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從不教條丨陶淵明的遺產
和作家張煒曾經有過交流,知道他想寫漫長的文學長河中幾個重要的航標,這幾個航標影響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走向。這幾個航標,會是幾部重要的典籍,比如《詩經》和《楚辭》,於是他寫出了《筆記》;也會是幾個標誌性人物,比如陶淵明、李白、杜甫,於是他寫出了《也說李白與杜甫》,今年又寫出了《陶淵明的遺產》。張煒認為,這些重要典籍和這些標誌性人物,除了標示了後來文學作品的精神脈絡,還影響了後世文化人的精神氣質,值得去寫。
最近出版的《陶淵明的遺產》就是作者在熟讀和精研陶淵明後,努力追本溯源,還原陶淵明精神氣質的作品。
陶淵明太真,其對人生的理解也太透,並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就連聰明人蘇東坡也只是看到陶淵明的閑適。張煒洋洋洒洒用了一本書來談論陶淵明,從他生活的時代、他的家族、他的人生境遇、他的生活態度以及他的作品等入手,書中寫的是一個立體的陶淵明,是在生活情境中、在世事人情中左支右絀的陶淵明,真實的甚至有瑕疵的卻讓人似乎能感覺到體溫的陶淵明。
今天,我們一說起陶淵明就是酒與菊。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這樣的人生多麼閑適;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這樣的陶淵明就是一位隱士。可是,這彷彿是一朵嬌艷的花朵,千百年來在乾燥劑等鼓搗下,這朵鮮花已經迅速脫水,變成了一朵可以持久開放卻沒有了血肉的乾花,它只有鮮花的色澤卻沒有鮮花的內容。陶淵明形象的蠟像,就是閑適者和隱士。歷史人物都是被「取」其一點,不及其餘,比如說魯迅是鬥士,就不容易理解他的孝子嚴兄和慈父形象了。陶淵明的真實形象距離我們越來越遠,遠到已經模糊不清了,張煒說:「我今天只想還原一朵飽滿真實、搖曳多姿、露水四濺的菊花。」
陶淵明是隱士嗎?不是,陶淵明在隱逸外還有明朗溫煦的詩風和搖曳多姿的景緻,分明不是一個隱士能有的熱烈心態。陶淵明崇尚無為的道嗎?不是,他非儒非道,更不是遊走在兩者之間,他在現實與自然之間產生了第三個主題,他走的是自己的路。陶淵明閑適嗎? 不是,他一生尤其是晚年無比地勞碌和困頓,作為一位真正的耕者,他連溫飽都沒有解決,一點都不閑適。那陶淵明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張煒說,他是一個懂得用減法生活的人,他是一位簡樸的人,因為單純地簡樸著,所以也就有了永恆的魅力。生活簡樸,所以沒有心債;語言簡樸,所以都是平實的詩篇。後來的人,多少人都在謬托知己,深度解讀,可是卻不知道這些都
在誤解這位淳樸的求生者和淳樸的知識分子的真正魅力。
這本《陶淵明的遺產》書前插頁有一張陶淵明的畫像,據傳是宋代李公麟所作,畫像上的陶淵明豐滿且飄逸。但這張畫像上的陶淵明形象是值得商榷的,其實陶淵明只是一位清醒的有文化的田間老頭,可能遠沒有畫像上的人那麼瀟洒和富態。但在陶淵明內心,卻是真正的洒脫。陶淵明最大的特點是通達,因為看到了終點,所以不慌不忙、不亢不卑,從容快樂地生活。他少年時代失去父親,三十多歲失去妻子、庶母和生母,再後來失去兩位同輩人,這些經歷時刻提醒他: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是暫時的,都是可以接受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因為看透了人生,所以他可以順應自己內心,在自己困難的時候也不沮喪。在貧病交加時,他勇敢地拒絕了檀道濟的接濟。「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與素心人可以交往,卻不與那些權貴勾搭,不論何時不論何事,他願意就在「邊緣」,而不是進入所謂的「中心」。
古今中外隱士輩出,中國有外國也有。張煒在書中將西方几位生活處境或心境和陶淵明相似的人作了比較。陶淵明與高更、與梭羅一樣,都是回到了鄉野,可是陶淵明與前者的初衷不一樣,高更是為了去追求藝術,梭羅是為了試驗一種新的生活,而陶淵明只是回歸,真正的回歸。張煒還將陶淵明和華茲華斯的孤獨、和荷爾德林融入自然作了比較,最後發現,陶淵明是身心舒適的安頓,是有根者的吟者。陶淵明真心貼近土地,所以看到土地上生機的欣喜是真誠的,不管是豆苗還是豆苗中的草,只要生長出來都很欣喜,「草盛豆苗稀」,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接受,這是身心愉悅的回歸。
陶淵明不是一個簡單的隱逸之士,因為陶淵明的思想根本就不是後人想像的那樣閑適和淡然。這位曾經寫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人,內心是極其豐富的,他經歷了四次做官四次辭官,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十三年的時間裡四進四齣,每次入仕時間都不是太長,最短的不到三個月。那時的內心是何等的複雜、何等的豐富,最後,他只是聽從了心的召喚,他飲下了甜美之酒,即從事農事生活,拋棄了苦澀之酒,即為官和掙扎在其中。歸根結底,陶淵明能這樣活著,還是因為陶淵明的個體。張煒說陶淵明是有精神潔癖的,他是很早就認識到快樂並不是來自於物質,他認為清貧並非不可忍受,快樂其實可以從自然中找到,「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陶淵明不是一個簡單的隱逸之士,他只是一個參透了人生的明白人,人生到底是目的還是手段,古往今來多少人都不能說清楚。陶淵明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把人生作為目的的人才能開心,那些把人生作為手段的人當然不能理解這種人生的真諦。
在還原陶淵明的時候,除了聯繫中外,張煒還聯繫了當下,借古人酒杯澆了今人心中之塊壘。本書第一章關於人世間叢林法則和文明法則的議論,雖然是陶淵明當時生存環境的還原,但我們知道,在人類進化歷史中,這兩個法則都是共存的,只是二者之間不斷此消彼長罷了,並且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叢林法則」,如何簡單生活、真心快樂,卻是每個時代生活著的人都在考慮的。陶淵明在困難的時候不入伙(不去做官),也不結夥 (不去磨損心性),保持了自己的精神獨立,他安於自己中等水平以下的農民生活,滿足於簡單生活和簡單快樂。他洞穿世事,「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懼死亡———這些簡單的快樂,這些睿智的思索,才是陶淵明的智慧生活,他發明了這種生活方式,並且至死都清醒著快樂著,他貧窮但精神很富有,他的精神富有到幾千年來我們很多人都一直很羨慕。做一個簡單的快樂者,做一個詩性生存的追求者,在複雜人生中做減法,遠離聚光燈,甘願退守到邊緣,這樣的通達和聰明,也是很多智者的追求吧。
回到本文開頭,陶淵明對後來田園詩的影響很大,但陶淵明對後世文化人的精神氣質的影響更大,後世的文化人從他富裕的精神遺產中各取所需,形成了中國文化人的一股獨特的高蹈氣質,可以說陶淵明是中國文學長河中重要的航標之一。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毛病,塵世都是這樣:人聲喧嘩,塵土飛揚。在喧囂的時代,即使不是文化人,我們靜下心來讀一讀陶淵明,比照一下自己,還是能向這位古人借到生存和快樂的智慧,讓自己開心地活著的。全書充滿了思辨,說不定作者的某一句議論會讓你茅塞頓開,因為文字會渡有緣人。
本文原刊於《文匯讀書周報》2016年4月25日
>>> 中華聚珍
陶淵明留給後世在叢林世界如何守住尊嚴的生存智慧
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作協副主席張煒最新文化專著
2016年1月
本書是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作協副主席張煒的最新隨筆體文化專著。張煒的作品一向以對人性的深入思考、對現代和物質主義的反思、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為核心問題,受到讀者和文學評論界的持續關注。本書是他對傳統文化發掘和反思的最新成果。在他看來,陶淵明不僅是中國文化上的獨特精神符號,在此之下更隱藏著可以醫治「現代病」的巨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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