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堯精讀《資治通鑒》第16集

上圖為第15集討論藍田所在的地圖,當時漏放,現在補上。

公元前311年 庚戌

周赧王 四年

【原文】蜀相殺蜀侯。①

【白話】蜀國宰相陳庄殺死蜀侯嬴通。

【姚注】

①秦惠王依司馬錯之計滅蜀後,封公子嬴通為蜀侯。本年,蜀國宰相陳庄造反,殺死嬴通。

【原文】秦惠王使人告楚懷王,請以武關之外易黔中地。楚王曰:「不願易地,願得張儀而獻黔中地。」張儀聞之,請行。王曰:「楚將甘心於子,奈何行?」張儀曰:「秦強楚弱,大王在,楚不宜敢取臣。且臣善其嬖臣靳尚,靳尚得事幸姬鄭袖,袖之言,王無不聽者。」遂往。楚王囚,將殺之。靳尚謂鄭袖曰:「秦王甚愛張儀,將以上庸六縣及美女贖之。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貴而夫人斥矣。」於是鄭袖日夜泣於楚王曰:「臣各為其主耳。今殺張儀,秦必大怒。妾請子母俱遷江南,毋為秦所魚肉也!」王乃赦張儀而厚禮之。張儀因說楚王曰:「夫為從者無以異於驅群羊而攻猛虎,不格明矣。今王不事秦,秦劫韓驅梁而攻楚,則楚危矣。秦西有巴、蜀,治船積粟,浮岷江而下,一日行五百餘里,不至十日而拒關,關驚則從境以東盡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舉甲出武關,則北地絕。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夫待弱國之救,忘強秦之禍,此臣所為大王患也。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令秦、楚長為兄弟之國,無相攻伐。」楚王已得張儀而重出黔中地,乃許之。

【白話】秦惠王派人告訴楚懷王,希望能以秦國武關以東的土地(即商於之地)交換楚國黔中的土地。楚懷王說:「我不願意交換土地,只要能把張儀給我,我願獻出黔中之地。」張儀聽說後,向秦惠王請求前往楚國。秦惠王道:「楚王要殺你才甘心,這怎麼還能去呢」張儀道:「秦強楚弱,只要有大王您在,楚王就不敢對我怎麼樣。且臣與楚王的寵臣靳尚關係很好,靳尚又服侍楚王的寵姬鄭袖,而鄭袖的話楚王是沒有不聽的。」於是前往楚國。楚懷王囚禁張儀,準備將他殺掉。靳尚對鄭袖道:「秦王非常喜歡張儀,正準備拿出上庸的六個縣以及美女來贖回張儀。楚王看重土地而又尊奉秦國,則秦國美女必將身份顯貴,而導致夫人您的地位下降了。」於是鄭袖日夜對楚王哭泣,道:「張儀雖然欺騙了您,但說到底也是各為其主,盡他自己對於君王的本分而已。現在您如果殺了張儀,秦國必定大怒。臣妾請求大王將臣妾母子遷居江南,以免被秦國宰割啊!」楚懷王於是赦免張儀並給予其崇高的禮遇。張儀於是遊說楚懷王道:「所謂的合縱聯盟,無異於驅使群羊去進攻猛虎,其失敗是顯而易見的。現在大王不願臣服於秦國,則秦國就會劫持韓國、驅使魏國來進攻楚國,那麼楚國就危險了。秦國在楚國的西方坐擁巴蜀,建造船隻,囤積糧草,順岷江而東下,一日行軍五百餘里,不用十日即可抵達扞關(今重慶奉節東)。一旦扞關有危險,則其以東的地方就將陷入苦守自保,而黔中郡和巫郡將不再為大王所有了。秦國若從武關出兵,則楚國的北境被阻絕。秦軍若要攻楚,三個月之內就能給楚國帶來災難,而諸侯出兵相救,至少也需要等到半年以上。只知苦等弱國可能的相救,卻忽視強秦帶來的災禍,這正是臣為大王所擔心的啊!大王若能真心採納臣的建議,臣願意促使秦楚兩國結為兄弟之邦,不再互相進攻。」楚王既已得到張儀,又不願意真的割讓黔中之地,遂同意了張儀的意見。

【姚論】

對於楚懷王釋放張儀之事,歷來被視為其再遭愚弄的昏庸之舉。尤其《史記·楚世家》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皆記載,當時屈原授命出使齊國,返楚後張儀已經離去,遂問楚懷王「為何不殺張儀?」楚懷王后悔,派人去追拿張儀,但已經來不及了。凡此種種,都讓人覺得楚懷王又被騙得很慘,但姚堯卻不以為然,其背後的謀略遠不止表面看起來這麼簡單。

前328年,張儀率軍攻佔魏之蒲陽,而後又將蒲陽還給魏國,換來了魏惠王臣服於秦,且割讓上郡十五縣。前330年,秦國圍攻魏之焦和曲沃。前327年,秦又將焦和曲沃還給魏國,以打擊魏國內部的合縱抗秦派,扶持魏國內部的連橫親秦派。可見對於張儀來說,先攻佔鄰國的土地,而後將土地還給對方以交換其它利益,這是他非常慣用的手法。此次秦惠王欲以商於之地換取楚之黔中之地,想必亦是出自張儀之謀,蓋其深知楚懷王是好面子之人,之前為了奪取商於之地,連剛丟失的漢中之地都置之不顧。現在既然秦國願意割讓商於,想必楚懷王會心甘情願讓出黔中。不料懷王完全不為所動,竟然還提出「不願異地,只願得張儀」的建議,以此來挑撥秦惠王與張儀之間的關係。《資治通鑒》因《史記·楚世家》的說法,是張儀主動提出想去楚國,而秦惠王為其安全考慮而攔阻。可按照《史記·張儀列傳》的記載,則是「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張儀乃請行。」可見秦惠王雖然賞識器重張儀,但張儀在其心中的份量,終究是相當有限。以張儀出使楚國,如果楚懷王重用張儀,則秦惠王可坐收黔中之地;如果楚懷王處死張儀,則秦惠王可以出兵伐楚。蓋「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是春秋以來各國普遍遵守的基本外交禮儀,且張儀常年擔任秦國宰相,期間還曾擔任魏國宰相,擁有很高的國際聲望,若此時秦國聯合韓魏攻打楚國,則既是以強伐弱,也是以有道伐無道,楚國必敗無疑。站在秦惠王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兩種情況中的哪一種,他都可以獲得巨大的政治和軍事利益;只是無論兩種情況中的哪一種,他都將永遠地失去張儀。再三權衡之下,秦惠王還是決定為了利益,捨棄為他立下過卓著功勛的張儀,只是「口弗忍言」而已。這一刻,張儀的內心深處是無比悲涼的,他多麼希望秦惠王會一口拒絕楚懷王以人易地的提議,因為張儀是無雙國士,其價值遠超於六百里黔中之地,更何況張儀不久前還為秦國奪取了六百里漢中之地!可惜的是,張儀終究沒能看到秦惠王堅決如鐵的一口回絕,看到的只是秦惠王猶豫再三的口弗忍言。張儀明白了,無論他曾立下過多少汗馬功勞,他在秦惠王眼中依然只是顆棋子,隨時有可能被君王視為棄子而拿來兌換掉。以張儀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去哭訴祈求秦惠王切勿將他送往楚國,且秦惠王決心既下,自己再怎麼求也是沒用,徒然讓政敵笑話而已,莫不如主動提出使楚。好在張儀深知楚懷王固然是不可能用他,也同樣是不敢殺他,遂與楚國君臣聯手演了這出先拘後放的戲碼。在這次外交攻防中,秦惠王是最大的輸家,因為他失去了張儀這個曠世奇才;張儀也是輸家,因為他失去了在秦國中央施展才華的平台;反倒是被世人視為再次被騙的楚懷王才是最大的贏家。正如前文所述,楚國之所以走向衰落,是與張儀的縱橫捭闔分不開的,現在張儀遠離秦國中央,作為普通說客而遊走四方,卻不參加國家戰略的制定和執行,則楚國的外患隨之化解,可以抓緊時間修復此前連戰連敗留下的創傷了。

【原文】張儀遂之韓,說韓王曰:「韓地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麥,國無二歲之食;見卒不過二十萬。秦被甲百餘萬。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①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戰孟賁、烏獲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國,無異垂千鈞之重於鳥卵之上,必無幸矣。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塞成皋,則王之國分矣,鴻台之宮,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以攻楚,以轉禍而悅秦,計無便於此者!」韓王許之。

【白話】張儀於是前往韓國,遊說韓襄王道:「韓國地形險惡,多處山區,所種植的糧食,不是豆類就是麥子,國家儲存的糧食還不夠吃兩年,可供調動的士兵還不夠二十萬,而秦國卻擁有甲士一百多萬。崤山以東的士兵,每次上戰場都要披盔戴甲,而秦國人卻是脫掉盔甲,赤膊上陣以驅敵,左手提著人頭,右手夾著俘虜。秦國以孟賁、烏獲這樣的勇士,來進攻不肯臣服的弱國,這無異於將千鈞(一鈞為三十斤)的重量擱置在鳥蛋之上,絕無倖免的可能。大王您如果不肯臣服於秦國,則秦國出兵佔據宜陽(今河南宜陽西),扼守成皋(今河南滎陽西北),大王的國家就將遭到分割,鴻台的宮殿,桑林的園囿,就不再是您所能享有的了。為大王計,莫不如臣服秦國而進攻楚國,從而轉移災禍並取悅秦國,沒有比這更好的策略了!」韓王應允了張儀的提議。

【姚注】

①裼,音xī,脫去衣服露出上身。

【原文】張儀歸報,秦王封以六邑,號武信君。復使東說齊王曰:「從人說大王者必曰:『齊蔽於三晉,地廣民眾,兵強士勇,雖有百秦,將無奈齊何。』大王賢其說而不計其實。今秦、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韓獻宜陽;梁效河外;趙王入朝,割河間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驅韓、梁攻齊之南地,悉趙兵,渡清河,指博關,臨、即墨非王之有也!國一日見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齊王許張儀。

【白話】張儀回到秦國報告,秦惠王封賞他六座城邑,賜號武信君。又派張儀向東遊說齊宣王道:「那些主張合縱抗秦的人,必定會對大王您說:『齊國有三晉作為掩護的屏障,自身土地遼闊,人口眾多,軍隊強大,士兵勇敢,即便是有一百個秦國,也拿齊國無可奈何。』大王您也總是嘉許這種說法,而不去考察實際情況。現在秦、楚兩國互通婚姻,結為兄弟之邦;韓國向秦國獻出宜陽;魏國向秦國交出河外;趙王入朝覲見秦王,割讓河間以表示對秦國臣服。大王您如果不肯臣服於秦國,則秦國將驅使韓魏的軍隊進攻齊國的南部,再讓趙國傾全國之兵渡清河而直取博關,則臨淄和即墨可就不再為大王您所有了。等到國家遭到攻擊的那一天,屆時您要再想臣服於秦,也做不到了!」齊王應允了張儀的提議。

【原文】張儀去,西說趙王曰:「大王收率天下以擯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大王之威行於山東,敝邑恐懼,繕甲厲兵,力田積粟,愁居懾處,不敢動搖,唯大王有意督過之也。今以大王之力,舉巴、蜀,並漢中,包兩周,守白馬之津。秦雖僻遠,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軍於澠池,願渡河,逾漳,據番吾,會邯鄲之下,願以甲子合戰①,正殷紂之事。謹使使臣先聞左右。今楚與秦為昆弟之國,而韓、梁稱東藩之臣,齊獻魚鹽之地,此斷趙之右肩也。夫斷右肩而與人斗,失其黨而孤居,求欲毋危得乎!今秦發三將軍,其一軍塞午道,告齊使渡清河,軍於邯鄲之東,一軍軍成皋,驅韓、梁軍於河外,一軍軍於澠池,約四國為一以攻趙,趙服必四分其地。臣竊為大王計,莫如與秦王面相約而口相結,常為兄弟之國也。」趙王許之。

【白話】張儀離開齊國,又向西遊說趙武靈王道:「大王統率天下各國抵抗秦國,致使秦兵十五年內不敢出函谷關。大王的威名在崤山以東廣為傳播,令我們秦國非常恐懼,只能是修治鎧甲,磨礪兵器,耕種農田,積蓄糧草,時刻擔憂您的威懾,不敢放鬆半點警惕,就唯恐大王您會興兵前來問罪。如今我們託大王您神力的福,平定了巴蜀,兼并了漢中,包圍了二周,控制了白馬津。秦國雖然地處偏遠,但忿恨之心已經壓抑很長時間了。現在秦國有一支殘敗破舊的軍隊駐紮在澠池,願意渡過黃河,越過漳水,佔據番吾,前來邯鄲城下相會。希望能按照古代甲子會戰的形式,重演武王伐紂的故事。為此,秦王特派我來通知大王的左右。現在楚國已經與秦國結為兄弟之邦,韓國和魏國自稱為秦國的東方藩屬之臣,齊國則獻出盛產魚鹽的土地,這就相當於是砍斷了趙國的右臂。一個人被砍斷右臂後還要與人爭鬥,失去同黨而又孤立無援,想要不滅亡,有可能做到嗎?現在秦國派出三支軍隊,一支控制午道,令齊國渡清河,在邯鄲以東駐軍;一支駐軍成皋,驅使韓魏進兵河外;一支駐軍澠池,約定四國聯合攻趙,拿下趙國後四國共同瓜分土地。我私下為大王計,莫不如與秦王會面,親口定下盟約,使兩國成為長久的兄弟之國。」趙王應允了張儀的提議。

【姚注】

①甲子合戰,武王伐紂之牧野決戰選擇在甲子日。《史記·周本紀》記,「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

【原文】張儀乃北之燕,說燕王曰:「今趙王已入朝,效河間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下甲雲中、九原,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大王之有也!且今時齊、趙之於秦,猶郡縣也,不敢妄舉師以攻伐。今王事秦,長無齊、趙之患矣。」燕王請獻常山之尾五城以和。

【白話】張儀於是北上到達燕國,遊說燕昭王道:「現在趙王已經入秦朝覲,並交出河間以臣服秦國。大王您如果不肯臣服於秦,則秦國就會出兵雲中、九原,驅使趙國進攻燕國,則易水、長城可就不歸大王您所有了了!況且,現在的齊國和趙國就像是秦國的郡縣一樣,不敢擅自舉兵攻伐。如今大王您肯臣服於秦國,就不用再擔心齊國和趙國的威脅了。」燕王於是請張儀獻上恆山腳下的五座城市,以向秦國求和。

【原文】張儀歸報,未至咸陽,秦惠王薨,子武王立。武王自為太子時,不說張儀;及即位,群臣多毀短之。諸侯聞儀與秦王有隙,皆畔衡,複合從。

【白話】張儀回國報告,還沒走到咸陽,秦惠王就已經去世了,其子秦武王贏盪繼位。秦武王在做太子時就不喜歡張儀,等到他繼位後,群臣中就有許多人來詆毀張儀。諸侯聽說張儀與秦武王之間有矛盾,於是都背叛了與秦國的連橫,再次組成合縱聯盟。

【姚論】

張儀於前311年遊說列國之事,雖記載於《戰國策》和《史記·張儀列傳》,然其真實性卻非常值得懷疑。

首先,是時間上有問題。秦軍於前312年兩次大敗楚軍,故其於前311年提出以商於易黔中,這在時間順序上是相當合理的,史籍不存在任何誤記的問題。秦惠王去世、秦武王繼位於前311年,這是史籍上反覆確認之事,同樣不存在任何誤記的可能。姚堯通過百度地圖來計算張儀的最短行程,自秦都咸陽(今陝西咸陽)出使至楚都郢城(今湖北江陵)為728.4公里,自楚都郢城至韓都新鄭(今河南新鄭)為604.3公里,自韓都新鄭返回秦都咸陽為549公里,自秦都咸陽再次出使至齊都臨淄為1058.6公里,自齊都臨淄(今山東臨淄)至趙都邯鄲(今河北邯鄲)為362公里,自趙都邯鄲至燕都薊城(今北京)為444.5公里,自燕都薊城返回秦都咸陽為1108.6公里,合計4855.4公里,亦即9710.8里。然以上路程是按照公元2017年的路況計算,大量路段都是沿著筆直的高速公路行進,而在戰國時期的道路則到處都是崎嶇險阻,許多現在通行的道路當時尚未開發,遇到河流時更是需要繞路另尋渡口,故而張儀的實際行程至少還要乘以1.5倍,即14566.2里。我們再來計算張儀的行進速度,按照《唐六典》的記載:「凡陸行之程:馬日七十里,步及驢五十里,車三十里。」唐代的一里合現在的454.2米,即現在的0.9里。也就是說,按照唐代普通驛站的標準,馬車每天也就只能走相當於現在的63里路。然張儀作為宰相級別的使節,現在又年事已高(距其受蘇秦之激赴秦已二十二年,之後再過兩年就病逝了),不可能像驛站的青壯年那樣要趕工期而加速行進。加之長途跋涉時會遇到風霜雨雪等各種惡劣天氣,戰國時的路況也遠不如唐代,所以張儀平均每天走的路程絕不會超過50里,能有40里就不錯了。以此來除14566.2里的總路程,為364.155天。也就是說,要完成上述外交使命,張儀光在路上的行程就已經不會少於一整年了。而遊說君王之事,雖然在史籍記載上只是一問一答,可外交實踐中又豈會真的就如此簡單草率?抵達都城後肯定要在館舍休息數日,以解鞍馬勞頓之苦。之後肯定還要逐個拜會朝廷重臣,以刺探朝中各派系的主要政見,揣摩君王內心的真實想法,之後才能準備面見君王時的遊說辭。君王在聽了張儀的遊說辭後,肯定還要與心腹重臣商議是否能夠採納張儀的建議,如果真的與秦國連橫,則接下來的國家戰略方針應該如何調整。即便是最終同意採納張儀的建議,君王還需要與張儀反覆確定一些具體操作時將面臨的關鍵性步驟和細節,最後肯定還要設宴款待張儀,安排張儀放鬆遊玩,張儀自己也需要再次與該國的連橫親秦派加強親密關係。因此,以當時的交通和通信條件,張儀出使一國而商量結盟,怎麼也要在其都城住上二十天的時間,則其此次出使五國,合計居住在五國都城的時間又是超過一百天。再加上年初秦惠王與楚懷王互派使者以討論易地,信使來回奔波和君王籌謀畫策需要時間;張儀自韓初次返秦後在咸陽接受封地賜爵,舉行各種禮儀慶典活動需要時間;遊說齊、趙、燕成功後再次返秦,遭到新即位的秦武王排斥和朝中政敵的詆毀,以及各國聽說張儀與秦武王有矛盾後,再次背叛連橫而重新合縱,這些都需要時間。凡此種種,時間加起來將遠遠超過一年,絕不可能都是在前311年這一年完成的,必定有許多遊說之旅是後人穿鑿附會憑空添加上去的。

其次,是路線上有問題。若將咸陽與臨淄以直線相連,則邯鄲距離連線的垂直距離僅六十公里。也就是說,趙都邯鄲正處在從秦都咸陽到齊都臨淄的路途當中,則張儀何以不先東說趙國,然後繼續東向說齊,反而是先東說齊國,之後再返回來西向說趙呢?且邯鄲和臨淄距離燕都薊城的距離基本相當,不存在由趙赴燕更近的問題。因此,張儀的遊說路線幾乎是要多走一個從邯鄲到臨淄的路程,按照前述演算法,則差不多要在路上多走一個月的時間。那麼,張儀這番折騰所為何來?觀張儀遊說之辭,大意都是在說其餘各國皆已臣服秦國,獨你國尚未臣服,故秦將聯合各國攻你云云。彼時,張儀稱韓魏臣服於秦國基本貼近事實,在秦楚休兵之後稱雙方已結為盟邦也不算太過離譜。可是,張儀到齊國說「趙王入朝,割河間以事秦」,接著到趙國說「大王收率天下以擯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最後又到燕國說「今趙王已入朝,效河間以事秦」。雖然舌辯之士常有虛浮誇大之辭,但趙王是否入朝覲見秦王,這屬於國際政治外交的大事,是各國君臣都清楚明白的常識,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以張儀的身份,絕不可能把這種完全不存在的事情憑空捏造出來。而既然趙王曾經入朝覲見秦王,則張儀說趙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又何至於捨近求遠先去說齊?又何至於在見到趙武靈王后說什麼「大王收率天下以擯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之類虛偽到不著邊際的話?凡此種種,皆有其邏輯矛盾之處,必定是在某個環節出了問題。

再次,是內容上有問題。張儀說列國之事,最初記載於《戰國策》和《史記·張儀列傳》,然《資治通鑒》在轉載時對其內容有所刪減,而所刪減的部分暴露的問題更多。如張儀說齊宣王時說:「秦趙戰於河漳之上,再戰而趙再勝秦;戰於番吾之下,再戰又勝秦。四戰之後,趙之亡卒數十萬,邯鄲僅存,雖有戰勝之名而國已破矣。」事實上,這段記載說的是戰國末年趙國名將李牧抗秦之事,發生在張儀此番遊說的八十年後。又如張儀說趙王時,趙王回答:「先王之時,奉陽君專權擅勢,蔽欺先王,獨擅綰事,寡人居屬師傅,不與國謀計。先王棄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竊疑焉,以為一從不事秦,非國之長利也。乃且願變心易慮,割地謝前過以事秦。」奉陽君名李兌,則「先王」就應該是指趙武靈王,而說話的趙王就應該是趙武靈王之子趙惠文王。可事實上,前311年仍然是趙武靈王執政,趙惠文王還要在兩年後才能出生。顯然,這段史料存在大量將日後多年發生的事情穿越提前的狀況,則史料中的其餘部分也就令人無法置信了。

綜上所述,張儀遊說列國的史料記載存在相當多的漏洞,其真實性是非常靠不住的,所以我們也就不對其說辭的策略詳加分析了。

公元前310年 辛亥

周赧王 五年

【原文】張儀說秦武王曰:「為王計者,東方有變,然後王可以多割得地也。臣聞齊王甚憎臣,臣之所在,齊必伐之。臣願乞其不肖之身以之梁,齊必伐梁,齊、梁交兵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挾天子,案圖籍,此王業也!」王許之。齊王果伐梁,梁王恐。張儀曰:「王勿患也!請令齊罷兵。」乃使其舍人之楚,借使謂齊王曰:「甚矣王之託儀於秦也!」齊王曰:「何故?」楚使者曰:「張儀之去秦也固與秦王謀矣,欲齊、梁相攻而令秦取三川也。今王果伐梁,是王內罷國而外伐與國,而信儀於秦王也。」齊王乃解兵還。張儀相魏一歲,卒。

【白話】張儀遊說秦武王道:「為大王計,要讓東方各國發生動亂,然後大王就可乘機多割占土地。我聽說齊王非常憎惡我,無論我居住在哪裡,齊國都必定會出兵攻打。我懇求大王將我這個不中用的人派到魏國去,則齊國必定會伐魏,齊魏交戰不休,則大王可以趁機攻打韓國,進兵三川,挾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圖文資料,這正是一統天下的王業啊!」秦惠王同意了張儀的建議,派他前往魏國。齊國果然出兵伐魏,魏襄王感到恐慌。張儀道:「大王不必擔心!請由我來令齊國退兵。」於是張儀派手下前往楚國,借楚國使臣的口對齊宣王道:「太糟糕了,大王您竟然這樣加強秦國對張儀的信賴!」齊宣王道:「此話怎講?」楚國使者道:「張儀離開秦國,這本就是與秦王定下的計策,目的就是讓齊魏相攻,以方便秦國奪取三川。現在大王果然討伐魏國,其結果必定是對內勞民傷財,對外攻打盟國,而使得張儀更加受到秦王的信賴。」齊王於是退兵。張儀在魏國擔任了一年的宰相,便去世了。

【姚論】張儀說秦武王之「伐韓,入三川,挾天子,案圖籍,此王業也」,其實就是他前316年在秦惠王面前與司馬錯爭論時提出的戰略。然時移世易,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秦惠王已經去世,新繼位的秦武王不信任他,國內又有許多政敵嫉恨他,而他自己也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故重提伐韓之策不過是個託詞借口,方便他能遠離是非之地,求個善終罷了。這段記載同樣出自《戰國策》和《史記·張儀列傳》,然齊宣王如此憎惡張儀,以至於張儀到了哪個國家,齊宣王就要出兵討伐該國的程度,則亦可證明史籍所謂張儀在去年成功出使齊國,不但令齊國與秦連橫,還向秦國獻上三百里魚鹽之地的記載必屬子虛烏有。

【原文】儀與蘇秦皆以縱橫之術游諸侯,致位富貴,天下爭慕效之。又有魏人公孫衍者,號曰犀首,亦以談說顯名。其餘蘇代、蘇厲、周最、樓緩之徒,紛紜遍於天下,務以辯詐相高,不可勝紀;而儀、秦、衍最著。

【白話】張儀與蘇秦都是通過合縱連橫之術遊說諸侯,從而獲得富貴權位的,致使天下人爭相效法。又有個魏國人叫公孫衍,號稱犀首,也以善於言談而著名。其餘的蘇代、蘇厲、周最、樓緩之流,眾說紛紜,遍於天下,皆是以詭辯詐術相競爭,無法一一記載,其中還是以張儀、蘇秦和公孫衍最為著名。

【原文】孟子論之曰:或謂:「公孫衍張儀豈不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惡足為大丈夫哉!君子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則與民由之,不得志則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詘,是之謂大丈夫。」

【白話】孟子對此評論道:有人說:「公孫衍、張儀難道不是大丈夫嗎?他一發怒,就能令諸侯恐懼;安定下來,就能讓戰火平息。」孟軻說:「這怎麼也能稱大丈夫呢!君子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時,就與百姓一起努力;不得志,則潔身自好堅守道義。富貴不能使他放縱,貧賤不能使他變節,威武不能使他屈服,這才稱得上是大丈夫。」

【姚論】

孟子這番話看似大義凜然,氣壯山河,卻都經不起仔細推敲。孟子也曾遊說諸侯而不見用,卻從不反思自己的政治主張出了什麼問題,只是一味地從道德角度來批判張儀、蘇秦。且張儀、蘇秦受君王任命擔任宰相,這豈非正位?在任內為富國強兵而出謀劃策,這豈非正道?即便按照孟子提出的三條道德標準,張儀一生都在為秦國推行連橫戰略,蘇秦一生都在為六國推行合縱戰略,不因一時遇挫就改換門庭,這豈非富貴不能淫?張儀在楚受辱後仍堅信「有舌在,足矣」,蘇秦早年遊說失敗後更是以錐刺股的毅力閉門發奮讀書,這豈非貧賤不能移?張儀被楚相鞭笞後亦不承認盜玉,蘇秦遇刺重傷後仍能用計為自己報仇,這豈非威武不能屈?雖然縱橫家中的素質確實良莠不齊,但張儀、蘇秦作為其中的佼佼者,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無愧於「大丈夫」的稱號。

【原文】揚子《法言》曰:或問:「儀、秦學乎鬼谷術而習乎縱橫言,安中國者各十餘年,是夫?」曰:「詐人也,聖人惡諸。」曰:「孔子讀而儀、秦行,何如也?」曰:「甚矣鳳鳴而鷙翰也!」「然則子貢①不為歟?」曰:「亂而不解,子貢恥諸。說而不富貴,儀、秦恥諸。」或曰:「儀、秦其才矣乎,跡不蹈已?」曰:「昔在任人,帝而難之。不以才乎?才乎才,非吾徒之才也!」

【白話】揚雄在《法言》中說:有人問:「張儀、蘇秦跟隨鬼谷子學習,之後運用學到的合縱連橫的辯術,各自使得中國出現了十幾年的安定,是這樣嗎?」回答是:「那只是騙人的詐術,聖人對此十分厭惡。」又問:「一方面讀孔子的聖賢書,一方面行張儀、蘇秦的縱橫術,這樣可以嗎?」回答是:「這太糟糕了,就好像鳳凰的鳴叫卻配上了凶鳥的羽毛!」又問:「可是,子貢不也做過張儀、蘇秦之類的事嗎?」回答是:「天下紛亂而無法排解,這是子貢以為恥辱的事;遊說諸侯而不能富貴,這是張儀、蘇秦以為恥辱的事。」又有人問:「張儀、蘇秦還是很有才的吧?他們不按照現成的做法行事,而多有創新。」回答是:「古時明君在選拔人才時,總是拒絕奸佞之人。明君為什麼不考慮這些人的才幹呢?因為他雖然有才,卻不是我們所認同的才幹!」

【姚注】

①子貢,孔子的學生,複姓端木,名賜。春秋末期,齊簡公興兵伐魯。論實力,魯國遠不如齊國,孔子為使其父母之邦不至於遭到滅亡,遂派子貢設法解救。子貢先來到齊國求見齊相田常,遊說田常不要攻打弱小的魯國,而去攻打強大的吳國。田常同意子貢的建議,但朝令夕改需要個理由。於是,子貢又去遊說吳王夫差去進攻齊國。夫差也同意子貢的建議,只是擔憂越王勾踐會在背後偷襲報復,想先伐越而後伐齊。於是,子貢又去遊說越王勾踐,勸他眼下先對吳王夫差假意恭順,敬獻大量的金銀珠寶,並表示願意派兵追隨吳王出征,以迎合吳王稱霸的野心。子貢又對越王勾踐說自己將來還會遊說晉君伐吳,吳國連續與齊晉交戰,必定會元氣大傷,越國趁機攻吳,必能獲勝雪恥。越王勾踐大喜,完全按照子貢的策略行事。於是子貢又去遊說晉君,讓其做好應付強敵的準備,因為吳齊交戰,不管誰獲勝,最後都會趁勢伐晉。待子貢遊說完一圈回到魯國後,吳王夫差大敗齊軍,獲勝後果然沒有立刻返吳的打算,而是想乘勝攻晉,結果被以逸待勞的晉軍擊敗。越王勾踐聽說吳王慘敗的消息,遂立即出兵偷襲吳國,在距離吳國都城七里遠的地方安營紮寨。吳王夫差聞訊趕緊從晉國前線回師救援,結果與越王勾踐交戰而連續失敗,最終被越王勾踐所殺。勾踐因此成就霸業,而實力最弱的魯國也因此強敵環伺的險境中得以保存。司馬遷在《史記》中贊道:「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姚論】

揚雄是典型的雙重標準,凡是他喜歡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是用意良善,即便是最後把事情搞砸了,也不應該批判;凡是他討厭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是動機不良,即便是最後做了好事,也不值得推崇。若真能「安中國者各十餘年」,這便是極其偉大的功德,豈有張儀、蘇秦安中國就是為了富貴,而子貢安中國就是為了道義的?孔子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則從吾所好。」又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可見即便是在儒家的聖賢眼中,追求富貴原本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只要不違背道義即可,子貢不也是「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的富貴之人嗎?張儀、蘇秦能夠在「安中國者各十餘年」的基礎上獲得富貴,這又有什麼可指摘的呢?且富貴與道義原本就不是必然矛盾,甚至有時還是相輔相成的。正如孟子所說「得志則與民由之,不得志則獨行其道」,要想能帶領廣大百姓實施良政,豈非就必定要坐在富貴的權位上?歷來有為之君,皆明白成大事者需要吸納、團結、倚賴各方面的優秀人才,揚雄一句「才乎才,非吾徒之才也」,就把張儀、蘇秦這樣的頂級人才拒之門外,又豈非亡國之論?

【原文】秦王使甘茂誅蜀相庄。

【白話】秦武王派甘茂誅殺蜀國宰相陳庄。

【原文】秦王、魏王會於臨晉。

【白話】秦武王與魏襄王在臨晉會盟(今陝西大荔東南)。

【原文】趙武靈王納吳廣之女孟姚,有寵,是為惠後。生子何。

【白話】趙武靈王娶吳廣的女兒吳孟姚,對其非常寵幸,是為惠後。惠後生子,名趙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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