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聽雨三境界: 少年聽雨浪漫, 壯年聽雨飄零, 晚年聽雨孤冷

寒露過後，天氣已漸涼，畢竟夜色漸濃以後的颯爽輕風讓人已開始忘卻了夏的燥熱。在微微涼風中，最近又下了一場雨，飄飄洒洒了好幾天，徹底結束了夏日驕陽似火的炙烤。

寒露：「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

人說秋雨綿綿，如絲如娟，如煙如霧，自然界里一種物質（水）的循環，讓我想起了南宋詞人蔣捷的一首《聽雨》詞，為作者自己一生的觀感寫照。以聽雨為線索，作者用寥寥幾筆，寫出了對人生、對歲月流逝不尋常的感悟。

虞美人·聽雨

【宋】蔣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聽雨。

歷代文人筆下的綿綿不斷的細雨總是與「愁思」難解難分。在蔣捷的這首詞里，同是「聽雨」，卻因時間、地點與環境的不同而有著迥然各異的感受。詞人從「聽雨」這一獨特視角出發，通過時空的跳躍，依次推出了三幅畫面，將不同時期「聽雨」的人在環境、生活、心情各方面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滲透、融匯其中，可謂言簡意賅。一生的悲歡離合，盡在雨聲中體現。三個時期，三種心境，讀來也使人凄然。

三個時期即三幅人生畫卷，層次清晰：追歡逐樂、陶醉享受的歌樓夜雨圖，凄風苦雨、天涯羈旅的江舟秋雨圖，孤獨枯寂、處境蕭索凄涼的僧廬聽雨圖。三幅畫卷組成了少年風流、壯年飄零、晚年孤寂的特定的人生長卷，從而透現了社會從相對安定到動蕩離亂、劫後荒涼的演變過程。

而三幅畫卷中又蘊含著三種境界，即人生三個階段的心態，在表現過程中逐漸濃化：少年聽雨時是在歌樓，寫盡了溫馨、歡怡與纏綿的情境，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其中一個「昏」字，在朦朧色彩中未有暗淡昏沉的氣氛，倒是顯得紅燭高燒，羅帳春暖，實在甜蜜之極。壯年聽雨在客舟上，用江闊、雲低、斷雁（孤雁）、西風四個意象渲染氣氛，強調著在風雨飄搖中奔波流浪的悲涼心境。「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是一幅顯示他當前處境的自我畫像，少年的歡樂與壯年的懷愁，已如雨打風吹去，此時此地再聽到點點滴滴的雨聲，已木然無動於衷了。「悲歡離合總無情」，是追撫一生經歷得出的結論，蘊有無限感傷，不盡悲慨。

「而今聽雨僧廬下」，不僅悲慨。

這簡短的三幅畫卷，既獨自成影，又前後銜接、相互映照，藝術地概括了作者由少到老的人生歷程及由喜到愁的情感變化。其中，既有個性烙印，又有時代折光：由作者的少年風流、壯年飄零、晚年孤冷，分明可以透見一個歷史時代由興到衰、由衰到亡的嬗變軌跡。這正是此詞的深刻、獨到之處，由己及人、及社會。

除了畫面上的層次清晰，作者在寫作結構的安排上也是脈絡分明。詞分上下兩闕，上闕寫少壯生涯，純以意象，不著議論；下闕單寫「而今聽雨」，夾敘夾議。用「鬢已星星也」，表明年歲已高，這星星之鬢，已是愁苦滿懷的年紀了。重心是「悲歡離合總無情」，是議論，也是對自己人生經歷的體會總結。悲歡離合一時湧來，如五味雜陳，因此不禁發出了對人生道路曲折、蜿蜒的惆悵感嘆。「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彷彿是意味極深的內心獨白：算了，既然命運無情，那就聽著一夜滴雨到天明吧。回想少年以歡愉心情聽雨，壯年以慨然心情聽雨，現今卻沒心思聽，也不想聽了。

沒心思聽雨了，就讓它一夜滴雨到天明吧。

人在聽雨時可以有兩種境界，一種是雅趣盎然的賞心樂事，一種是惆悵莫名的悲苦，雨聲淅瀝，更增愁思。少年時聽雨是前者，壯年、而今聽雨則是後者，而今的程度更深。「一任」實是無法聽任，難以去懷的意思，儘管看似已大徹大悟、超然出世了，而事實上詞人依然解脫不了世事難忘，國事難忘，家事難忘的愁懷，折射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緒，似乎已心如止水，波瀾不起，但「徹夜」聽雨，本身卻表明他並沒有真正進入超脫沉靜的徹悟之境，只不過是飽經了憂患，已具有「欲說還休」的情感調節與心理控制能力。

總的來說，《虞美人．聽雨》是宋詞中運用時空表現的藝術手法高度簡練而又概括著人生道路哲思的名篇之一。詞人蔣捷為咸淳十年（1274）進士，與周密、王沂孫、張炎並稱為「宋末四大家」。南宋覆亡（1279年）後不仕，深懷亡國之痛，隱居太湖竹山，抱節以終，世稱「竹山先生」。蔣捷詞風悲慨清峻，音律諧暢，詞語尖刻新穎。多抒發故國之思、山河之慟 、風格多樣，而以悲涼清俊、蕭寥疏爽為主。尤以造語奇巧之作，在宋季詞壇上獨標一格。

此詞為作者一生經歷的觀感寫照，僅寥寥數語卻內容包涵較廣，感情蘊藏較深。尤其是結尾兩句：「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更是越過了時移世變這一主線，展現了一個新的情感高度。單就「一任」兩字說，精鍊地表達了聽雨人的那種心情，似有豁達，也透露著無奈，在冷峻和決絕中透出深化的痛苦。可謂字字千鈞。

個人覺得這首詞最大的特點，還是練字精深，調音諧暢，流動自然，洗鍊縝密，語多創穫，其志視梅溪較貞，其思視夢窗較清。此種襟懷讓人讀了感覺「固不易到，亦不願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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