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入侵阿富汗原因新解:完成地緣政治任務
調查表明,1/3以上的老兵都有嚴重的「阿富汗綜合症」,需要心理幫助,其具體表現是:易怒、兇狠、罪感、失眠、有自殺或殺人傾向,等等。這種「綜合症」會在戰爭結束半年或幾十年後發作,因而是一種心理上的「定時炸彈」。
1979年12月27日,蘇軍進入阿富汗,對阿富汗「不宣而戰」。作為「帝國的最後一場戰爭」,阿富汗戰爭影響了蘇聯的命運,也給後蘇聯的廣大空間留下後遺症。在30年中,俄羅斯的心靈因「阿富汗之痛」在艱難掙扎中期待救贖和超越。
蘇聯侵阿原因新解
要了解蘇聯侵阿的原因,必須考察某些歷史背景。19世紀英、俄爭奪中亞,由於勢均力敵,二強劃定勢力範圍,阿富汗成為「緩衝國」:英國未能向北更進一步,而俄國也未能實現讓其士兵「到印度洋洗靴子」的夙願。1917年到1945年間,西方大國曾覬覦阿富汗,但並無斬獲,強大的蘇聯使阿富汗成為禁區。1945年之後,阿富汗成為所謂「中立國」,但實際上已是蘇聯的勢力範圍;而在「冷戰」格局下,阿富汗成為美蘇爭奪的戰場。
蘇聯有對阿富汗擴張意識形態的動機。1978年4月,阿富汗爆發所謂「四月革命」,新上台的「人民民主黨」宣稱要走蘇聯道路,蘇斯洛夫(蘇共中央第二書記,主管意識形態)、波諾馬廖夫(蘇共中央國際處書記)等蘇聯領導人歡欣鼓舞,認為阿富汗將成為「又一個蒙古」,「世界革命」的壯麗圖景似乎重現眼前。如果阿富汗加入蘇聯陣營,蘇聯就可有新的平台,向南亞、中東等地區推進。
但是,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與阿富汗社會脫節,「人民民主黨」的影響有限,只是由於其親蘇的外交路線,才在國內獲得政治動力。在蘇聯專家的援助下,塔拉基政府對該國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實行土地改革、集體化,廢除伊斯蘭教的國教地位(伊斯蘭教被認為「只反映剝削階級利益」),鎮壓宗教上層;剝奪部族上層的權力、甚至實施肉體消滅;強行解除普什圖族的武裝(他們有攜帶武器的傳統),允許婦女不戴面紗、接受教育,等等。類似政策引起國民憤怒,「人民民主黨」成為眾矢之的。1979年9月,阿明發動政變,殺死塔拉基(蘇聯領導人對塔拉基頗有好感),取彼自代。他還不顧蘇聯的警告,實施「清黨」,原政府成員被免職或被殺,蘇聯在阿富汗面臨危機。蘇聯領導人擔心:如果放棄對阿富汗兄弟黨的支持,將會損害蘇聯的威望;而擔心阿明倒向美國,是引發入侵行動的直接原因。蘇軍的主要任務,就是推翻阿明,扶植和保衛以卡爾邁勒為首的代理人政權。
阿富汗局勢關乎蘇聯的邊疆安全和穩定。作為鄰國,蘇聯的中亞各族與阿富汗在語言、種族、宗教、文化等方面相近;如果阿富汗的共產主義政權被推翻,會影響到中亞的安定。
出兵阿富汗也是蘇聯對抗美國的具體步驟。1979年3月,阿富汗國內連續發生叛亂,這些叛亂都有明顯的外國背景(1998年1月,布熱津斯基證實,1979年7月,美國特工即已滲透到喀布爾,支持反對派顛覆阿政府)。蘇聯領導人獲悉:在霍梅尼「伊斯蘭革命」後被逐出伊朗的美國人已在阿富汗建了無線電監測站,可監聽蘇聯全境的電話內容;此外,蘇聯政府曾證實:如果蘇聯不出兵,美軍就會佔領阿富汗——蘇軍只比美軍早到幾小時。
此外,蘇聯決定出兵阿富汗的日期(12月12日)與北約決定在歐洲部署美國中程導彈的日期「巧合」,表明這是蘇聯在阿富汗方向對西方的強硬回應。
阿富汗局勢影響所有周邊國家。阿富汗「革命」政權曾引起巴基斯坦擔心,「人民民主黨」希望依靠蘇聯向巴基斯坦提出領土要求——因巴基斯坦有大量普什圖族;而蘇聯與巴基斯坦的對手印度存在友好關係。此外,蘇聯在本地區還有一個潛在競爭者:伊朗。如果伊朗向阿富汗等鄰國輸出「革命」,那麼,蘇聯的中亞地區也將受到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影響。
蘇聯入侵阿富汗的另一個目的是:對抗和威脅中國。從1950年代末中蘇關係惡化,開始了軍事-政治對抗。蘇聯領導人認為,出兵阿富汗可防止中美聯手反蘇。
因此,從各方面來看,蘇聯侵阿並非普通的侵略行動,其主要目的是完成地緣政治任務。
蘇聯失敗了,但並未戰敗
1978年,塔拉基政府無視阿富汗的社會結構、伊斯蘭傳統、民族心理,在一些低水平的蘇聯專家幫助下,貿然搞起「蘇維埃化」,引發阿富汗社會的巨大反彈,激化了國內矛盾,反政府力量迅速壯大。從1979年3月起,阿政府多次請求蘇聯派軍干預(俄學者證實,類似請求不下20次),最初蘇聯政府較為謹慎,只是大幅增加糧食、武器援助,但阿政府仍無力控制局面,在捲入程度不斷加深的情況下,蘇聯最終選擇了出兵阿富汗。多年之後,俄羅斯論者多譴責說,侵阿是幾名老朽、昏聵的蘇聯領導人的錯誤決策;但是,出兵不過是之前蘇聯對阿政策的邏輯後果,否則就是聽任美國佔上風——而從當時蘇聯這個超級大國的角度來說,退讓是根本不可能的。
蘇聯政府的決策機制當然難稱完善: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腦血管疾病嚴重,動輒不能視事,都不知道阿富汗發生了什麼;力主出兵的安德羅波夫、外長葛羅米科和國防部長烏斯季諾夫等人對阿局勢未做調研,卻主導了決策過程。有軍界人士警告說,出兵會導致阿富汗各派一致反蘇,且會損害蘇聯與伊斯蘭世界的良好關係,但未獲重視。
蘇聯領導人並未認識到,出兵其實是不明智地捲入了阿富汗內戰。阿富汗政權無任何社會基礎,非常弱勢,而蘇軍入侵使阿富汗民眾產生敵愾情緒,將蘇軍及其扶植的政府視為全民族的敵人。伊斯蘭教成為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將阿富汗社會動員起來,對蘇軍發動「聖戰」。蘇軍得不到阿富汗人民的支持,因而其軍事成果無法轉化為政治成就。正如蘇軍總參謀長阿赫羅梅耶夫元帥所說:「我們控制了喀布爾和各省中心,但在佔領的領土上無法建立政權。我們輸掉了爭取阿富汗人民的鬥爭。支持政府的只是人民中的少數。」
蘇聯需要阿富汗的地緣政治空間,而「人民民主黨」當然也需要蘇軍保衛其既得利益。在蘇軍入境後,阿政府竭力推動蘇軍承擔起全部軍事任務(阿政府軍戰鬥力低下,且常常被反政府武裝策反)。從1980年2月起,蘇聯一些軍方人士就多次主張蘇軍撤離,但是,阿政府設法將蘇軍與自己綁定,使蘇聯政府一再推遲撤軍,蘇軍傷亡不斷增大。
蘇聯領導人誤判了國際形勢。許多俄羅斯論者稱:蘇聯在阿富汗落入了西方的戰略陷阱,其實,首先是蘇聯自身為對手提供了機會,而西方只是抓住了良機。蘇軍入侵阿富汗後,美國迅速制訂了一整套戰略、戰術計劃,動員全部資源從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面對抗蘇聯。巴基斯坦成為阿富汗游擊隊的可靠後方,美國、伊朗、沙烏地阿拉伯等國實際上已「間接參戰」。蘇聯陷入政治和道義災難,受到全世界孤立。
蘇軍的劣勢是:不擅長山地作戰,原有的山地師在1945年後已解散;阿富汗惡劣的地理、氣候條件使蘇軍極不適應,導致大量非戰鬥減員;「聖戰者」熟悉地形,以群山為基地伏擊蘇軍;在精神方面,蘇軍遠不及「聖戰者」:蘇軍是入侵者,士氣低落,不知為誰而戰;而「聖戰者」為信念勇於赴死;蘇軍四面受敵,而「聖戰者」則得到阿富汗民眾支持,到處都可獲接濟和補充;蘇軍在情報方面也存在嚴重缺陷,無法對「聖戰者」發起突然打擊;「聖戰者」則得到美國、巴基斯坦的情報支持。1997年,馬蘇德接受採訪時證實:一些克格勃高官曾提供情報給「聖戰者」,使其提前半個多月獲知蘇軍作戰計劃。
但是,說蘇軍在阿富汗戰敗並不確切,蘇聯的失敗是政治失敗。蘇軍不僅保護了親蘇政權和蘇聯的戰略利益,且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經驗,即從純軍事角度看,蘇軍的表現也並非一無是處。西方專家曾認為,1980年代中期,蘇軍已能很好地勝任作戰任務。2001年11月11日,俄總統普京對一群美國記者表示:蘇聯在阿富汗並未戰敗,且「在軍事方面實現了所有的既定目標」,只是「犯了許多不可原諒的政治錯誤」。
乍看起來,似乎今日的美軍在阿富汗比當年的蘇軍成功得多——2001年至今的8年內折損官兵僅為800多人。但是,不應忘記:蘇軍在阿富汗的對手是全世界,而美國則幾乎得到全世界的支持,擁有最先進的武器裝備,阿富汗則貧弱、缺少外援;美國還吸收了蘇聯的經驗和教訓;此外,與塔利班長期「和平共處」,也是美軍能夠減少傷亡的「秘訣」。
「阿富汗綜合症」
蘇聯在阿富汗付出了慘重代價。從1978年到1990年,光是對阿富汗的各種援助、貸款等項就高達85億盧布,而用於戰爭的費用比這高得多。蘇軍參戰軍人先後達到62萬人,文職人員也有2.1萬名;其中近1.5萬名官兵陣亡,受傷人數為53753人(其中不少人成為殘廢),生病者達415932人。此外,阿富汗戰爭還引發蘇聯嚴重的制度危機。1991年12月,蘇聯崩潰;1992年,作為蘇聯帝國的延伸物,親蘇的納吉布拉政權也迅速倒台。
許多蘇軍士兵回國後,講述了在阿富汗的暴行,令蘇聯社會震驚。1989年12月,蘇聯第二次人民代表大會通過決議,認為蘇軍侵阿違憲,「理應受到政治和道義譴責」,而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葛羅米科、烏斯季諾夫等人難辭其咎。曾在阿富汗作戰的「蘇聯英雄」們失去其頭頂的光環,緊隨而來的蘇聯解體、社會轉型,讓阿富汗戰爭的老兵(被稱為「阿富汗人」)陷入生活底層,被稱為「劊子手」、「罪犯」,遭到社會歧視,多數「阿富汗人」都自我異化。
1989年之後,蘇聯關於阿富汗的「傷痕文學」(小說、散文、歌曲、電影等)迅速繁榮;而「阿富汗綜合症」(醫學術語為「創傷後應激反應障礙」)一詞也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一首歌中寫道:
……阿富汗綜合症!/意味著輸掉戰爭/意味著以獎章為恥/意味著回到祖國/別人防你如竊賊……
意味著學會了開槍/意味著回國,如彈簧般活著/習慣於輕易出手殺人/阿富汗綜合症!
調查表明,1/3以上的老兵都有嚴重的「阿富汗綜合症」,需要心理幫助,其具體表現是:易怒、兇狠、罪感、失眠、有自殺或殺人傾向,等等。這種「綜合症」會在戰爭結束半年或幾十年後發作,因而是一種心理上的「定時炸彈」。比起肢殘者,他們是些心理殘疾者。75%的「阿富汗人」離婚或家庭矛盾尖銳;2/3的「阿富汗人」對工作不滿意,經常跳槽;50%到70%的「阿富汗人」隨時準備重返阿富汗;許多人用酗酒、吸毒來舒緩緊張心理。一些「阿富汗人」似乎已適應了和平生活,但是「阿富汗綜合症」會隨時爆發,帶來毀滅性後果。
「阿富汗人」曾積極捲入蘇聯的政治鬥爭。1991年8·19事件中,格拉喬夫指揮的空降兵成為兩派政治力量爭奪的對象:是倒向葉利欽還是「緊急狀態委員會」,成為決定鬥爭結果的關鍵;1994年車臣戰爭爆發,許多「阿富汗人」毛遂自薦,參加了車臣戰爭。
俄羅斯警察部門曾對「阿富汗人」敞開大門,但是,這些「阿富汗人」當上警察之後,會將戰場上的做法帶回,動輒行兇、施暴,成為某種社會公害。媒體曾報道,1995年2月,已娶妻生子多年的「阿富汗人」弗·謝甫琴科與警察同事們一起打獵,突然對其同事開槍掃射。事後他敘述:他恍惚間感覺自己又身處阿富汗,其狙擊手的本能突然復甦,周圍全是敵人。阿富汗戰爭以另一種方式在俄羅斯社會延續。
大量「阿富汗人」充當僱傭軍,到境外參加武裝衝突;也有人當了公司保安;還有不少人甚至加入了犯罪團伙。
戰爭的惡果還不止於此。1989年蘇軍撤離後,阿富汗迅速陷入殘酷的內戰,戰火燒到塔吉克等國,在短期內,阿富汗「崛起」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生產國(佔全世界毒品生產總量的90%),使俄羅斯深受其害。有數字說,俄羅斯每年因阿富汗毒品而死去的人數,是蘇軍在阿富汗戰爭期間死亡人數的兩倍。與吸毒、販毒相聯繫的,還有賣淫、艾滋病、有組織犯罪等。俄羅斯社會因阿富汗戰爭而遭到了嚴酷報復。
未被吸取的教訓
美國在朝鮮、越南付出巨大代價,留下「綜合症」;蘇聯蹈覆轍,使阿富汗成為自己的「越南」;2001年10月,美國又匆忙步蘇聯的後塵。看起來,所謂教訓總是具有事後性,所謂教訓也並非總是被吸取。同樣,阿富汗的傷痛未愈,俄羅斯又患了「車臣綜合症」——在那場內戰中,俄羅斯付出了不小於在阿富汗的代價。
美國曾拍攝越戰題材的系列電影(如《第一滴血》),塑造了蘭博這樣的越戰英雄,意在美化侵越戰爭,消除罪惡感,療治「越南綜合症」,做「為了忘卻的紀念」。俄羅斯對「阿富汗綜合症」曾經無所作為,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其態度也發生了變化。
從1990年代末開始,俄羅斯即不再一味譴責阿富汗戰爭的非正義性、渲染傷痕,而是強調蘇聯對阿友好援助、出兵的合法性和必要性:蘇聯出兵是對阿富汗的「友好援助」,且依據了蘇-阿條約第四條。一位俄政要在訪談時認為,所謂「阿富汗綜合症」源於反俄勢力的誹謗,要醫治這種心理疾病,必須放棄認為蘇軍在阿富汗是侵略、甚至犯罪的自虐觀念。
2005年,俄羅斯電影《九連》塑造了一群俄羅斯的蘭博們,其功能與《第一滴血》相似,意在消解「阿富汗綜合症」(以及「車臣綜合症」)。
2007年6月,美國導演泰倫斯·亨利採訪了俄羅斯的瓦·伊·瓦倫尼科夫將軍,後者證實,並非美國的「毒刺」導彈決定了戰爭結果,而是「我們自己離開的」;蘇軍進入阿富汗也並非侵略,而是應阿政府一再請求出兵的。阿富汗人民曾把蘇軍當作保護者,用鮮花來迎接;送別時「不但有鮮花,還有眼淚」。
據說,所有征服者在阿富汗都失敗了,唯獨俄羅斯是例外。有論者證實,1925年、1929年、1930年,蘇聯曾三次對阿富汗成功用兵。而當年的蘇軍指揮員格羅莫夫將軍曾寫道:1979年底,蘇軍不受阻礙地進入阿富汗,與美國(在越南)不同,蘇軍在「阿富汗完成任務後,有組織地返回了祖國」。
令一些政界和學界人士扼腕的,已不再是1979年的入侵,而是1989年的撤軍;而1991年後俄羅斯放棄支持阿富汗政府,被認為是短視的外交政策。2009年2月,俄學者尤里·克魯普諾夫在接受訪談時表示:20年前從阿富汗撤軍非常愚蠢,蘇聯在那裡付出很多,卻最終放手,使原來的投入付諸東流。
今日美國在阿富汗又走到十字路口。美國似乎已看到前景渺茫,在宣布增兵的同時,開始重視蘇軍的經驗:2009年9月,曾參加阿富汗戰爭的阿烏舍夫將軍(印古什共和國前總統)被請到白宮,為美國人當「顧問」;美國甚至建議俄羅斯「擴大對阿富汗民主化進程的參與」,邀俄軍共同對付塔利班。12月16日,北約請俄方援助其駐阿軍隊。鑒於蘇聯的往事,俄羅斯對類似建議的態度非常謹慎(有學者指出,這又是一個陷阱);而如果說,阿富汗將是美國的噩夢,俄羅斯正可隔岸觀火;何況,讓美國深陷阿富汗,顯然有助於減少其在高加索、東歐方向對俄羅斯的壓力。
阿富汗至今仍像是中世紀的「准國家」(時間在阿富汗似乎停滯),只因其重要的戰略位置,而一再被有野心的大國覬覦。在阿富汗,所有前赴後繼的侵入者都不乏軍事進展,但最終都被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摧垮了意志,被迫一再重複這樣的故事:高調進入-留下創痛-倉皇退出。會有人能超越這一模式嗎?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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