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孔子世家》原文與翻譯

編者按:原文據中華書局《史記》標點本(1982年11月第二版),白話翻譯參照林語堂《孔子的智慧》(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一版)。原文標點和白話翻譯均有改動。【原文】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氏。【白話翻譯】孔子出生在魯國昌平鄉的陬邑(按:今山東曲阜縣東南境鄹城)。他的祖先是宋國人,叫做孔防叔。(按:孔防叔為孔氏自宋遷魯的第一代。)防叔生了伯夏,伯夏生了叔梁紇。叔梁紇與顏姓女子野外交合而生孔子(按:一說「野合」意為不合婚配常理,指結婚時叔梁紇年老而孔子母親年輕),而且是到尼丘山去向神明祈禱才懷上孔子的。魯襄公二十二年孔子誕生。孔子生下來頭頂中間是凹下的,所以就給他取名叫丘。字叫仲尼,姓孔。【原文】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郰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白話翻譯】孔子生下不久,叔梁紇就死了,葬在防山。防山在魯城的東邊,自此孔子沒法確知自己父親的墳墓所在,因為母親沒有告訴他。孔子小時候玩耍,常擺起各種祭器,學著大人祭祀時的禮儀動作。母親死了(按:錢穆《孔子傳》認為在孔子十七歲以前),就暫時淺厝在魯城街道五父衢的路旁(以便以後為父母合葬),可能是他行事謹慎吧!後來同邑人挽父的母親,指點出孔子父親的墓地,然後孔子才把母親遷去防山和父親合葬在一起。【原文】孔子要絰,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白話翻譯】孔子腰間系著孝麻(還在守喪),(魯國貴族)季孫子設宴招待士人(按:士有二說,一說文學之士,一說軍役之士),孔子前往參加。季孫的家臣陽虎拒斥他說:「季氏招待士人,不是要招待你的。」孔子於是退了回來。【原文】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余侮。饘於是,粥於是,以餬余口。』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是歲,季武子卒,平子代立。【白話翻譯】孔子十七歲那一年,魯國的大夫孟釐子(按:釐,他書或作「僖」)病重將死(按:孟釐子卒於魯昭公二十四年,其時孔子年三十五,《史記》此處有錯漏),告誡他作為繼承人的兒子孟懿子說:「孔丘這個人,是聖人的後裔(按:聖人指商湯,宋國始祖微子為商紂王的庶兄,是商朝開國君主商湯的後裔),孔氏家族在宋國滅絕(按:孔子六世祖孔父嘉被宋國華督所殺,其曾孫孔防叔逃到魯國)。他先祖弗父何本來可以繼位做宋君,卻讓給了他的弟弟厲公(按:弗父何為孔父嘉的高祖,宋愍公的長子)。到了正考父(按:弗父何的曾孫),他輔佐戴公、武公、宣公三朝,受三命(做了上卿),一命比一命恭謹,所以考父鼎的銘文說:『第一次受命時鞠躬致敬,二次受命時折腰弓背,到了第三次受命,我的頭壓得更低,腰背更加彎曲了。走路時挨著牆邊走,也沒有人敢來侮慢我;我就用這個鼎做些麵糊稀飯來清儉度日。』他的恭謹到了這個地步。我聽說聖人的後裔,雖不一定能當國繼位,但必然會有才德顯達的人出現。如今孔丘年紀輕輕就博學好禮,這豈不就是所謂的顯達的人嗎?我死之後,你一定要去從他求學。」孟釐子死後,懿子和魯人南宮敬叔(按:《史記索隱》謂敬叔與懿子皆孟釐子之子,不應更言魯人)便去向孔子學禮。這一年,季武子死了,平子繼承了卿位。【原文】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由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於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白話翻譯】孔子早年生活,既窮苦又沒地位。成年以後,曾做過倉庫管理員(按:「季氏史」(季孫家的小吏)當作「委吏」,即倉庫管理員。《孟子·萬章下》:「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出納錢糧算量得準確清楚;也擔任過管理牧場的小職務,而場中牲口就越養越多。後來他出任主管營建的司空。沒過多久離開魯國,在齊國受到排斥,奔波於宋、衛兩國,又在陳、蔡兩國間遭遇困厄,最後才回到魯國。孔子身高九尺六寸,人家管他叫「長人」,覺得他與眾不同。魯國後來又對他好了,所以他又回到魯國。【原文】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白話翻譯】魯國的南宮敬叔對魯君說:「請允許我跟孔子一起到周去。」於是魯君就給了孔子一輛車、兩匹馬,一個童僕隨同,到周去學禮,據說是見到了老子。告別時,老子送孔子說:「我聽說富貴的人送人是用財物,仁德的人送人是用言辭。我不能夠富貴,卻盜取了仁人的名號,就說幾句話送你,這話是:『那種頭腦聰明、眼光敏銳卻險些喪命的人,一定是喜歡議論別人的人;那種學問淵博、識見廣大卻使自己身處險境的人,一那是好揭發別人醜行的人。做人子女的應該心存父母,不能心裡裝著自己;做人臣屬的應該心存君上,不能心裡裝著自己。』」孔子從周回到魯之後,門下的學生就逐漸增多了。【原文】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白話翻譯】這個時候,晉平公淫亂無道,六家大臣(按:指范氏、中行氏、知氏、趙氏、魏氏、韓氏)把持國政,不時攻打東邊的國家,楚靈王的軍隊很強大,也常北上來侵犯中原;齊是個大國又接近魯。魯國既小又弱,要是歸附於楚,晉國就不高興;依附了晉,楚國就來興師問罪;對待齊國如果不周到,齊兵就要入侵魯國。【原文】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纍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白話翻譯】魯昭公的二十年,孔子大約三十歲了。齊景公跟晏嬰一塊來到魯國,景公問孔子說:「從前秦穆公,國家既小地域又偏,他能夠稱霸是什麼原因呢?」孔子回答說:「秦這個國家,國家雖然小,目標卻很遠大;地域雖然偏,施政卻很正當。秦穆公親自舉拔用五張黑羊皮贖來的賢士百里奚,封給他大夫的官爵,才把他從奴隸的拘禁中救出來,就和他一連晤談三天,隨後把掌政大權交給了他。從這些事實來看,就是統治整個天下也是可以的,他稱霸諸侯還算成就小了呢!」景公聽了很高興。【原文】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鬥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乾侯。其後頃之,魯亂。孔子適齊,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白話翻譯】孔子三十五歲時,季平子因為和郈昭伯比賽鬥雞結怨的事被魯昭公怪罪,昭公帶了軍隊來打平子。於是平子就聯合了孟孫氏、叔孫氏,三家一起進攻昭公,昭公兵敗,逃到了齊國,齊國把昭公安置在乾侯(按:在今河北成安縣)。不久,魯國發生動亂,孔子來到齊國,做了高昭子的家臣,想通過昭子見到景公。孔子和齊國的樂官之長討論音樂,聽到了舜時的《韶》樂,專心地把它學起來,三個月期間,連吃飯時的肉味都覺不出來了,齊人都很稱道這件事。【原文】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白話翻譯】齊景公向孔子問為政之道,孔子說:「國君要像國君,臣子要像臣子,父親要像父親,兒子要像兒子。」景公聽了說:「太好了!如果國君不像國君,臣子不像臣子,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就是有糧食,我們怎麼能夠吃到它呢!」改天他向孔子問為政之道。孔子說:「為政最要緊的在於節省財力。」景公聽了很高興,打算把尼谿地方的田封給孔子。晏嬰勸阻道:「儒者這種人,能言善辯不能用法來約束,態度高傲自以為是不能任為臣下,他們重視喪禮,竭盡哀情,傾家蕩產實行厚葬,不能讓這種做法使之成為禮俗,他們到處遊說求職,不能用來掌理國事。自從文王、武王、周公這些大賢先後過去,周朝王室已經衰微,禮樂的淪喪也很有些時候了。現在孔子刻意講究儀容服飾,詳定各種應對進退間上下快慢的禮節規矩,這些繁文縟節,就是連續幾代也學不完,一輩子也弄不清楚它的訣竅。君上想用這一套東西來改革我們齊國的禮俗,這不是導治小百姓的好辦法。」此後,景公只是很客氣地接見孔子,不再問起有關禮的事情了。改天,景公對孔子說:「要用魯國給季孫氏那樣高的待遇奉養您,我做不到。」所以就以上卿季氏和下卿孟氏之間的待遇對待孔子。齊國的大夫有人想害孔子,孔子得到了消息。景公也說:「我老啦,沒法用你了。」於是孔子就離開齊國,回到了魯國。【原文】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雲「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白話翻譯】孔子四十二歲那一年,魯昭公死在乾侯,定公繼位。定公繼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死了,桓子繼立做上卿。季桓子家裡掘水井,掘到了一隻腹大口小的瓦器,器中有個像羊的東西,就去問孔子,並且說挖得的瓦器里有隻狗。孔子說:「據我所知,那是羊。我聽人說過,山林里的怪物,是一種單足獸『夔』和會學人聲的山精魍魎;水裡面的怪物,是神龍和會吃人的水怪罔象,泥土裡的怪物,則是一種雌雄未成的『墳羊』。」【原文】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吳客曰:「誰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為神,社稷為公侯,皆屬於王者。」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為釐姓。在虞、夏、商為汪罔,於周為長翟,今謂之大人。」客曰:「人長几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於是吳客曰:「善哉聖人!」【白話翻譯】吳國攻打越國,把越都會稽城給拆毀了,發現一節骨頭,長度佔滿了整整一輛車。吳王派了使者來問孔子說:「什麼骨頭最大?」孔子說:「大禹王召集各地的神到會稽山,當時有個叫防風氏的君長很遲才到。禹就把他殺了陳屍在那兒,他的骨頭一節就佔滿一車,這就是最大的了。」吳使問道:「那誰是神呢?」孔子說:「名山大川的神靈,能夠興雲致雨來利益天下,負責守護山川之神按時祭祀的諸侯君長就叫做神,只守護祭祀土神和穀神的叫公侯,他們都歸屬於統管天下的王。」使者又問:「防風氏是看護什麼的?」孔子說:「汪罔氏的君長看護封山、禺山一帶,是姓釐。在虞、夏、商三代叫汪罔,到了周代叫長翟,現在就叫做大人。」使者問道:「人的身高有多少?」孔子說:「僬僥氏身長三尺,是最矮的了;高的不超過僬僥氏的十倍,這就是人身高的極限了。」吳使聽了之後說:「真是了不起的聖人啊!」【原文】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醳之。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於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脩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白話翻譯】季桓子的寵臣叫仲梁懷的,和陽虎有了仇怨。陽虎想把仲梁懷趕走,公山不狃阻止了他。這年秋天,仲梁懷更加驕縱了,陽虎把他抓了起來,季桓子很生氣,陽虎就把桓子也囚禁了,等談好條件才放他,陽虎從此更不把季氏放在眼裡。季氏也很越分,聲勢排場都超過魯國公室;一個上卿的家臣(按:謂陽虎),就執掌了國家的政權,因此魯國從大夫以下,都不守禮分,違背常道。所以孔子不願出任魯國的官職,退閑在家,專心研究整理詩、書、禮、樂這些典籍,學生越來越多,不論多遠,都有人來向他求學的。【原文】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孽陽虎素所善者,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於齊。是時孔子年五十。【白話翻譯】魯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滿於季氏就借著陽虎來作亂,打算廢掉魯桓公的後代季孫、叔孫、孟孫三家的嫡生嗣子,另外擁立平日為陽虎所喜歡的庶子來繼承,於是就把桓子抓了起來。桓子用計騙他,逃了出來。定公九年,陽虎計劃失敗,逃到齊國去。這個時候,孔子正好五十歲。【原文】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白話翻譯】公山不狃以費邑做據點反叛季氏,派人來召孔子去幫忙。孔子心想自己依循正道而行已經很久了,內在的學養也很深厚,卻無處可以表現,沒有人能用自己,不禁說道:「大抵周文王、武王當年是以豐、鎬那麼小的地方建起王業的;現在費邑雖然是小了點,該也差不多吧!」想要應召前去,子路很不高興,勸止孔子。孔子說:「難道召我去是毫無作用嗎?如果他真能用我,我將像文王、武王一樣,在東方建立一個典禮完備的周啊!」然而最後也沒有成行。【原文】其後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白話翻譯】後來魯定公任命孔子做中都(在今山東汶上縣)地方的行政長官,才到職一年就很有績效,四方的官吏都學著他做。孔子由中都宰升任做司空,又由司空升任了大司寇。【原文】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鉏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於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景公曰:「諾。」於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於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為之柰何?」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白話翻譯】定公十年的春天,魯國和齊國和好。到了夏天,齊國的大夫黎鉏對景公說:「魯國用了孔丘,照情形看,這是會危害齊國的。」於是派了使者去約魯君舉行和好的會盟。會盟的地點是在夾谷(按:今山東萊蕪縣)。魯定公準備乘坐乘車(按:又稱安車,非兵車,較為舒適),毫無武裝地前往。孔子兼理典禮會盟的事務,對定公說:「我聽說有非軍事活動必須要有軍事準備,有軍事活動必須要有非軍事準備。從前諸侯出國,一定帶全了必要的官員隨行。請你也帶左司馬右司馬一道去。」定公說:「好的。」就帶了左右司馬出發,和齊侯在夾谷地方相會。這個地方築了土台,台上備好席位,上台的土階有三級。兩君就在台前行了相見禮,作揖禮讓了一番才登上台。雙方饋贈應酬的儀式行過之後,齊國管事的官員快步上前說:「請開始演奏四方的舞樂。」景公說:「好罷。」於是演員們手持旌旗羽毛和各種兵器大呼小叫地湧上來。孔子快步上前,一步一階往台上走,在還差一階沒有跨上的地方停下來,舉袖一揮,說道:「我們兩國君主舉行和好的會盟,這種夷狄的野蠻舞樂怎麼能出現在這裡!請命管事官員叫他們下去!」管事的叫他們退下,他們卻不肯動,朝左右兩邊看晏子和景公的眼色。景公心裡慚愧,就揮手讓他們離開。過了一會兒,齊國管事官員又快步上前說道:「請演奏宮中的女樂。」景公應說:「好的。」於是許多戲子矮人都表演著前來。孔子又快步上前,一步一階往台上走,在還差一階沒有跨上的地方停下來,說道:「一個普通人敢胡鬧來迷亂諸侯,論罪是應該正法的,請下令管事的執行吧!」於是管事官員依法處罰,那受罰的人就手腳分離了(按:謂腰斬)。景公不由得敬畏動容,知道自己道理上不如他,回國之後心裡非常不安,對眾臣說:「魯國是用君子的道理來輔助他們的君主,而你們卻僅把夷狄那套歪理告訴了我,害我被魯君怪罪,這該怎麼辦呢?」主事的官吏上前回話說:「君子有了過錯,用實際行動來謝罪;小人有了過錯,用虛禮文辭來謝罪。君上如果對會盟的表現感到痛心,就用實際行動謝罪吧。」於是齊侯就把以前從魯國侵奪來的鄆、汶陽和龜陰的田還給魯國,來表示自己的歉疚。【原文】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登武子之台。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於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十二月,公圍成,弗克。【白話翻譯】魯定公十三年的夏天,孔子對定公說:「臣子的家中不可私藏兵器,大夫的封邑不能築三百丈見方的城牆。」就派仲由去當季氏的家務總管,打算拆毀季孫、叔孫、孟孫三家封邑的城牆。於是叔孫先把自己郈邑的城拆了。季孫也準備拆自己費邑的城牆,當時費邑的總管公山不狃和叔孫輒率領了費邑的丁眾進襲魯城,定公和季孫、叔孫、孟孫三人就躲進了季孫的住處,上了季武子所築的高台,費人圍攻他們,卻攻不下,但已有人攻到定公所在的高台邊上。孔子命令申句須、樂頎下台來攻擊他們,費人扭頭逃走,國人乘勝追擊,在姑蔑(按:今山東泗水縣南)把他們徹底打敗了。公山不狃、叔孫輒兩人出逃到齊國,於是把費城拆毀了。接著準備拆孟孫的成城,成邑的總管公斂處父對孟孫氏說:「拆了成邑的城,齊人必將進逼到我們北邊門戶。況且成城是你們孟氏的保障,沒有成城就等於沒有孟氏了。我打算抗命不拆。」十二月,定公率兵包圍成城,沒攻下來。【原文】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白話翻譯】魯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歲。這時他以大司寇的身份兼理國相的職責(參與國家大事),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的弟子說:「聽說一個君子人,禍事臨頭不慌張恐懼,好事到來也不喜形於色。」孔子說:「是有這個話。不是還有一句『為自己以高貴的身份禮敬他人而感到快樂』的話嗎?」於是就把擾亂魯國政事的大夫少正卯給殺了。孔子參與國政才三個月,販羊賣豬的商人就不再加討虛價,行人男女都各守禮法分開走路,路上見了別人掉落的東西也不撿回去;四方旅客來到魯國的,不必向管事官吏請求,管事官吏都會給給他們賓至如歸般的照顧。【原文】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白話翻譯】齊國聽到了這種情形就擔心起來,說道:「孔子主政下去,魯國必會強大稱霸;要是稱霸了,我們的地方最靠近那裡,必然會先來并吞我們了,何不先給他們一些土地呢?」黎鉏說:「讓我們先試著阻止他;阻止不成再送給他們土地,那也不遲呀!」於是就挑選了國內漂亮的少女八十人,都穿上華麗的衣裳並且善跳「康樂」舞,身上有花紋的馬一百二十匹,一起送去給魯君。先把歌伎舞女和帶花紋的馬擺列在魯城南面的高門外邊。季桓子知道了,曾經穿便裝偷偷地去觀賞了好幾回,打算接受下來,於是攛掇國君,說是到各處周遊視察,乘機整天到那兒觀賞,把政事荒廢下來。子路勸孔子說:「老師可以離開了!」孔子說:「魯國不久就要舉行祭祀天地的郊祭,如果能把典禮後的祭肉分送給大夫(按:說明當局仍遵守禮法,表示國事仍有可為),那麼我們還可以留下。」季桓子終於接受了齊人送來的女子歌舞隊,整個沉迷其間,一連三天都不過問政務;郊祭之後又不給大夫們分送祭肉。於是孔子離開了魯國,當天就在屯這個地方過夜。一位名叫己的樂師來送行,說道:「先生您是沒有過錯的。」孔子說:「我唱個歌好嗎?」於是唱道:「那些婦人之口,可以讓人出走;那些婦女的請求,可以使人敗事亡身。(既然如此,)何不優遊自在地安度歲月?」樂師己回去,桓子問他說:「孔子說了些什麼?」樂師己照實相告。桓子長嘆一聲,說:「老先生是因為歌伎舞女那群丫頭的緣故怪罪我了!」【原文】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於衛靈公。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白話翻譯】孔子來到了衛國,寄住在子路的妻兄顏濁鄒家裡。衛靈公問孔子:「你在魯國的官俸是多少?」孔子回答說:「官俸是六萬小斗。」衛國也照樣給了粟子六萬小斗。過不多久,有人向衛靈公說了孔子的壞話,靈公就派公孫余假帶了兵仗在孔子那兒走出走進,孔子擔心會出事惹禍,待了十個月,就離開了衛國。【原文】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白話翻譯】正打算到陳國去,經過匡(在今河北長桓縣西南)城,弟子顏刻(刻亦作剋)替孔子趕車,用鞭子指著一處說:「從前我進這個城,就是由那個缺口進去的。」匡人聽說當年和陽虎同行的顏刻出現,以為魯國的陽虎又來了。因為陽虎曾經欺虐過匡人,匡人於是就留住孔子。孔子的模樣像陽虎,所以被困在那裡整整有五天。顏淵落在了後面,孔子見了說:「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顏淵說:「老師您還健在,我怎敢輕易就死呢!」匡人對孔子的圍困越來越厲害,弟子們都很緊張,孔子就說:「文王雖已死了,文化道統並沒有喪失,現在不都在我們身上嗎?上天如果要絕滅這個文化道統的話,就不會讓我們能夠認知並負起傳承的責任。天意既然是不絕滅這個文化道統,那匡人又能對我怎麼樣?」於是孔子派了一個隨行弟子到衛寧武子那裡做家臣,然後才得脫險離開。【原文】去即過蒲。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原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巿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丑之,去衛,過曹。是歲,魯定公卒。【白話翻譯】從匡出來就到了蒲(按:在匡城北十五里),過了一個多月,又回到衛國,寄住在蘧伯玉家。衛靈公的夫人名叫南子的,派人對孔子說:「各國的君子只要不以為辱願意和我們國君結為兄弟之情的,必定會來見我們夫人;我們夫人願意見你。」孔子推辭,最後還是不得已去見了。會見時,夫人站在細葛布做的帷幕裡面,孔子進了門,向北跪拜行禮,夫人在帷幕裡面回拜答禮,身上的佩玉首飾觸發清脆的響聲。事後孔子說:「我原先不想去見她,現在既然不得已見了,就得還她以禮。」子路不高興,孔子為此賭咒發誓說:「我要是做的不對,天一定厭棄我!天一定厭棄我!」過了個把月,衛靈公和夫人同坐了一輛車,宦官雍渠陪侍在右,出了宮門,要孔子坐第二部車子跟著,就大搖大擺的從市上走過。孔子感慨地說:「我還沒見過愛慕德行像愛慕美色一般熱切的人。」於是對這裡的一切感到厭惡失望,就離開衛國往曹國去了。這一年,魯定公死了。【原文】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白話翻譯】孔子又離開曹國,來到宋國。一天和弟子們在大樹下講習禮儀。宋國的司馬桓魋想要加害孔子,把大樹給砍了,孔子只好離去。弟子催促說:「我們行動該快一點!」孔子說:「上天既然賦了道德使命給我,桓魋他又能把我怎樣!」【原文】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白話翻譯】孔子到鄭國去,和弟子失散了;孔子一個人站在外城的東門口。鄭國有人看見了就對子貢說:「東門那裡站有一個人,他的額頭像唐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可是從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疲憊倒霉的樣子,真像個失去主人家的狗。」子貢見面把這些話據實告訴孔子,孔子笑著說:「一個人的狀貌如何,那是不重要的;倒是他說我像只失去主人家的狗,那可真是啊!那可真是啊!」【原文】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歲餘,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於吳。吳敗越王句踐會稽。【白話翻譯】孔子來到了陳國,寄住在司城貞子家裡。過了一年多,吳王夫差攻打陳國,奪取了三個城邑後撤兵。趙侯鞅攻打衛國的朝歌。楚國圍攻蔡國,蔡國遷徙到吳國。吳國在會稽打敗了越王勾踐。【原文】有隼集於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陳湣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職,使無忘服。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果得之。【白話翻譯】有一天,許多鷹隼落在陳國宮廷前死了,身上被楛木做的箭射穿著,箭頭是石頭做的,箭桿有一尺八寸長。陳湣公派了人來請教孔子,孔子說:「鷹隼飛來的地方是很遠了,這箭是肅慎人的箭。從前武王滅亡了商紂,就和四方的蠻夷民族來往,開導他們。他恩威並施,要他們把各地的特產獻給朝廷,叫他們不能忘記自己的職責義務。於是肅慎人獻來楛木做的箭桿,石頭做的箭頭,長度是一尺八寸。先王為了彰顯自己的美德,就把肅慎人的箭分給長女太姬的丈夫虞胡公,把他封到陳國。分美玉給同姓諸侯,用意是要展現親誼,分遠方貢物給異姓諸侯,是要他們不忘歸服周王,所以分給陳國肅慎人的箭。」湣公聽了叫人試著到舊倉庫里去找,果然找到了這種箭。【原文】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於是孔子去陳。【白話翻譯】孔子在陳住了三年,正好遇著晉、楚兩國在爭強鬥勝,輪番來打陳國,直到吳國攻打陳為止,陳國常常受到侵犯。孔子感嘆說:「回去吧!回去吧!留在我們家鄉的那批孩子們,志氣都大,只是行事疏略些,他們都很有進取心,也沒忘掉自己的初衷。」於是孔子離開了陳國。【原文】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寧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懼,謂孔子曰:「苟毋適衛,吾出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衛。子貢曰:「盟可負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聽。」【白話翻譯】路過蒲邑,剛好遇上公叔氏佔據了蒲而背叛衛國,蒲人就留住孔子。弟子中有個叫公良孺的,自己帶了五輛車子跟隨孔子周遊各地。他這個人身材高大,才德好,又英勇;他對孔子說:「我以前跟著老師在匡的地方遇到危難,如今又在這裡遇上危難,這是命吧!我和老師一再的遭難,寧願跟他們拚死算了!」公良孺跟蒲人打得非常激烈。蒲人害怕了,對孔子說:「如果能不去衛國,我們就放你走。」跟孔子訂下盟約,從東門把孔子一行放走。於是孔子前往衛國。子貢說:「盟約可以違背嗎?」孔子說:「那是在脅迫下訂的盟約,神明是不會認可的。」【原文】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靈公曰:「吾大夫以為不可。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靈公曰:「善。」然不伐蒲。【白話翻譯】衛靈公聽說孔子來了,很高興,親自出城來迎接。問道:「蒲可以討伐嗎?」孔子答說:「可以。」靈公說:「我的大夫卻認為不可以。現在的蒲,是衛國防備晉、楚的屏障,衛國自己去攻打,恐怕不可以吧?」孔子說:「蒲邑的百姓,男子有誓死效忠衛國的決心,婦女有保衛西河的願望。我們所要討伐的,只是領頭叛亂的四五個人罷了。」靈公說:「很好。」然而卻不去攻打蒲。【原文】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嘆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白話翻譯】衛靈公年紀老了,懶得處理政務,不任用孔子。孔子感嘆地說:「如果有人用我來掌理國政,一年就可以有個樣子,三年便有具體成效了。」孔子只好離開了。【原文】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白話翻譯】佛肸做中牟的行政長官。晉國的大夫趙簡子攻打范氏、中行氏兩家,(中牟不服趙氏,)就來攻打中牟。佛肸反叛,派人來召請孔子協助,孔子有意前往,子路說:「我聽老師說過:『一個本身做了壞事的人那裡,君子是不會去的。』現在佛肸據中牟反叛,您想前去,這又是為什麼呢?」孔子說:「我是說過這話的。但我不也說過真正堅實的東西嗎?它是怎樣磨都不會薄損的,不也說過真正精白的東西嗎?它是怎麼抹也不會污黑的。我難道是個中看不中吃的葫蘆瓜嗎?怎麼能只供人掛著而不吃呢!」【原文】孔子擊磬。有荷蕢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々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白話翻譯】一天孔子擊著磐,有個擔著草制盛土器經過門前的人聽見了,說道:「真是有心啊,這個擊磬的人,丁丁當當地直敲著。既然世上沒有人賞識自己,那就算了罷!」【原文】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操也。」【白話翻譯】孔子向魯國的樂官師襄子學彈琴,一連十天都沒有進展。師襄子說:「可以進學一層了。」孔子說:「我已學會了樂曲的形式,但節奏內容還不了解。」過了一些時候,師襄子又說:「你已學得了曲子的節奏內容,可以進學一層了。」孔子說:「我還沒領會樂曲的情感意蘊。」過了一些時候,師襄子又說:「你已領會了樂曲的情感意蘊,可以進學一層了。」孔子說:「樂曲中那個人我還體認不出呢!」再過一段時間,孔子一副安詳虔敬有所深思的樣子,隨又心曠神怡地抬頭仰望,顯出志向高遠的樣子。他說:「我體認出曲中的這個人啦!他的樣子黑黑的,個子高高的,眼光是那樣的明亮遠大。像個統治四方諸侯的王者,這不是文王又有誰能夠如此呢!」師襄子離開座位很恭敬地說:「我的老師說過,這是文王的琴曲啊!」【原文】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白話翻譯】孔子既然不被衛國所用,打算西行去見趙簡子。到了黃河邊,聽到竇鳴犢、舜華兩人被殺的消息,就對著河水感嘆說:「壯美呀黃河水,浩浩蕩蕩地多麼盛大啊!我不渡過這條河,也是命吧!」子貢聽了快步向前問道:「請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孔子說:「竇鳴犢和舜華兩人,是晉國有才德的大夫。當趙簡子還沒有得志的時候,是倚仗這兩人才能從政的;如今他得志了,卻殺了他們來執掌政權。我聽說過,(對待動物,)如果剖腹取胎殘殺幼體,麒麟就不會來到郊外;排幹了湖水來捉魚,蛟龍就不肯調和陰陽興雲致雨;弄翻鳥巢毀壞鳥卵,鳳凰就不願來飛翔。這是為什麼呢?是君子忌諱自己的同類受到傷害啊!連飛鳥走獸對於不義的行為尚且知道避開,何況是我孔丘呢!」於是回到陬鄉歇息,作了《陬操》這首琴曲來哀悼他們兩人。隨後又回到了衛,入住蘧伯玉的家。【原文】他日,靈公問兵陳。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白話翻譯】有一天,衛靈公問起軍隊戰陣的事。孔子說:「關於祭祀典禮的事,我倒聽說過,至於軍隊戰陣的事,卻是不曾學過。」第二天,靈公正和孔子在談話,見有雁群飛過,只顧抬頭仰望,神色間並不注意孔子。於是孔子就離開衛,又去陳國。【原文】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出公。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於戚。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絰,偽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於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白話翻譯】同年的夏天,衛靈公死了,立了靈公的孫子輒繼位,這就是衛出公。六月間,趙鞅(趙簡子)派人把流亡在外的衛靈公太子蒯聵送回衛國的戚邑。於是陽虎要太子去掉帽子露出髮髻,另外八個人穿麻戴孝,裝成是從衛來接太子回去奔喪的樣子,哭著進了戚城,就住了下來。冬天裡,蔡國從新蔡遷到州來。這一年正是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已六十歲了。齊國協助衛國圍攻戚城,是因為衛太子蒯聵住在那兒的緣故。【原文】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已而果然。【白話翻譯】夏天裡,祭祀魯桓公、魯釐公的宗廟失火。孔子在陳國,聽說魯廟失火了,說道:「火災一定發生在桓公、釐公的廟吧!」後來消息證實,果然如他所言。【原文】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冉求。」於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贛知孔子思歸,送冉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雲。【白話翻譯】到了秋天,季桓子病重,乘著輦車望見魯城,感嘆地說:「以前這個國家差一點就強盛起來了,只因為我得罪了孔子,沒有好好用他,所以才沒有興盛啊!」隨即對他的兒子、繼承人康子說:「我死了,你必然接掌魯國的政權;掌政之後,一定得請孔子回來。」過了幾天,桓子死了,康子繼承了卿位。喪事辦完之後,想召孔子。公之魚說:「從前我們先君用他沒用到底,結果讓別國笑話,現在你再用他,如果又是半途而廢,就會第二次讓別國笑話。」季康子說:「那要召誰才好呢?」公之魚說:「一定要召冉求。」於是就派了專人來召冉求。冉求正要起程時,孔子說:「魯國當局來召冉求,不會小用他,該會重用他的。」就在這一天,孔子說:「回去吧!回去吧!在我們家鄉的那批孩子們,志氣都大,只是行事疏略些;他們的質地文采都很美,我真不知道要怎樣來剪裁調教他們才好。」子貢知道了孔子想回鄉,在送冉求時,據說就叮囑他:「就職了,設法要他們來請老師回去!」【原文】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白話翻譯】冉求回去後,第二年,孔子從陳國遷居到蔡國。蔡昭公要到吳國去,是吳王召他去的。此前昭公欺騙他的臣子而把都邑遷到吳境的州來,現在既將應召前往,大夫們擔心他又要搬遷,公孫翩就在路上把他射殺了。楚軍來進犯蔡國。同年秋天,齊景公死了。【原文】明年,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白話翻譯】第二年,孔子從蔡國前往楚國的葉地。葉公(按:楚大夫諸梁封邑在葉,僭稱公)問孔子為政的道理,孔子說:「為政的道理在使遠方的人歸附,近處的人帖服。」有一天,葉公向子路問起孔子的為人,子路沒回答他。孔子知道了就對子路說:「仲由!你怎麼不回他說,『他這個人嘛,學起道術來毫不倦怠,教起人來全不厭煩,用起功來連飯也會忘了吃,求道有得高興起來,什麼憂愁都可忘掉,甚至於連衰老就將到來也不知道了』,等等。」【原文】去葉,反於蔡。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彼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謂子路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櫌而不輟。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白話翻譯】離開了葉,在回蔡的路上,長沮、桀溺兩人一起在田裡耕作。孔子看出了他們是隱居的高士,就叫子路前去向他們打聽渡口在什麼地方。長沮說:「那車上拉著韁繩的人是誰?」子路說:「是孔丘。」長沮說:「是魯國的孔丘嗎?」子路說:「是的。」長沮說:「那他該知道渡口在哪兒了。」桀溺隨又問子路說:「你是誰?」子路說:「我是仲由。」桀溺說:「那你是孔丘的門徒啰!」子路說:「是的。」桀溺說:「天下哪兒都是一樣的動蕩啊,但是又有誰能改變這種局勢?況且你與其跟著那逃避暴君亂臣的人到處奔波,還不如跟著我們這種避開整個亂世的人來得安逸自在呢!」說著,就自管去下種覆土了。子路把經過情形報告了孔子,孔子悵然地說:「人總該有責任的,怎可自顧隱居山林,終日與鳥獸生活在一起。天下如果清明太平的話,那我也用不著到處奔走要想改變這個局面了。」【原文】他日,子路行,遇荷蓧丈人,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復往,則亡。【白話翻譯】有一天,子路一個人走著,遇上一位肩上挑著除草竹器的老人。子路請問道:「你可看見了我的老師?」老人說:「你們這些人,手腳都不勞動,五穀也分不清楚,誰是你老師我怎麼會知道?」只管拄著杖去除草。事後子路把經過告訴了孔子,孔子說:「那是一位隱士。」叫子路回去看看,老人卻已走了。【原文】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白話翻譯】孔子遷到蔡國的第三年,吳國進攻陳國。楚國前來救陳,軍隊駐紮在城父。聽說孔子住在陳、蔡兩國的邊境上,楚國就派了專人來聘請孔子。孔子打算應聘前去見禮,陳、蔡兩國的大夫就商議說:「孔子是位有才德的賢者,凡他所諷刺譏評的,都切中諸侯的弊病所在。如今他長久留住在我們陳、蔡兩國之間,各位大夫的所作所為,都不合於仲尼的意思。現在的楚國,是個強大的國家,卻來禮聘孔子;楚國如果真用了孔子,那我們陳、蔡兩國掌政的大夫就危險了。」於是雙方共同派人把孔子圍困在荒野上,動彈不得,糧食也斷絕了。隨行弟子餓壞了,沒有一個人能夠站得起來。孔子卻照樣不停地講他的學,朗誦他的書,彈他的琴,唱他的歌。子路很不高興地來見孔子,說道:「君子也會有這樣困窘的時候嗎?」孔子說:「會有的,只不過君子困窘的時候能夠把持自己,小人困窘的時候,那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了。」【原文】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白話翻譯】子貢的神色也變了,孔子對他說:「賜啊,你以為我是多方去學習而把學來的牢記在心裡的嗎?」子貢說:「是的,難道不對嗎?」孔子說:「不是的,我是把握住事物相通的基本道理,而加以統攝貫通的。」【原文】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白話翻譯】孔子知道弟子心中部高興,於是召子路前來問他說:「《詩》上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為什麼偏偏巡行在曠野之中?』難道是我的道理有什麼不對嗎?我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子路說:「想必是我們的仁德不夠吧?所以人家不信任我們;想必是我們的智謀不足吧?所以人家不讓我們通行。」孔子說:「有這個道理嗎?仲由,假使有仁德的人便能使人信任,哪裡會有(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叔齊呢?假使有智謀的人就能通行無阻,哪裡會有(被紂王剖心的)王子比干呢?」【原文】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白話翻譯】子路退出,子貢進來相見。孔子說:「賜啊!《詩》上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為什麼偏偏巡行在曠野之中?』難道是我的道理有什麼不對嗎?我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子貢說:「老師的道理是大到極點了,所以天下人就不能容受老師。老師何不稍微降低遷就一些!」孔子說:「賜,好農夫雖然善於播種五穀,卻不一定準有好收成;好工匠能有精巧的手藝,所作卻不一定能盡合人意;君子能夠修治他的道術,就像治絲結網一般,先建立最基本的大綱統緒,再依序疏理結紮,但不一定能容合於當世。現在你不去修治自己的道術,反而想降格來苟合求容,賜啊!你的志向就不遠大了!」【原文】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白話翻譯】子貢出去了,顏回進來相見。孔子說:「回啊!《詩》上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為什麼偏偏巡行在曠野之中?』難道是我的道理有什麼不對嗎?我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呢?」顏回說:「老師的道術大到極點了,所以天下人就不能夠容受。然而,老師照著自己的道術推廣做去,不被容受又有什麼關係?人家不能容,正見得老師是一位不苟合取容的君子呢!一個人道術不修治,才是自己的恥辱;至於道術既已大大地修成而不被人所用,那是有國的君主和執政大臣的恥辱了。不被容受有什麼關係?人家不能容,正見得自己是一位不苟合取容的君子呢!」孔子聽了欣慰的笑了,說道:「有這回事嗎?顏家的子弟呀!假使你能有很多財富的話,我真願意做你的管家,替你經理財用呢!」【原文】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白話翻譯】於是差了子貢到楚國去,楚昭王便派兵前來迎護孔子,才免去了這場災禍。【原文】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於城父。【白話翻譯】楚昭王想把七百里大有居民里籍的地方封給孔子。楚國的令尹子西(按:即公子申,昭王之兄)阻止說:「大王使臣出使到諸侯各國的,有像子貢這樣優秀的嗎?」昭王說:「沒有。」子西又問:「大王左右輔佐大臣,有像顏回這樣優秀的嗎?」昭王說:「沒有。」子西又問:「大王的將帥,有像子路這樣優秀的嗎?」昭王說:「沒有。」子西再問:「大王各部主事的臣子,有像宰予這樣優秀的嗎?」昭王也說:「沒有。」子西接著說:「況且我們楚國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時,名位只是子爵,土地是跟男爵相等的方五十里。如今孔丘遵循三皇五帝的遺規,效法周公、召公的德業,大王如果用了他,那麼楚國還能世世代代公然保有幾千里的土地嗎?想當初文王在豐邑,武王在鎬京,以百里小國的君主,兩代經營終而統一天下。現在孔丘如擁有那七百里土地,又有那麼多賢能弟子輔佐,對楚國來說並不是好事。」昭王聽了就打消封地給孔子的念頭。這年秋天,楚昭王死在城父。【原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白話翻譯】楚國裝狂自隱的賢士接輿,唱著歌走過孔子的車前,他唱道:「鳳呀!鳳呀!你的品德身價怎麼這樣低落?過去的已經無法挽回補正了呀!可是將來的還可以來得及避免的。罷了!罷了!現在從政的人都是很危險的啊!」孔子下了車,想和他談談,他卻快步走開了,沒能跟他說上話。【原文】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白話翻譯】於是孔子從楚國回到了衛國。這一年,孔子六十三歲,是魯哀公的六年。【原文】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徵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白話翻譯】第二年,吳國和魯國在繒地會盟,吳王要求魯國提供百牢(按:牛羊豬三牲俱備曰一牢)的禮獻。吳太宰嚭召見季康子,康子就請子貢前去交涉,然後才得以取消這一要求。【原文】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君欲得孔子為政。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夫君子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白話翻譯】孔子說:「魯、衛兩國的政事,真是兄弟一般的情況。」這個時候,衛君出公輒的父親蒯聵不能繼位,流亡在外,諸侯屢次拿這件事指責衛國。而孔子的弟子很多都在衛國做官,衛君輒也想要孔子來佐理政事。子路就問孔子說:「衛君想要老師去幫他掌理政事。老師打算先做什麼?」孔子說:「那我必定要先端正名分吧!」子路說:「有這回事嗎?老師太迂闊不切實際了!有什麼好正的?」孔子說:「你真是魯莽啊,仲由!要知道,名分不正,說出來的話就不順當;說話不順當,政事就沒法成功;政事不成功,禮樂教化就不能推行;教化不能推行,刑法就無法適中;刑罰不適中,那老百姓就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所以君子定下的名分,一定是可以順當說出口;說出了的話,一定可以行得通。君子對他說出來的話,要做到沒有一點的苟且隨便才行。」【原文】其明年,冉有為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學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白話翻譯】又過一年,冉有為季氏率領軍隊和齊國在郎亭作戰,把齊兵打敗了。季康子對冉求說:「你對軍事作戰的事,是學來的呢?還是天生就懂的呢?」冉有說:「是向孔子學的。」季康子說:「孔子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冉有回答說:「任用他要有光明正大的名分;他的學說傳佈於百姓,質證於鬼神,都是沒有遺憾的。像我目前所到的這種情況,就是把千社(按:《史記索隱》:二十五家為社)這麼大的地方給他,我們的老師也不會動心的。」季康子說:「我想召請他回來,可以嗎?」冉有回答說:「如果真想召請他回來,就不要讓小人阻礙他,那是可以的。」這時衛大夫孔文子想攻打衛文公的後人太叔疾,向孔子問計。孔子推說不知道,隨即招呼備車就離開了。說道:「是鳥選擇樹林子來棲息,樹林子哪能選擇挽留鳥呢!」孔文子千方百計地挽留他。正好季康子趕走了公華、公賓、公林這幾個人,備了禮物來迎接孔子,孔子就回到了魯國。【原文】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白話翻譯】孔子離開魯國,一共經過了十四年的時間才又回到魯國【原文】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白話翻譯】魯哀公問孔子為政的道理,孔子回答說:「為政最重要的是選任好的臣子。」季康子也問孔子為政的道理,孔子說:「舉用正直的人來矯治邪曲的人,這樣就能使邪曲的人也變為正直的了。」季康子憂慮國內的盜賊多,孔子告訴他說:「如果你自己能夠不貪慾,就是給予獎賞,人們也不會去偷竊。」然而魯國終究不能任用孔子,而孔子也不求出來做官。【原文】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白話翻譯】在孔子的時代,周朝王室已經衰微,而禮樂的制度教化也廢弛了,《詩》《書》等典籍零散殘缺。於是孔子探循三代以來的禮制遺規,釐定《書傳》的篇次,上起唐堯、虞舜之間,下到秦穆公止,依照事類秩序加以編排。他說:「夏代的禮制,我還能講述個大概來,只是夏的後代杞國已經不足取證了;殷代的禮制,我還能講述個大概來,也只可惜殷的後代宋國已經不足取證了。要是杞、宋兩國保有足夠的文獻的話,那我就能拿來印證了。」孔子考察了殷、夏以來禮制增損的情形後,說道:「以後就是經過百代,那變革的情形也是可以推知的。因承襲不移的是禮的精神本體,增損改變的是禮的文采儀節。周禮是參照了夏、殷兩代而制訂的,他的內容文采是那麼樣的盛美啊!我是遵行周禮的。」所以《書傳》《禮記》是出於孔子的。【原文】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白話翻譯】孔子對魯國的樂官長說:「音樂演奏的過程是可以知道的。剛開始的時候,要八音五聲齊全配合,接著樂音慢慢放開之後,要清濁高下和協一致,又要宮商分明節奏清爽,更要首尾貫串聲氣不斷,這樣直到整首樂曲演奏完成。」又說:「我從衛國回到魯國之後,才把詩樂訂正了,使《雅》詩、《頌》詩都能配入到原來應有的樂部。」【原文】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白話翻譯】古代留傳下來的詩原有三千多篇,到了孔子,把重複的去掉,選取可以用於禮義教化的部分。所取詩篇,最早的是追述殷始祖契、周始祖后稷的詩,其次是歌頌殷、周兩代盛世的詩,再次是諷刺周幽王、厲王政治缺失的詩,而一切都要以男女夫婦的家庭倫常為起點,所以說:《關睢》這一樂章是《國風》的第一篇;《鹿鳴》是《小雅》的第一篇;《文王》是《大雅》的第一篇;《清廟》是《頌詩》的第一篇。三百零五篇詩,孔子都把它入樂歌唱,以求合乎古代《韶樂》(虞舜樂)、《武樂》(武王樂)以及朝廷雅樂、廟堂頌樂的聲情精神。先王禮樂教化的遺規,到此才稍復舊觀而有可稱述。王道完備了,六藝也齊全了。【原文】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白話翻譯】孔子晚年喜歡《易》學,他闡述了《彖辭》、《繫辭》、《象辭》、《說卦》、《文言》等。他讀《易》很勤,以致把編書簡的皮繩都弄斷了三次。還說過:「再讓我多活幾年,這樣的話,我對《易》學的研究就可以文辭義理兼備充實了。」【原文】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白話翻譯】孔子用《詩》《書》《禮》《樂》做教材來教人,就學的門生大約有三千人,而精通六藝的有七十二人。像顏濁鄒一般很受到孔子教誨卻沒有正式入籍的學生,為數也很不少。【原文】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齊,戰,疾。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啟,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白話翻譯】孔子教導學生有四個項目:《詩》《書》《禮》《樂》等典籍文獻,生活上的身體力行,為人處事的忠誠盡心,待人接物的信實不欺。孔子戒絕常人的四種毛病:不揣測、不武斷、不固執、不自以為是。所特別謹慎的事是:祭祀前的齋戒、戰爭、疾病。很少輕易談及的是利、命和仁。孔子教人,如果不是心求通而未通的,就不去啟發他;舉一方給他看而他不能觸類旁通聯想到其他三方,就不再對他反覆費辭了。【原文】其於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白話翻譯】孔子在自己的鄉里,容貌恭敬溫厚,好似不大會講話的樣子。他在宗廟祭祀和朝廷議政時,卻言辭明晰通達,只不過態度還是恭謹小心罷了。在朝中與上大夫交談,態度中正自然,與下大夫交談,就顯得和樂輕鬆了。【原文】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白話翻譯】孔子進國君的宮門時,低頭彎腰以示恭敬;然後急行而前,態度恭謹有禮。國君命他接待貴客,容色莊重認真。國君有命召見,不等車駕備好就儘快出發前往。【原文】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白話翻譯】魚不新鮮,肉已變味,或切割不合規矩的都不吃。不適當的位子,不就座。在有喪事的人旁邊吃飯,從沒有吃飽過的。【原文】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白話翻譯】在這一天里哭過,就不唱歌。見到穿麻戴孝的人、瞎子,即使是個小孩子,必然改變面容表示同情。【原文】「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後和之。【白話翻譯】孔子說:「只要是有心向學,即使在三個人同行之中,必有可做我老師的。」又說:「德行的不修明,學業的不講求,聽到正當的道理不能隨之力行,對於不好的行為不能馬上革除,這些是我所憂慮的。」孔子聽人唱歌,要是唱得好,就請人再唱,然後自己跟著唱起來。【原文】  子不語:怪,力,亂,神。【白話翻譯】孔子不談論關於怪異、暴力、悖亂以及鬼神的一些事情。【原文】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蔑由也已。」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牢曰:「子云:『不試,故藝。』」【白話翻譯】子貢說:「老師所傳授《詩》、《書》、《禮》、《樂》等方面的文辭知識,我們還得以知道;至於老師有關性命天道的深微見解我們就不得知道了。」顏淵讚歎地說:「老師的道術,我越仰慕它久了,越覺得崇高無比!越是鑽研探究,越覺得它堅實深厚!看著它是在前面,忽然間卻又在後面了。老師有條理有步驟地善於誘導人,用典籍文章來豐富我的知識,用禮儀道德來規範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即使是用盡了我所有的才力,而老師的道術卻依然高高的立在我的面前。雖然盡想追隨上去,但是卻無從追得上!」達巷黨的人說:「孔子真是偉大啊!他博學道藝,卻不專一名家。」孔子聽了這話說道:「我要專於什麼呢?專著駕車,還是專著射箭?我看是專著駕車罷!」琴牢說:「老師說過:『我沒能為世所用,所以才學會了這許多藝能。』」【原文】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白話翻譯】魯哀公十四年的春天,哀公在大野(按:今山東巨野縣北)地方狩獵。叔孫氏的車夫鉏商獵獲了一隻少見的野獸,他們認為是不吉利的事,孔子看了說:「這是一隻麒麟。」於是他們就把它運了回去。孔子說:「黃河上再不見神龍負圖出現,洛水中也不見背上有文字的靈龜浮出。聖王不再,我想行道救世,怕是沒有希望了罷!」顏淵死了,孔子傷痛地說:「是老天要亡我了吧!」等他見了在曲阜西邊獵獲的麒麟,說道:「我行道的希望是完了!」孔子很感慨地說:「沒有人能了解我了!」子貢說:「怎麼沒有人能了解老師呢?」孔子說:「我不抱怨天,也不怪罪人;只顧從切近的人事上學起,再日求精進而上達天理,能知道我的,只有上天了吧!」【原文】「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白話翻譯】孔子說:「不使自己的志氣受到屈降,不使自己的身體受到玷辱,只有伯夷、叔齊兩人了吧!」評論柳下惠、少連:「志氣降屈了,身子也玷辱了。」評論虞仲、夷逸:「隱居在野,不言世務,行事合乎清高純潔,自廢免禍也權衡得宜。」又說:「我就跟他們的做法不一樣。我不偏執一端,一切依情理行事,所以沒有絕對的可以,也沒有絕對的不可以。」【原文】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白話翻譯】孔子說:「不成,不成!君子人最遺憾的就是死後沒有留下好聲名。我的救世理想已經無法達成了,我要用什麼來貢獻社會留名後世呢?」於是根據魯國的史書作了《春秋》一書:上起魯隱公元年,下至魯哀公十四年,前後一共包括了十二位國君。以魯國為記述的中心,尊封周王為正統,參酌了殷朝的舊制,推而上承三代的法統。文辭精簡而旨意深廣。所以吳、楚君自稱為王的,《春秋》就依據當初周王冊封時的等級,降稱他們為「子」爵;晉文公召集的踐土會盟(事在魯僖公二十八年),實際上是周襄王應召前去與會的,《春秋》以為這事不合法統而避開它,改寫成:「周天子巡狩到了河陽。」推展這類的事例原則,作為衡斷當時人行事違背禮法與否的標準。這種貶抑責備的大義,後代如有英明的君王加以倡導推廣,使《春秋》的義法得以通行天下,那竊位盜名為非作歹的人,就會有所警惕懼怕了。【原文】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白話翻譯】孔子過去任官審案時,文辭上如有需要與人共同商量斟酌的,他是不肯擅作決斷的。到他寫《春秋》時就不同了,認為該記錄的就振筆直錄,該刪削的就斷然刪削,就連子夏這些長於文學的弟子,一句話都參酌不上。弟子們接受了《春秋》之後,孔子說:「後世的人知道我是在聖王之道的,只有靠這部《春秋》;而怪罪我以布衣借褒貶來行王者賞罰的,也是因為這部《春秋》了。」【原文】明歲,子路死於衛。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白話翻譯】第二年,子路死在衛國。孔子病勢沉重,子貢前來謁見,孔子正拄著手杖在門口慢步排遣,一見就說:「賜啊!你怎麼來得這麼遲呢?」孔子隨即嘆了一聲,口裡哼道:「泰山就這樣崩壞了嗎?樑柱就這樣摧折了嗎?哲人就這樣凋謝了嗎?」哼完不禁淌了眼淚。稍後對子貢說:「天下失去常道已經很久了,世人都不能遵循我的賓士理想。夏人死了停棺在東階,周人是在西階,殷人則在兩柱之間。昨天夜裡我夢見自己坐定在兩柱之間,我原本就是殷人啊!」過了七天孔子就死了。【原文】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白話翻譯】孔子享年七十三歲,死在魯哀公十六年四月的己丑日。【原文】哀公誄之曰:「旻天不弔,不慭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貢曰:「君其不沒於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為昏,失所為愆。』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餘一人』,非名也。」【白話翻譯】魯哀公對他悼辭說:「老天爺不仁慈,不肯留下這一位老人,使他拋開了我,害我孤零零的在位,我是既憂思又傷痛。唉,真傷心啊!尼父,我不再自拘禮法了!」事後子貢批評道:「魯公難道要不能終老於魯國嗎?老師的話說:『禮法喪失了就會昏亂,名分喪失了就有過愆。一個人喪失志氣便是昏亂,失去所宜就是過愆。』人活著時不能用他,死了才來悼念他,這是不合禮的。諸侯自稱『餘一人』,是不合名分的。」【原文】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白話翻譯】孔子死後葬在魯城北面的泗水邊上。弟子們都為他服喪三年。三年的心喪服完,大家在道別離去時,都相對而哭,每人還是很哀痛,有的就又留下來。只有子貢在墓旁搭了房子住下,守墓一共守了六年才離開。弟子以及魯國的其他人,相率到墓旁定居的有一百多家,因而管那個地方叫「孔里」。魯國世代相傳每年都定時到孔子墓前祭拜,而儒者們講習禮儀,鄉學結業考校的飲酒禮,以及魯君祭祀時的比射儀式,也都在孔子墓場舉行。孔子的墓地有一頃大。孔子故居的堂屋以及弟子所住的房室,後來就地改成廟,收藏了孔子生前的衣服、冠帽、琴、車子、書籍,直到漢朝,二百多年來都沒有廢棄。高皇帝劉邦路過魯地,用了太牢之禮祭拜孔子。諸侯卿相一到任,常是先到廟裡祭拜之後才正式就職視事。【原文】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白話翻譯】孔子生了鯉,字叫伯魚。伯魚享年五十歲,比孔子早死。【原文】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白話翻譯】伯魚生了伋,字子思,享年六十二歲。曾經受困於宋國。子思作了《中庸》。【原文】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為魏相。【白話翻譯】子思生了白,字叫子上,享年四十七歲。子上生了求,字叫子家,享年四十五歲。子家生了箕,字叫子京,享年四十六歲。子京生了穿,字叫子高,享年五十一歲。子高生了子慎,享年五十七歲,曾經做過魏國的相。【原文】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白話翻譯】子慎生了鮒,鮒年五十七歲,做了首義抗秦的陳勝的博士,死在陳這個地方。【原文】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為孝惠皇帝博士,遷為長沙太守。長九尺六寸。【白話翻譯】鮒的弟弟子襄,享年五十七歲。做過漢孝惠皇帝的博士,後來改任長沙太守(按:當為長沙王太傅。錢大昕云:惠帝時,長沙為王國,不得有太守,《漢書》雲太傅是也),身高九尺六寸。【原文】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安國生卬,卬生驩。【白話翻譯】子襄生了忠,享年五十七歲。忠生了武,武生了延年和安國。安國做了當今孝武皇帝博士,又做到臨淮郡太守,早年死了。安國生了卬,卬生了驥。【原文】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白話翻譯】太史公說:《詩》上有言道:「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像大道一般讓人遵循。」雖然我達不到這個境地,但心中總是嚮往著他。我讀了孔子的遺書,嚮往他的為人。到魯去的時候,參觀了仲尼的廟堂,以及他遺留下來的車、服、禮器,那些讀書的學生,都還按時到孔子的舊家來演習禮儀。我一時由衷敬仰,徘徊留戀地不肯離去。自古以來,天下的君王賢人也算得多了,活著時都很榮耀,到他一死就什麼也沒有了。孔子僅是一個平民,他的道統家世至今傳了十幾代,學者們都崇仰他。從天子王侯以下,凡是中國研討六經道藝的人,都依著孔夫子的話來做最高的衡斷標準,真可說是一位聖明到極點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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