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新詩鑒賞(41)綠原?趙思運?阿爾丁夫?翼人?劍東?青藍格格

漢語新詩鑒賞之四十一

綠原/趙思運/阿爾丁夫?翼人/劍東/青藍格格

綠原(1922-)本名劉仁甫。湖北黃陂人。著有詩集《又是一個起點》、《人之詩》、等多種,另有詩論集《蔥與蜜》等。

信 仰

羅馬斗獸場中間,

基督教聖處女

站在猛獸面前

以微笑祈禱:

——上帝與我同在啊。

鬥爭養育著生命:

勝利一定與我們同在!

站在斷頭台前

我們微笑,

我們不祈禱。

--1943

(選擇《人之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賞析]

這首詩用兩個相似而又不同的「微笑」場景,傳達出詩人對信仰的獨特認識。

詩的第一節,羅馬斗獸場里的聖女「站在猛獸面前」,微笑著向上帝禱告。她相信這是上帝給予她的考驗,對上帝的信仰使她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第二節,詩人提出了另一種信仰,即鬥爭——「鬥爭養育著生命」,鬥爭是戰勝災難和不幸的途徑和砝碼,鬥爭能夠改變命運。就算最終站在「斷頭台」前,面對必然的死亡和失敗,我們同樣微笑,微笑卻不祈禱。相比之下,聖女的信仰顯得蒼白而無力。在詩人看來,那不過是為了從心理上減輕死亡的痛苦,是自我麻痹的一種方式,坦然僅是變相地對命運表示順服,在困境中,對上帝的仰望和祈求猶如天邊的彩虹,幻不可及。

在兩個場景的鮮明對比中,這首詩不僅表達出詩人對當時抗戰鬥爭到底的決心,也蘊涵著詩人對人生意義和命運的思考。「猛獸」和「斷頭台」這兩個意象暗示著生活中的種種磨難,兩個「微笑」則表現出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前者是虔誠、謙卑和順服的懦弱;後者卻是驕傲、坦蕩和無悔的豪氣。全詩如同海底火山的爆發,海面看似平靜,海底卻暗潮洶湧,詩中激蕩的感情彰顯出詩人強烈的個性,鮮明的態度。命運的繩索並不是緊握在神的手裡,而應該牢牢地緊攥在自己的掌中,生命的意義只有在鬥爭中生存的人才能有所了解。 (戴欣、高寒、何林馨/文)

趙思運(1967—),山東鄆城人,現居杭州,著有詩集《我的墓志銘》、《六十四首》,專著《現代詩歌閱讀》、《邊與緣——新時期詩歌側論》、《何其芳人格解碼》等。

遺言

他們一個勁地讓我吃

讓我吃各種各樣的糧食

有蕎麥黃豆綠豆紅豆

有各種配方

他們讓我快快地長

長很多很多肉

他們明天就要把我送到

屠宰場了

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大草原

我不知道什麼叫遼闊與蒼茫

作為一頭牛

我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見過

一棵草

(選自:《詩歌EMS》2011年新年特輯,2010年12月版)

[賞析]

趙思運的詩幾乎每一首都是不可複製的,他寫詩從來不按常規出牌,總是出其不意地顯示出另類面相,而這種另類之中又深深地楔入了深刻思考。《遺言》即是這方面的新作。

這首詩乃是一頭牛悲劇一生的概括總結。詩歌的前六行是直線敘述,而且是速度很大的慣性敘述,這種快速敘述使詩歌開頭的「他們」一詞,作為行為的實施方,給我們造成一種無法駕馭的宿命感。最終的結局是「我」明天被送到屠宰場。當這頭牛走到生命的終點時,才悲哀的寫下「遺言」:「我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一棵草」。「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大草原/我不知道什麼叫遼闊與蒼茫」,所曾經擁有的僅僅是人工的飼養配方,是「蕎麥黃豆綠豆紅豆」這些「人類」的食物。本來應該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遼闊、蒼茫的大草原的一頭牛,卻被異化為「人」的生存「待遇」。這不正是大自然所面臨的災難嗎?當一頭牛意識到自己「被人類所飼養」的悲劇命運時,我們「人類」是否也在思考過:我們是被誰所「飼養」了?在越來越高度技術化的時代里,自然生命卻越來越被「文明」異化了。我們都是被所謂的「現代文明」飼養過的生命標本。 (楊志學/文,傅天虹推薦)

阿爾丁夫?翼人(1962-)又名容暢、馬毅。撒拉族。青海人。著有詩集《被神祗放逐的誓文》等。   沉船(節選) ——獻給承負我們的歲月

我認識一條河 這便是黃河

這便是撒拉爾 對河流永恆的記憶 和遙遠的絕響

——題記

1.

相逢在岸邊 在多雨的季節 默認刻骨銘心的時間 是河流的走向 是盛夏殘酷的意念

因了我生命的走向 不被瀰漫的煙霧所籠罩 一頭鑽進都市的人群里 張往流動的香雲像一團火 像等待馬背上起程的兒子 歷來屬於空濛的荒原

而此處站立的不是屬於我的朔風 是一群騷首弄姿的野馬群 在心靈的土地上久久徘徊 被靈與肉堪稱的雄風 風靡一時時刻襲擊來時的風暴 注滿腦汁 灌醉 靈魂透視的荒野

2.

唯有生命的體驗創造奇蹟 唯有誕生或死亡在愛的陰影下 流淌成長長的謠曲 抑或是我們交出的手掌 觸擊沉默的土地揮淚如雨

此刻天空明朗 荒原寂靜 晚冬蹲在山丘流淌無顏的淚水 而人的走向依然是河流的走向

長河啊 當思想的船隻沉入深深的河底屬於我的船只得擱淺在何處?

(選自:阿爾丁夫?翼人的新浪博客)

[賞析]

這首詩歌構思精湛,意境清晰,言簡意長,情味盎然,對生命信仰的提煉與鍛造都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其個性化的詩句有如一把亘古的長劍出鞘,凜冽而蒼涼。比如這樣的句子:「被靈與肉堪稱的雄風/時刻襲擊來時的風暴注滿腦汁/靈魂透視的荒野」即蘊含著生活氣息,又能從具體的意象入手來表現宗教、民族、人性的主題,以及別具一格的撒拉爾民族的精神氣質。?風靡一時/灌醉什麼是詩化的生活?什麼是詩意的人生?什麼是拯救沉船的力量?每一個民族都具有自己堅忍不拔、偉大崇高的品格與精神,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前赴後繼、勵精圖治的優秀兒女,在阿爾丁夫?翼人先生的詩歌中,時時閃爍一種大愛的光芒,而《沉船》中那種來自於生命本真、民族精神、宗教信仰中生生不息的大愛,正是給生活以活力,給人生以創新,給拯救以力量,這就是他詩歌中的靈性所在、詩性所在、神性所在,用阿爾丁夫?翼人先生自己的話就是:「天人合一」。「那個佇立在青海高原之上傲骨錚錚的漢子,是撒拉爾族傑出的兒子——阿爾丁夫?翼人。」這就是我讀完阿爾丁夫?翼人先生詩歌后最想說的心裡話。可是,你要說他在放歌,還不如說他在傾聽,品讀他的詩歌,我覺得他的一生都是在很安靜很虔誠地傾聽那來自於民族、宗教、宇宙的某一種神諭,從而啟示他的詩魂成就了他那些浩瀚壯闊,氣魄雄渾,渾然天成的詩歌。他詩歌崇尚自然的哲學,睿智豪放,大氣厚重,這也是撒拉爾民族文化的精粹,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民族史詩的建構也一個詩人的宿命,我想,阿爾丁夫?翼人先生應是自豪和幸福的。他屬於中國詩歌,更屬於民族詩魂。 (解非/文,解非推薦)

劍東,本名金學忠。黑龍江人。70後詩人。著有詩集《阿骨打城投的雪》。

假想

如果,一棵樹用搖動

帶動森林的歌唱

那麼,風再大一些

如果,一杯酒用濃香

帶動整晚的歡樂

那麼,酒再醇厚一些

如果,一個巷口用幽深

敲打鞋跟兒的情感

那麼,陽光再深入一些

這個時候

我想起那個寫烏鶇的人

想起寂靜的雪山上

心跳會不會引發連續

雪崩

(選自:詩集《阿骨打城頭的雪》)

[賞析]

一個人是否可以有兩個靈魂?詩人可以。一個在大地掙扎,另一個卻脫身而出,向著星空私奔。在這種愈去愈遠的割裂中,他體會到加倍的疼痛,和同樣翻了一番的成就感:第二個靈魂洞察一切,簡直可以代替上帝。那是從屬於他的陌生人。他喜歡藉助這雙陌生的眼睛來打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己。他豈止比常人多一個靈魂,還多了一種自我陶醉的戲劇性。所謂的理想其實是一種虛構。理想主義者具有非凡的虛構能力,而現實常常是上一個時代理想主義者虛構的結果。所以我懷疑不相信理想的人能寫出面向現實的詩歌。正如我不相信不擅長虛構的人能有多大的創造力。

他汲取了口語詩的一些優點,但不是「口水」,有血腥味,血濃於水。有人把吐口水當成寫詩,他還是把寫詩當成吐血。他沒打算徹底地改學「普通話」,仍然屬於「一個人的方言」。即使在喧囂的大合唱背景之下,我們清晰地辨別出他歌聲中藏也藏不住的濃重「地方口音」。想唱就唱吧,你應該驕傲:你是一個有口音的詩人!沒有口音的詩人是可疑的,更適合去做教授或廣播員。 (洪燭/文)

青藍格格,本名王筱艷。內蒙古東部區人。70後女詩人,作品散見各大報刊。

卒年

我夢到過。我再也穿不上 長筒靴子的腳 擋住了許多許多像鳥兒的紙錢 恍若的香燭 恍若,倒置的虛空容器 它聽任,我的肺腑之言在異處重生 它聽任,我最後一次 咬緊牙關

以後啊,失效或不失效的 橡皮擦 再也尋不到 我的筆。哦,梔子花繁 我夢到,我張開毛孔的皮膚正為 為我送行的 一縷一縷煙嵐,勾勒坦然 我夢到

泡影無數。我蛻變為它虛浮的 棄嬰 那些受制於泥土的 阻力,熏灼了我的體香 似有碎骨聲,命令我僵直的軀殼裹脅我 枯萎的神經,依次 返程——

那一年,我終於 國色天香

(選自:青藍格格的新浪博客)

[賞析]

這是一首很刻骨的詩歌。

讀它的感覺像用刀子從骨頭上一下一下剔肉,由於速度均勻而有節奏,並不感到疼痛,或者來不及疼痛,心智完全被專註而凈化的情感帶動著進入一種節律中。這節律不是對死的超越和寬容,也不是對看到了生命本質後的徹悟和釋然,而是用平靜聽任的態度來表現對生的深情和對死做最後的反抗和永久的接納。這也是一種刻骨的愛。雖然你看不見波瀾也看不見火焰,但愛已成灰燼。但灰燼不是終點,它代表著感情的極致(或曰頂峰)和極速。像外表冷靜的冶爐裡面是融化的鐵,這些冷靜肅然的文字就是因作者極致的熱愛而破碎的碎片,而每一次碎片的閃爍都能把我們的心靈劃成傷口。

寫這樣的詩歌,對於一個習慣於冷靜和理智的詩人是一個例外,它突破了作者一貫的穩和隱,而讓潛伏的情感外泄。整個過程像用刀削木頭,一下比一下狠,一節比一節鋒利。直至陡峭如刃,讓我們靈魂發抖。這是一種凜冽的美,像初春的風雖然還刺骨,但料峭中有劍一樣直接而猛烈的愛和暖。而最動人的一幕在結尾:「那一年/我終於國色天香」。這是對死的肯定和認可,死使生命最終完成並圓滿,也使一個女人和詩最終完美。如果不是這個結尾,就像春播夏忙的土地沒有豐收,像孕育了十個月的母親沒有產出胎兒。

很多寫死亡的詩歌都是對別人的死亡發出感嘆,此詩的特色在於通過幻想自己卒年時的種種細節,來表達對此在的熱愛。此在與彼在永遠相連,死就是生的一部分,是一部長劇的尾聲也是高潮。而美好的死會使生命和藝術都變得國色天香。

而我一直在猜度作者一定是一個對生活愛得顫若遊絲的女孩子,同時也是一位對生活有著快刃一樣靈敏的詩人,清風輕拂便遊絲遍地。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會對死眺望,並寫下這些冷中有熱溫潤如淚的文字。

(李犁/文) 2011年3月14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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