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孫女:家族的苦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
陳氏家族 一言難盡的悲愴
本刊記者徐琳玲 發自安慶
「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電話中,陳紅不願多談家族往事,「我們都是很普通、過著平常日子的人。」
陳獨秀的這位孫女溫文爾雅,言談間透著知識女性的學養。陳紅原名陳禎榮,是北京中醫藥大學生物學教授,她父親陳鶴年是陳獨秀的幼子。
通電話時,陳紅在收拾行李,當晚她將搭乘航班去外地。作為全國政協委員,她每年有一兩個月在全國各地做調研。對於這一份職責,她非常認真。
等完成手頭的工作,她要去香港看望母親和弟兄姐妹。他們都是在「文革」後,陸續去香港定居的。
「家族裡的人吃過很多苦,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她頗為動容。
缺失的父愛
在安慶陳家的老宅院里,「父親」的角色是長期缺失的。
陳獨秀自幼喪父,由脾氣暴躁的祖父撫養長大,從不知父愛為何物。待到幾個子女出生,他又長年在外留學、鬧革命,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到家後又忙著和友人聯絡,父子之間非常陌生。
陳獨秀與妻妹高君曼相愛,私奔結合。這對原配高曉嵐傷害很深。子女們「即受母氏先入之言,對父頗少感情」。母親的不幸,直接影響了陳延年對婚姻和家庭的看法,長大後他埋頭於工作,不願戀愛,不想結婚。
1915年,陳獨秀參與「討袁」運動,被袁世凱派來的都督倪嗣沖追捕,陳家被抄。兩兄弟逃到懷寧鄉下避難,無法讀書。不久,他們接到父親讓他們去上海的書信,隨後辭別祖母和母親,從此再也沒回過懷寧老家。
當時,陳獨秀正在上海創辦《新青年》,帶著高君曼與一兒一女生活在一起。有一天,他對高君曼說:「我想寫一封信,叫延年、喬年到上海來,找點事情做做,以減輕家裡的負擔。」當時陳延年十七八歲,陳喬年十三四歲。
陳延年和陳喬年初到上海時,和父親一家住在一起,但是很快,兩人就搬出來住了。據潘贊化回憶,陳延年因不滿父親拋棄母親、與姨母同居,常常和父親發生矛盾。兒子們搬出去半工半讀,陳獨秀並不阻攔。他對好友汪孟鄒說:「他們到外面住,不是壞事。我向來主張靠自己力量創造前途。」
陳獨秀的教育理念非常新奇:兄弟倆晚上睡在亞東圖書館店堂地板上,白天外出工作,以餅為食,喝自來水,冬著單衣,夏日無被,「顏色憔枯,人多惜之」。
高君曼怕人說閑話,加之對姐姐心存愧疚,想讓兩個孩子到家中食宿。她找潘贊化哭訴,央他向陳獨秀說情。陳獨秀的回答是:「婦人之仁,徒賊子弟,雖是善良,反生惡果。少年人生,叫他自創前途也。」
兄弟倆後來考上震旦大學法語系,勤工儉學,度過艱難時日。1917年,陳獨秀被聘到北京大學,他托汪孟鄒每月支付弟兄倆5元生活費。
因為父子間長期疏離,陳獨秀對兄弟倆思想上幾乎沒有影響。陳延年和陳喬年一度信仰無政府主義,不要家庭、不要國家,並參加了無政府主義組織「進化社」,成為吳稚暉的門徒。
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成為全國無數青年心目中的精神領袖和偶像。17歲的陳延年頗不以為然,「吾父亦不過是新官僚、舊學者而已。讀書雖多,而不能為天地立新,不能為萬民主命,與文盲何異?」
兄弟倆當時想赴法勤工儉學,沒有保證金。吳稚暉不但給他們提供了保證金,還幫助解決了船票。他設法讓這兄弟倆「以黨人資格漫遊世界」,這意味著陳延年和陳喬年可以獲得華法教育會的資助,到法國直接讀書,無須半工半讀。
陳氏兄弟赴法前,陳獨秀因在北京新世界商場散發《北京市民宣言》被捕入獄。潘贊化在街上遇到陳延年,說起他父親被捕一事。潘問陳延年:「假如同仁救援無效,你會怎麼想?」言外之意,陳獨秀的腦袋可能隨時不保。
讓潘贊化非常震驚的是,陳延年的回答是:「中國失去一個有學識的人嘛,當然可惜。」神情非常淡漠,好像談論的是一個跟自己毫無瓜葛的人。
兄弟倆在法國時,陳獨秀曾托陳公培帶給他們一封信,勸他們放棄無政府主義,轉向馬克思主義。陳延年看完信後對陳公培說:「獨秀這個人,你別理他。」陳公培非常驚詫,他沒想到陳獨秀在國內振臂一呼、地動山搖,他兒子卻直呼其名,言談間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然而,陳氏兄弟最後還是轉向馬克思主義。在留法學生周恩來、趙世炎等的團結爭取下,他們拋棄無政府主義,與吳稚暉分道揚鑣。1922年6月,陳延年出席在巴黎郊區布森林廣場舉行的「中國少年共產黨」成立大會,後被選為執委。他和趙世炎負責編印該組織機關刊物--《少年》雜誌。
由胡志明等人介紹,陳延年、趙世炎、蕭三等加入「法共」。是年冬,中共旅歐總支部成立,陳延年等轉為中共黨員。
1923年3月,中共黨組織送陳延年、陳喬年等12人到莫斯科東方勞動大學學習。
據當年一起在東方大學學習的老人回憶:陳延年平時沉默寡言,但在討論和研究理論問題時,表現得很活躍、非常較真,常常同別人爭得面紅耳赤,與平時判若兩人。同學們問他為何如此認真,他回答說,列寧在爭論原則問題時如同猛獅,我們也要學列寧,在原則問題上不能馬虎。
從此,同學們送他一個雅號--「小列寧」。
「一門三中委」
1924年秋到1925春,因國共合作需要,陳氏兄弟陸續回國。陳延年到上海黨中央報到,隨即被派往廣東工作,曾任中共廣東區委書記。陳喬年則被派往北京,擔任中共北方區委組織部長,和李大釗、趙世炎一起工作。
據長期跟隨陳獨秀的鄭超麟回憶,有一次他陪陳延年去見總書記。原以為相別數年的父子相見場景會很感人,但爺倆見了面卻平淡如路人:陳獨秀在石庫門房子的天井裡等候,見到兒子出現,表情安之若素;延年也一樣,隨手拖來張椅子,坐下就開始談工作。
在鄭超麟的記憶中,「這兩兄弟是清教徒。吃得壞,穿得壞,絕口不談女人」。
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後,陳延年領導了著名的省港大罷工,這次大罷工長達1年零4個月,是世界工人運動史上時間最長的一次罷工,被認為是「中國工人運動史上輝煌的一頁」,陳延年充分展現了他作為革命幹部的才幹。
1927年春,陳獨秀、陳延年、陳喬年父子3人,創造了中國現代史上的一個奇蹟:在這一年召開的中共五大上,陳獨秀再次當選總書記,父子3人同時被選為中央委員。
蔣介石發動「四一二」事變後,上海的中共組織遭嚴重破壞。陳延年受命重建黨組織。6月26日,北施高塔路恆豐里104號中共上海區委所在地,他和郭伯和、韓步先等人召開中共江蘇省委成立大會。陳延年被任命為中共江蘇省委書記,郭伯和任組織部長,韓步先任宣傳部長,趙世炎到中央工作。這時,他們接到報告:一位交通員被捕了。
他和王若飛、趙世炎等商量後,立即宣布提前結束會議。當天下午3時,陳延年等人來到恆豐里104號附近,先在暗處觀察周圍動靜,見沒有什麼異樣,便冒險進門,焚燒辦公室內秘密材料。不久,上海警備司令楊虎派大批軍警包圍了恆豐里104號,陳延年、郭伯和、韓步先一起被捕。
叛變的交通員並不認識陳延年。當時陳延年身穿短衣,褲腿上扎著草繩,自稱是受僱到這裡做工的,名叫陳友生。敵26軍以為陳延年只是一名普通共產黨員,將其押往龍華監獄。
陳延年懷著一線希望,給亞東圖書館汪孟鄒寫信,請他想辦法營救。他在信中寫道:「我某日在某處被捕,現拘押在市警察局拘留所。我是工人,不會有多大嫌疑,現在我的衣褲都破爛了,請先生給我買一套衣褲送來。」信尾署名「陳友生」。
汪孟鄒認出了陳延年的字跡,立刻去找胡適幫忙。胡適想起蔣介石的「紅人」吳稚暉是陳延年的老熟人,決定將信轉給吳稚暉,請他幫忙。
誰知,胡適的「好心」反而壞了大事。1921年秋,蔡和森、陳毅、李立三等104名留學生與吳稚暉等鬧矛盾,後被押送回國。之後,陳延年逐漸脫離吳稚暉的無政府主義影響,轉向共產主義。這讓吳稚暉一直耿耿於懷。
吳稚暉得知陳延年被捕,立即寫賀信給上海警備司令楊虎,說陳延年「恃智肆惡,過於其父百倍」,竭力催促楊虎立即將其殺害。
7月4日,陳延年被押往上海龍華刑場,因為不肯下跪,被強按在地上,亂刀砍死。
次年2月16日,中共江蘇省委再次在上海召開秘密會議,地點是英租界北成都路刺繡女校。陳喬年是這次會議的主持人。由於叛徒告密,軍警突然包圍會場,陳喬年和其他江蘇省委機關的負責同志被捕。
當時,陳喬年化名王某,來滬不久,叛變的唐瑞林不認識他。軍警動用種種手段,想探明他的真實姓名和身份,都未得逞。
因為他沒暴露真實身份,黨組織便計劃用錢將他贖出。一同入獄的鄭復他、許白昊也在獄中研究營救他的計劃,打算由叛徒不認識的周之楚頂替他。周之楚當即允諾,願以自己的犧牲來保全陳喬年的生命。
不料,周之楚的父親也四處託人營救他。陳喬年的身份終於暴露了。他從獄中託人轉告黨組織,希望黨不必再為營救他而費心,不必再為他花錢。
遇害前,他說:「讓子孫後代享受前人披荊斬棘的幸福吧!」難友問他,對黨對家庭有何遺言?他回答:「對家庭毫無牽掛,對黨的儘力營救,表示衷心感謝。」
1928年6月6日,26歲的陳喬年在上海楓林橋畔被槍殺,年僅26歲。陳喬年結過婚,有一女,下落不明。
1936年,張、楊發動西安事變。蔣介石被扣押的消息傳到南京監獄,陳獨秀託人買酒打菜,對獄友說:我平生不喝酒,今天要好好喝上一杯。當把第二杯酒灑在地上,祭給兩個兒子,喊著「延年,喬年」時,他不禁失聲痛哭。安慶僅存的血脈
大哥延年在上海被害時,陳松年17歲。
噩耗傳來,祖母和母親哭得暈了過去。隨後,他和姐姐陳玉瑩到上海處理後事。國民黨當局既不讓他們收屍,也不允許他們看大哥最後一眼。姐弟二人在哥哥就義的地方燒了幾炷香和一點紙,痛哭了一場。
第二年,二哥喬年又在上海被害。松年和姐姐再赴上海處理後事。國民政府仍然不讓收屍。兄妹二人親眼目睹了喬年倒在血泊中的慘狀,悲痛過度的玉瑩,隨即因血崩住進上海的醫院,不久也隨二哥去了,死時年僅28歲。
1933年,松年從父親故知柏文蔚那裡得知陳獨秀被公審的消息。他利用暑假去南京探監,看到父親後,一下子痛哭起來。陳獨秀罵他沒出息。
日本侵略者佔領安慶時,陳家財物幾乎被洗劫一空。
陳松年帶著一家坐船逃往武漢,見到了剛剛獲釋的父親,以及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繼母潘蘭珍。他們沿江而上,經重慶到達江津。後來,陳松年在江津國立九中做總務工作。
陳獨秀的家庭觀念一向淡薄,對兒女甚少關愛。晚年,陳松年常常帶子女來看望他,卻讓他欣喜,「對幾個孫子孫女親熱得不得了,過些時間不看見他們,便要派人去把他們接來」。
在江津,陳松年陪伴父親直至他去世。陳松年童年時從未得到父愛,但他對父親非常孝順,也很尊重後母潘蘭珍。他的子女在他的教育下,對潘都叫她「二奶奶」。
1947年,陳松年依照父親遺囑,把祖母和父親的靈柩運回安慶。歸鄉途中,他擔心「陳獨秀」三字會帶來麻煩,在棺木上寫了父親科舉時使用的名字「陳乾生」,安葬在集賢關附近的深林中,沒有立碑。這使陳獨秀的墓得以躲過「文革」浩劫。
解放後,陳松年在窯場當工人,帶著一家子隱忍度日。
1953年2月,毛澤東乘軍艦「洛陽號」巡視長江沿岸。21日上午,安慶地委領導登艦陪同。談話間,毛澤東忽然問:「陳獨秀家裡還有誰?」得知陳還有一個兒子在此地生活且曾賣房以維持生計,他說:「陳獨秀後人有生活困難,可以照顧嘛!」
地方政府立刻確認了陳延年、陳喬年的烈士身份,給家屬頒發烈士證書。中共安慶地委統戰部按月發給陳松年30元生活補助金,一直發到1990年陳松年過世。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陳松年被選為安慶市政協常委,安慶市文史館館員,安徽省文史館館員。
1979年,陳松年致信安慶有關部門,提出重修陳獨秀墓,很快得到答覆:以家屬名義重修,資金由官方出。於是有了陳獨秀在故土的第二方石碑。
陳松年性格溫潤隱忍,與世無爭,沒有像父兄一樣投身於轟轟烈烈的革命。他的一家是陳獨秀在安慶僅存的血脈。
陳松年育有三女一子:長子長琦是合肥工業大學教授,女兒長璞曾擔任安慶文化管理局副局長、市僑聯副主席。熟悉他們的「陳獨秀研究網」主編萬多勝說:這兩位是孫輩中與陳獨秀個性最相似的。
在家族中,陳長璞是為陳獨秀研究和歷史問題解決付出最多的一個。早在文革末期,她就不顧父親警告,偷偷收集各種關於祖父的資料。在她和家人近三十年的執著下,雜草叢中的土墳包終於擴建為一個佔地1。37平方公里的「獨秀園」,陳獨秀紀念館也終於落成。
墓碑上的銘文從「乾生」到「仲甫」,再到「獨秀」。歷史在逐漸恢復其本來面目。
沉重的遺產
高君曼和陳獨秀分手後,帶著孩子居住在南京,因為身弱多疾,加之經濟窘迫,境遇凄苦。她育有一子一女:陳子美,以及陳紅的父親陳鶴年。
陳獨秀入獄時,姐弟倆曾去南京探監。陳子美勸說父親和潘蘭珍儘快結婚,以杜絕別人的閑話。20歲的鶴年天真地提出要幫父親越獄。
陳鶴年當時正在北京大學政法系就讀,並加入了中共地下組織。他妻子許桂馨則組織婦女為游擊隊做後勤工作。但由於父親是陳獨秀等各種複雜原因,陳鶴年後遠避香港,更名陳哲民,在報界工作過,一直低調度日,2000年在香港去世。
陳紅同胞姐弟共4人,其餘的3位是禎祥、禎慶、禎祺。因為祖父戴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內的多頂「帽子」,加之父親又在香港,他們的命運都很曲折。
大女兒陳禎祥在反右中被劃為「右派」;二女兒陳紅在彙報思想時,因為說了句對陳獨秀也要一分為二,便被定罪為「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陳獨秀翻案」;三女兒禎慶到商店買毛主席像章,說了句「六角錢一個,太貴了」,成了「反革命」;小兒子禎祺被下放到內蒙古插隊落戶,一去就是13年。
文革後,陳鶴年的子女陸續落實了政策。除陳紅留在北京外,其他幾位都移居到香港。
陳紅的姑姑陳子美的命運更為坎坷。她早年半工半讀,在杭州做過電信局職員,學過婦產科,還跑過單幫。
文革期間,陳子美被打成「牛鬼蛇神」。1970年,她帶著孩子,身系5個醬油桶漂泊10小時偷渡到香港。到香港後,她怕被港英當局遣送回內地,來不及見弟弟鶴年,又亡命美國,直至1989年才成為美國公民。
1991年,陳子美因病住院,回家後發現全部積蓄與財產被兒子捲走,從此靠政府補助金過活,後因積欠房租14000美元被公寓管理公司起訴至法院,八旬老人面臨流落街頭的境地。
當地報紙報道了中共創始人陳獨秀之女生活窘困的消息後,紐約市政當局資助了部分。國內主持陳獨秀研究會的唐寶林聽聞此事,一邊發動會員捐款,一邊上書中共中央辦公廳籲請緊急救助,後得上級通知:「中華海外聯誼會」已將9000美元匯給陳子美老人。
江澤民訪美期間,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曾派人探望過老人,並表示:以後有事可電話求助。次日,陳子美髮表書面聲明對中國總領事館致謝。
2002年,陳松年之女長璞在紐約探訪了姑姑陳子美,她評價說,「她是個相當獨立、相當堅強的女性,一直能獨立照料好自己的生活。」
2008年4月14日下午4時,她在紐約皇后區聖約翰醫院寂寞離世。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陳紅對本刊記者說:「我們的故事不重要。」
和三伯父家的長璞不同的是,她更在意祖父的思想遺產:「他當年高舉著『德先生』和『賽先生』。之後,他自己又吃過斯大林的很多苦。所以,他對政治的思考和分析也更深入了。他當初說的,很多都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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