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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做京官的曾國藩

往京師去

在一百多年前的大清國里,有一隅之地,名曰湖湘。它頭枕洞庭湖,懷抱湘江,有一種憂憤的情緒,自古以來便在這裡激蕩,然後不舍晝夜,流入長江。

憂憤從那個浪漫的屈原開始,接著便來了個賈誼,一直流到王船山。沉鬱至近代,到了嘉慶年間,一個名叫曾國藩的人,降臨湘鄉。

他出生時,曾祖在堂,老人70了,名曰曾竟希。這一夜,曾祖夢見有巨蟒旋於空中,從天而降,繞宅而入,盤踞於室庭之內,良久方去。一驚而寤,就聽到曾孫生了。曾祖大喜曰「曾氏門閭,行將大矣」,可想而知,他有多麼歡樂。

就這樣,曾國藩來到了人世,自他出生以後,祥瑞便接踵而至。據說,他家老屋子後面,原有一棵古樹,為藤所纏,行將槁矣,而藤卻欣欣向榮,日益伸展,若巨蟒盤旋,枝繁葉茂,垂蔭一畝,老人用了神秘的話語,把神話帶到家裡。

果然天賦異稟,曾國藩幼小時,便端重安詳,儼然若有宰相貌。

自初生至三歲,庭戶內外,不聞啼泣聲。母親忙裡忙外,他每日立於祖母身旁,紡車之側,靜靜地,看花開,聞鳥語,若有所思。曾家世代務農,終於得了一顆讀書的種子。五歲時,受學於庭,牙牙學語,即學聖人言:人之初,性本善。而老頭卻講故事,講得神秘兮兮,講到曾國藩六歲那年,再也講不動了,便一笑而逝,可曾家上下,難免悲泣。

生在嘉慶朝,曾國藩沒唱過流行歌曲,因為朝廷上有一位神經衰弱的皇帝,治國就用一個字:「禁」!在他出生之前,就禁了流行歌曲。流行歌曲關乎王朝氣運,尤其是兒歌,童言無忌,直達天機。還有「亡國之音哀以思」,皇帝最忌諱「慘慘、凄凄、戚戚」,以為是不祥之音。

禁了流行歌曲,又禁毀坊肆及家藏小說,王朝氣數,已可想而知。以「禁」治國,文化式微,然而天算之學,卻興盛起來,成為顯學。

如果說康熙纂《數理精蘊》,其意如文王演周易,尚有天下未定、天命未歸的遠慮,那麼,晚清學者的天算之學,則未嘗沒有天命變易的意味在裡面,此乃亂世之前兆的飄搖。

嘉慶朝20餘年,治國平天下的功夫,全下在白蓮教身上了。還在曾國藩五歲那年,就破獲了灤州石佛口王氏世傳「邪教」案。王氏之教,緣於日本香道,明代王森自稱聞香教主,後來又稱清茶門,改了茶道,傳了有200餘年。此教一破,為首者凌遲,族人流放,習教者為奴。

嘉慶朝的最後幾年,正是曾國藩成長的關鍵時間,白蓮教被鎮壓了,此時他才十歲,冥冥中的一些事情,有時真的說不清,只好歸之於宿命。後來,太平天國興起時,偏偏遇到了這個當年不過十歲的孩子,而他彷彿就是這場運動的天敵,專門等著運動到來,放出他人生的勝負手。

他十歲那一年,弟弟國潢出生,父親笑著對他說:「汝今有弟矣。」

命作時文一篇,題曰:「兄弟怡怡」。文成,父喜曰:文有至性語,必能孝悌矣!父執歐陽滄溟先生來,又命以「共登青雲梯」為題試律,詩成,歐陽先生覽而稱善,曰:乃金華殿中人語也。他發現了這樣一個當官的苗子,大喜之下,便將女兒許配給他,真是「詩中自有顏如玉」了。

該年7月,嘉慶帝卒於熱河,8月,道光帝就即位了,王朝史不過如此。

嘉慶朝是個拐點,雖承盛世遺韻,而衰像已然,至道光帝,便跌入谷底了。嘉慶被困於「邪教」,而道光,除了「邪教」,還受制於煙毒。嘉慶帝只管禁,可越禁問題越多,他撒手一去,問題就多成了羅鍋,都要那道光帝來背著。禁鴉片禁出了鴉片戰爭,反「邪教」反出了太平天國。

鴉片從元代傳入中國,本是作為藥物來用的,這在《回回藥方》里有記載,到了明代,中國人學會了提取的方法,自己也能生產鴉片,但主要還是作為藥物來用的,這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里中有記載。後來,鴉片與煙草混合,而有了鴉片煙,它不是藥品,而是吸食品。清康熙年間,鴉片煙從南洋傳到台灣,康熙收復台灣,順便將鴉片煙也收來了。起初,鴉片煙流行於閩粵沿海一帶,到了雍正朝,開始泛濫,危害性顯出來,雍正下了禁煙令,區分了鴉片和鴉片煙,只禁鴉片煙,不禁鴉片。

乾隆朝也是如此。可是,到了嘉慶朝,就採取一刀切,統統都禁了。

可哪裡禁得住呢?乾隆朝進口鴉片,起初,每年只有一百來箱,後來逐步增加到一千來箱,嘉慶朝一禁,反而漲到了每年進口兩千多箱。禁到道光初年,竟輸入鴉片約四、五千箱,不過幾年,其勢翻番,鴉片輸入每年達一萬多箱,煙毒泛濫起來,從閩、粵沿海一帶,跑到中原來。

曾國藩也從湘鄉走出來應試,一試而中,便落腳在嶽麓書院,準備鄉試。在書院里,他試輒第一,應鄉試,果然中舉。然後,一鼓作氣出湖湘,上溯京師,寓長沙會館,應會試。

留京師讀書,他開了眼界,遂於《四書》之外讀經史,於時文之暇嗜古文。然而,為己之學,難於應「試」,天下之志,何濟於「試」?古文於「試」無補,他一分心,便落了第。

放榜後,他收拾行裝下江南,由清江、揚州、金陵溯江而歸。歸途,借銀百兩,過金陵一揮而就,盡以購書,銀不足,則抵押衣物,豪邁的「湖上三更邀月飲,天邊萬嶺挾舟行」。

農家子,花錢大手腳,不知者,還以為是京師習氣,實則,他性情中,有乃祖當年浪子風,曾於京師賦詩:「尊前瓦注曾千局,腳底紅塵即九州。自笑此身何處著?笙歌叢里合閒遊。」順風揚帆,一路讀史歸來,陳所購《廿三史》,父知之驚喜,誡曰:爾借錢買書,能悉心讀之,斯不負耳。畢竟是農家子,播一粒種子,便要一分收益,由是戰戰兢兢,侵晨起讀,中夜而休,足不出戶者幾一年。

再謀入都會試,無以為資,貸錢三十二緡以行,至京師,僅餘三緡。正月入都,四月考,自離家以來,他心無旁騖,惟有應試。這一次,他中了進士,還點了翰林,更名為「曾國藩」。

這一年,他才二十八歲,乃祖乃父,望穿秋水,老眼昏花中,當如何歡喜?

看林則徐

過了三個來月,他請假出都,與郭蒿燾等人,同歸故里。

一路行來,道出襄、樊,行舟遇大風,驚濤駭浪,鄰舟數十,鮮有完者,可他談笑風生,依然舟行無恙。前後行了約四個月,終於回到家裡,親友接踵而來,為他慶賀。

乃父設宴,酒罷,祖父星岡公語曰:吾家世代以農為業,雖富貴,毋失其本。他做翰林,事業方長,家中食用,不要讓他操心。此後,他居京師,為官十餘年,不知有家累也。

曾家種菜、養豬、耕讀,運勢方興;清廷一禁再禁,三令五申,反被鴉片煙淘虛了國本,抽幹了白銀,國勢日漸萎頓。星岡公治家,立定根本,終有所成,道光帝治國,喜歡折騰。

黃爵滋上疏,不僅要禁煙,還要戒煙,甚至要以死罪重治吸食者。戒煙以一年為期,逾期還吸的人,平民處以死刑,官吏加等治罪,子孫都不能應試。林則徐也上奏,支持黃的主張,他說:法要從嚴,如果放任自流,數十年後,中國就沒有可以禦敵之兵了,也沒有可以充餉之銀了。

話說到這份上,皇帝能不膽戰心驚?銀子是命根子,都流走了,那是王權遺精啊,皇帝豈能虧損!這幾位「猛男」君臣,真的義憤填膺,一著急,就派了林則徐去廣東查禁鴉片。

林一到廣東,就將屁股坐在廣州,把腦袋伸到澳門去「看世界」,按中國文化的老例——屁股決定腦袋,林的屁股,還坐在傳統的天下觀里,在天下觀里「看世界」,他能「看」到什麼?

他看到夷人兩腿僵直,引上岸來,一砍一個倒;看到沒有中華茶葉,夷人就活不了;還看到……可他卻沒看到最要緊的一點,道光命他為欽差,表面上禁鴉片,實際上抽緊銀根。

禁鴉片是「喻於義」,抽銀根是「喻於利」,打著禁鴉片的幌子,去解決帝國的財政危機。可林則徐是君子,愛惜自己的名聲,只知「喻於義」。稍有閱歷者都知道,一定有許多白銀流到中間環節去了,所謂「白銀外流」,只是個籠統的說法,其實還應該問一下,真正流出去的有多少?有多少被貪官污吏拿了回扣?只要把銀子拿回來,他就交差了。因此,他本應該去反腐,像老和尚敲木魚一樣,去敲打那些貪官污吏,讓他們將銀子,一點一點,都吐出來。可他寧肯對外開戰,也不敢去觸動官僚體系,更不願擔戴「喻於利」的名聲。世界還沒有「看」明白,他就玩了一把火,在虎門燒了兩萬多箱鴉片。

林大人亦由「猛男」,突然變成了「偉哥」,史書上都這麼說,看起來真不錯。

可這把火一燒,有多少貪官污吏從此逃之夭夭?官吏解了憂,就對他讚不絕口,接著又暗示夷人,將他們送走,一直送到天朝的大門口——天津。將點燃戰爭的皮球,輕輕一撥,又傳給了道光帝。倒霉的是道光帝,他本想查出白銀來,大撈一筆,緩解危機,結果反而引火燒身,一虧到底。

「天津」,顧名思義,是「天子的渡口」,其實,也就是北京的「門臉」,竟然出現了夷人的炮艦,於是,道光帝大罵林則徐:看汝以何詞對朕也!他再也不敢意氣用事了,派了一個擅長面子外交的官員琦善,讓他來維護天朝「門臉」,結果是,英夷難「撫」,居然要割地、賠款、加開通商口岸。

眼見「撫夷」失敗,又想「剿夷」,「剿夷」要用兵,用兵要花錢,錢從哪裡來?皇帝抄了琦善的家去「剿夷」,打了兩仗,簽了一紙條約,約定割讓香港,賠銀2100萬元,開五口通商。

不過,英夷沒有入主中原的企圖,反倒使帝國放心了,條約只是讓利,並未觸犯王權,因此,讓利之後,帝國依然高枕無憂。有趣的是,清廷重修《大清一統志》,來修補崩潰的天下觀。

這些事件,就發生在曾國藩做京官的頭兩、三年,當時他人微言輕,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他的看法可能比較接近恩師穆彰阿,有些同情琦善。當道光帝命立即處決琦善時,穆彰阿進言:不審而斬,於法不宜。於是,改命將琦善押解回京受審,穆彰阿囑咐押解者慢行,行了兩個多月,帝怒已消,一求情,便將琦善從輕發落了。穆彰阿的態度,也許影響了曾國藩對整個事件的看法,他在日記里,盛讚皇帝,「真大聖虛懷,非漢唐以下人主所可擬矣」,還說,天久不雨,而甘霖忽至,天人感應,何其神也!

何以「神」呢?就因為皇上從諫若流,重新起用了琦善等人,枯楊生花了。

後來,他的兒子曾紀澤出任英國公使時,在光緒五年八月二十日的日記里,談到了對林則徐的看法,這些看法,其實就是他們父子共同的看法。曾紀澤在日記里說:西方人初入華境時,都很馴良,不敢亂說亂動。林則徐要禁煙,他們不反對,要阻白銀外流,就接受用茶葉換煙土。可簽了約以後,那些承辦茶葉的官員,卻用摻了惡草、粗紙的劣茶給他們,他們雖有違言,卻還不敢決裂。可林還要得寸進尺,對違禁販煙者,要用中國刑法,處以死刑,英人不悅,亦勉強應允;林還不滿意,又提出販煙之船,其他貨物也要沒收充公,船上的人都要治罪,這才導致英人堅決反對,並以此為借口發動戰爭。

戰火一起,英軍船堅炮利,所向披靡,清軍水師小艇不堪一擊,頃刻之間,粉碎傾覆,死者無數,可林則徐卻謊言勝利。其後事情明了,道光帝拿他問罪,他還不服,依然官服不改,懸旗鳴炮游於江淮之間,還逢人就訴冤曲。倫敦有個蠟人館,各國的名人像蠟塑在裡面,本來英人敬他禁煙,將他的蠟像也放在裡面,而且放在很顯眼的位置,後來知其諱敗為勝,遂撤去。有不知情者,謂林文忠公如在,外患當不至此。還有為之訟冤,甚至以尸諫者,故曾紀澤嘆人心易欺如此,天下之是非豈易明白也!

知遇皇帝

戰爭在東南沿海進行,與關心戰爭相比,曾國藩更加重視修身。

使修身成為日課,把修身寫成日記,他用理學的銼刀,不斷修理自己。

還是翻開他的日記看看吧,看他每天怎樣立志、起誓,怎樣反省自己。

隨便翻開一頁,道光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這一天,雨雪交加,老婆一直生病,他陪著老婆,一時煩悶纏身,體不舒暢,他立馬警覺起來:「余今悶損至此,蓋周身皆私意私慾纏攏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爐也,痛與血戰一番。而半月以來,暴棄一至於此,何以為人!」第二天,他去朋友家赴喜筵,見了兩女子,大概說了幾句笑話,他便自責:「放蕩至此,與禽獸何異!」

對於這一個月,他做了一次小結,認為自己,自正月以來,日日頹放的過了一月,然後痛責自己:志之不立,可以為人乎!這就是修身了,用聖化的模子來鑄造自己,校正自己,日日修理。修身的秘訣,是將人的標準定得很高,純然一個理想人,用理想人來否定現實人——「無我」。

用「無我」來否定「我」,這樣的否定,其實很殘忍:「使人不成其為人」。

如果只有一個月,熬一熬也就算了,問題是,永遠熬下去,熬出個聖人來。

一月份過去了,再來看二月:初一日,他一早便到長沙會館去,先敬神,然後,拜客五家,太累了!兩眼發矇,不能讀書,他便說自己偷安,使身體日見疲軟,連個小體都養不好。

身是小體,其累如此,心是大體,其累亦如此,他自責「心不專一,雜而無主」,久而久之,「釀為心病」,也是因為居敬功夫不夠,而傷了心之大體。然後,他指出,要居敬養體。

末了,他還不忘補充一句:「言出汝口,而汝背之,是何肺腸?」這樣做人,還有何樂趣?可他卻樂此不彼,自己斗自己!沒過幾天,他又將自己揪出來,狠批了一次,自問:「直是鬼蜮情狀,遑問其他?」就因為文人雅集,他寫了一首詩,有點油滑,他就用一個「誠」字來拷問自己。

他給家裡寫信,訓勉他的兄弟們,要求他們以立志有恆為本,且作《五箴》以共勉:一曰立志,二曰居敬,三曰主靜,四曰謹言,五曰有恆。作為修身之「用」來說,這些都很好,可修得「體」之不存——「無我」了,誰來「用」呢?他拿著記日記的日課冊,去請理學先生倭艮峰批解。

每一回,倭先生都要在他的日課上面,很認真地寫幾句評語。有一天,他喝了一點酒,大概有些醉意,觀人圍棋,忍不住攘臂代謀,被人指責。可他卻屢懲屢忘,依然如故。事後,他痛責自己:「直不是人!」倭先生對此評曰:要將一切閑思維、閑應酬、閑言語都掃除掉,專心一意,鑽進裡面,安身立命,務要另換一個人出來,方是功夫進步,願共勉之!要掃除的,是「人慾」之我,要鑽進裡面安身立命,還要從其中另換出來的那個人,當然就是「天理」之我了,新的我已脫胎換骨,純然天理。

這樣的「我」,是理學的「試管嬰兒」,將天理的胚胎植入自我的軀殼,然後從自我裡面生出一個新的我,像朱熹說得那樣,用「抱雞卵」的功夫,將新我孵化出來,用「猛火煮」的功夫,將舊我熔化掉,這便是理學的新陳代謝了。這樣折騰自己,便是自虐,修身修到這一步,理學也瘋了?曾國藩自然不敢這樣發問,但他畢竟還沒有修到倭先生那地步,只是收斂了一些自己身上的豪傑氣概。

道光二十二年、二十三年這兩年,他師友倭仁,修身最勤最嚴,以後逐漸鬆弛,道光二十四年以後的日記,雖也時有自責自問,但口氣已不那麼嚴厲,而且問責也不那麼嚴厲和勤快了。

他一邊修身,一邊做學問,兩手抓,兩手都很硬,將這兩方面都抓得很緊。

可修身養性,那畢竟是治己,還不是治國,治己是內聖,治國是外王,治己先治心,治國先學禮,所謂經濟之學、治世之術,都集中於禮,治己用理學,治國用禮學,還是老路子。

自從補了翰林院侍講的缺,他仕途風順,不久,又奉旨升授禮部右侍郎,皇上召見了他,對他很欣賞,因為,他不僅「每有奏對,恆稱上意」,而且「有事加班,不待期日」。在部司員,也都服他辦事條理精密,敢擔當。當時,禮部里有土地祠,祠內供著先儒韓愈,可禮部之祠同時還供著孔子木主,胥吏相沿,莫知所自,他取木主焚化,而為文以祀韓子,沒過幾個月,又奉旨兼署兵部右侍郎。

他敢冒大不韙,燒了孔子木主,說明他懂禮。不久,他又上奏,建議皇上循聖祖仁皇帝逐日進講之例。疏入,皇帝詳加披覽,以為「深堪嘉納」,一高興,就給他加了二級,還賜封三代,皆封光祿大夫。皇帝看他越來越順眼,讓他兼署工部左侍郎,還將他從兵部右侍郎遷至兵部左侍郎,又命他兼署刑部左侍郎,不出幾年,當官就當到這份上,真可謂恩寵了,此前還從未曾有過,他成了幸運兒。

可他哪是自滿於受寵的人!居然又上了一道《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折》,開篇就說:皇上求治,卻很少聽到逆耳之言,他說,國難當頭,皇上要有風度,大臣要有風骨,為天下砥柱!

其言「多切直」,疏入時,恐有不測之虞。可皇上沒有責怪,反而說他「意在陳善責難,預防流弊,雖迂腐欠通,意尚可取」,並表白自己,自即位以來,凡大小臣工章奏,於國計民生用人行政有益的,無不立見施行;講的道理有益身心的,我都帶在身邊,以便閱覽;其言難行者,我亦有駁斥,有回答,哪有以「毋庸議」三字置之不論的?還指出他的奏摺,或過激,未能持平;或偏見,拘執太甚。

然後,語重心長地說,我念你意在進言,從未加以斥責,你說人君一念自矜,必至喜諛惡直等語,這很重要。我是個德薄的人,夙興夜寐,還怕有檢查不到的地方,若因一二過當之言,而不聽取你的意見,就是驕矜了。我思為君之難,你們亦當思為臣之不易,互相勉勵,國家才可以收到實效。

這幾句話,比封官還抓他的心,不光恩寵,還有知遇,用中國傳統來說,可謂英明。

刊於經濟觀察報《觀察家》

原題:反思「歷史的終結」

作者近著《回到古典世界——從希臘到中國》由 中信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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