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筆名

賈寶玉的筆名

賈寶玉的筆名

安立志

中國人是重名的，「名不正則言不順」，因此，在一些大城市，就有了專門為他人起名的門面與攤點。中國人的名是複雜的，姓名之外，還有字型大小，比如三國人物，姓關名羽字雲長，姓張名飛字翼德，再比如水滸人物，姓林名沖，綽號「豹子頭」，姓李名逵，人稱「黑旋風」。文人免不了舞文弄墨，於是就有了筆名。筆名的出現，有的是為了躲避文網之災，魯迅的許多筆名就是為此而起，但更多的則是為了追求風雅或者附庸風雅。

《紅樓夢》卷三十七，大觀園成立「海棠詩社」，首先是黛玉提議：「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馬上附和：「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別號也就是筆名。這個提議得到了眾人的響應。起筆名本無一定之規，大觀園中人通常是以居住地來命筆名的，如林黛玉住在瀟湘館，就被探春姑娘命名為「瀟湘妃子」，薛寶釵住在蘅蕪院，就被李紈女士封為「蘅蕪君」。按照這一不成文的規則，就是不大作詩的李紈、迎春、惜春以及後補的史湘雲，也分別起了「稻香老農」、「菱洲」、「藕榭」和「枕霞舊友」的筆名。

探春的筆名倒是有點意思。本來根據上述原則，她將自己命名為「秋爽居士」，但卻遭到寶玉的反對，「『居士』、『主人』到底不確，又累贅。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於是探春就改為「蕉下客」，卻又被黛玉取笑，道是莊子有雲「蕉葉覆鹿」，探春「可不是一隻鹿了?」要把她牽了去，「快做了鹿脯來！」

其實，大觀園這些詩人或准詩人，她（他）們的筆名雖然花樣百出，但最值得研究的還是賈寶玉的筆名。雖然他的正式筆名，其命名規則也同他人一樣，叫做「怡紅公子」，但在開初，薛寶釵倒是為他起了兩個很別緻的筆名，一個叫「無事忙」，一個叫「富貴閑人」。寶姑娘還特意對後者作了解釋，「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

寶釵稱寶玉為「無事忙」或「富貴閑人」，並非毫無根據。該書卷三有兩首專門描寫賈寶玉的《西江月》，其中有句云：「無故尋愁覓恨」，可作「無事忙」的印證；另句稱：「富貴不知樂業」，可為「富貴閑人」的註腳。詩社成立前夕，賈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情遊盪，真把時光虛度，歲月空添。」由此可見，這「富貴閑人」主要體現了這個膏粱子弟的錦衣玉食，呼奴喚碑，養尊處優，空虛無聊，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生狀態。

在曹雪芹先生筆下，許多名物都被賦予特定涵義，那麼，這「富貴閑人」呢？

就生活層面來說。在古人看來，「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老子·九章》），「習閑成懶，習懶成病」（梁《顏氏家訓》），前頭提到的《西江月》，也有句云：「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可見，這「富貴閑人」是貶義。其實，優越的物質條件，富足的生活境遇，既能使人沉淪，也可使人釋放。由勞而富，由富而閑，大概是一種規律，而不大可能相反，這其中的關鍵是生產水平的提高與剩餘產品的增加。衣食終生無憂，不須竟日勞作，這就為解放人的情感、智慧創造了前提。富而且閑，固然可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鬥雞走馬，驕奢淫逸，同樣，也只有富而且閑，才有可能產生琴棋書畫，詩詞戲曲，建築審美，體育競技。《西江月》指寶玉「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其實也是偏頗的，他「不通」的是官場應酬的「庶務」，他「怕讀」的是仕途經濟的「文章」，在此之外，他也與各色人等交往，他也翻閱古文詞賦。正因為這樣的雨滴露潤，耳濡目染，他對社會和人生才產生了獨立的思考與判斷。這不僅可以使得寶玉對「文死諫、武死戰」這類封建社會的正統體制進行自覺的批判，也導致了他對廁身其間的封建秩序不自覺的消耗與背棄。他的離家出走，他的削髮為僧，正是這種「自覺」與「不自覺」的必然結果。

文學方面也是如此，恩格斯曾說過：「人們必須首先吃、喝、住、穿,然後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終日為生計奔波，畢生為口腹忙碌，也可能產生文學上的「杭育杭育派」，卻不可能產生《紅樓夢》這樣的高端批判作品。富足的生活條件，解除了生活的羈絆，跳脫了發展的樊籬，使人擺脫了物質勞動的束縛與局限，卻又為人們從事精神勞動提供了可能與條件。「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是統治階級的哲學，然而，生產技術的提高，確能改善人的生存處境，解放人的發展潛能。假如寶玉也象石獃子一樣經商糊口，也象狗兒一樣務農養家，他哪裡還有閒情逸緻吟詠什麼海棠和菊花，哪裡還會凄楚哀惋地賦誦什麼《芙蓉女兒誄》。文學固然來自生活，但文學並非生活的攝影或複製。複製石獃子的經商店鋪肯定不是詩歌，拍攝狗兒的務農場景絕對不是小說。有「錢」且有「閑」，既「富貴」且「閑人」，對於普通人當然只是奢望。雖然曹先生今日「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但他畢竟曾經親歷過「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雖然他有愧於「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但他畢竟曾經擁有過享受「教育」與「規談」的優越條件。如果沒有這些前提和條件，《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問世，顯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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