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白銀連環殺人狂,更可怕的是全社會的厭女症

中國新聞周刊

這麼多年過去了

女性仍然是第二性

來自微信公號韓松落見好(hansongluo85)

文/韓松落

白銀連環殺人案破了,28年時間,在甘肅白銀和內蒙殺了11個女人的連環殺人狂,在他的小賣部被抓,被抓的時候,他52歲。

第一個被殺的女子死於1988年5月26日,地點是白銀市白銀區,此後十四年時間,陸續有九個女人死於非命。加上發生在內蒙的,有相似特徵、被併案處理的兩個案子,這個殺人狂一共殺了11個女人。這還是目前知道的數字,我的預感,經過審判之後,可能還有案子會歸併進來。殺人狂是用生命在做養成教育,不可能輕易住手。

我對這件案子的印象極為深刻,因為,兇案接連發生的那幾年,我就生活在距離白銀80公里的蘭州,而這個殺人狂的老家榆中,也是我的老家。記得當時,系列兇案搞得人心惶惶,女孩子上下班和上學放學,家人都必須要接送,因為信息不明朗,還出現了許多傳言,有人說,殺人的是一個犯罪團伙,為了偷器官而犯案,又有人說,這個殺人狂專門殺害穿紅衣服的女人,白銀市的女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紅衣服極為畏懼。

這種兇殺案,有一種奇怪的效果,所有處於幽暗不明中的事物,都有這種奇怪的效果,它會引發心理上的恐慌,並讓它附加了本不該有的神力,它會變得大於事件本身,繁殖出各種衍生品,它像叫魂妖術,引發更大動蕩。講掉,消解掉,未必能讓事件解決,至少清除它的神力。

最好的辦法是公開消息。白銀市公安局在2004年做出抉擇,他們向社會公布了一份《白銀市公安局偵破系列強姦殺人案件宣傳提綱》,公開案情,懸賞20萬緝拿兇手。他們還公布了他可能的特徵,例如身高、年齡、性格和可能的活動區域。這在我們這個尚嫌保守的地方,是極大的進步。

破案的的現在,是一個媒體過度發達的時代,案子破了才兩天,就有大批媒體親臨現場,他的親朋好友、他的兒子、他的房東,甚至包括他的小學同學,都被訪問了個遍,連他家小賣部的登記信息都被挖了出來,除了案件核心部分的信息,所有能曝光的都已經曝光了。這或許是一件好事,這種曝光,這種過度討論,至少讓這件事變成了一件可以討論的事,有助於讓它去魅。稍早發生的連環殺人案,即便最後被偵破了,也沒能獲得這種效果,例如九十年代的訥河連環殺人案(想寫這個案子,怕掉粉),還有八十年代的龍治民殺人案,因為信息曝光不充分,到現在都還藏在幽暗之中,變得越來越神秘,這種神秘感太可怕了,遠比殺人案本身可怕。

案件破了,網上能看見的,多半是肯定。因為,對連環殺人案稍有了解的,就會知道,這種隨機選擇殺人,兇手和被害人之間沒有關係的案子,是非常難破的。當地的警方,為了這個案子,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在白銀居住過的朋友告訴我,當年他們都被採集了指紋,第一次沒採集到的,警方還來採集了第二次。也正是因為警方沒有放棄這個案子,他才會首案28年之後,被篩查出來。

也有人質疑,最後破案,是通過DNA篩查,而這項篩查之前就做過了,是什麼原因,讓兇犯逃過了第一次篩查?其實,從公開信息里可以看到,兇手曾經在白銀生活過,戶籍不在白銀,後來他回了青城老家(他的老家距離白銀才30公里),之後,他都是到白銀市殺人,殺完人再回老家,就這樣躲過了篩查。

後來他之所以回到白銀長期居住,我猜是因為孩子。2002年,目前已知的最後一件兇案發生時,他已經38歲,他的大兒子已經十四歲了,剛剛進入初中,需要好一點的教育環境,而他所在的青城小鎮,是不能提供這種教育環境的。從這兩天曝光的信息來看,他妻子和他,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希望孩子能夠考出去而且考上好大學(實際上他們也做到了),他不得不舉家搬遷到白銀,方便孩子去讀白銀市裡的中學。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白銀市範圍的兇案開始停止了,一方面,可能是他的體力心力跟不上了,另一方面,長期居住在白銀,熟人越來越多,有被認出來的危險,兔子不吃窩邊草,是所有兇犯必須要遵守的第一條生存律令。

如果在那之後還有需要併案的兇案,也一定發生在外地。但根據我得到的消息,他之所以選擇在白銀作案,是因為他在白銀工作生活過,對這個城市非常熟悉,包括整個城市的房屋和道路分布,以及這個城市的作息時間。後一點尤其重要。白銀是個工業移民城市,整個城市的居民,都依靠幾個大工廠生活,他們的生活作息,和工廠的作息高度一致,有一些工人需要上夜班,然後在白天回家休息。他正是摸准了這條規律,才敢於在白天犯案,他的殺戮對象中,有好幾個是白天不上班的女工,而她們住所的周圍,別人卻在上正常班,她們即便呼救,也沒人能夠聽到。

有了這些經驗,他未必敢於輕易到外地犯案,因為他沒有足夠的時間精力去了解一個陌生地方的房屋和道路,更不了解人們的作息時間和行動規律。除非他能在外地長期居住。但2002年之後,他的兩個孩子,一個馬上要讀高中,一個馬上要讀初中,妻子在打各種零工,不可能用全部精力照顧孩子,本城的人殺不了,也沒法去外地專職殺人了,只好早早收山。所以,2002年後即便有可以併案的案例,也不會太多。

案子本身,我想說的,暫時只有這麼些,我關心的是另外一些事。

那就是對殺人狂犯案動機的討論。兇手被抓之前,人們就認為,兇手肯定被女人傷害過,在情感上遭受過嚴重的挫折,導致他仇視女人。兇手被抓之後,這種猜測就越來越多了。在目前看到的新聞報道里,都提到他早年情感經歷不順,甚至很畏懼性格外向的妻子,人們認為,這就是他仇視女人的原因,在一個採訪中,記者還專門調查他妻子平時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得到的答案是,他妻子並不愛穿紅衣服,更多時候穿的是黑衣服。

情感經歷不順,這並不意外,他家境貧寒(請去網上搜索他家的老屋),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沒有工作,沒有錢,又可能患有乙肝(在一個疑似兇手發布的帖子里提到了這個極為私密的信息),加上性格也並不討喜,情感不順是必然的。偏偏他又自視頗高,覺得自己個子高,「眉清目秀」(這是疑似兇手發的帖子里作者用來形容自己的詞),智商很高,甚至給自己起了個personKing的網名,想像中的自己和現實中的自己落差這麼大,心理失衡是必然的。但這未必就是他變成連環殺人狂的全部動機。

殺人案不罕見,但多數兇案的兇手,雖然和我們在心理上存在差異,但差異不大,連環殺人狂和我們這些普通人乃至普通兇手,卻是有極為嚴重的差異的。他們之所以成為連環殺人狂,有複雜的精神和心理上的原因,有些是天生的基因缺陷,有些是後天家庭教育的錯失,有些是各種原因的聯動。

對他們來說,殺人這件事,是他們生存之必須,殺人給他們提供了極大的欣悅,殺人本身就是一種性快感,所以,即便是對色情殺人狂來說,被殺對象是男是女,很重要又不很重要。訥河殺人狂賈文革雖然貌似是異性戀,卻脅迫了幾個女殺手,去火車站等地方幫他誘騙男人,帶回他們的魔窟,虐殺並且割下睾丸和腎煮熟吃,甚至故意在被害人面前做愛,整個案子里濃濃的異樣的情慾味;殺人狂楊新海既強暴女孩子,也強暴男孩子;佳木斯的連環殺人狂宮潤伯多數時候殺男孩,有時也殺女孩。很多殺人狂選擇女性作為殺戮對象,一方面是因為基於性傾向做出的選擇,一方面也是因為女性體力不如男性,容易被控制。

總之,他們未必是因為仇視女人才殺女人,他們要的首先是殺人,其次才是殺女人。情感受挫、婚姻失敗之類,可能是個引子,但只是個很小的引子。有沒有這個引子,他們都要動手的。

正常人不可能理解殺人狂的心理狀態,正常人得用常人的邏輯去理解這件事,必須要給這些無因之樹找到原因,他們只會想,他一定被女人傷害過,所以仇視女性,所以走上殺戮之路。這種邏輯滲透在整個破案、討論的過程中,也滲透在破案後的新聞報道里。白銀連環殺人案是這樣,之前發生在我們這裡的一起連環殺人案也是這樣,在那個案子里,一群小夥子開著偽裝成計程車的套牌車,在晚上九點左右,等候在大商廈和公司比較多的地方,專接漂亮女孩,女孩一上車就被控制住,然後被他們劫財後虐殺。而所有的新聞報道,無一例外地提到,主犯曾經被女孩拋棄,情感上受到了巨大傷害,因此仇恨女性,隨後走上犯罪道路。

情感受挫的人,不只有他們,我相信幾乎所有人都有情感受挫的經歷,而且,一個人一生中,至少會有遭受過一次嚴重受挫,但不是所有人都殺人以及成了殺人狂的,絕大多數人,都得自己克服自己消化,並在受挫中成長起來。可見,情感受挫,對沒有殺人狂基因的人,並不是一根引線。

但糟糕的是,我們整個社會,都在一種或深或淺的厭女症籠罩下,這種厭女症的表現是,從不肯承認女性是有獨立情感和思維的,把女性當做男性可以徹底擁有的物品,與此同時,把女性「他者化」,把女性塑造成一種具有特別人性的生物。例如,不停強調女性的拜金,強調女性的情緒化,強調她們多麼容易被別的男性的相貌或者性能力吸引,一旦被女性拒絕,就立刻把原因歸併到拜金、情緒化、對性的永無饜足上。一旦人生低落,就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沒能得到女性的垂青。

在《水滸》等等古代小說里,在民間故事裡,在各種殺害女友、妻子的案例里,在喊麥歌手的唱詞里,這種情緒都不斷出現。在鄭智化的《墮落天使》里,女性是以這樣的面貌出現的:「你那張略帶著一點點頹廢的臉孔,輕薄的嘴唇含著一千個謊言。風一吹看見你瘦啊瘦長的腳阿喀。高高的高跟鞋踩著顛簸的腳步。濃妝艷抹要去哪裡,你那蒼白的眼眸。不經意回頭卻茫然的竟是熟悉的霓虹燈。在嗚咽的巷道尋也尋不回你初次的淚水,就把靈魂裝入空虛的口袋,走向另一個陌生。無可救藥的歇斯底里和一派的天真,刻意的美麗包裝著一個嫉妒的女人,是你攻陷別人,還是別人攻陷你最後的防線,當你度過了一個狂歡的夜迎接寂寞的明天。」尤其是在新聞報道里特別是犯罪新聞,緊接著「因為女友離去」、「被妻子拋棄」、「女友跟著有錢男人走了」之類的情節出現的,就是男人的犯罪、失落。當事人這麼說不奇怪,記者們普遍接受了這個敘事框架,讀者也普遍理解了這個情節要素,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

其實,大多數人是沒有能力理解他人、理解女性的,他們必須要把女性設想成一種古怪的、拜金的、毫無感情、隨時準備跟著多金大屌男離去的異物,才能讓自己稍稍得到紓解。而王寶強婚變之所以引起全社會的共鳴,也是因為,它坐實了被男人也被女人恐懼著的事,它提供了一個極為經典的厭女證據,這個證據甚至觸怒了很多女人,所以,女人們會在網上留言,表示「M把女人的臉都丟盡了」、「為女人里有這樣的人羞恥」。

在上野千鶴子的《厭女》一書里,她提到了一個經典案例,那就是2008年,發生在秋葉原的加藤智大無差別殺人事件,加藤智大在去秋葉原行兇前,在網上發了一段話,認為他之所以「無人氣」,是因為他相貌不佳,而女人只會被男人的相貌吸引,所以他說:「要是外貌好,我就會有女朋友;有了女朋友,性格也不會這麼怪癖。我就可以普普通通地干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有車有房,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

能否佔有一個女人,為什麼這麼重要?不能被佔有的女人,為什麼這麼可厭?在美國學者伊芙·賽吉維克的《男人之間》一書中,作者提出這樣一個觀點,她認為,男人不是被女人選上而成為男人的,男人是在男人集團中被承認為正式成員後才成為男人的,女人只是加入其中的資格條件或成為成員之後的時候獎勵。「有女朋友」,指的是將一個女人據為己有的「擁有」狀態。即便其它所有要素都欠缺,只要有了這最後一個要素即擁有一個歸己所有的女人,便能滿足男人之為男人的最低條件。如果自身條件再優越,卻沒能「擁有」一個女人,這種男人的價值就會降低。男人集團絕不會承認這樣的男人為一個成年男人,絕不會給予他這個集團的正式成員資格。

這種厭女傾向,還有一個表現,就是「殺母」文化。在孫隆基的《美國的弒母文化:20世紀大眾心態史》里,提到瀰漫在整個美國社會的殺母幻想。到了80年代後,「它已經成為一種電影意象成語,編劇不假思索,把一個人人格的失敗、變態都歸咎於『媽媽』」,「在現實里,明明是男性的犯罪率高於女性,但美國的刑事學思想卻把男性的犯罪心理女性化,而且總離不了『媽媽』因素。」當然,這裡的「媽媽」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媽媽,而是一切女性,是意識里的女性元素。

在連環殺人案的討論、報道里,這種「厭女」、「弒母」元素隨處可見。白銀連環殺人狂,就被理解為一個上一代家庭親子關係失敗的受害者,也被理解為情感受挫後的報復者,更被理解為妻子威嚴之下尋找額外發泄渠道的可憐蟲。他作為殺人狂的屬性,反而被遮蔽了。這種理解的另一層意思是,只要你能擺脫一個冷漠狂暴的母親、拜金的女朋友、威嚴碩大的妻子,你就能獲得自由,而那些殺戮者,沒能獲得這種自由。說明白一點,他們值得同情。

這種「厭女」情緒,又會潤物細無聲地,進入下一個有殺人狂潛質、有暴力基因的人的意識里,當他被女人拒絕的時候,他深感受挫,並且意識到,自己沒能得到進入男人集團的門票,他可以啟動自己的仇恨,也可以啟動自己的報復,有了報復這個理由,殺人行為變得合理了。

比起個別連環殺人狂,這種瀰漫全社會的「厭女」情緒,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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