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為什麼沉迷於網路?

離線,在線

在基本生活技能的名冊中,網上衝浪得分很高,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年輕人被提示應該獲得和追求這樣的技能,這也是他們渴望掌握的技能,它超越了逐漸過時的「試探」(sounding)和「觀察」(fathoming)。但正像卡蒂·巴爾多(Katie Baldo)這位紐約州庫柏鎮中學的指導顧問所指出的那樣,「青少年忽略了一些主要的社交要點(social cue),因為他們太熱衷於自己的多媒體播放器、手機或電子遊戲。我在大廳里經常看到這種情況,他們不會問候或者進行眼神交流」。進行眼神交流並因此接受另一個人的身體上的接近毫無意義:它意味著要在深度了解(這是深度探險必不可少的技能)方面耗費一些重要但令人生厭的寶貴時間;這樣做的話可能會妨礙或預先干擾瀏覽如此多的(如果不是太多的話,也絕不能算少)誘人界面。

在不斷發生緊急事件的生活中,虛擬關係(virtual relations)輕易就會擊敗「真實關係」(real stuff)。雖然主要是網下世界在驅使年輕男女不斷地四處奔波,但如果不運用網路電子使人與人之間的接觸瞬間化、淺層化和一次性化,變得簡潔、淺顯易懂並且能夠完全支配,這種壓力就毫無作用。虛擬關係帶有「刪除」和「垃圾郵件」按鍵,可以免除深層互動中難以處理的(首先是曠日持久的)後果。一個人可能會情不自禁回想起羌斯(Chance)(他是彼得·塞勒斯在1979年的電影《妙人奇蹟》中扮演的角色,該影片由哈爾·阿什貝執導):他長時間獨自與電視相處,並以為電視中的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當他在一個繁忙小鎮的街上行走時,竟然想在電視遙控器的幫助下,徒勞地將一群令他深感不安的修女從視線中驅趕出去。

對年輕人而言,虛擬世界新的吸引力主要源於這裡沒有矛盾,不會與別人話不投機,而後者是網下的生活世界中的常態。與網下世界中不同,網上世界可以提供無限多樣的可能聯繫——既合理又可行。減少溝通的持續時間,就可以漸漸弱化雙方聯繫,通常情況下則保持溝通持續時間。——這與網下對應的世界完全相反,大家知道,網下世界是通過限制溝通人數,進行深化拓展,持續努力後才能見到成效。

有些人會用這樣的想法來折磨自己:他們邁出的每一步可能(只是可能)都是一個錯誤,對他們而言,可能(只是可能)太遲了而無法減少自己的損失。對這部分人而言,網上溝通真是福音。因此,對需要給出「長久」承諾的——不管它是個人的生活計劃還是與他人的約會——一切事情充滿怨恨。近期的一個商業廣告明顯地討好年輕一代的價值,它宣稱自己出產了一種新睫毛膏,並「發誓說可以讓人24小時保持美麗」,而且如此解說道:「我們承諾:一次描眉就可以讓您美麗的睫毛持久閃亮,無論是遇到雨天、滿頭大汗、空氣潮濕還是淚花四濺。這一切只要您用溫水輕輕一洗,就可輕易卸妝」——24小時已讓人感覺像一種「承諾」,但如果它的效果不能這樣簡單至極地消除的話,即便如此簡單的一種「承諾」,也不會是一種吸引人的選擇。

無論最終做出的選擇是什麼,都會讓人想起馬克斯·韋伯這位現代社會學的奠基者之一所說的「輕飄飄的斗篷」(light cloak);隨意就能把它從肩上搖晃掉,片刻之間就行,而且也不會有什麼麻煩——不像他所謂的「鋼鐵般的外殼」(steel casing),提供的是有效的保護,能夠持久抵禦騷亂,但是它除了限制受保護者的活動,嚴重約束受保護者自由意志施展的空間外,卻也很難擺脫掉。對年輕人而言,最重要的是當重塑「身份」和「人際關係網」的必要性(或實際就是一種幻想)出現,或被認為已經出現之時,他們能保有這種能力。他們先輩們對於「身份認同」一次性的擔心,已漸漸讓位於他們自己對於不停需要「重新身份認同」的焦慮。身份必須是一次性的(disposable);永不滿足或不能充分滿足的身份,或一種掩飾其高齡的身份,都應該被輕鬆放棄;也許生物降解性會成為今天最為急需的身份的最理想屬性。

網際網路的這種互動性正迎合了這種新生的需要。在網際網路上的互動交流中,是關係的數量而不是質量才決定了成敗的幾率。這種互動能夠跟得上(au courant)最新的話題,這種選擇進而使話題成為眾人必知的事情:現在大部分所聽的歌,最新潮的T恤衫設計,時下最紅的名人們的最新新聞,最近和最經常被談論的政黨、節日和焦點事件。同時,在描繪某人自己時,它有助於更新內容並重新確立焦點;在快速抹除自己現如今感到羞恥的陳年往事方面,它也能有所作為。總之,網路極大地促進和提高了不間斷的勞動革新(reinvention),它甚至是後者不可或缺的——在某種程度上,這是網下生活不可能實現的。毫無疑問,這是「電子一代」(electronic generation)把時間花費在虛擬的世界中的最重要原因:這種時間的穩定增加是以生活在「真實」(網下)世界中時間的不斷減少來保證的。

用來框定和描繪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概念的所指對象,那個作為生活和經驗的世界也是年輕人親自經歷的世界,已經漸漸但穩步地從網下世界移植到網上世界了。

像「聯繫」、「約會」、「會面」、「溝通」、「共同體」或者「友誼」——都指涉人際關係和社會聯繫——是其中最顯著的概念。這些概念所指對象的變更的最重要影響之一就是將現時的社會關係和社會承諾看成了不斷需要協商的一個瞬時快照,而非永遠不變的穩定狀態。(但允許我現在就註明,「瞬間快照」[momentary snapshot]不是一個完全恰當的比喻:儘管只是「瞬間」,快照或許仍然意味著比以電子為媒介的關係和承諾更為持久。「快照」一詞屬於相片列印和相紙所用的辭彙,在它們的生命長河中只可能接受一種形象——然而就電子關係而言,刪除[effacing]和改寫[rewriting]或重寫[overwriting]是最為重要的也最常訴諸的選擇,而這在膠片負片和相紙中是不可思議的;的確,它們是以電子為媒介的關係中唯一去不掉的屬性。)

《來自液態現代世界的44封信》齊格蒙·鮑曼著 灕江出版社,2013-3 指月軒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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