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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寂寞

屈指算來,茅盾誕生整整一百周年了。對已逝去的前輩,尤其像茅盾這樣的人,後代人在此時總要說些什麼,這似乎已成了中國人的一種習慣。然而,真正要提筆描述,卻又有一種悵然的感覺。逝者長已已,但由逝者所引起的思緒,卻往往使人不能平靜。

  文壇的名作家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生前轟轟烈烈,死後冷冷清清;一類是活著時少有人問津,辭世後聲名益著;第三種,類似於魯迅,永遠對世人具有不衰的誘力。茅盾近十幾年在文壇上的境遇,讓他的眾多研究者大為困惑,除了學術界有一定影響外,在青年讀者那裡,越來越不及魯迅、周作人、沈從文等人引人注意。曾有人多次和我談起茅公的歷史評價問題,但總覺得下起筆來,是件不易做的事情。這次埋於歷史文獻和他的全集中,方覺得要理順其間的脈絡,已不是簡單的文學自身的問題了。

  茅盾是一個複雜的文人,他一生中的幾起幾落,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聯繫,可謂密切得很。談中國現代文學思潮,他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我覺得要了解他,首先必須清楚他在一九二七年前的歷史。這是重要的。他的精神線索,差不多都是在這以前形成的,乃至於在後來的歲月里,年輕時代所形成的機智、敏感、對政治的老練,都給他的道路帶來了許多影響。茅盾是自學成才的人,他的天資與同代許多人比,是略勝一籌的。但他不是一個書生氣十足的人,他父親的多才多識,以及表叔盧學博在政治和經濟上的實力,使他過早地諳熟於世俗社會。他進商務印書館,以及後來加入上海的共產主義小組,那種對社會問題的敏感,以及對文人與社會活動的關係的老辣的思考,是毫不遜色於陳獨秀諸人的。他早期的文章大多涉獵於婦女問題與社會問題。走上文壇後,也未像同代文人在文學中陷得很深,而更多的卻是具有一種深厚的政治意識,和社會學家的情懷。這使他比一般文人多了一種博而雜的厚重的東西。但另一方面,文學本身的「悟」,就顯得少下了力氣。我有時想,倘他不是因為過多分散精力,他在藝術上的成就,總會更大一些吧?然而他一生,一直未能真正處理好這一問題。他一直徘徊在政治與藝術之間,這多少弱化了他的創作力。除了《子夜》、《霜葉紅似二月花》等少數作品外,他給後人留下的,許多都是有缺陷的東西。而《子夜》、《霜葉紅似二月花》本身在結構上的失衡,以及無力去續寫,正像他的生命本身一樣,實在讓後人覺得是件不小的憾事。

  青年茅盾最為關心的,是婦女、權利、社會政治等問題。而在諸多問題中,對男女間「性」問題的思考,占居他的空間是很大的。我在讀他早期寫下的《解放的婦女與婦女的解放》、《歷史上的婦人》、《現在婦女所要求的是什麼》、《新性道德的唯物史觀》等文時,很是佩服他的慧眼。其中對愛倫凱等西方女性問題專家的推薦中所萌生的觀念,至今看來仍有不小的意義。由人的情慾而引向對人的道德、情感乃至社會結構的思考,這形成了他一個時期認知邏輯的一個模式。他後來從事文學批評與譯介,以及操筆進行小說寫作,有時是沿著這個思路進行的。茅盾思考的永遠是對人與社會的一種確切性的認識,他不太願含糊地解釋人生,他具有較好的藝術感覺,那種對人的微妙的情感的捕捉力和頗有分寸性的體驗,在同代人中是出色的。但他卻很少放縱情感,除了《蝕》三部曲外,他一直很節制地控制著自我,力求更全面地把握世界。由於善於留意文學之外的社會問題,以及對自然主義的刻意追求,他的精神時空,比傳統的文人,確實顯得十分開闊。

  二十年代的茅盾,參與社會活動的努力,是不亞於對文學的思考的。他甚至把政治看成比藝術更為重要的生命路向。讀他在武漢從事報業工作時寫下的社論,可見他躊躇滿志的樣子。但是,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變,他的弱點就全部暴露了出來。一種在死亡面前的恐慌和驚悸,深深震懾了他。先前的政治夢一下子破滅了。這時候他政治上的衝動、事功心等,被恐怖驅走了。在理想被絞殺後,他不像許多理想主義者那樣走向反抗的道路,如同許多儒生一樣,他萎縮到了個人情感的天地里,宿命與虛無把他驅趕到了荒原之中。他躲在上海家中的一年多苦寂的日子,最為真實地呈現出他生命的原我的狀態。當政治無法拯救心靈時,他的精神足跡便在文學中找到棲身之地。《蝕》三部曲,是他一生中心靈情感最為真誠的坦露。人除了生命本能的衝動外,什麼都不復存在了。《蝕》三部曲過多地宣洩了人的性本能的存在,它在二十年代文壇上引起的轟動是空前的。他那麼大膽地還原著人性,尤其對女性肉慾的描寫,連郁達夫也望之卻步。從北伐戰爭走過來的一些女知識青年後來回憶說:茅盾筆下的女性,在二十年代是不典型的。我猜想,這大概是作者在異性世界中,過多地塗飾了自我苦悶的緣由吧?茅盾實際上是相信弗洛伊德某些觀點的,他對人慾的多重打量,在舊式文學中是沒有的。這裡,左拉的自然主義理論,起到了很大作用。他是這一理論的直接受惠者。在當時,及時地描摹社會生活的寫實主義作品,除茅盾等少數人外,還是不多見的。

  但是,過分地相信人的認知的確切性的觀念,使他開始忽略了人生體驗中最為深切的東西。他亡命日本歸國後,政治意識重新在心中滋長起來。他在內心中已開始出現了兩種藝術路向:一是批評的敏銳視角,一是駕馭長篇小說的氣魄。集二者於一身的茅盾,在當時的文壇上,可以說是無人與之比肩的。他對理性的自覺反思,大大超過了對生命本體的體驗。他的獨特性在於,一方面具有較廣博的學識,另一方面,是一個頗有「官」的意味的政治家。惟其如此,看事物的視野,就顯得落落大氣。他對魯迅的評論,對冰心、徐志摩、許地山等人作品的感悟,在今天仍有不可低估的意義。而他在《子夜》等長篇中所呈現出的博大的、色彩斑斕的圖景,只能讓同代眾多文人望其項背。茅盾對中國現實大規模的掃描,確實是頗見功力的。但坦率地講,這裡畢竟有著太多的「做」的痕迹。《子夜》中有些地方的處理,尚未達到化境。過多的先驗理性演繹,有時淹沒了小說的生活情趣。當再現生活時僅僅流於一種解釋而不是體驗時,作品與讀者之間,就有「隔」的因素。如今人們喜愛魯迅、周作人、沈從文諸人的作品,蓋因其作品與讀者間某種親近感,而沒有生硬的「隔」。茅盾良好的藝術感覺,由於過多的節制和有意「造」史詩,而未能舒展地釋放出來,這影響了他作品的生命力。他死後,作品在世間的寂寞,或許是與此有關的。

  我有時想,茅盾給後人留下的遺憾,更主要不是才氣的問題,而是政治風雲和個人價值取向制約的結果。他太注意自己的角色了,他後來一直很少像魯迅、巴金、沈從文那樣放鬆自己的寫作心境。魯迅在「左聯」時,見有不平是直抒胸臆的,但茅盾卻把自己與一種道德律緊緊聯在一起。這種角色意識蠶食了他的藝術感覺,在有些時候,不得不掩飾自己。他在處理自我與「他在」的關係上所花的精力,超過了文學自身,以致於像《霜葉紅似二月花》那麼好的作品,僅寫了一部分就流產了。茅盾後來每每寫小說,一直太注重意義,注重史的價值。而不是像魯迅那樣把自我深深植根於歷史與現實之中。缺少迷狂狀態的茅盾,因太清醒而未能喚起人內在深處的東西。像《三人行》、《路》、《鍛煉》、《腐蝕》等,支撐小說的不是生命之流中的意志和情感,而恰恰是理論家的某些意念。就這種意念的深度和超前性來說,同代人是很少具有的。但以史學家與政治家之筆法而操練小說,畢竟會給藝術本體帶來某種傾斜。如今讀他大多數的小說,多有味同嚼蠟的感覺。有些作品的生澀,和行文的冗長,直接阻礙了當代青年人與他接近的可能。即使在晚年寫回憶錄這樣的東西時,他也一直以某些原則制約著自己,許多在史學家看來重要的東西,也被省略了。這種遮掩,一直讓讀者與他保持著一種距離,而無法讓人一下領略到精神深處的東西,他在「兩個口號」論爭時的狀態,在處理胡風問題上的態度,在對諸多政治風波上的看法,都因政治上的成熟而顯得某種謹慎和圓滑。集官員與文人於一身,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舞台上,是艱難的。茅盾能超越複雜的歷史之網而獨善其身么?時代在他身上投下了過於複雜的陰影。

  在他的後半生中,他自覺不自覺地扮演了批評家的角色。他在那樣的環境下,似乎更適合做一名學者而不是小說家。諸如對趙樹理、李准、茹志鵑等人的評介,對《青春之歌》、《李自成》等長篇小說的分析,是很有力度的。他在魯迅研究、古代文學研究、歷史劇研究上,也為人們提供了許多思路。我一直覺得,茅盾在文學批評上的貢獻,是不亞於小說創作上的成就的。他往往憑著瞬間的直覺,抓住了作者的精神狀態,並且由這一狀態所支撐的文本中,發現作品與社會問題的聯繫。他的這一天賦,在二十年代就表現了出來。例如《讀<吶喊>》、《魯迅論》,那裡的準確的藝術直覺,富有張力的理論闡釋,和散文化的表達式,至今讀來依然是迷人的。四十年代後,茅盾最引人的不是小說,而是作為文學批評家給人帶來的影響力。魯迅逝世後,沒有任何一個文人的批評文字,會像他那樣富有穿透性。在複雜多樣化的文學現象中,他常常可以抽象出一種邏輯秩序,並以社會學家的氣魄揭示其間的內涵。他不像平庸的鑒賞家那樣只看到作品的外在形態,在諸種怪異的精神現象面前,他用一種靈魂深處真切的體味,和素有的理論天賦,捕捉到作品的深層意象。讀他對自己同代人作品的品評,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感覺的準確性。他的思維方式與情感達成方式,似乎更適合於寫文學批評的文字。在理性與感性之間,在社會與個體之間,他找到了一種認知的中介。就氣質、修養、個性而言,他不會走哲學思辨之路,也不會像巴金那樣僅僅陷於情感的焦慮的跋涉之中。茅盾是介於二者之間的。而正是文學批評這一文體,最為恰當地把他的個性托現出來。我直到現在依然敬佩他那些寫魯迅的文字,魯迅作品的複雜意識,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他似乎覺得難以用確切性的理念來描述它,但在他的體悟中,依稀地感受到魯迅精神不可理喻的、超常規的價值。儘管他的社會學理論限定了他把握魯迅個性的全面性,但他的獨特的感受中所抽象出的觀點,對後人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然而他的這種理解世界的方式,他的單純的社會學理論,也限制了他對理性主義之外的事物的認識。他的現實主義思想一方面造成了現代文學思潮主旋律式的局面,另一方面,內心中的排它性、自律性,使他缺少了魯迅式的博採眾家的巨人式的心態。我閱讀他晚年寫下的《夜讀偶記》時,既讚佩他的學識和理論悟性,但也被他過於固執地恪守舊的理論而感到遺憾。僅僅把視野放到對社會外在層面和所謂「本質」層面的打量上,而不是注重生命與社會的運作過程,不相信理論達不到的地方那種無序的所在所具有的意義,這當然要滑入認知的誤區。排斥古典的人文主義,排斥現代主義,而僅僅以現實主義為正宗,至少在解釋人的主體世界方面,是缺少參照的。茅盾在自己的世界中,試圖把一切都認識論化、確切化,對象世界統統置於一種可以邏輯解析的布陣中。他把社會性高高地懸在於人的主體之上,將人的情感、意志、願望,都置於社會的統轄之中。這種理論自然消解了人的個體的價值,消解了人的創造欲可以超越社會形態的可能性。他的小說創作由盛到衰,也正是這一理論模式由萌發到成熟的直接結果。對此,後代人要總結的,是很多、很多的。

  這種現象,引發了當代文人對他的一種拒絕的態度。他辭別人世後,尤其是八十年代中期至現在,幾乎成了當代文學青年最為冷落的對象。文壇上的許多流派的興起,差不多都是以超越茅盾模式為起點的。無論是在人們注重「意義」還是淡化「意義」的今天,茅盾在文壇上的影響力,弱化到了連梁實秋、林語堂均不如的地位。歷史是殘酷的。他當年在藝術勞作中所有的帶有塗飾的理性主義色調,無主體的虛幻的全知多能的「意識」,都被當成不真實的文本被揚棄了。茅盾藝術模式在當代文壇的隱退,恰恰引發了一場新的文學精神的變革。在「先鋒文學」那裡,在被稱作「新寫實主義」的作品之中,在諸如賈平凹、王朔等青年作家身上,理性主義與先驗的實證精神幾乎是看不到的。這是一個不相信一切都會邏輯化的時代,是一個擁有眾多個性、自我意識鮮明的時代。當代最有影響的文人中,差不多不再相信茅盾的話語方式,在對傳統文人個性的吸收方面,更多的具有魯迅、周作人、沈從文的精髓。認識是一種選擇,我無法論證今天人們對茅盾的漠視,乃是他的意義的全部喪失。但我覺得,在他的複雜意識和獨特的審美「範式」中,給史學家帶來的啟示,是巨大的。如果沒有茅盾這一代文人的存在,也許後人不會更為清醒地從反面意識到人的主體的意義。憑心而論,當代文人之中,具備他那種知識結構,和擁抱世界巨大氣魄的人,還是為數不多的。在他顯赫成就背後的那些失敗的文本之中,在他的優劣俱在、瑕瑜互見的作品之中,我體味到了一種無言的悲哀。人無法選擇身後的歷史,而恰恰是歷史,在選擇故人。能說茅盾的這種「消失」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嗎?在他身後長久的冷寂中,我們多少可以悟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某些悲劇性的東西吧?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孫郁 讀書1996.5.p6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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