞湯,但我覺得就是一種意念,心裡有一個東西支撐著你。回想起來,我也沒有覺得體操有多苦。真正投入干一件事的時候會幹進去。每天干同一件事會反感,但運動不會,雖然也有不開心,但當你贏得一場比賽,學會一個新動作時,興奮感是任何事都比不了的。」

她現在是安徽省政協委員、全國青聯委員,這些社會身份並沒有緩解她對未來的迷茫,4年之後的事情,她不擅長去想,能想到的就是先堅持完學業,然後出國深造。她曾對邱道隆說,在國家隊的日子和現在相比太單純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訓練,不用思考什麼,現在什麼都得自己摸索,連時間都要自己安排。

北大校園媒體的一位學生記者曾在鄧琳琳入學時採訪過她,這位同學記得,採訪結束後,他讓鄧琳琳給校園媒體寫幾個字,鄧琳琳想了好久好久,「寫什麼呢?」最後用稚嫩的字體寫了一句話:「北大的同學們都要好好鍛煉身體」,這位同學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孩可能已經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奉獻到了體育運動上面了。

(實習生吳呈傑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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