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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亮| 大玻璃(04.5)

他曾經因手頭拮据不能為他所愛的女人買下華麗的衣裳和閃閃奪目的珠寶而傷慟無比。他的學生問:「您常常教導我們,衣服是身外之物,人的最大快樂是求知,這難道錯了嗎?」他沉默片刻,像蘇格拉底那樣回答說:「如果事情不涉及金錢,知識是快樂的;但如果你的知識告訴你世間的不公,並切身感到金錢匱乏對愛的損害,以及對金錢萬能的無可奈何,你就會感到知識同時也是你的痛苦之源。」  是啊,我們記得那一陣他是無心再去逛街,更不用說去商場了。想想吧,假如你去商場閑庭信步,並不有購買的慾念,這時你所見到的一切都可能讓你賞心悅目。要是你突然產生一種衝動,發現某件衣裳那麼漂亮,它應該穿在她的身上,你想得到它,而它又是如此昂貴,你難道不會心煩意亂嗎?你的知識馬上告訴你這才是實實在在的美,可是金錢登台,知識就捉襟見肘。你會想,這便是難以逾越的鴻溝了,衣服就那兒眩目地掛著,等待著,似乎伸手可及,可是填平鴻溝的金錢在哪兒?  他那會兒就是這樣小心地隱藏著身份,混在人群中一邊閑逛一邊想人非非。當他在商場瀏覽的時候,華光四射的珠寶、香水、手袋、皮具當然還有錦衣美食,彷彿為他布置起了一個豐裕的物之天堂。這一刻沒有什麼鴻溝,所有的人貌似平等、富足、欣悅與和諧。只是,一旦他試圖改變旁觀和無欲的立場,打算成為購買者,他的心境就整個隨之改變——我們知道,他雖然見多識廣,眼光挑剔,可是非常令人沮喪:他的手頭拮据,這的確與他應當享有的體面生活不相稱。於是,他有些喪魂落魄,意識到一種「被拋」的處境,好像被排除在體面的生活方式之外,註定了要過底層的簡陋日子,頂多在奢華場景的邊緣作壁上觀。他回到家裡,心緒難平,拿出紙和筆開始用激憤的辛辣語彙,聲討有錢人階層的奢靡、過度、虛榮、爭奇鬥妍、淫逸、浮浪、鋪張、炫耀,甚至引申到不公、貪婪、掠奪、墮落這樣一些尖銳的概念上。書寫了幾頁之後,他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寫作真是一種自我治療的好方法!他讀了好幾遍他剛寫下的文字,他的文字使他重新進入一個幻境。在這個幻境中,他高高在上地俯看所有的有錢人,甚而對他們升起了真心誠意的憐憫心。到了半夜,他還是睡不著覺,越來越被他的思想所激動。他覺得有必要從靈魂上拯救有錢人,他還要探討我們時代的風尚習俗究竟在什麼地方出了毛病,助長了人們追逐虛榮的貪婪心,而經濟制度、道德和趣味是不是也跟著有了問題。  「兩百年前,盧梭談到劇院的道德病症時,危言聳聽地斷言當時的婦女們喜歡在觀劇時穿上華麗的衣服,彼此爭妍,把包廂變成展示其魅力和奇裝異服的另一個社交舞台。在盧梭的時代,歐洲還沒有成衣店,衣服都由裁縫度身定製,因而劇場就成了人們炫耀華麗衣服的重要公共場所。快三個世紀過去了,成衣店不僅遍布全世界,而且差不多已經走到了黃昏——並沒有人聽取盧梭的警告,衣服的展示與炫耀早就從劇院里走出,來到了大街、商場、娛樂場所、旅途和形形色色的派對上,甚至出現在雜誌封面、街頭廣告和家裡隨時打開的電視屏幕里……世界被衣服充滿了,燈在所有的地方打開,所有亮著燈的地方都有美艷的衣服。黃昏降臨了,不是偶像的黃昏,而是衣服的黃昏……」他信筆寫來,引經據典,洋洋洒洒,無比快意。  他的手稿一直擱在桌子上,沒有寫完更沒有拿出去發表。雖然他後來還是經常上街,看櫥窗。他喜歡隔著大玻璃看櫥窗。大玻璃是一道隔開兩個世界的透明的牆,它使被看到的那部分東西有種虛幻的性質。櫥窗在他眼中是舞台的側幕,他穿行其間,櫥窗依次在身旁掠過,稍縱即逝。他要是稍作停頓呢,它們也不過向他冷冷地展示「那一邊」的奢華、新穎、舒適、愉悅以及源之物的誘惑和聯想。他想,平時我們享用物品,但是在櫥窗里,物品構成了一個形式,它和印刷品沒有什麼兩樣。櫥窗就是一隻巨大的玻璃鏡框!  正是在這一點上,他又回到那種知識的自我享受中去了。解釋和比喻對他是有用的,是一種內心消遣。我們發覺,而且不止一次地發覺,他是多麼容易離題地空想,追究那些多餘的問題啊。可惜了,我們總是冷不防發現身邊會有這樣的人,他們被生活剝奪掉許多,可是他們偏偏喜歡對生活進行理論探討。他們對語詞有癖好,語詞不能被剝奪,更不會被掏空,當他們沉溺其間的時候,那種快意簡直難以名狀。  在櫥窗的那一邊,如同在記憶的那一邊,在時間的那一邊。他曾經寫過這樣幾句話,稱櫥窗是「物的玻璃暖房」,一隻「公開展示的私人抽屜」,某種「物質的暖昧召喚」。為了讓自己免受櫥窗的蠱惑,不為它所導向的生活目標所奴役,他學會了「參觀那些陳列在大玻璃背後的當代生活的時髦古董」……真有你的!  有一家雜誌請他寫一篇應景文章,題目是「看女人」。那天他一時興起,以「大玻璃」為題,將他看櫥窗的心得移置到了女人身上。他習慣類比,互換,引用。他說他見過許多曾使他賞心悅目的女人,遠遠的,隔著大玻璃,不可觸摸,如今卻怎麼也想不起她們的容顏了。他說她們是一些衣偶、光彩照人的明星、款款而行擦肩走過的淑女、在街對面一晃即逝的女郎——難以為她們命名,只是吸引他貪圖美色的視線,如同瀏覽商場里的服飾、廣告圖片和琳琅滿目的酒,不需要刻意記住什麼。每當他隔著一層玻璃看到女人時,思維懶懶的,並不很集注,一味放縱觀看的眼睛,僅僅是好奇、美艷、陌生感、豐盈、詫異、性感、煩瑣,偶爾會夾雜一點幻想。  然後他廣徵博引,從普魯斯特、福樓拜到杜尚。他說他們作品中的女人就像生活在大玻璃背後(杜尚的一件裝置就叫做「大玻璃」),大玻璃是一道安全的牆,它使人觀望卻不能擅闖。它是一個象徵:兩個界域,彼此看到,有一丁半點興趣,只稍移開視線,立即消遁無蹤。不會妄圖去深入對方,或互換位置。各自的生活場域早已鎖定,它們根本上是絕緣的。他說他對女人的研究熱望是冷卻多時了,討論不如偶爾的觀賞有趣,如果遇到,如果悅目的話。正像鮮花在眼前搖曳,看一眼足夠,有什麼可談論的!他說他想起某日下午,一個奇異美艷的女子在他面前一閃,似曾相識,回頭欲再尋覓,不見了,卻又有別的奇異妖嬈女子如盛開的山花,令他暈眩,忘記前面的邂逅。他不知道她們的一切,不知又何妨?大幹世界,芸芸眾生,這異類一般的女子,已足使他獲得喜悅,雖然這喜悅中隱含著傷懷。最後他說,把女人作為一個話題討論是讓他睏倦的,儘管女人並不讓他睏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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