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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宋詩選注·楊萬里

楊萬里

   楊萬里(一一二七——一二○六)字廷秀,自號誠齋,吉水人,有《誠齋集》。南宋時所推重的「中興四大詩人」是尤袤、楊萬里、范成大和陸遊四位互相佩服的朋友;楊和陸的聲名尤其大,儼然等於唐詩里的李白和杜甫①。不過,十個指頭也有長短,同時齊名的兩位作家像李白和杜甫、元稹和白居易慢慢的總會分出個高低。宋代以後,楊萬里的讀者不但遠少於陸游的,而且比起范成大的來也數目上不如②。在當時,楊萬里卻是詩歌轉變的主要樞紐,創辟了一種新鮮潑辣的寫法,襯得陸和范的風格都保守或者穩健。因此嚴羽《滄浪詩話》的「詩體」節里只舉出「楊誠齋體」,沒說起「陸放翁體」或「范石湖體」。

   楊萬里的創作經歷見於《江湖集》和《荊溪集》的自序③。據他說,他最初學江西派,後來學王安石的絕句,又轉而學晚唐人的絕句,最後「忽若有悟」,誰也不學,「步後園,登古城,採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余詩材」,從此作詩非常容易。同時人也讚歎他的「活法」、他的「死蛇弄活」和「生擒活捉」的本領④。這一段話可以分三方面來申說。

   第一、楊萬里和江西派。江西詩一成了宗派,李格非、葉夢得等人就討厭它「腐熟竊襲」、「死聲活氣」、「以艱深之詞文之」、「字字剽竊」⑤。楊萬里的老師王庭珪也是反對江西派的,雖然他和葉夢得一樣,很喜歡黃庭堅。楊萬里對江西派的批評沒有明說,從他的創作看來,大概也是不很滿意那幾點,所以他不掉書袋,廢除古典,真能夠做到平易自然,接近口語。不過他對黃庭堅、陳師道始終佩服⑥,雖說把受江西派影響的「少作千餘」都燒掉了,江西派的習氣也始終不曾除根,有機會就要發作⑦;他六十歲以後,不但為江西派的總集作序,還要增補呂本中的《宗派圖》,來個「江西續派」,而且認為江西派好比「南宗禪」,是詩里最高的境界⑧。南宋人往往把他算在江西派里⑨,並非無稽之談。我們進一步的追究,就發現楊萬里的詩跟黃庭堅的詩雖然一個是輕鬆明白,點綴些俗語常談,一個是引經據典,博奧艱深,可是楊萬里在理論上並沒有跳出黃庭堅所謂「無字無來處」的圈套。請看他自己的話:「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經前輩取鎔,乃可因承爾,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許』『若個』之類是也。……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婦而坐之於平王之子、衛侯之妻之列也」⑩。這恰好符合陳長方的記載:「每下一俗間言語,無一字無來處,此陳無己、黃魯直作詩法也」11。換句話說,楊萬里對俗語常談還是很勢利的,並不平等看待、廣泛吸收;他只肯挑選牌子老、來頭大的口語,晉唐以來詩人文人用過的——至少是正史、小說、禪宗語錄記載著的——口語。他誠然不堆砌古典了,而他用的俗語都有出典,是白話里比較「古雅」的部分。讀者只看見他瀟洒自由,不知道他這樣謹嚴不馬虎,好比我們碰見一個老於世故的交際家,只覺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錢待人都有分寸,一點兒不含糊。這就像唐僧寒山的詩,看上去很通俗,而他自己誇口說:「我詩合典雅」12,後來的學者也發現他的詞句「涉獵廣博」13。

   第二、楊萬里和晚唐詩。他說自己學江西派學膩了,就改學王安石的絕句,然後過渡到晚唐人的絕句14。我們知道,黃庭堅是極瞧不起晚唐詩的:「學老杜詩,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也;學晚唐諸人詩所謂『作法於涼,共敝猶貪,作法於貪,敝將若何!』」15所以一個學江西體的詩人先得反對晚唐詩;不過,假如他學膩了江西體而要另找門路,他也就很容易按照鐘擺運動的規律,趨向於晚唐詩人。楊萬里說:「詩非文比也……而或者挾其深博之學、雄雋之文,於是隱括其偉辭以為詩」16。這透露了他轉變的理由,可以借劉克莊的話來做註腳:「古詩出於情性,今詩出於記聞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於是張籍、王建輩稍束起書帙,剗去繁縟,趨於切近。世喜其簡便,競起效顰。遂為『晚唐體』」17。除掉李商隱、溫庭筠、皮日休、陸龜蒙等以外,晚唐詩人一般都少用古典,而絕句又是五七言詩里最不宜「繁縟」的體裁,就像溫、李、皮、陸等人的絕句也比他們的古體律體來得清空;在講究「用事」的王安石的詩里,絕句也比較明凈。楊萬里顯然想把空靈輕快的晚唐絕句作為醫救填飽塞滿的江西體的葯。前面講過徐俯想擺脫江西派而寫「平易自然」的詩,他就說:「荊公詩多學唐人,然百首不如晚唐人一首」18;另一個想脫離江西派的詩人韓駒也說:「唐末人詩雖格致卑淺,然謂其非詩則不可;今人作詩雖句語軒昂,但可遠聽,其理略不可究」19。可以想見他們都跟楊萬里打相同的主意,要翻黃庭堅定下的鐵案。從楊萬里起,宋詩就割分江西體和晚唐體兩派,這一點在評述「四靈」的時候還要細講。他不像「四靈」那樣又狹隘又呆板的學晚唐一兩個作家的詩:他欣賞的作家很多,有杜牧20,有陸龜蒙21,甚至有黃滔和李咸用,而且他也並不模仿他們,只是借他們的幫助,承他們的啟示,從江西派的窠臼里解脫出來。他的目的是作出活潑自然的詩,所以他後來只要發現誰有這種風格,他就喜歡,不管是晉代的陶潛或中唐的白居易或北宋的張耒22。

   第三、楊萬里的活法。「活法」是江西派呂本中提出來的口號23,意思是要詩人又不破壞規矩,又能夠變化不測,給讀者以圓轉而「不費力」的印象24。楊萬里所謂「活法」當然也包含這種規律和自由的統一25,但是還不僅如此。根據他的實踐以及「萬象畢來」、「生擒活捉」等話看來,可以說他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親母子的骨肉關係26,要恢復耳目觀感的天真狀態。古代作家言情寫景的好句或者古人處在人生各種境地的有名軼事,都可以變成後世詩人看事物的有色眼鏡,或者竟離間了他們和現實的親密關係,支配了他們觀察的角度,限止了他們感受的範圍,使他們的作品「刻板」、「落套」、「公式化」。他們彷彿掛上口罩去聞東西,戴了手套去摸東西。譬如賞月作詩,他們不寫自己直接的印象和切身的情事,倒給古代的名句佳話牢籠住了,不想到杜老的鄜州對月或者張生的西廂待月,就想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或者「本是分明夜,翻成黯淡愁」。他們的心眼喪失了天真,跟事物接觸得不親切,也就不覺得它們新鮮,只知道把古人的描寫來印證和拍合,不是「樂莫樂兮新相知」而只是「他鄉遇故知」。六朝以來許多詩歌常使我們懷疑:作者真的領略到詩里所寫的情景呢?還是他記性好,想起了關於這個情景的成語古典呢?沈約《宋書》卷六十七說:「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詩史」27。鍾嶸《詩品》也說過:「『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楊萬里也悟到這個道理,不讓活潑潑的事物做死書的犧牲品,把多看了古書而在眼睛上長的那層膜刮掉,用敏捷靈巧的手法,描寫了形形色色從沒描寫過以及很難描寫的景象,因此姜夔稱讚他說:「處處山川怕見君」——怕落在他眼睛裡,給他無微不至地刻劃在詩里28。這一類的作品在楊萬里現存的詩里一開頭就很多,也正像江西體在他晚年的詩里還出現一樣29;他把自己的創作講得來層次過於整齊劃一,跟實際有點兒參差不合。

   楊萬里的主要興趣是天然景物,關心國事的作品遠不及陸遊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內容上見得瑣屑。他的詩很聰明、很省力、很有風趣,可是不能沁入心靈;他那種一揮而就的「即景」寫法也害他寫了許多草率的作品。

   ①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

   ②汪琬《鈍翁前後類稿》卷八《讀宋人詩》第二、第三首,田雯《古歡堂集》七言絕卷二《論詩絕句》第九首、序文卷二《鹿沙詩集序》、《雜著》卷一,姚椿《通藝閣詩續錄》卷三《偶成》、《三錄》卷二《題劍南集後》第四首《書誠齋集後》。

   ③《誠齋集)卷八十。

   ④周必大《平園續稿》卷一《次韻楊廷秀〈寄題渙然書院〉》,張鎡《南湖集》卷七《有懷新筠州楊秘監》、《攜楊秘監詩一編登舟因成》,又方回《桐江續集》卷八《讀南湖集》引張鎡嘉定庚午自序,《南宋群賢小集》第十冊葛天民《葛無懷小集·寄楊誠齋》,項安世《平庵悔稿》卷三《題劉都干所藏楊秘監詩卷》。

   ⑤劉壎《隱居通議》卷六「本之詩」條引李格非語,陶宗儀《說郛》卷二十載吳萃《視聽鈔》引葉夢得語。

   ⑥《誠齋集》卷一《仲良見和再和謝焉》、卷四《和李天麟〈秋懷〉》、卷七《燈下讀山谷詩》、卷三十八《書黃廬陵伯庸詩卷)。

   ⑦早的例像卷一《和仲良〈春晚即事〉》,晚的例像卷三十九《足痛無聊塊坐讀江西詩》。

   ⑧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卷八十三《江西續派二曾居士詩集序》、卷三十八《送分寧主薄羅寵材》。

   ⑨王邁《臞軒集》卷十六《山中讀誠齋詩》,《後村大全集》卷六《湖南江西道中》第九首、卷三十六《題誠齋像》第一首、卷九十七《茶山誠齋詩選序》。

   ⑩卷六十六《答盧誼伯書》,參看周必大《平園續稿》卷九《跋楊廷秀〈石人峰〉長篇》;「以俗為雅」見《後山先生集》卷二十三「詩話」引梅堯臣答「閩中有好詩者」語、《津逮秘書》本《東坡題跋》卷二《題柳子厚詩》第二則、(山谷內集注》卷十二《再次韻楊明叔》自序。

   11《步里客談》卷下記章憲語。

   12第三百零三首。

   13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當然還沒有看出他用佛典的地方。

   14參看卷八《讀唐人及半山詩》、卷三十五《答徐子材談絕句》、卷八十三《頤庵詩稿序》、卷一百十四《詩話》。

   15《山谷老人刀筆》卷四《與趙伯充》。

   16卷七十九《黃御史集序》。

   17《後村大全集》卷九十六《韓隱君詩序》

   18曾季狸《艇齋詩話》引。

   19《詩人玉屑》卷十六引《陵陽室中語》。

   20卷二十《新晴讀樊川詩》。

   21卷二卜七《讀〈笠澤叢書〉》

   22卷三十《讀淵明詩》、卷二十九《讀白氏〈長慶集〉》、卷四十《讀張文潛詩》。

   23《後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引呂本中作《夏均父詩集序》,張泰來《江西詩社宗派圖錄》引呂本中作《詩社宗派圖序》,謝薖《謝幼槃文集》卷《讀呂居仁詩》,陳起《前賢小集拾遺》卷四載曾幾《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曾季狸《艇齋詩話》。劉克莊在那篇文章的「總序」里還說楊萬里「真得」呂本中「所謂活法」

   24張九成《橫浦心傳錄》卷上記呂本中語。

   25參看《翰苑新書》續集卷二載王邁《賀林直院》:「筆有活法,珠走於盤而不出於盤」;那是《臞軒集》漏收的文章。這個比喻出於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孫子注序》:「猶盤中走丸:丸之走盤,橫斜圓直,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丸不能出於盤也。」

   26參看達芬奇《畫論》第七十八節論畫家不師法造化而摹仿旁人,就降為大自然母親的孫子,算不得她的兒子(羅馬合作出版社本第四十五頁)。

   27皎然《詩式》卷一「不用事第一格」條說:「沈約云:『不傍經史,直率胸臆』,吾許其知詩者也。」雖然引征的字句不符原文,而意思更明白。

   28《白石道人詩集)卷下《送〈朝天續集〉歸誠齋》。杜甫《江上位水如海勢聊短述》:「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怕」就是「深愁」;參看韓愈《薦士》詩:「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唐扶《使南海道長沙題道林嶽麓寺》:「兩祠物色採拾盡,壁間杜甫真少恩」;王建《寄上韓愈侍郎》:「詠傷松桂青山瘦,取盡珠磯碧海愁」,又《哭孟東野》:「吟損秋山月不明,蘭無香氣鶴無聲。自從東野先生死,側近雲山得散行」;陸龜蒙《甫里文集》卷十八《書李賀小傳後》:「天物既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狀乎?使自萌卵至於槁死,不能隱伏」;皮日休《魯望昨以五百言見貽因成一千言》:「萬象瘡復清,百靈瘠且癴」;吳融《贈廣利大師歌》:「昨來示我十數篇,詠殺江南風與月」;黃庭堅《山谷詩外集補》卷三《和答任仲微贈別》:「任君灑墨即成詩,萬物生愁困品題。」

   29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十二《陳子寬詩集序》論楊萬里自言焚棄少作,因說:「然觀公見行諸集,此等句既變以後未嘗無之;豈變其可變者,其不可變者終在耶?」

  

過百家渡①

園花落盡路花開,白白紅紅各自媒。

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

柳子祠前春已殘,新晴特地卻春寒。

疏籬不與花為護,只為蛛絲作網竿。

一晴一雨路乾濕,半淡半濃山疊重;

遠草平中見牛背,新秧疏處有人蹤。

   ①在湖南永州。柳宗元做過永州司馬,所以那裡有他的祠堂,就是第二首里的「柳子祠」。

  

憫農

稻雲不雨不多黃,蕎麥空花早著霜。

已分①忍飢度殘歲,更堪歲里閏添長②!

   ①料定、早知道。

   ②「堪」等於「不堪」、「豈堪」,參看梅堯臣《田家語》注⑧。意思說:這個年頭兒真難過,度日如年,偏偏又碰到個閏年,日子比平常的年頭兒多。

  

閑居初夏午睡起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

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①。

   ①這首詩里的「留」字「分」字都精緻而不費力,參看楊炎正《訴衷情》詞:「露珠點點欲團霜,分冷與紗窗。」第四句參看白居易的《前日〈別柳枝〉絕句,夢得繼和,又復戲答》:「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有人指摘這首詩說:「『梅子留酸』、『芭蕉分綠』已是初夏風景,安得復有柳花可捉乎?」(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卷九)可備一說。韓偓《幽窗》已有「齒軟越梅酸」。

  

插秧歌

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①。

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蒔未匝②,照管③鵝兒與雛鴨。

   ①儘管戴「盔」披「甲」,還淋得一身是水。

   ②秧還沒插得勻。

   ③小心提防。

  

  

春晴懷故園海棠

竹邊台榭水邊亭,不要人隨只獨行。

乍暖柳條無氣力,淡晴花影不分明。

一番過雨來幽徑,無數新禽有喜聲。

只欠翠紗紅映肉①,兩年寒食負先生!②

予去年正月離家之官,蓋兩年不見海棠矣。

   ①蘇軾《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這裡用他的比喻。

   ②那時候楊萬里在廣州,「先生」是他自稱。

  

五月初二日苦熟

人言「長江無六月」①,我言六月無長江。

只今五月已如許,六月更來何可當!

船倉周圍各五尺,且道此中底寬窄!

上下東西與南北,一面是水五面日。

日光煮水復成湯,此外何處能清涼?

掀篷更無風半點,揮扇只有汗如漿。

吾曹避暑自無處,飛蠅投吾求避暑;

吾不解飛且此住,飛蠅解飛不飛去。

   ①大家都說長江里很涼快,等於沒有夏天。這句諺語北宋初就有(《五燈會元》卷十六義懷語錄引),參看洪适《漁家傲》詞:「六月長江無暑氣」(《全宋詞》卷一百三十四)。

  

初入淮河①

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②!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

只餘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③訴不堪。

卻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④。

   ①南宋把淮河以北全割讓給金。宋光宗趙悼紹熙元年(公元一一九〇年)楊萬里奉命去迎接金國派來的「賀正使」,這幾首就是那時候做的。

   ②唐詩像雍陶《渡桑乾水》說:「南客豈曾諳塞北,年年唯見雁飛回」,表示過了桑乾河才是中國的「塞北」。在北宋,蘇轍出使回國,離開遼境,還可以說:「胡人送客不忍去,久安和好依中原;年年相送桑乾上,欲話白溝一惆悵。」(《灤城集》卷十六《渡桑乾》)在南宋,出了洪澤湖、進了淮河已走到中國北面的邊境了!楊萬里的意思就像徐陵《為始興王讓琅邪二郡太守表》:「言瞻漢草,乃曰中州;遙望胡桑,已成邊郡」;白居易《西涼伎》:「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或陸遊《醉歌》:「窮邊指淮淝,異域視京雒」。可比較王符《潛夫論》第二十二《救邊》篇的議論:「無邊亡國。是故失涼州則三輔為邊,三輔內入則弘農為邊,弘農內入則洛陽為邊。推此以往,雖盡東海,猶有邊也。」許多南宋詩人都跟楊萬里有同樣的感慨:例如陸遊《劍南詩稿》卷二十一《送霍監丞出守盱眙》,姜特立《梅山續稿》卷一《渡淮喜而有作》,袁說友《東塘集》卷三《入淮》,陳造《江湖長翁文集》卷十一《都梁》第四首,許及之《涉齋集》卷七《元日登天長城》,戴復古《石屏集》卷七《江陰浮遠堂》、《盱眙北望》,《南宋群賢小集》第三冊毛珝《吾竹小稿·儀真》第三首,汪元量《水雲集·湖州歌》第二十四首,汪夢斗《北游詩集》自序,《詩人玉屑》卷十九載路德章《盱眙旅舍》,《瀛奎律髓》卷四十七潘檉《上龜山寺》,《〈宋詩紀事〉補遺》卷四十五王信《第一山》、卷五十四蔣介《第一山》。參看劉因《靜修先生文集》卷九《白溝》:「白溝移向江淮去。」

   ③天子的使臣;《春秋》三傳里常用這個名詞。

   ④淪陷中的北方人民向南宋的使者訴苦也沒有用,倒不如不會說話的鴻雁能夠每年從北方回南一次。宋人對中原的懷念,常常借年年北去南來的鴻雁來抒寫,總說:「自恨不如雲際雁,南來猶得過中原!」「何許中原惟雁見!」這一類的話(陸遊《劍南詩稿》卷十《冬夜聞雁有感》、卷三十三《枕上偶成》、卷七十八《聞新雁有感》,王質《雪山集》卷十二《問北雁賦》,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下引方回句;參看鄒浩《道鄉集》卷八《鄰家集射》,岳珂《玉楮集》卷四《九月一日聞雁》)。楊萬里反過來寫「中原父老」嚮往南宋。

  

遇寶應縣新開湖

天上雲煙壓水來,湖中波浪打雲回;

中間不是①平林樹,水色天容拆不開。

   ①等於「若不是」,現代口語里也有這種說法;參看王建《贈王樞密》:「不是當家頻向說,九重爭遣外人知?」

  

桑茶坑①道中

田塍莫道細於椽,便是桑園與菜園。

嶺腳置錐留結屋②,盡驅柿栗上山巔。

晴明風日雨干時,草滿花堤水滿溪。

童子柳陰眠正著,一牛吃過柳陰西。

   ①在安徽涇縣。

   ②留下一小塊「立錐之地」,準備搭草屋。

  

  

  

過松源晨炊漆公店

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

正入萬山圈子裡,一山放出一山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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