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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凈法師傳記連載(上)

一、雙珠現世  義凈,俗姓張,字文明,唐太宗貞觀九年(635)出生在齊州首府歷城(今濟南市)周圍的一座山莊。  義凈的父親和母親都篤信佛法,平日以耕讀度日,廣作善事,聞名遐邇。祖上曾當過東齊的郡守,後來看到兵荒馬亂,豺狼當道,就隱居不仕。到了祖父和父親這兩代,都恪守祖訓,在州城旁的一處偏僻山村隱居。幾間茅屋,幾塊薄田,依山傍水,綠蔭環抱。農活忙時,每天與農夫為伴,鄉親鄰里相處得很好,互相幫助,不分你我。平時教子讀書,誦經禮佛,日子倒也過得快樂。  這種日子沒多久,情況就改變了。  這一年,天氣出奇地暖和,七個月內滴雨全無,河流枯竭。禾苗一天天枯萎,形成了多年少見的災荒,整個河南道和河北道幾乎顆粒無收,齊州災情尤為嚴重,受災的人口太多,官府賑濟有限。而一些富有餘糧的大戶卻利欲熏心,囤積居奇。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人們快要絕望的時候,忽然傳來了一個特大喜訊:城西土窟寺有兩位和尚,不但拿出了寺里所有糧食,而且還從泰山神通寺運來了許多。凡是饑民,都可前去就食!人們擎著碗和瓢,誦著佛號,紛紛向土窟寺涌去。  見此情形,義凈父親的愁眉才稍稍舒展。母親也快步走到佛龕前,拈香禱祝,感謝佛祖保佑,口裡不斷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義凈的父親想去土窟寺看看,就牽著義凈的手向土窟寺走去。土窟寺離義凈的家並不太遠。繞過河灣,翻過一座小山就是。義凈的父親也常來土窟寺參加佛事活動,所以和土窟寺的和尚們都還熟悉。  父子倆隨著人流緩緩走近山門,平常熟悉的瞭然小師父領他們來到明德法師處。明德法師平日就很喜歡義凈,一看到他來了就喜形於色。父子倆向明德法師請完安後,才發現旁邊還坐著兩位法師,連忙合十敬禮。  明德法師介紹道:「這兩位是從神通寺來的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專門放糧賑災來的。」一面又指著義凈父子介紹:「這是山那邊張施主父子,一向親近佛門,樂善好施。特別是這位小施主,天性聰敏,頗有慧根,將來的成就,當不在我等之下。」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一邊答著禮,一邊注意起了義凈。只見這個孩子頂梳雙髻,腳穿粉底布履,長得虎頭虎腦;又見他剛才跟父親進門時,亦步亦趨,舉止有方,也不由得心中喜歡。善遇法師就笑著問道:「小施主,幾歲了?」  義凈舉起小手答道:「五歲。」  善遇法師又問:「學過經文嗎?」  義凈答道:「學過,爹爹去年就教我背《金剛經》了。」  善遇法師眼中一亮,把義凈拉到身邊,不住地稱讚。隨後,眾人談起了賑災的事情。義凈又默默地站回父親身後,打量著善遇和慧智兩位師父。  善遇法師約五十多歲,風神清雅,身材高大,面色黧黑,說話較多;慧智禪師要年輕一些,端坐如松,不大說話,顯得深沉虛靜,但又慈眉善目,說起話來輕聲細語,使人更覺親切。  只聽得明德法師說道:「此次大旱百年未遇,實為齊州百姓一大劫難,老衲已傾其所有,連土窟寺眾也只每天喝兩頓苦菜稀粥度日,糧食完全救濟了災民。正在窘迫之際,幸得兩位師弟運糧而來,還說動齊州富戶,布施了許多。我佛慈悲!師弟這場功德不小啊!」  善遇法師忙合十道:「師兄過獎了,這是佛門弟子份內之事,何足掛齒!只是前日運來的三百擔糧食,恐怕依舊不敷賑濟,正和慧智師弟討論,由慧智師弟回神通寺籌措一些,愚弟在齊州再設法募集,這樣才不至於粥棚斷了糧。」  聽了這話,義凈的父親心中一動:祖上相傳有一南珠,有拇指般大,價值不下百金。歷代相傳,正在自己手中,並有『妥善保存,必有大用』的遺言。現在將此寶珠獻出,拿來購買糧食,濟度饑民,不是最大的功德么?義凈父親將這一想法提了出來,各位法師免不了又誇獎一番。次日一大早,小僧慧力奉家師善遇法師之命前來義凈家中取回寶珠。看見義凈,慧力道:「這位小施主想必是令公子了,昨日師父和慧智師叔好誇獎,說公子又聰慧又仁厚,與我佛門大有淵源!」  「是么!」義凈父親又驚又喜,忙請慧力師父落座。義凈的父親又有些羞愧,暗自感傷。先祖之隱居,自有不得已的苦衷:仕途險惡,身家難保平安,更遑論救國救民!但是佛門大德,這才是真正有勇氣、有作為的大丈夫!恍惚間瞥見身旁的兒子正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心中突然一動:明德法師常說此兒如渾金璞玉,頗有慧根,與佛門大有緣份。這次神通寺善遇、慧智兩位來此行化,俱是有道的高僧。如果能得到他們的指點,兒子造化不淺!  有了這個想法,他便決定同慧力一同回寺去見善遇法師。因此,他拿了珍珠,牽著義凈的手,父子兩人隨慧力師父出了門,向士窟寺走去。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正站在山門外。看見義凈父子走來,慧智禪師對善遇法師說道:「師兄,我說雙珠必同歸佛門,如何?」善遇法師知道,這另一顆珍珠指的是義凈。眾人—同進入寺內,在客堂落座。  童子獻茶畢,義凈的父親站起身來,面對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合十說道:「弟子愚昧,昨天得兩位大師開示,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今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說不當說?」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趕快說:「施主但說無妨。」  義凈父親說:「『修、齊、治、平」,是聖賢的遺訓,本應努力奉行。只是弟子先祖屢遭坎坷,遂令後人走隱居不仕的路,以耕讀持家,至今已曆數代,雖說布衣蔬食,人丁還算平安。如今我見大師們的所作所為,頓生敬羨。回首半生,真是碌碌無為啊!今惟有此子,尚還可教,請兩位大師能撥冗賜教,指點迷津,使學有所成,不要像弟子這樣老死於荒丘!」  慧智禪師說道:「我等未來窟寺以前,已聽明德師兄說過施主的事,說施主一家持齋吃素,一心向佛,平日里樂善好施,鄉里有口皆碑。施主能剋制貪、嗔、痴三魔,已是有大勇心了,怎麼能說是碌碌無為呢!」  善遇法師介面道:「明德師兄曾說令公子頗具慧根,這次相見,我和慧智師都很喜愛。」  聽到兩位大師父交口稱讚,義凈的父親又驚又喜,忙起身合十道:「犬子如能得兩位大師的接引,確實是天大的福分!願兩位大師能大發慈悲,讓他隨侍左右,滲受法乳,早登正果!」父親說著,讓義凈給兩位大師跪下。  善遇和慧智見此情景,也站起來向義凈的父親合十道:「施主但請放心,不必多慮。弘傳佛法,本是我等的責任。何況得良材而育之,也是我等的福緣!」  說罷,兩位師父轉向義凈,一人一句,合成一首偈子:「佛法廣且大,普度苦與厄。雙珠今現世,摩尼放光輝!」  就這樣,義凈就剃度成了和尚,以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為師。善遇法師為親教師,慧智禪師為軌範師。善遇師父給他安排了許多功課。慧力大義凈二十歲,也十分喜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師弟。可是師父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師父對徒弟的要求非常嚴格!  轉眼間,四年多過去了。時間到了貞觀二十年(646),義凈已十二歲。   這天,大雪初霽,世界一片銀白。善遇法師將慧力與義凈召到身旁,拿出一部《說文解字》,對義凈說:「你已粗通文字,今後可游心聖典,只是不要被文字所累啊!」然後,善遇法師又對慧力和義凈說:「我三日之內定當西去……」  義凈一聽,不禁得鼻子一酸,眼中湧出了淚花。  一會兒,慧智禪師進來了,善遇法師說:「師弟,愚兄即將西去,慧力隨我多年,已略知佛法大意,以後他自己努力,當可成材;惟教養凈兒的這副擔子,就由師弟一人承擔了。凈兒今後一定會擔荷起佛門的大任,望師弟費心看顧!」  慧智禪師合十道:「師兄放心,愚弟明白。」  第三天清晨,在土窟寺外一株高大的白楊樹下,善遇法師安詳打坐圓寂。荼毗大典之後,善遇法師的遺骨安葬在土窟寺西園。自善遇法師下世後,很長時間義凈悶悶不樂。隨善遇法師雖僅五年,但朝夕相處,師父對他體貼入微地關懷。在義凈幼小而又單純的心靈中,善遇法師早已代替了父親的地位。

義凈在寺里學佛這麼長時間,但卻只能帶髮修行。按大唐的規矩,禁止私自剃度為僧,否則官府要給予很重的懲罰。得等到一定的時候,或因某一機緣,朝廷頒發詔書,才允許度僧。度僧時有很多條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試經」,即背誦所指定的佛教經文,須背誦數百紙方可,況且音調和內容不能出一點。!慧智禪師嚴格要求義凈用心讀經、背經的深意,就在這裡。  一日,齊州僧正來土窟寺檢視,寺主明德大師率舉寺僧眾恭迎入內。僧正是齊州最高的僧官,由學行俱佳而年主德隆的僧人擔任,管理全州的佛教僧尼事務。  查看寺務僧紀終了,僧正問道:「不知本寺帶髮修行的童子有幾名?學業如何,其中有沒有值得造就的?」明德大師答道:「本寺童子共有四名,都品行兼優,努力上進,其中較傑出的是義凈。」停了停,明德大師又道:「只是未見朝廷恩命,不知何日才能得度?」  僧正點了點頭,說:「朝廷多年來都沒有下詔度僧,只好等待機會了。不過貧僧聽說大唐第一高僧玄奘大師也常常向聖上啟奏。依貧僧愚見,開度一事不會太久。請各位對徒兒嚴加管束,勿使荒廢學業,以免壞了我齊州的名聲!」  晚間回到房內,義凈前來請慧智師父檢查本天的功課。功課背誦沒有一點差錯,慧智禪師很滿意,之後又向義凈講起玄奘大師,道:「徒兒記住,玄奘大師實為我大唐第一位有道行的高僧大德,為濟度天下蒼生,不惜冒死求法,此為大勇;在異國研學佛法,被尊為「大乘天」和「解脫天」,此為大智。徒兒當努力精進,以這位大師為榜樣,他日若有所成,方不辜負為師的一片苦心,也不辜負善遇師兄的教育之恩!」  義凈很懂事地點點頭,雙手合十,道:「師父請放心,徒兒知道了,一定不讓師父失望!」從此,義凈默默以玄奘大師為榜樣,學習更用功了。  一個月後,朝廷敕令度僧,土窟寺雖說未爭取到名額,但經過慧智、明德等人的努力,義凈以神通寺僧人的身份參加了應試考校,一下子脫穎而出,成為十名赴州府應試者之一,在十人當中,義凈年齡最輕。但在州試中,他泰然自若,有問必答,舉動有儀,風範清雅,再次入選。十多天後,正式考試舉行。齊州州寺的氣氛格外肅穆,州刺史和所轄八縣令一齊到場;齊王王妃、王子及長史、司馬、主簿等僚屬,也一齊來到。  齊州有額之寺共十八座,每寺度五人,共度九十名。但前來應考請度的,卻有三百餘人。這三百餘人,都是十八座有額大寺及其餘百作座下院,經過十多年細心培養出來的人材,個個品行俱優,學業精良。  宣讀聖旨後,舉行了隆重的儀典。然後,考試開始。第一天,問難。問俗家情況、志向和學業概況。有幾位童子由於太緊張而被淘汰;第二天,問戒。詢問有關戒規的知識與實踐方法,又有一些童子退場。第三天,寫論,出題筆答。這是義凈相對薄弱的環節,幸得明德法師和慧智禪師十多天的指導,總算順利通過。這天考完,全場只剩了一半童子。第四天,誦經,分念誦和背誦。這是義凈的特長,無論《金剛》、《法華》、《涅槃》,無論念與背,既流利又清楚,毫無掛礙之處。主考們驚訝不已。義凈順利地通過了最後一場考試。  幾天後,舉行莊嚴的開壇剃度大典。此後,義凈成為一名正式的僧人。這一年是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648),義凈十四歲。   二、以戒為本  兩盞素油燈照亮了佛堂。燈影搖曳,人影模糊。隨著鐘磬和木魚的交替敲擊,土窟寺眾僧在大殿里各就各位,肅然而立,清雅悠揚地誦經聲響了起來。  功課作畢之後,義凈又拿起新近正在看的《佛國記》。《佛國記》是法顯大師對自己求法經過的追憶和記錄,均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寫得質樸而明暢,很好懂。義凈讀得十分仔細,時而熱血沸騰,時而捶足嘆息。  不幾天,義凈就讀完了《佛國記》。他高興地去找師父,說:「師父,徒兒已將《佛國記》讀完了!」  慧智禪師笑了笑,但沒有說話。  「也許師父是要我多讀幾遍。」義凈琢磨道。於是又認真地讀了一遍。 幾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義凈把《佛國記》不知讀了多少遍,乾歸國、耨檀國、敦煌、鄯善國、焉夷國……義凈幾乎能將法顯的三十國遊歷講一遍!這一天,義凈才頓時省悟道:「師父不是說過要有大志向,!我把書讀了這麼多遍,可我的志向是什麼呢?」義凈百思不得其解,決定找個機會就這個問題請教慧力師兄。  土窟寺有十幾畝地,大部分種糧食,離寺最近的一塊地種菜。一天,眾僧正在寺田的菜地鋤草。休息的時候,義凈問慧力師兄:「師兄,你的志向是什麼?」  慧力感到莫名其妙,停下手中干著的活,邊擦頭上的汗邊問:「師弟,什麼志向?」  「就是師兄自己的志向。」義凈重複道。  「我的志向?」慧力略思索了一下,突然拍拍手道:「對了,身入佛門不就是我的志向么!」  對!身入佛門不就是志向么!弘揚佛法,救濟群生不就是「大志向」么?義凈高興極了,等鋤完菜回到寺里,馬上去找師父。  「師父,我有志向,我的志向就是弘揚佛法,救濟群生!」義凈高興萬分地告訴師父。慧智禪師聽了,微微笑了一下,卻反問道:「凈兒,你已經快十七歲了,你怎樣來弘揚佛法?用什麼來救濟群生?」  義凈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此後很長時間,義凈一直在苦苦思考:怎樣來弘揚佛法?用什麼來救濟群生?他想了許多答案,但都覺得不滿意。師父所說的 「大志向」究竟是什麼呢?沒有辦法,義凈只得去問師父。師徒兩人向來親密無間,義凈對師父是無話不談的。義凈把自己的想法和問題稟告了師父。師父溫和地問:「凈兒,有次你早晨上堂去晚了,還系錯了一根紐帶,記得嗎?」  「徒兒記得。」義凈答道。  「究竟為什麼去晚了?」師父又問。  「那天晚上和師父說話,聽師父講法顯大師。回去後徒兒睡不著,後來睡著又做起夢來,夢見自己也像法顯大師一樣,去西方佛國求法。夢中快要到佛國的時候,忽然雲板敲響了。」義凈老老實實地向師父道。  「想去西天佛國嗎?能去嗎?」師父問。  「能!」想了一下,義凈又補充道:「法顯大師去了,玄奘大師不是也去了么?」  「對,兩位大師都去了。但是你知道,有很多人去了卻沒有回來。此去西天,萬里迢迢,路途兇險!」  「徒兒不怕,法顯大師和玄奘大師能回來,徒兒也能回來!」  「好!」慧智禪師顯得願意:「為師將那部《佛國記》傳予你,你須用心拜讀,不要辜負為師和你善遇師父的期望!再者,過兩年你就要受具足戒了,戒法和功課更不可荒廢!」  義凈終於知道了師父所說的『大志向』是什麼意思。  光陰茌苒,兩年很快過去,到了唐高宗永徽六年(655),義凈二十一歲,受了具足戒,成長為一位英氣勃勃的年輕學僧。  土窟寺住持明德法師已於半年前逝世,臨終前口誦佛號,溘然而化。經全寺僧眾推選,並經祖寺神通寺的批准,慧智禪師繼任土窟寺住持,成為第五代。義凈是慧智禪師的高徒,也往往幫助師父處理一些寺務,減輕師父的負擔。  慧智禪師專於律儀,對戒法有很深的造詣。他常對義凈說:「我佛門之大法,總而言之,為三字,即戒、定、慧。三學又以戒為本。世尊住世,以世尊為師;世尊離世,則以戒為師。只有學好戒,方能持好戒,方能入定,方能生慧。」 這天講經,慧智禪師又很有感慨地說道:「為師自出家至今,已虛度了三十多年光陰。當初也曾許大願,效法法顯大師。法顯大師能冒死取回三大部律法,為師曾想精研一番,奈何天生愚鈍,現在仍不能得其要旨。律法洋洋數百卷,歷代大師多有疏釋,為了戒體這個問題,已使為師困惑了數十年而不能解。」  說到這,慧智禪師凝視著義凈,問:「凈兒,戒律是我佛門的根本,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在,你懂師父的意思么?」  義凈深深地點了點頭,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對師父說:「師父放心,徒兒清楚了!」

兩天後,義凈奉師父之命,回祖寺神通寺去拜閱律藏經典。在藏經閣長老的指點下,義凈齋戒沐浴七天,每日六時誦經、打座,滌除身心的塵垢。然後,長老帶領義凈登上藏經寶閣。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藏經閣前的婆羅樹又開放了新葉。整整用了一年時間,義凈讀完了四《律》五《論》,對戒法與律法有了很深的造詣。但他在讀律藏的第二部分,即前代律學大德的章疏著述時,卻常常感到困惑,由於這些著作都是各大德根據自己的理解所寫,觀點和論述的角度常有不同。  閱完神通寺的律藏後,義凈決定外出遊方參學,負笈請益。慧智禪師對義凈的計劃非常支持,說:「遊方參學,也是我輩份內的事。為師聽說鄴中日光寺尚有法礪大師的弟子在弘演《四分》。好在離我齊州不遠,你們師兄二人可一起前去,路上也好互相照應。」  義凈和慧力師兄遵從師命,身負板笈,一路逶迤向鄴中行去。這鄴城也是一處大都市。穿過市井廛落,兩人出了西門。只看見一座殿堂的飛檐隱藏在河邊柳絲下。走近一看,原來是山門殿,門上正中有「敕建日光寺」幾個大字。兩人說明了來意,守門的僧人馬上將義凈與慧力迎請入內。  日光寺自法礪大師下世後,門庭冷落了不少。今天見有齊州的學僧專程前來求教,當然格外高興。  該寺上座道成法師年約六十,是法礪律師的入室弟子,舉止沉穩,面容慈祥,聽義凈與慧力表達來意後,說:「先師去世後,本寺由老衲師兄明導律師主持,繼續弘揚先師的律學思想。不意去年師兄也撒手西歸,方由老衲勉為其任。律學非老衲所長,好在先師和師兄們的著述,本寺都還保存完好,兩位可隨意閱讀。」  在之後的時間裡,義凈和慧力在一間極為乾淨的小房裡,拜閱法礪大師的遺作,《四分律疏》、《四分律羯磨疏》等三十餘卷,此外還有法礪的弟子明導、曇光等的著作。義凈讀了不少經本,如《般若》、《涅槃》、《法華》等等,如今又系統地閱讀了律藏典籍,明白了律宗幾家爭論的焦點所在,也明白要研究這些問題,還須在論藏經典上下功夫。  幾個月後,師兄弟兩人辭別了道成法師,回到歷城的土窟寺。  這天,慧智禪師對義凈說:「凈兒,聽你們說去日光寺的經過,這幾天為師一直在想,要能解滯去惑,聽學毗曇,你們非去長安不可。長安乃我大唐京師,碩學大德雲集在那裡。而且,長安與戒律之法大有因緣,《四分律》、《十誦律》的譯傳,都是從長安開始,律宗中道宣大師的根本道場也在長安。」  義凈聽後,心中驚喜萬狀。但一想到師父患病在身,並未痊癒,心頭又是一沉。「師父,徒兒先在這研學論典,去長安的事,等師父病好了再說吧。」  「真是愚痴,紹隆佛法事大,還是為師身體事大?再說,齊州毗曇經典,各寺都藏得很少,縱使有,能教授你們的大德也不多,為何要耽誤光陰,以小忘大?」慧智禪師有些急切了。  見此情景,慧力倒拿定了主意。「師父,不如這樣,由師弟一人去長安求學,弟子在家伺候師父。」  義凈一聽,尚未開口,師父說了話:「這樣也好,凈兒先一個人去吧,先到洛陽,再到長安。古來先賢大德都是隻身弘法,孤身犯險。這對你也是個磨鍊的機會。我和你師兄為你早晚誦經,祈求佛祖慈悲。你好自為之,莫忘了你的志向!」  師命難違,義凈只得含淚拜別了師父和師兄,收拾行裝上路。   三、兩京遊學  唐高宗顯慶五年(660)。艷陽高照,雲淡風清。義凈手持錫杖,身背裝滿經籍和隨身資具的板笈,在通向長安的官道上踽踽而行。十天後到達洛陽。  洛陽是新設的東都,與長安並稱為東西兩京,不僅是僅次於長安的全國政治中心,而且佛教事業歷來都很發達。義凈走近城東的上東門時,發現有許多軍兵把守,盤查得非常嚴。他停住腳步,掏胸前裝的身份證明——黃絹度牒。這時,身旁一位青年僧人主動和他談論。義凈一聽,問道:「聽口音,師兄是山東人?」  「是的,我是萊州人氏,在大覺山大覺寺。」那位僧人說著,從後面幫義凈扶起板笈。原來這位青年僧人法名叫弘禕,是萊州(今山東省掖縣)大覺寺的僧人,比義凈小兩歲,戒齡也短兩年。弘禕這次西來也是遊方參學,想去長安。不過他來洛陽已經半年多了,正在洛陽聽習彌陀凈土法門。特別使義凈高興的是,這位弘禕的本業是專攻毗曇,是位論師。義凈這次離開齊州來長安的目的之一,就是學習《俱舍論》、《唯識論》等論藏典籍。  都是山東的青年學僧,都是出外求學,驟然相遇,兩人立刻便成了好朋友,以師兄、師弟相稱。弘禕來洛陽時,經大覺寺師父的推薦,住在凈土寺。該寺在毓財坊,進上東門,向左走過積德坊便是。義凈剛到洛陽,還沒決定去何處掛單,應弘禕的熱情邀請,便高興應允來到凈土寺。  弘褘論師早來半年,對洛陽的情況已很熟悉。他雖也是客僧,但對義凈來說卻成了主人。弘禕熱心地向義凈介紹各處名勝,並自告奮勇領義凈去幾處重要的地方朝拜。  一晃,就到年底了。這天,一陣猛烈的西北風過後,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彌天漫地,馬上路上便積了厚厚一層。義凈和弘禕不能外出參學,便呆在屋裡閱經。突然,弘禕論師說:「義凈師兄,我想再過幾天咱們出發去長安,你覺得如何?」  長安鐵定是要去,但義凈還沒決定何時動身。聽弘禕說過幾天就走,便有些奇怪。「為什麼過幾天就走?」義凈問。  「師兄還沒有觀禮過迎請真身舍利的盛況吧,真身舍利如今就在大內供奉著。愚弟聽說將要送往長安供養,然後再由長安送入法門寺真身舍利寶塔中。咱們趕往長安,可以觀禮奉送的盛況。」弘禕答道。  義凈在齊州的時候就聽說了佛祖真身舍利的事情,但是不知道舍利究竟是什麼樣。現在聽弘禕說趕往長安可以觀禮奉送的盛況,不由得動了心。洛陽雖然也是京城,佛教事業興旺發達,但比長安還差一些。  兩天後的早晨,大雪終於停了,陰雲緩緩散去,露出了一輪紅日。義凈和弘禕辭別了凈土寺,雙雙背著板笈上路。後來在中途又增加了一位同伴,是一位名叫玄瞻的青年僧人。  長安之建都,從西周開始。此後秦、西漢、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以至隋、唐都把這裡作為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自漢通西域以來,這裡是絲綢之路的開端。至隋唐時代,發展成世界聞名的大都會和東西文化交流的中心。長安城裡,寺塔林立,中外大德,盡集於此。這如何不使義凈激動!   那時,義凈最崇拜的玄奘大師正在坊州(今陝西省黃陵縣)玉華宮譯經,義凈未能親聆教誨,但義凈卻有幸瞻仰了道宣大師的風采。道宣大師俗姓錢,是南朝士人之後,追隨當時的律學宗師智首學習《四分律》,盡得其法要。在終南山潛心著述,表達對《四分律》的研究心得,如《行事鈔》、《毗尼義鈔》、《隨機羯磨疏》等,首先明確判定《四分律》的大乘屬性。這些研究成果轟動了天下,人們尊其為「南山宗」。  義凈在長安經常去西明寺,一則道宣大師是那裡的上座,經常開講律學;二則那裡藏書極為豐富,有御造的《一切經》,即朝廷組織編抄的佛教經典全集,數量最多,也最精確。  那一天,懷素律師代道宣講律,散席之後,他告訴大家:「家師昨日接到聖旨,今晨已奉召入宮,法門寺佛祖真身舍利,將在七日之後奉送入塔供養。家師奉旨籌劃,不能分身,所以講席暫停。今日聖旨已下,京城臣民不分僧俗,奉送舍利時,俱可隨喜供養。」  大家聽了,都萬分高興,一起高誦佛號,義凈與玄瞻更是激動不已。  真身舍利出皇宮的這天,義凈和弘禕、玄瞻隨著大慈寺的卜車,很早來到朱雀門外,但見一隊隊的禁軍儀仗、卜車、樂隊早已排滿。朱雀門外的東西和南面已是一片彩色的世界。先從朱雀門出來一隊隊衣帽亮麗的內侍和盛裝的宮女,然後是數百面五顏六色的臣幡,隨風招展。臣幡之後是一輛寶鼎香車,車上一座巨大的香爐里,焚燒著的旃檀香,煙霧迷濛,發出濃濃的香味。運送真身舍利的寶車上是一座寶帳,帳內的台座上,供奉著一個透明的琉璃寶函,裡面正是那枚佛指真身舍利。寶帳的外面,裝飾了金銀珠玉,熠熠生輝,在太陽光照耀下,時時發出萬道耀眼的光芒!朱雀門外東西和南面,不管男女老幼,不管士庶僧侶,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上,口誦佛號,叩頭禮拜,聲音震動了長安城 !

寶車之後,是載著京城大德高僧的卜車。以道宣大師為首,大德們從身披黃色袈裟,威然安坐。然後是朝廷的文官武吏、禁軍兵仗,京城諸寺的僧人和卜車,以及公私音樂。寶車和儀衛車隊出了朱雀門向右拐,順著皇城的城牆至含光汀、順義門、安福門,聖上和武后派的內侍在安福門城樓上執香迎送。然後寶車又緩慢地向西移動,出了長安城西北的開遠門,在幾十萬人的簇擁之下,向扶風法門寺而去。  看完舍利迎送大典,回到所住的大慈寺,義凈久久不能平靜。自豪與激動、興奮與嚮往,交織在一起,升華為一種神聖的責任感。  然而,卻又發生了另外一件很大的事情。朝廷下了聖旨,欲使僧人必須向俗人跪拜,義凈是律師,當然知道這首聖旨意味著什麼。依據戒律,出家人不得向俗人跪拜,否則就是違戒。  這一天,玄瞻領來了一位陌生的僧人,「這位是安邑坊玄法寺的處一師兄,他的師祖是玄法寺上座。」玄瞻向義凈說明。  那位處一法師說著取出一份聖旨的抄本。義凈接過一看,內容正是想讓僧人向俗人跪拜。義凈留意到聖旨中「今欲令」如何如何,以及「或恐悖於常情,令有關官員詳細討論再行奏聞」一段話,便指著道:「聖旨上確有令僧人向俗人跪拜的意思,但尚未最後決定,大家不必慌亂,我想道宣大師決不會淡然視之,咱們請教大師去。」  等到了西明寺山門前,只見從各處來的佛門弟子,已在這裡匯成了人流。諸寺長老大德被領到法華院大殿商議對策,一般僧眾在天王堂後的偏殿等候。沉重籠罩著整個西明寺,但和尚們忙而不亂,有條不紊。  又過了許久,懷素律師從法華院急忙走到偏殿的台階上,雙手合十朗聲說道:「諸位同門、施主,方才各長老大德商議了幾件事情,命小僧前來傳話,第一,拜俗一事關係到我佛門之興衰,凡我佛門弟子,望能齊心協力,勿生其它事端;第二,諸位長老大德正在商討書寫表文,奏呈皇上,請各寺留一位代表,其餘的人請回去等候消息。」  處一法師代表玄法寺留下了,義凈和弘禕、玄瞻只好不快而歸。次日,朝廷大集群臣在蓬萊宮討論此事,道宣大師和大莊嚴寺的威秀法師等,率京城諸寺選出來的大德二百餘人,來到了蓬萊宮請願。隨同表文呈上去的,還有諸大德從佛經上摘抄有關不準拜俗的經文和戒律,數達幾十卷。此時朝廷裡面正在爭論不息,還沒有取得一致意見。但很多人,包括丞相和一些皇族的人,都理解和支持僧人們的行動。 一個月後,到了五月三十一日,朝廷仍然意見不能統一,便召集了建國以來極為少見的大會,專就出家人是否拜俗展開大討論。前來參加會議的有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一些州縣的官吏,竟有一千餘人之多。道宣大師和威秀法師、大慈恩寺靈會法師、弘福寺會隱法師等,帶領數百僧人第二次赴闕請願。這一次,義凈等四位學僧想方設法參加了進來。雖說是排在隊列的末尾,然而他們仍然興高采烈。  三天以後,朝議的結局出來了:除了少數沒有明確表示態度的官員外,其他八百九十三位官員明確表示拜或不拜,其中反對拜俗的人佔了多數,共五百三十九人;同意拜俗者是少數,僅有三百五十四人。  結果送到了皇帝那裡,皇帝很是尬尷,但又沒有辦法,只得下了一道《停沙門拜君詔》,算是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佛門弟子們維護了自己信仰的神聖性和純潔性,取得了勝利。   四、仰慕前賢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晚上四更剛過,關中北部坊州的南城門忽然吱呀呀開啟,穿出一區駿馬。未等城門在閉,騎者與駿馬早已飛馳而去!  月色朦朧,群山靜寂。只聽得陣陣急促的馬蹄聲在山間石道上脆響。馬蹄聲由北向南,穿宜君,繞同官(今陝西省銅川市),下華原(今陝西耀縣),直奔長安。三個時辰後,飛騎已至長安開遠門。交驗腰牌和文書後,又馬上朝東奔向皇城。  駿馬的鐵掌敲響了長安城大街,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隨之,另一個消息更使得長安僧俗吃驚不已:朝堂上響起一片哀慟之聲,皇帝罷朝三日,一個噩耗迅速傳遍了長安,傳向全國各地:大唐三藏法師玄奘於二月五日夜半在坊州玉華寺逝世。  大慈寺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鐘聲,正要出門的義凈和弘禕、玄瞻又回到了大殿前。僧眾齊集後,上座法師雙手合十,未說話已淚流滿面:「我玄奘大師昨日晚已謝世往生。眾僧隨老衲到佛祖前誦經,祈請佛力加被,大師早登兜率天境。」  好似當頭一棒,如同萬丈高山一腳踏空,義凈只覺得—陣眩暈,腿腳發軟。千里迢迢來到長安,大師卻去坊州譯經。原想等大師回京後即去拜謁,向大師訴說自己的心愿,請大師指點迷津,去除疑惑,卻不料如此無緣,自己如此福淺命薄。   寒風呼嘯,天地昏暗,整個長安城沉浸在悲哀之中。朝廷下令,玄奘大師葬事所須費用,全部由國家供給。  4月14日,玄奘大師將被掩埋在長安城外的丈河旁。送葬這天,長安僧尼和士庶送來了素蓋、幡幢、帳輿、金棺、銀參、娑羅樹等,達五百餘座,分布在城內大街要道上。方圓五百里以內,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湧向長安城東丈河旁的白鹿原,人數達一百餘萬。當時長安城內的總人口僅約百萬,這次送葬,好比是萬人空城。這在長安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  此情此景,已經使義凈熱淚滿眶:人生能得到這種際遇,更欲何求?只要能濟度蒼生脫離諸苦,就是死上—千次、一萬次也值得!晚上,義凈和數萬人一樣,不顧官府的勸告,守在墓所。也就是在此時,義凈心中終於形成了醞釀已久的一個決定,待大師安葬後,馬上趕回齊州,稟告師尊慧智禪師,他將繼承玄奘大師的事業,赴西方佛國求取聖法,濟度蒼生。  義凈對弘禕、玄瞻、處一說了自己的計劃,眾人都稱讚不已,表示願意一同前往,共赴險途。  三個月後,義凈完成了自己的學業,將《俱舍》、《唯識》、《攝論》、《成實》等論典都已系統地學完,對各代律學大德的著作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對當世律學泰斗道宣大師的著作,也進行了仔細的學習,有許多還是親耳聆聽道宣大師講述。  暑期已過,涼風習習,義凈離開了長安的各位師友,約好了再見的時間,又沿著四年前的來路,踏上了歸途。  師徒情深,心有靈犀。自從知道愛徒將回,慧智禪師這些天也日夜心緒不寧,每天傍晚總要和慧力一起,趕到寺外西園漫步。每次到西園,望著善遇師兄的墳墓,想著凈兒將要學成歸來,心中總要生出無限感慨。  這天,師徒二人最終相見了。義凈向師父仔細講述了四年來求學長安的所見所聞。慧智禪師對義凈說:「凈兒,師父已為你發願寫經,並將你到佛國求法巡禮的志向對佛祖表明,祈求佛主佑護,完成大願。願力所感,竟有舍利出現,實在是佛祖的啟發。你可儘快籌劃,以便早日成行,切勿辜負了佛祖的眷顧。」  義凈堅定地點了點頭。  到了第二年的正月過後,義凈告別了師父和師兄弟們,再一次西行。此次,他是要西度流沙,去佛國取經,將與同去的法師在長安大慈寺會合。  到達東都洛陽後,仍從上東門進入,到以前住過的毓財坊凈土寺掛單。當天義凈剛要歇息時,客房進來一位青年僧人,原先他也是在這裡掛單暫住的。這位青年僧人年約二十,謙恭有禮,法名善行,是晉州(今山西省臨汾市)人,出來遊學,志在律儀與明咒。他明白義凈是律師後,極為高興。   義凈入佛門二十五年,受具足大戒已十二年。勤勉不懈,以律學為專業,精研經律論三藏,已經是滿腹學問。他見善行謙恭有禮,虛心求教,也很高興,就將律學精義給善行講了一些。義凈的品行與學問使善行欽羨不已,便有了從學受教之意。善行來洛陽已久,也打算去長安。聽說義凈的去向,便請求能與他同行,以便求教。義凈高興應諾。  第二天,兩人離開了凈土寺僧眾,負笈持杖,過漕渠橋、中橋,向西南穿過洛陽南城,出定鼎門,向西逶迤而去。一路上,善行虛心而殷勤,處處執弟子之禮。兩人講論佛法,非常合得來。  到了長安後,義凈帶領善行入春明門,仍然住在常樂坊大慈寺。弘褘論師已經回來,比義凈早到半月余。玄瞻法師半年前南下,尚無消息。玄法寺處一法師因母親患疾,回了并州,捎話來近日即返長安。因此,義凈一邊打深西行路途的消息,一邊等待其他兩位約好的同伴。

此期間,義凈在西明寺精心拜閱了道宣大師的一些律學新作,又對「色法戒體」之說進行了研究。但各家律學論議紛紛,爭執不一,義凈確實無法從現有的律典中找到圓滿的答案。  「到印度去,唯獨到佛祖的國度才能解決這些問題。」義凈暗自想道。  但是,壞消息卻接二連三而至:玄法寺的處一法師託人捎話,說母親年老多病,無人侍奉,不能分身前去與大家一同西遊了;玄瞻法師也從江寧捎信來,說自己正在修習凈土法門,很有心得,卻沒有提什麼時候去印度求學一事;另外,去西域的路途,聽說北有突厥,南有吐蕃,常常與大唐發生兵戈之事,道路常常因此而受阻……  夜色深沉,四周一片靜寂。燭光搖曳中,義凈弘褘相對而坐,默默無語。善行在一旁也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義凈最終開口了:「弘褘師,人各有志,不可勉強。現在西方路途不通暢,卻沒聽說南方水路有何阻礙,我們不如走水路,也不必再等下去了,無論人多或人少,全憑緣份。只要心誠,相信佛祖一定會佑護的。玄奘大師不也是獨自犯險么?」  弘褘未答話,但點了點頭,一旁的善行卻說道:「兩位師父,善行願追隨前後,隨兩位師父到天竺去。」義凈和弘褘都有些意外,轉過頭望著善行。義凈說道: 「你雖然願意拜我為師,但我未得家師許可,尚不敢擅作主張。況且,赴天竺求法,千山萬水,生死難卜,需有大智大勇之心方可。」  「師父不必多慮,弟子都已經想好了。」善行神情嚴肅,向義凈合十道。  經過商量,義凈回齊州向師父辭別,加上善行拜師之事也要向師父面稟;弘褘已得家師親筆書信,讓他不必面辭,從速西行。如此,弘褘直接南下,在江寧尋找玄瞻。商定義凈自大運河南下,在揚州結夏;弘褘找到玄瞻後也到揚州結夏。那時揚州是一個極為繁華的水陸碼頭,也是出洋的港口,外國商船極多。在那裡相會,便於籌劃搭船之事。  商議之後,三人便馬上動身,分頭行事。因此,義凈又一次回到了齊州土窟寺。  日子過得很快,馬上就到了出發的時間了。這天晚上,一輪上弦明月斜掛在天空,月明星稀,萬籟俱寂。義凈領著善行,跟在慧智師父和慧力師兄的後面,走向土窟寺的西園。四個人靜靜地來到了善遇法師的墳前。義凈明天就要萬里遠行了,今天晚上專門來向撫育過自己的恩師善遇法師辭行。  「師兄,凈兒明天就要出發去佛國。二十多年了,師弟明白師兄一直保佑著凈兒;現在凈兒肩負重任,就要去佛國求取大法。萬里迢迢,請師兄在冥冥中護著凈兒,取得大法,早日歸來。」慧智禪師燃上一柱香後,合十禱告道。  義凈也燃上了香,和善行雙雙跪在師父的墳前:「師父,徒兒和善行明天就要離開您了。師父的教誨,徒兒沒有忘記。為弘揚佛法,濟度蒼生,此去肯定排除萬難,取得大法,祈求我佛慈悲,龍華樹下,與師父早日相!」說完,與善行畢恭畢敬地俯身叩拜。每一拜,時間都比平常的長,因為義凈知道,明天離開之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何時回來。  「凈兒」,慧智禪師又對義凈說,「天竺求法,是莫大的善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要一心一意,不可懷私戀之心。雖然是你和善行前去觀禮聖跡,實則代表了我和善遇師兄,代表了我土窟寺僧眾、我齊州乃至我大唐的四眾弟子,你當牢記在心,奮勇向前,一定能成就無上功德。」 義凈心中非常感激,每日與善行在佛堂誦經修禪,為馮家舉門親眷作了七七四十九天佛事。  三個月轉眼即逝,該到起身去廣州的時候了。馮家五十多口人,也用五十多塊織絹縫製成一件袈裟,請義凈捧在手中。給義凈師徒置辦的行裝都已齊備,重點是穿用的東西和乾糧、水果,滿滿裝了四大簍。義凈師徒隨身帶的,則是兩副板笈和一柄錫杖。  馮氏兄弟三人送義凈師徒到廣州,臨時將他們安頓在公廨。馮氏兄弟去聯繫波斯船主,義凈則領著善行去制旨寺尋找玄逵律師。  玄逵早已到了制旨寺,但卻患著嚴重的「風疾」,卧床不起。他十分可惜地說:「義凈師兄,玄逵不知哪一世作的孽,沒有修得此福分。幸好師兄福德俱凈,定能到天竺求得大法,圓滿功德。這也是我佛門之大喜了!」  義凈緊緊地握著玄逵的雙手:「師弟保重!」  「師兄一定要回來!」  「愚兄一定回來!」義凈堅決地說。  唐高宗咸亨二年(671)十一月的一天,義凈帶著弟子善行,登上了南下的波斯商船。二十多年來的夢想終於實現了。此時,義凈已三十六歲。  義凈和善行一直站在船尾,目送著大陸慢慢地後退,逐漸消失在天際。四面望去,汪洋一片,強烈的太陽光直射海面,迸射出萬點碎金似的閃光,在海面閃爍跳躍,使人眼花繚亂。漸漸地,周圍都沒了帆影,只有義凈搭乘的這條船在乘風破浪。夜晚,巨大的商船隨著風浪在輕輕地搖晃,船身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船艙內,蠟燭已經熄滅,善行正在熟睡,發出陣陣鼾聲。義凈仍舊在結跏趺坐,默默誦著經文。  十幾天後,到達一處島嶼。義凈上岸後,發現這裡很熱,氣候與景象和大唐不同,特別是和齊州不同。詢問通譯,原來這裡叫寬林邦,是室利佛逝國的都城。  「室利佛逝」四字是梵音的漢譯,本意是「吉祥勝利」。該國位於蘇門答臘島的東南部,也就是馬六甲海峽東端的入口,是中印半島南端海上交通的關鍵之處。由這裡向北(稍微偏東一些)直馳可抵達廣州,向西北穿過馬六甲海峽直馳,便正對著印度大陸。因為正處在海上的交通要道,商船往來,室利佛逝國對大唐帝國當然很熟悉,本地的商人也有隨船前往大唐的,大唐的商人也來這裡,兩國關係向來很好。  義凈在岸上隨意瀏覽,心中卻逐漸著急起來。船停的時間長,需要先讓善行休養,但語言卻不通。寬林邦是個繁華的港口城市,義凈看見許多店鋪的招牌上寫著梵文。他小時候聽善遇師父講過,也見過善遇師父寫這種文字,但只認識字母,不會寫,更不會說。好容易找到一座佛寺,義凈才放心了。  在這座佛寺里,義凈遇到了一位懂唐語的僧人。此人除了皮膚稍微有些黑以外,長相竟有些像中土人氏。唐語說得十分流利,只是略有些江南口音。這位僧人介紹說,他法名慧寂,俗姓陳,本是大唐泉州人氏。父親經商,流落在這裡,就娶了當地女子為妻,再也沒有回故鄉。在他十六歲那年,父母雙雙病逝,他便入寺院剃度為僧。  據慧寂法師介紹,室利佛逝的佛教非常興盛,全國大部分人都信仰佛法,連國王也是在家的佛門弟子。這個國家的佛教由印度僧人直接傳來,本國人有很多是從印度遷徙而來,加上氣候條件與印度差不多,所以佛教的修持儀軌,與印度完全一樣,連全國通行的語言也是梵語。國王崇信佛教,敬重三寶,熱心於佛學,供奉了許多有學問的僧人。對於來往於室利佛逝的外方客僧,更是熱誠歡迎,禮遇有加。客僧只要通名掛單,就可領一份供養,在寺院長住。萬一要離開,要去印度,那更方便,室利佛逝常有來往於印度和佛逝的官船。  「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聽完慧寂法師的介紹,義凈心中非常高興,便決定在這裡住一段時間,一則學習梵語,二則善行也需要休養。  住在寺里後,義凈的梵語、梵文學得很快,但善行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不服水土,常常腹瀉。一個多月後,善行的病情仍不見好轉。慧寂法師每天都想盡方法為善行治病配藥,可是這兒的治療方法不同於大唐。凡是有病,必須先停止進食,然後服些葯。葯的種類少不說,與中土也完全不一樣。至於中土擅長的診脈、針灸醫術,這裡也完全沒有。實在無奈,義凈便與慧寂討論,找便船送善行回中土。  善行的心裡特別不好受,他想,到佛逝這只是求法的第一步,向西依然是汪洋大海,風波險惡。況且即使渡過大海,到西土取得大法後,還要再渡過大海,返回大唐,難險可想而知,現在讓師父獨自西行,真是愧疚不已。  臨別時,善行啜泣不止,義凈熱淚滲襟,慧寂法師也黯然神傷。實際上,這次分手實在是師徒兩人的訣別。   六、過裸人國  六個月之後,義凈的梵語水準已有了一定的基礎,能進行有關日常生活的簡單對話了,便收拾行裝,再次搭船西行。  這次乘的是室利佛逝國去印度的官船。官船共兩艘,目的地是東印度。聽說有大唐高僧赴印度求法,國王派使者給義凈送來很多供養。所以一切都還順利,只是風力較小,船行得慢些。十五天後,到達了末羅瑜國。該國在蘇門答臘島的西北部,也就是馬六甲海峽的西口。船在末羅瑜停留了兩個月,裝卸貨物。後來又升帆起航,航向西北。十五天後,到達羯荼,即馬來半島的西部。  羯荼是個不大的海港,向西隔著大洋,與印度半島相望。據船主說,此行直向西北,到東印度的耽摩立底國,順利的話,二十多天就可到達。行程遠,走的又是大洋中部,所以兩艘船舶在羯荼作了最後一次檢修,備足了淡水和食物,便一前一後,升起長帆。駛出了港灣。慢慢地,陸地不見了,海水和天空融合為一種顏色,無邊無際。  義凈每天在船上定時誦經打座,然後或許研習律義,或許複習梵語。下午,特別是傍晚時分,便登上艙面,在甲板上散步。晚霞映在海面上,是那麼的絢麗多彩。向著落日的方向望去,如同一匹匹巨大的綢緞鋪在海面,五顏六色,隨著波浪在緩緩地起伏、飄動,恰似一條通向太陽的絲綢之路。每當這個時候,義凈總是激動不已:在這條絲綢之路的那邊、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不就是西天佛國么!從發願西行至今已經二十年了,多少次夢中的景象就要變為現實了,就要踏上佛國凈土了,就要像法顯大師和玄奘大師那樣去巡禮聖跡了,就要將山東父老托自己帶的那重逾泰山的琵絹和袈裟獻給西方佛祖了!  南無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最後這一段航程平安吧。  這一天拂曉,突然遇到一隻小船,那位船主說前面是「裸人國」,土人不讓通過,他們船上已有一位軍士中了毒箭不治而亡。他們等在這裡,盼望兩船聯合,集中武器衝過去。  但這邊的船頭卻搖搖頭,不主張用武力解決問題。這位船主年紀要大得多。船主的航海生涯已經很長了,這可以從他黝黑的臉膛和滿臉深深刻著的皺紋中看出來。老船主不慌不忙,微笑著向水手們示意:起碇升帆!  老船長向舵手指示了方向後,帶了兩個水手下到內艙,來到義凈住處的旁邊。義凈已經注意到門口有一木板箱,很重。船主命令水手打開箱子,裡面全是鐵器,有鐵刀、鐵矛頭、鐵釘、鐵弓等等,只不過很舊了,大多數銹跡斑斑。船主命水手將箱子搬了上去。  「阿彌陀佛!全都是武器。菩薩慈悲,希望不要打起來。」義凈瞥了一眼,心中暗暗祈禱。  「嗚——」傳來一聲螺號聲。義凈忙爬上艙面察看,阿彌陀佛!只見遠處劃來一條條小舢舨,吹著螺號飛馳而來。向其它方向一看,也有數不清的舢舨,每條舢舨上五六人或七八人,各持船槳,劃得飛快,像數不清的蜈蚣爬來,把兩隻大船團團包圍著。義凈趕快閉上了眼睛——戒律規定僧人不許觀看軍陣兵旅之事——雙手合十,嘴裡念起了消弭兵災的經文。  這時,船頭有一人大聲喊起話來。從那口音義凈聽出是老船主,可喊的是什麼話卻聽不懂。但可以肯定不是梵語。只聽那個人大聲喊道:「盧呵!盧呵!」許久,船上沒有什麼動靜。義凈悄悄睜開了眼睛瞭望,土人們仍喊著「盧呵!盧呵!」卻搖著手,沒有拿兵器。  可實際上,這是一場誤會。   五、因緣巧成  炎夏,驕陽似火。  揚州的天氣像火爐一樣,蒸氣逼人,沒有風,沒有雲,人們熱得就要喘不過氣來了。義凈和善行在揚州謝司空寺坐夏,今天是最後一天。  日已近午,兩人在房內跌坐。離開齊州時的高興和激動已蕩然無存。義凈閉目不語,善行一臉沮喪的樣子,常偷眼看看師父。義凈雖說閉目不語,可內心如風起雲湧,極不平靜。頭上的汗一道一道淌下來,卻擦也不擦,仍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當初在長安結志西遊的處一法師,因侍奉母親而不能去了;現在弘褘和玄瞻也改變了初衷,要專修凈土法門,也不願去印度了。 怎麼辦?  善行明白師父的心情,有心安慰,但不知說什麼才好。不禁瞥了瞥師父身旁的一個包袱,那裡面是一匹琵絹和一件如來等量袈裟。聽說義凈要赴西天佛國,齊州諸寺和百姓送來很多織絹,乞求義凈帶往印度供施。義凈望著那堆成小山般的織絹發了愁。中土與印度遠隔千山萬水,怎樣才能將它們帶去?後來,慧智禪師想了一個辦法,將送來的這些織絹每匹剪下一塊,最後縫合到一起,剩餘的都退還。用縫合到一起的這些絹,裁製了一件如來等量袈裟,恰好還剩有一匹。雖說只有一匹琵絹和一件袈裟,可這是山東道俗對佛祖的一片心意啊!情義之重,不亞於一座泰山。  義凈下定了決心:初衷不改!  可是水路和旱路不同,得準備許多的淡水和食物,尤其是搭便船的問題。  這時,謝司空寺的上座法然大師和維那觀性律師進來了,還有一位沙彌提著一個食盒。另一位是俗人,義凈不認識,義凈忙放下琵絹、袈裟,站起來敬禮。  「聽善行小師言,律師身有微恙,沒有去用齋,老僧與施主專門前來看望。」法然大師又轉身接著向義凈介紹道:「這位是龔州刺史馮大人,發願來敝寺普齋僧眾。全寺上下都已用過齋飯,單單缺你們二人,馮大人執意來送果品和點心,以求功德圓滿。」  天氣這麼炎熱,馮刺史竟親自來送齋供。義凈忙給各位讓座。眾人落座後,馮刺史看見床榻上的琵絹和袈裟,問道:「此絹和袈裟為何都是碎片縫成,又似乎都是新的?」  「這是齊州佛門弟子獻給佛祖的供奉之物,因人數太多,只好從每匹織絹上剪下一塊,縫合而成。」義凈回答。  「南無阿彌陀佛!」刺史又問道:「佛祖遠在天竺,不知怎樣送去?」  「貧僧發心赴天竺求法。」義凈就將自己的計劃及目前的問題簡單講了一遍。  「如此甚好!」刺史贊同地點了點頭,高興地說:「只要大師有此勇心,旅途之事不用擔心,一切由下官承辦。再者,下官兩位舍弟俱在原籍岡州(今廣東新會市)州府任職。岡州與廣州都是出海口,南海諸國商舶以至波斯商舶常去那裡。大師搭此船前往天竺,應該不會太困難。」  聽了馮刺史的話,義凈連聲稱讚:「善哉!善哉!」  這位刺史姓馮,名孝詮,任職嶺南龔州(今廣西省平南縣)。家世奉佛,廣作功德。正好今天是夏安居的最後一天,而明天,馮刺史就要離開揚州,到江寧公幹,然後南下嶺南。馮刺史是個很豁達的人,見此情況,主張義凈師徒隨他一路同行。這對義凈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真是因緣和合,佛法無邊,心堅志誠,天賜良機!第二天,義凈與善行隨馮刺史一起,乘船向江寧而去。  江寧(今南京市)寺宇眾多,是義凈久已神往之地。不光寺宇眾多,佛法興盛,義凈早年聽慧力師兄講,先師善遇法師曾來這裡,因背誦三種《涅槃經》而震驚了江寧,所以對江寧倍生親切之感。在這裡,義凈又遇到一位志同而道合的僧人,名叫玄逵,並商定秋末在廣州制旨寺相會,然後一同前往佛國。義凈高興萬分,待馮刺史辦完公幹,便轉轡南下,很快便來到廣州。  廣州是大唐對外貿易的主要口岸之一,也是整個嶺南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珠江口上,時常停泊著來自師子國(今斯里蘭卡)、印度、波斯(今伊朗)、崑崙 (中印半島南部及南洋諸島)的「南海舶」,運來象牙、犀角、香料、銅錠、海貝和各種寶物。馮刺史家就在珠江口內,他又是鄰州的長官,所以,與廣州州府以及 「市舶司」的官員都很熟悉。不久,便找到一位波斯船主,極為爽快地答應待船回波斯時,帶義凈他們南行,時間大約是十一月。  此時才剛剛進入秋季,離十一月份還算早。義凈便在制旨寺給玄逵律師留下一封書信,寫明已聯繫好了船舶,自己十月底將至制旨寺與他相見,然後,應馮刺史之邀,一同去岡州。  馮刺史的兩位弟弟一名孝誕,一名孝軫,再加兩位弟弟的夫人寧氏和彭氏等,全家都是信崇佛法的人,都為能供奉一位大德僧赴佛國朝拜而深感榮耀。自義凈師徒到來之後,馮家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決定潔凈沐浴,吃素三個月,為大德僧朝拜佛國置辦行裝。寧氏、彭氏等內眷,天天親自下廚為義凈師徒做齋飯,又親自送往義凈師徒的住處,還為義凈師徒親自縫製被褥、鞋襪和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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