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三峽》詩文鑒賞·李白與三峽

《文化三峽》詩文鑒賞《李白與三峽(二)》(總第6集)

程地宇

上次我們談到李白因入永王李璘幕府而獲罪,被判流放夜郎。人們不禁要問:夜郎在哪裡?

夜郎是漢代我國西南地區的一個古國。唐代貞觀十六年即公元642年置夜郎縣;天寶元年即公元742年改珍州置夜郎郡,治所就在夜郎,轄境相當於今貴州省正安、道真等縣。

李白是至德二載即公元757年十二月從尋陽踏上流放長途的。溯江而上,船行得很慢。萬里滄浪,一路艱辛。可是作為詩人的李白依然積習不改,用詩歌記錄下他凄苦的風雨歷程。《上三峽》即寫於流放途中:

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

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

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

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這首詩的前四句寫峽江山高天遠,慨嘆巴水有可盡之時,而青天無可到之日,一是感慨路途遙遠,二是感慨天意難通。這裡的「青天」一詞比喻朝廷,意思是說,朝廷什麼時候才會聽到我的聲音,了解我的真心呢?

後四句化用三峽民謠。〔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江水》在描述三峽中黃牛山下的黃牛灘時,引用了一首三峽船夫的歌謠:「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其意是說黃牛灘江水迂迴曲折,在江上行船三天,回頭一看,黃牛山還是老樣子!李白過黃牛灘,水急灘險,度日如年,三日之間,「不覺鬢成絲」矣。

詩中最令人震撼、也最令人感動的的是「時光與生命」的兩種矛盾形態:你看,「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是說三個清晨上黃牛灘,三個黃昏船還在哪裡打轉,這是時光的停滯不前;而「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則是生命的飛快消逝。在這種雙重摧折下,人的衰老過程加快了,人生的悲劇也被放大了。巨大的傷痛從詩人的靈魂深處涌流而出,是那樣的劇烈難耐,又是那樣的綿綿不絕……我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兩種時間:一種是「自然時間」,即是可以用鐘錶測定的真實時間;一種是「心理時間」,即是人們因心理狀態不同,而主觀感受到的時間。比如說,人們在縱情歡樂時,總感覺時間過得飛快;而人們在悲痛欲絕時,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李白在這首詩中描寫的主要是「心理時間」,只不過這裡沒有歡樂可言,它的奧秘在於詩人把時間和生命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在緩慢的心理時間中,生命卻無情地飛快消逝了。這種快與慢的矛盾現象,是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感受過的,因而能夠引起我們強烈的共鳴。

這首詩的另一特點是「青天」、「巴水」、「三朝」、「三暮」等詞語的反覆出現和循環運用,一方面與「三朝三暮,黃牛如故」的自然景觀的盤結迂迴在結構上相似:黃牛灘水道在哪裡打轉,而詩歌的意象也在哪裡打轉,轉呀轉,卻老是轉不出來;另一方面,又形成迴旋往複的詩歌節奏,應和著沉悶的詩歌氛圍,與詩人低沉混亂的精神狀態在形式也頗為接近。讀這首詩,我們有一種設身處地的現場體驗和同感。

就這樣,李白在江上一步步走向那遙遠的夜郎,走向那不可知的命運的黑暗王國。

那麼李白到沒到達夜郎呢?關於李白流放夜郎的問題,學術界歷來有「未至說」和「已至說」兩種觀點。我比較贊同「未至說」,這絕不是「人云亦云」,而是「有詩為證」:李白在《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一詩中這樣寫道:

去歲左遷夜郎道,琉璃硯水長枯槁。

今年敕放巫山陽,蛟龍筆翰生輝光。

這裡明明說「今年敕放巫山陽」,證明李白確實是在巫山之陽(巫山的南面)得知大赦的消息的。他已經在巫山遇赦,幹嗎還要到流放地夜郎去?李白是何等聰明之人,他會這樣傻,傻得來不近情理嗎?

我們上集里提到過,朝廷本來要以「從璘附逆」的罪名處死李白的,在郭子儀的大力援救下,改判為流放夜郎。當他途徑巫山縣境內得到大赦的信息後,欣喜若狂,於是匆匆趕往夔州,也就是今天重慶市的奉節縣。我們要知道,在唐代,巫山是夔州的一個轄縣,所以李白必須趕到夔州聽宣。然後,就在一個彩雲滿天的清晨由夔州出發,乘舟東下,開始了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三峽之行。這就是李白第三次經過三峽,與第二次在時間上是前後承續的,只不過前次是溯江而上,這次是順流而下。《早發白帝城》就是這時吟詠而出,從此傳遍天下的: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首詩是名副其實的千古絕唱!短短四句,僅僅28個字,傾倒了古往今來的人們,感動了整個世界。詩的意思大致是這樣的:早晨告別了彩雲繚繞的白帝城,一天的時間,晚上就回到了江陵。船行水上,兩岸的猿叫聲不絕於耳,輕快的小船順風順水早已越過千山萬嶺。一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寫出了時間、地點,渲染了環境氛圍,在讀者眼前勾畫出一幅色彩絢麗的圖畫。「白帝彩雲間」的意境,既寫出了早晨景色,更渲染出詩人離開白帝城的興奮之情。多數中國人都是從李白《早發白帝城》這首詩開始了解白帝城,進而認識三峽的,從此,「白帝彩雲」就成為三峽的詩意象徵。

「千里江陵一日還」,將「千里」之遙的巨大空間凝聚在「一日」之內的短暫時間維度里,不僅精彩地描繪了峽江行船速度之快,還透露出詩人遇赦的喜悅。江陵本來不是李白的家鄉,而一個「還」字卻親切得儼如回鄉一樣。急速地時空轉換顯示出了詩人氣吞山河,神馳宇宙的博大氣魄。

「兩岸猿聲啼不住」,是一種聽覺印象,「輕舟已過萬重山」是一種視覺印象,詩中將這兩種印象統一起來,成為視聽綜合印象,從而出色地表現了三峽行船的運動感和速度感。使讀者獲得了與詩人同樣的感受:彷彿自己也身在舟中,耳邊響起連續不斷的猿聲,眼前飛過萬重青山。三峽猿聲本是悲哀的化身,峽江民歌說:「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然而,我們在李白這首詩里卻感受不到悲哀,有的倒是歡快的情緒,跳躍的節奏。這大概就是人的心情的決定作用吧。一種長久壓抑之後突然暴發的激情,一種獲得解放之後抑制不住的喜悅,在詩句中回蕩飛揚,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衝擊力量。這兩句詩還帶有某種哲理意味——「猿聲」的悲鳴,阻擋不了「輕舟」的前進——這是一種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和堅定不移的精神信念的表現。正是這種態度和信念,賦予李白這首詩以哲理的情思和永恆的價值。

李白三過三峽,每一次都是他人生道路中上的轉折點,既展示了三種不同的人生際遇,也展現了三種不同的思想和情感境界。青春年少的抱負和理想;命運困厄的失落和苦痛;苦盡甘來的解脫和喜悅。讀李白的三峽詩就是讀一部含淚帶笑、苦樂交迸的人生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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