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天下第一「淫人」

寫文章需講究經營布局，一個故事，從何開端，至何結束，不可稍有馬虎，此之謂結構。

須知，結構乃一篇作品至關重要者，結構不同，故事的發展變化固不同，思想主題也會有異。

有句話，結構即主題，信然。

《紅樓夢》十分講究布局經營，作者的匠心每每隱含其中，不可不察。

大的今且不說，揀一個局部來看一下。

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寫金陵十二釵，其安排布置便獨具匠心，值得我們認真玩味。

論理，金陵十二釵當從黛玉、寶釵等敘起，因為釵黛二人是小說最重要的女主角，也是十二釵最重要的女子。

可是，作者卻沒有這樣，而是將最先亮相的機會給了晴雯和襲人。晴雯和襲人位居金陵十二釵又副冊，是次要中的次要，可最先出場的竟是她們。跟著晴雯、襲人，第三個是金陵十二釵副冊的香菱。

此三人之後，才是十二釵正冊的釵黛諸人。作者為什麼要作這樣的安排？

正如寶玉問警幻仙姑的，金陵如此之大，怎麼只有十二個女子？光他們家就有一百多位。

警幻仙姑回答得好，十二者，不過是擇其重要者錄之，余者入副冊，又副冊，庸常女子就乾脆不錄。

既是正冊之外有副冊、又副冊，如果不倒著看，先看正冊，再副冊，再又副冊，熱鬧在前，越往後越不重要，那只有笨拙的作家才會如此做。

現在作者將其倒過來，由次入主，由輕到重，越看越有精神，越往後越是重頭戲，正如戲曲舞台上的主角，總要一番小角色的接引，才最後壓軸登場，登場還不急著亮相，必得抬起一隻腳，搶搶切切的一陣鑼鼓後，才轉過身來，都是烘托抬舉的需要。

這種手法，古人稱之為「倒吃甘蔗」，聰明的作者就當如此。

賈寶玉雖然貴為公子，卻偏偏有股子人道主義的熱腸。

比如他聽劉姥姥講那雪裡偷柴火的故事，便繫念那不幸早夭的「茗玉」，這固然是寶玉的痴，但亦是他體恤下情的性格所致。

所以當仙姑指示他看那些柜子，他不先看正冊，倒是打開了又副冊。我覺得這正是寶玉的可愛之處。

後面，寶玉惦記著要給平兒、香菱服侍一回，只怕也是這種痴情的表現。寶玉不是一般的富貴閑人，真正是閨中第一知己，天下第一「淫人」，從看冊子的順序也體現了出來。

舊紅學研究認為，寶玉的這兩個大丫頭，實際上是黛玉和寶釵的影子。

晴雯是黛玉一黨，而襲人明顯傾向寶釵。主角沒出來，先出來她們的影子，這也是耐人尋味的一筆。

黛玉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而晴雯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二人完全是一類，雖然有主僕之別。

所以在寶玉的心目中，二人同等重要。寶玉挨打之後，黛玉來看他，哭紅了眼睛，晚上寶玉給黛玉送帕子，遣的就是晴雯，說明晴雯是可以倚重之人，不會像襲人那樣到王夫人跟前告密。

晴雯死後，寶玉寫了《芙蓉女兒誄》，其中有句「茜紗窗下，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哪裡僅僅是悼念晴雯，分明暗涉黛玉。

至於襲人和寶釵，倆人的形影關係更是有目共睹。襲人自是以寶玉的姨太太自居的，這點爽直的晴雯早就點破。而襲人最傾心的主子就是寶釵。

襲人處處防範黛玉，還在王夫人處獻計，說是寶玉住在大觀園中，日夜與姊妹們為伴，加之黛玉和寶釵又是表姊妹，弄不好會鬧出「不才」之事，毀了寶玉的前程。王夫人對之大加稱許。

可當寶釵來看寶玉，正遇寶玉歇中覺，大熱天的，寶玉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紗衫，襲人一旁做針線，襲人竟不避嫌，自己出去做事，將寶玉託付給了寶釵，讓寶釵替他招呼，這會兒她倒不怕「不才」了。很明顯，襲人防的是黛玉，卻給寶釵提供機會。襲人的心思至為明顯。

所以讓晴雯和襲人率先亮相，實際也是為黛釵作先鋒，令讀者在讀關於晴雯和襲人的文字時，聯想至黛玉、寶釵，用心之細密，也只有曹雪芹這樣的巨匠才想得到。

至於副冊的香菱，道理也差不多。香菱是副冊的首位，既是寶、黛、釵的聯結，又與甄士隱、賈雨村相關，從情節也好，從主題也好，都是網路中重要的一個結點，放到後面交待不成體統，不可能敘了十二釵後，回頭補副冊，但不交待又不足以顯示香菱的重要，故放到晴雯、襲人之後恰如其分。

第五回是《紅樓夢》故事的真正開局，前面諸回不過是引子。

一開局就顯示出布局的功夫，體現了曹雪芹對全書的通盤考慮。正是曹雪芹的這些通盤考慮，使高鶚的續書成為可能，也使後世的研究者有了對比研究的基礎，成為《紅樓夢》一書獨特的「紅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