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讀紅樓之七：寶黛釵之戀，不忘初心

【導讀】魯迅先生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我們做不了這家那家，看看能看見些什麼。

胡讀紅樓讀到這個時候，有個問題是怎麼繞也繞不開了，那就是寶黛釵的愛情悲劇。

有人把《紅樓夢》當愛情小說看，偏偏書中又恰有愛情小說中所需的全部元素：才子佳人，緣定三生；棒打鴛鴦，魂斷情殤。

如今，林黛玉已故去二百餘年，人世早已滄海桑田。這二百多年，林妹妹卻過得一點也不清靜。需要的人總會有目的地把她從墓中請出來，不為講詩，只為樹旗。要麼，以她孤傲愁郁、最終遭棄為由，來表明娶妻要娶怎樣的妻；要麼，以她忠於愛情、至死不渝為理，去印證真愛就是這樣的愛。

還有那個可憐的寶姐姐，與她同是天涯淪落人。一邊作為封建禮教摧毀純真愛情的得利者，一邊成了芸芸眾生擇取賢良美妻的示範人。

《金陵十二釵》判詞中，寶釵和黛玉二人，同文同畫，互悲互憐，一個玉帶林中掛，一個金簪雪裡埋。不知可曾想到，後人竟將他們對立的如此生分。

回到寶釵、黛玉二人同賈寶玉的愛情，我總在想一個問題。若說封建時代的愛情悲劇故事，想要超過《梁山伯與祝英台》，恐怕很難。在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流傳了一千多年後，雪芹先生費盡心血寫就《紅樓夢》，只為重複描述這種悲劇，這個初衷實在讓人難以信服。

比較寶黛和梁祝的愛情故事，最大的相同之處，恐怕是他們都充滿了神話色彩。不同在於，一個結局很動人，山伯和英台化蝶比翼雙飛；一個開始很美好，寶玉與黛玉緣定三生石畔。

那麼，雪芹先生究竟想從這三人糾結的愛情中說些什麼呢？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即便我引經據典的說了，估計也很難讓你信服。

我看《紅樓夢》時，曾在頁邊密密麻麻地注了不少心得。重讀時發現，還是贊寶釵的多些。聽過這樣的話，「喜歡薛寶釵的，根本就沒看懂《紅樓夢》」。就為了這一句話，我苦惱不堪，不知耗費了多少心神去討厭寶釵，可到頭來，還是個沒看懂。

前些天，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個詞，叫不忘初心。霎那間，醍醐灌頂，讓我有了一個重新品味寶、黛、釵三人愛情的視角。

如何不忘初心？我想，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回答好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賈寶玉是誰？赤瑕宮中的神瑛侍者。林黛玉是誰？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薛寶釵呢？書中沒有明確說，但肯定是那「投胎入世風流冤家」中的一個。

那麼，他三人又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呢？

按書中所寫可知，三人原是來自同一地，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處；又要去向同一方，富貴繁華賈府大觀園。

既然是同來同往，那麼去的目的是否一樣呢？我們來看看書中第一回是如何說的：

先說寶玉，書中交待：

「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

關於黛玉，書中寫道：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歷幻緣，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

至於寶釵，書中沒有單獨說，但有如此描寫：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如此看來，三個看似同途，實則陌路。寶玉是來歷劫的，黛玉是來還債的，寶釵是來陪襯的。

寶玉和黛玉有「木石前盟」，他們的愛情是前生註定的。寶釵做為陪襯，扮演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導致別人的愛情以悲劇落幕，活該自己也落了個凄涼的下場。這或許就是捧黛玉而貶寶釵者最有力的說詞了。

若真如此，倒也簡單。只是有一事無法圓說，一個作為陪襯的配角，何以佔據如此重要的位置。

前文說過，金陵十二釵判詞里，寶黛並列居首，但到了紅樓夢十二曲中，寶釵獨佔第一。你要說是巧合，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信。

由此，我開始認真思考寶釵和寶玉真正的關係。

我們都聽過一句話，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神瑛與絳珠因灌溉之緣，便結下一段如此凄美的愛情；寶玉和寶釵能在今生修得此樁婚姻，前世的緣份絕非那麼簡單。

書中所寫，寶釵年齡最大，寶玉次之，黛玉最小。

寶玉和黛玉之間，寶玉總如哥哥一般地遷就體諒黛玉，好似前世灌溉之景；黛玉讓寶玉體會到人世間刻骨的情愛，如同今生償還恩債。只是這個情債實在難還，甜蜜竟無半點，悲傷直到淚乾。淚盡了，無力還了，債也就清了。

那寶釵同寶玉又如何呢？他二人相處，若即若離，在一起時，寶釵總是如母似姐般地照顧和引導著寶玉。我想，若真有前世，那寶釵的仙身必是對神瑛有過扶助之恩的。寶玉下凡，寶釵跟隨而來，絕不是陪襯「木石前盟」，而是寶玉要還寶釵前世的恩情。可惜，前世之恩今生無法以愛相報，只得以婚姻為報。婚成了，恩就報了，緣也就了了。

如此一來，寶玉孤獨一人，卻是身肩兩債。況且，尚未提到湘雲、晴雯、襲人，等等等等。想必這一干風流冤家也都與那神瑛有著無數的恩恩怨怨。這時，或許方能明白，寶玉為何與他們個個都糾纏不清。

寫到這裡，看官又要罵我胡說。胡說也好，杜撰也罷，就此打住。但至少有一點我是篤定的，這一干紅顏女兒間，本無愛恨情仇，硬生生地被安排在了一起，任憑一個多情公子，攪得香斷花殘。

放下其餘不表，單說寶玉、黛玉、寶釵三人。

寶玉自由一僧一道帶入賈府後，過著膏粱紈絝的日子，好不自在。

突然有一天，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這林妹妹掉下來前，曾有個和尚囑咐過她：「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多麼慈善的高僧啊！如同贈送禮品時，還附帶著注意事項。可是細想，這一切怎麼可能？從絳珠草投胎的那一刻起，你才明白，和尚的諫言，不過是個責任迴避條款。

和尚大叫，「胡說！」我只是為了促成他們的「木石前盟」。

想是我錯怪他了，可是怎麼又來了個寶姐姐呢？

當然，我也知道，薛寶釵進京，原不是來找賈寶玉的，而是「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的。

若講到心，寶釵是心比天高。第七十回詠柳絮時，寶釵一句，「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盡顯壯志。

可要說命，寶釵則命比紙薄。備選入宮未被選中，偏又攪入了「金玉良緣」這塘渾水之中。然而，這一切都是偶然嗎？

按書中說，又是個和尚，打小就送了寶釵八個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囑其鏨在金上，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又在寶玉下凡前，在他的玉上刻上「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一手打造了金玉良緣。至此方知，寶釵進賈府的真正使命，就是完成這個金玉良緣。那個選秀，不過是產品推銷前的免費體驗。

那麼，對於這段金玉良緣，寶玉、黛玉、寶釵又是什麼想法呢？

第二十八回寫道，「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第三十二回，林黛玉嘆息，「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

第三十六回，賈寶玉在夢中驚呼，「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可以看到，對於這段「金玉良緣」，他三人都是極不願意的。寶釵曾想以選秀擺脫它，黛玉曾指望靠眼淚融化它，寶玉曾痴想砸了那勞什子就能一了百了。

偏偏就有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們死死罩住，又有一隻無形的手把他們撥來弄去。有緣的，管叫你萬般心事終虛化，無意的，偏叫你齊眉舉案意難平。

至此，你可能也看清了《紅樓夢》中有個隻手遮天的BOSS團，不是賈母、王夫人，不是賈政、王子騰，更不是皇上老兒和那些王爺，而是警幻仙子和那一僧一道。他們就像站在雲端，看著這芸芸眾生在這棋盤上殺得你死我活。看得樂了，伸手指點一二，看的累了，拿起幾個談笑而去，空留底下一片悲鳴怨嘆。

所以，喜歡寶釵也罷，喜歡黛玉也罷，都可以放下了！所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真正令我沉思的是，那張網究竟是什麼？那隻手究竟是誰的？

是封建禮教？如今朗朗乾坤，此種故事又何曾少見。

真有神仙佛祖？三生輪迴，為何不見一世平安。

寫到這裡，我實在是胡說不下去了。算了，都由他去吧！想來，這一切不過是：

單枝獨對百花繁，笑惹群蜂冷語觀。

古今才子多情暖，由來佳人薄命寒。

三生石畔緣隨起，灌愁湖邊淚闌干。

本來荒唐書滿紙，何妨再添怪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