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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張愛玲」

「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中,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太危險了。命運的安排多好。」張愛玲感激上天讓她與鄺文美認識的話,收在《張愛玲私語錄》的卷首。  「但願你的一切煩惱都是小事故。」這樣的祈語也是張愛玲說給鄺文美的,收在該書的卷末。  《張愛玲私語錄》首度公開了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四十載的魚雁傳書,循著這些書信、手稿以及三百餘條鮮為人知的張氏語錄,我們看到的一個何其陌生而真實的張愛玲。  印象里,她總愛站在高處,倚欄而立,冷觀著紅塵里始於沸騰歸於寂滅的男女情事。不由得,嘴角邊掠過一絲兒譏誚。張愛玲說振保的生命里有紅白兩朵玫瑰,其實在說「振保」是億萬萬男子的代言者。她悲哀地點明了生命的核,於是有了人人可參的名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虱子」。她戳穿的無非是深藏於每道人生下相似的「醜陋」,讀者還是被她散發出的冷冽怵到。  每個張迷大概都有獨一份的「張氏印象」,愛美、聰明、傲慢、冷漠、刻薄或自私等等,不一而足。隨著張愛玲的「大揭秘時代」的到來,《小團圓》和《異鄉記》等遺著相繼問世,鉤沉了張愛玲的部分曖昧模糊的個人生活史,引來曾迷信「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張迷們再度嗟嘆。「新文字」的出爐並未讓人對其既定的氣質印象產生方向性的偏離。她依然是大愛過錯愛過胡某的女子,也依然是傲慢的,孤僻的,不與人語的,隔世而冷漠的張愛玲。  大家似乎已對張愛玲熟稔有餘了,對其作品也爛熟於心了,如果宋以朗先生將《張愛玲私語錄》秘而不宣,張氏的風格氣質庶幾可以蓋棺定論了。好在,此書一經現世即刻顛覆了從前的張愛玲印象,恰成了張迷們重新審度張愛玲的契機。藉此良機,我們踏上倒行的時光地鐵,交會到溫柔而善良、溫暖而體貼的張愛玲,一個真實、尋常而有溫度的張愛玲。

  • 《張愛玲私語錄》的第三部分是「張愛玲語錄」,談及寫作、藝術、友誼,女人或人生,處處風格化的妙語連珠。「心死了之後的勇敢不足貴。真勇敢是有可能要賠上一切時,在生命與愛情正盛之極。」此言大概是張胡決裂多年後的張愛玲獨自的痛定思痛,足讓那些曾在愛情里閃折過腰的女性讀者頃刻盈淚。往昔,總以為張愛玲似一把尖錐子,切口很小,卻能把人心挖得深深的,直至鮮血汩汩。而看到她有關「真勇敢」的話,彷彿從骨子裡生滲出別樣宏闊的悲愴,更有一種莽撞得無所懼的捨得,顯得那樣的動人心魄。  她繼而說:「家庭太溫暖,反而使人缺少那股『衝勁』,必須對周圍不滿,才會發憤做事。」這彷彿交代了她發憤的緣起,生於那樣動蕩的大家庭,有那樣一個蔫味兒的父親,那樣充滿「女權意識」的母親,一個同樣個性獨立的姑姑,又有一個那樣無用懦弱的弟弟。如此不溫暖的暗色背景都為她日後的發憤做了鋪墊,可她未必真的感激那個親情缺失的家,也因此她說自己最不愛國的,在中國人眼裡「家」與「國」向來是一體的。可作為朋友,她是真替宋淇鄺文美的美滿婚姻高興,也為兩夫婦的一雙乖兒女感到欣慰,也許她內心多麼渴望也來自溫暖的家庭。我常想,她來自親緣結構破敗的家庭,就像先天不足的孩子很早就立意發憤,一圖挪開別人關注殘缺的視線。

  • 不久前讀《異鄉記》,覺得對她的喜歡大不如從前,是因其筆調總是一味的冷冽逼人。此書里,她跟鄺文美說:「《異鄉記》——大驚小怪,冷門,只有你完全懂。」「大驚小怪」大概意指在摯友面前無需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重複「千里尋夫」的過往,而「冷門」大概是指摯友對她多年後還執念於此,而顯得驚詫而冷門。張愛玲說只有鄺文美才完全懂,也怕是源自對彼此相知度的自信,這也一定「噎死」著眼前自以為很懂張愛玲的知音讀者。  讀完《張愛玲私語錄》,不僅有重拾舊愛之感,更生故人今歲相知晚之慨。此書重頭戲在第四部分《書信選錄》,幾百通書信承載了張愛玲的「半生緣」,信札自古以真摯動人。宋家夫婦跟張愛玲的書信夾雜了大量的信息,多數談及張的作品的出版翻譯等事務性話題,但最讓人動容的是大篇幅談到各自的「病」。很難想像張愛玲問及宋家夫婦的病況,從來都是體貼入微。甚至宋家的保姆抱病時,張愛玲也不忘在信里在意關心一番。這樣暖意亮色的張愛玲是具有顛覆性的,掃蕩了多年來曾經冷麵孤傲的印象。

  • 《張愛玲私語錄》的第三部分是「張愛玲語錄」,談及寫作、藝術、友誼,女人或人生,處處風格化的妙語連珠。「心死了之後的勇敢不足貴。真勇敢是有可能要賠上一切時,在生命與愛情正盛之極。」此言大概是張胡決裂多年後的張愛玲獨自的痛定思痛,足讓那些曾在愛情里閃折過腰的女性讀者頃刻盈淚。往昔,總以為張愛玲似一把尖錐子,切口很小,卻能把人心挖得深深的,直至鮮血汩汩。而看到她有關「真勇敢」的話,彷彿從骨子裡生滲出別樣宏闊的悲愴,更有一種莽撞得無所懼的捨得,顯得那樣的動人心魄。  她繼而說:「家庭太溫暖,反而使人缺少那股『衝勁』,必須對周圍不滿,才會發憤做事。」這彷彿交代了她發憤的緣起,生於那樣動蕩的大家庭,有那樣一個蔫味兒的父親,那樣充滿「女權意識」的母親,一個同樣個性獨立的姑姑,又有一個那樣無用懦弱的弟弟。如此不溫暖的暗色背景都為她日後的發憤做了鋪墊,可她未必真的感激那個親情缺失的家,也因此她說自己最不愛國的,在中國人眼裡「家」與「國」向來是一體的。可作為朋友,她是真替宋淇鄺文美的美滿婚姻高興,也為兩夫婦的一雙乖兒女感到欣慰,也許她內心多麼渴望也來自溫暖的家庭。我常想,她來自親緣結構破敗的家庭,就像先天不足的孩子很早就立意發憤,一圖挪開別人關注殘缺的視線。

  • 不久前讀《異鄉記》,覺得對她的喜歡大不如從前,是因其筆調總是一味的冷冽逼人。此書里,她跟鄺文美說:「《異鄉記》——大驚小怪,冷門,只有你完全懂。」「大驚小怪」大概意指在摯友面前無需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重複「千里尋夫」的過往,而「冷門」大概是指摯友對她多年後還執念於此,而顯得驚詫而冷門。張愛玲說只有鄺文美才完全懂,也怕是源自對彼此相知度的自信,這也一定「噎死」著眼前自以為很懂張愛玲的知音讀者。  讀完《張愛玲私語錄》,不僅有重拾舊愛之感,更生故人今歲相知晚之慨。此書重頭戲在第四部分《書信選錄》,幾百通書信承載了張愛玲的「半生緣」,信札自古以真摯動人。宋家夫婦跟張愛玲的書信夾雜了大量的信息,多數談及張的作品的出版翻譯等事務性話題,但最讓人動容的是大篇幅談到各自的「病」。很難想像張愛玲問及宋家夫婦的病況,從來都是體貼入微。甚至宋家的保姆抱病時,張愛玲也不忘在信里在意關心一番。這樣暖意亮色的張愛玲是具有顛覆性的,掃蕩了多年來曾經冷麵孤傲的印象。

  • 鄺文美給張愛玲的最後一封信寫於1995年8月,信中說「想想你皮膚病、牙患、目疾再加上跳虱的威脅……日夜不停的滋擾,別人能做什麼呢?思之惶愧!」無愧乎張愛玲的摯友,對張之病感同身受,如此友情早已成了真金不換的姐妹情,讀之讓人憮然。同樣,在張愛玲給宋淇鄺文美最後的信里這樣說:「我跟姑姑住,習慣『親兄弟,明算賬。』難得想起來寄點錢來給Mae(鄺文美)做郵雜費車馬費,希望叫的士省點力,太累了又會病發。這一向可還好?Stephen(宋淇)可好些?」這樣的體恤暖心之言,來自素來「冷性情」示人的張愛玲之口。不難想像,在張愛玲的心裡,姑姑不是親人,弟弟也不是親人,宋家夫婦才是真正的親人。  跟世界作別前,張愛玲將身前的一切都留給了宋家的後代。這也是一種「緣」,正如張愛玲所言「『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逃也逃不掉的。」客居美國的張愛玲或許從賴雅身上曾經受惠過某種「愛情」,可她至終的情緣則倚重於蟄居香港的宋家夫婦身上。張愛玲給宋家夫婦的信札里,完全不見她擅長的冰冷表情,能見的就是一個尋常的病婦,一個為五斗米折腰的作家,鎮日喋喋於自己和宋家夫婦的病,同時字裡行間處處漏泄著「真情」二字,叫人完全不能相認從前心裡的那個「張愛玲」。而宋家夫婦也真是世間難尋的好人,從未挾「張愛玲」以自重,一路給這個孤苦女子無比的愛憐和呵護。這兩廂間的半生緣,讓人篤信這世間真有美好傳奇的存在。設若當初命運不允,張愛玲錯過了宋家夫婦,她的下半生又是何一番景象?  動人心扉的終是世上最簡單的感情,比如平凡不過的夫妻愛,尋常不過的手足情,或是像張愛玲與宋家夫婦之間清醇甘冽的半生情緣。她(他)們把那最瑣碎最難啟口的精神和肉體之疼痛說給彼此聽,而對方甘做長期的傾聽者,並情願一路相扶到死。這樣的傳奇故事,默默無聲,卻是無聲處的驚雷,讓我重新而真正地喜歡上了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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