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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壇巨匠——張大千

白巍 著第一章 家世與童年/1——9家世/1黑猿轉世/4啟蒙/5第二章 求學生涯/9——22百日師爺/9東渡日本/14百日和尚/16拜曾李二人為師/18第三章 畫壇新秀/23——35石濤再世/23嶄露頭角/25三上黃山/28三十而立/32第四章 五百年來第一人/36——50結廬網師/36南張北溥/39遊歷交友/44第五章 抗戰前期/50——63陷居京城/50青城山上/55夾江造紙/59第六章 敦煌之行/63——78再去敦煌/63三去敦煌/68三載破壁/75第七章 展示新作/78——89聲名大震/78西康游屐/83離別故土/86第八章 海外遊子/89——110游居大吉嶺/89定居八德園/93訪晤畢加索/96潑墨潑彩/100萬里歸遲總戀鄉/103第九章 歸居台灣/110——119看山還看故山青/110巨幅《廬山圖》/112長眠梅丘/115後記/119第一章 家世與童年家世張大千,四川省內江縣人。名正權,又名猨、、季,字大千,別號大千居士。畫室名「大風堂」。張大千先世乃廣東省番禺縣人氏。1683年(清康熙二十二年),張大千的四世祖張德富以候補簡放內江縣知縣,於是舉家赴四川上任。後來張德富卸任,用多年積蓄下來的錢在內江縣一泗灘黃家廟購置房屋土地,過著安閑富裕的耕讀生活。從此,張氏家族就在內江定居下來,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張大千的祖父張朝瑞,生於1821年(清道光元年),卒於1872 年(清同治十一年),享年52歲,這是張氏家族有族譜記載的第八世。此時張家家道中落,變賣了祖上置下的田產,搬到內江縣城居住。張朝瑞生有二子,長子張忠才,次子張忠發,即張大千的父親。張忠發·字懷忠,號悲生,生於1860年(清咸豐十年)。此時的張家己無人為官,但仍以官紳人家自居,家境漸窘,卻比較注重子弟的教育。張忠發幼年,溫飽不成問題,曾跟著私塾先生習讀詩書,粗通文墨。當家以後,張忠發決心中興家道,做生意養家。距內江縣僅35 公里的四川省自貢市,在當時稱白流井,素有「西南鹽都」之稱,歷史悠久,以產井鹽聞名於世。不少人在白流井煮鹽發財致富。張忠發也動了心,他來到白流井築起了井灶。可是老實的張忠發不善經營,不但沒有賺到錢,反而蝕光了老本,只好空手回到了內江。家境艱難,生計無以維繫,身無特長的張忠發開始沿街收買破爛,或幹些出苦力的零活養家糊口。生活的重擔壓得張忠發透不過氣來,他不再有振興門第的雄心大志,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填飽一家大小的肚子。張大千的母親曾友貞,內江人,小張忠發1 歲,生於1861年(咸豐十一年)。曾友貞為人熱情,溫順善良,具有四川婦女吃苦耐勞的品格,粗活細活樣樣拿得起來,把家治理的井井有條。曾友貞雖是一個婦道人家,但卻頗有些見識,教子有方。在她的督導下,孩子們個個從小讀書習字繪畫,為日後的成長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還是在做姑娘的時候,曾友貞就練得了一手好女紅。尤其難得的是嗜書善畫,擅長工筆花鳥。出嫁張家,生活雖難,她卻沒有被壓倒。她以女性特有的慈愛目光看待世界,熱愛一切美麗的東西,喜愛嬌艷的鮮花,飛鳴的百鳥,並將其形之於圖畫。曾友貞所繪花鳥工謹妍麗,在小縣城裡頗負盛名,人稱「張畫花」。為補貼家用,曾友貞顛著一雙小腳,走街串巷為人繡花描帳,自己忙不過來,就教孩子們當助手。正是由於她的啟蒙引導,培養了孩子們的藝術敏感和繪畫的興趣,才有了後來畫壇上的一代巨匠——張氏兄弟。1918年,曾友貞曾畫《耄耋圖》。6 年後,四川老翰林、著名藏畫家傅增湘先生在此畫上題了一段長文:此戲貓舞蝶圖,內江張夫人曾氏友貞所繪也。夫人為吾友張君懷忠之室,清才雅藝,有趙達妹氏機針絲三絕之稱。此雖寫生小幀,而風韻靜逸,正復取法徐黃。夫近人之物,最為難工,宣和內府所藏,畫貓者惟取李靄之、王凝、何尊師三家,蓋其難固在能巧之外者矣。夫人既擅絕詣,晚年盡以手訣授哲嗣善孖、大千,視文湖州張氏女臨黃樓障以傳子昌嗣,竟成名家者,先後同符,而二子亦咸厲志展能,飛聲海內,號為二難,清芬世守,當代賢之。抑又聞昔人之評畫也,貓形似虎,獨耳大眼黃為異,惜尊師不能充之以為虎而止工於貓,今善孖獨以畫虎名,循流溯源,意必承顏奉教為多,然則夫人之充類以神變化,固賢於尊師遠矣。歲在癸亥九月江安傅增湘識於藏園之長春室。〔1 〕從這段長長的題跋中,不難看出張善子、張大千的繪畫藝術得自於母教。有此賢母,方能教導出善子、大千這樣的傑出人才。張懷忠夫妻共生有九男二女(一說張氏夫婦生有十男二女),其中長子、五子、六子、七子、次女早夭。二子張正蘭。據《張氏家乘》記載:「因八世祖不戒於火將家乘焚毀,九世祖尚屬髫年,致將班次忘記。茲遵九世祖遺命,著由十世祖起,另擬二十字作班次,俾後輩有所遵循。」〔2 〕這20字是:「正心先誠意,國冶本家齊,溫良恭儉讓,子孫永保之。」張大千一輩是第十世,屬「正」字輩。張正蘭又名澤,因他與長子是雙胞胎,故取字善孖,後改稱善子。張善子生於1882年7月12日(清光緒八年五月二十七日)。由於家中長子早夭,他在家裡的地位相當於老大,說話頗有份量,對張大千的影響也最大。成名以後的張大千曾說;「我之所以繪畫藝術有成就,是要感謝二家兄的教導。」〔3 〕從藝術的角度來說,沒有張善子,就沒有張大千。1917年,張大千東渡日本,在京都學習印染,課餘時間堅持自學繪畫、學詩、學治印。此時張善子也在京都。或許就是在這個時候張善子發現了大千卓越的繪畫天賦和才能,對張大千關懷備至,所需金石書畫及參考資料莫不搜求以供,並經常指點書畫之道,使張大千獲益良多。1919年,張大千從日本京都公平學校歸國,向父母提出要到上海拜師學習書畫,父母反對。在這個決定張大千今後命運的關鍵時刻,張善子站到了弟弟一邊,支持他到書畫家薈萃的上海拜師。「張善子對其弟的支持,還表現在不斷地攜帶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八弟出入上海灘上的文人雅集,利用各種場合,把八弟引薦給藝苑前輩名流,諸如陳散原、傅增湘、黃賓虹、齊白石、柳亞子、葉恭綽,謝玉岑、郎靜山等等,張大千都是通過張善子的引薦而得以結識的」〔4 〕張大千在上海很快就能露出頭角,與這些藝苑前輩名流的提攜分不開。張善子在中國畫壇上也是個很有成就的畫家。詞人謝玉岑在《記畫家張善子大千兄弟》一文曾這樣論張善子的繪畫:「早承家學,佩鞢之歲,即通繪事,花鳥外,山水比唐六如、鄭穆倩:人物如陳老蓮、張大風;走獸法李龍眠、趙松雪,無不精妙,」山水、花鳥、人物無所不畫。後專攻畫虎,又號虎痴,代表作有《十二金釵圖》、《怒吼吧,中國》等。張善子是一位愛國畫家。早年他參加過孫中山先生創建的中國同盟會,並發起成立了內江保路同志會,積极參与了四川的保路運動,抗戰期間,他奔走於國內外,以自己的畫筆揭露日本侵略者,激勵人民的鬥志,為抗日軍民募集了大量捐款,得到人民的讚譽。三子張正齊,又名信,字麗誠。生於1884年3月3日(清光緒十年農曆二月初六)。張麗誠後來從事商貿活動,頗善經營,一度成為川黔兩省商界巨擎。張大千求學、東渡日本深造、在上海拜師學書,張麗誠提供了可靠的經濟保證。四子張正學,又名揖,字文修,生於1885年1月25日(光緒十一年農曆十二月二十一日)。早年張文修曾在資中張孟筠家教家塾,後受聘於重慶求精中學任教。後以醫道享譽京、津、滬、蜀,為四川四大名醫之一。張大千曾隨張文修習字讀詩,受益良多。大女張正恆,小名瓊枝,約生於1893年(清光緒十九年)。瓊枝從小就跟著媽媽學畫花,是母親的好幫手。在兄弟姐妹中,張大千與瓊枝姐的感情最親密,幼年就隨大姐讀書習字,學習畫畫。可惜瓊枝婚後不久因病去世。么子張正璽,字君緩。張大千最喜愛這個小弟弟,曾帶他上小學、中學。君綬頗有靈氣,據說繪畫的才情不亞於大千。20歲時,因戀愛風波跳河自盡,留給了大千無限的思念。張家信奉天主教(此說見李永翹先生《張大千年譜》。另一說為張家信基督教,見張心智、苑仲淑二先生的《張大千年譜》)。大約在1900年,基督教衛理公會傳教於內江。最初有一鄧姓牧師在城內中央路原廖氏南祠小學隔壁租佃幾間民房作福音堂。十餘年後,入教人員逐漸增多。美國傳教士買上南街一處地皮建造了一座規模較大的福音堂。堂內有可容300人進行宗教活動的禮堂1個,樓房1 幢,平房數十間。張家大約是在1913年入基督教會。每逢禮拜日,張大千的父母都要帶他們兄弟幾個去福音堂做彌撒,頗為虔誠。黑猿轉世內江市位於四川盆地中南部,境內溪流、溝谷、沖溝縱橫交錯,沱江蜿蜒曲折穿市而過,是川中南水陸交通樞紐。區內丘陵起伏,最太平面面積不超過0.3平方公里。地形總趨勢是北高南低。沱江發源於成都平原西北的九頂山,南流到金堂納岷江分支青白江和柏條河,在滬州入江,長502公里。各河水量豐富,利於航運、灌溉。河道中多水深而平靜的河灣,當地稱「沱」,是船隻停泊處。沱江從西北入內江市,沿經東南自西南曲折流出,使城區三面臨沱江,呈弧形半島狀。內江屬中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區,四季分明,終年碧綠。加之雨量充足,土地肥沃,農業生產歷史悠久。據《華陽國志》、《毛和志》記載,早在2000多年前,此地就是川中農業區之一,以生產水稻、小麥、玉米、紅苕等糧食作物為主。清朝以來,甘蔗生產有了較大的發展,產量一度居全省之冠,是四川省最大的製糖中心,素有「甜城」之稱。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內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滂沱大雨不斷傾瀉到四川盆地。據清光緒三十一年版的《內江縣誌》記載:「六月十六日,大水入城。桂湖溢高一丈三尺,淹沒田廬甚多」,不到一萬戶人家的縣城,「災民達三千餘戶」,沒等災民們緩口氣,接踵而來的是春旱。內江有民間諺語云:「十年一大旱,五年一中旱,三年兩頭旱,插花年年現。」旱災是內江常見的災害。大地干焦一片,百姓愁苦不堪,就在這個時候,張大千來到了世上。據說,母親曾友貞在生大千的那天夜裡,忽做一夢。夢見一白髮老翁攜一黑猿來到張家,小猿伶俐可愛,張母非常喜歡,於是老翁便將黑猿送給了她,不久,大千就出世了。這一天是1899年5月10日(清光緒二十五年四月初一)。以後母親常說,大千是黑猿轉世。張大千一生愛猿、養猿、畫猿,大約和此典故有關。張大千曾說:「猿和猴不一樣,猿是君子,猴是小人。猿最有靈性,最有感情。」〔5 〕張大千曾養一小猿,很有趣,總是乖乖地坐在桌子一角,見人過來就伸臂要抱,象小孩子一樣,非常可愛。大千乳名小八。此時張家生活清苦,紅苕是家中的主要食物,體弱的母親沒有充足的奶水餵養大千,大千是靠別人幫助餵養大的。羅正明,內江人,生於1889年,是張麗誠的童養媳。她聰明、能幹,尤其喜愛八弟大千。每天她都要抱著大千四處求奶,給他弄湯喂水,非常精心。很快,大千就3歲了,斷了奶。父親挑水做零工,母親走街串巷為人描花畫帳,微薄的收入只夠勉強度日。一年到頭,餐桌上難得見著肉食。由於長期不沾葷腥,幼小的大千養成了素食習慣。偶爾沾點油葷,便覺不舒服,甚至嘔吐,於是長輩們就不讓大千動葷。幼年的大千,雖然身體瘦弱,卻是機靈活潑,大大的眼睛,寬寬的額頭,惹人喜愛。窮人的孩子早當家,5歲時,大千就常隨三妳(張大千按廣東習慣稱三嫂羅正明為三妳)上山拾柴、挖野菜。三嫂對大千百般照顧,因而大千非常喜愛和敬重她。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清王朝統治下的中國經受著空前嚴重的民族危機。尤其是1901年(清光緒二十七年)《辛丑條約》訂立以後,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外國軍隊駐紮北京,並控制了從北京到大沽口和山海關的交通路線,帝國主義進一步控制了清政府。1903年(清光緒二十九年),在《辛丑條約》的基礎上,美、英、日三國又和清政府分別訂立了新的《通商行船條約》,規定開放長沙、萬縣、安慶、惠州、江門以及東北的瀋陽、大東溝作為通商曰岸,並且整頓內河水道以便外商輪船通行。為了控制中國的經濟命脈,帝國主義列強從傾銷產品、投資設廠起,進而奪取中國的路礦權。英、美商約中還規定了清政府應「招徠華洋資本興辦礦業」,以方便他們加緊掠奪中國礦權。從1902年起兩三年中,英、法在隆興公司的名義下聯合奪取雲南省七個府的礦權,英國奪取安徽銅官山礦權,法國奪取四川巴、萬兩縣油礦權和福建建寧等三府礦權,比利時奪取順德、內丘、臨城各地的礦權。在鐵路方面,正太、滬寧、汴洛三條重要路線都被大買辦盛宣懷在「借款官辦」的名義下陸續出賣了。路、礦利權的不斷喪失,是20世紀初中國遭受帝國主義侵略最嚴重、最中心的問題。同時,帝國主義加緊在中國投資設廠和擴張銀行活動範圍。中國的經濟命脈和財政金融逐漸被帝國主義控制了。民族危機加深,社會經濟崩潰,農民群眾和各階層人民反帝愛國情緒高漲,農民抗捐抗稅,各階層人民進行了收回利權運動。風起雲湧的革命運動,推動中國出現了一批新型的知識分子,他們通過愛國主義運動紛紛走上民主革命的道路,張家老二張善子就是其中的一個。張善子幼承庭訓,隨母作畫。他少年老成,寡言少語,能為家庭分憂解愁。後入川南經緯學校讀書,學成後,回鄉執教。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在四川余棟臣第二次反洋教事件中,張善子在大足同一百多人攻打天主教堂,釀成著名的「大足教案」。其後,為躲避官府的追捕,回到內江老家,並萌發了去日本留學的想法。20世紀初的中國,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各地新式學校紛紛成立,赴日本留學也成為一時風尚,產生了一批新型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他們所接受的是資產階級文化教育,他們一般出身於社會的中下層(大多數是中、小地主和小商人家庭出身),深受社會動蕩的刺激和農民革命形勢的影響,其中一些人能夠從西方資產階級政治文化中吸取革命和民主的有用部分,從而使自己在當時的革命潮流中,成為先覺的進步力量。張善子1903年(清光緒二十九年)赴日本留學(關於張善子首次赴日的時間,另一說認為在1901年;據《內江市志》載,則在1905年)。1905 年,張善子在日本加入了中國同盟會。動蕩的世事,對年幼的張大千來說,似乎並沒有很大的影響,他漸漸長大了,並開始識字。啟蒙1904年(清光緒三十年),張大千6 歲。開始跟著哥哥、姐姐識字,認讀《三字經》、《百家姓》等書。四哥張文修在學習方面給張大千以最大的關注。「文修自小上山采野菜、挑水賣以幫助父母。一日早晨,他在疊象街救下一個為生活所迫而上吊的牧重,獲得鄰里稱讚。11歲時,一私塾免費為他啟蒙。他聰穎好學,成績優異,經先生推薦,一歲一易其師,皆免費,但只能早上讀書。先生憐其勤勉,愛其才,動員學生捐款資助,才使他能全日讀書3 年。他17歲中秀才,府試時因答題犯『聖諱』而革除功名。這時家中人口增多,父親患病,他被迫中止讀書,在河壩街教私塾。」〔6 〕張大千的詩詞、書法均由張文修啟蒙。張大千雖年紀很小,卻頗知上進。每日除幫助父母做家務、放牛、打柴,便習字讀書。熟讀《三字經》、《百家姓》後,他又在四哥的指導下讀《千家詩》。詩引起了大千較濃厚的興趣,家裡經常響著大千稚嫩的讀詩聲。幼年的刻苦學習,為他將來的成就打下了良好的基礎。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張大千9歲了。在母親和姐姐的指點下,大千開始畫畫。母親教大千學畫,主要是希望他能成為自己的一個好幫手,自己年紀大了,每日趴在小桌上描畫已頗覺吃力。而瓊枝即將出嫁,可以指望的就只有老八了。是從小的耳濡目染,也是過人的天賦,大千從一開始,就對畫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眼看著大自然中爛漫的山花、飛鳴的百鳥,被母親靈巧的畫筆展現在畫布上,大千興奮不已。想像著自己也能象母親那樣,隨心應手地把喜愛的花烏蟲魚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他刻苦地習畫,在家裡用紙筆畫,上山打柴、放牛,則用樹枝、石塊在地上、石壁上畫。在家庭的熏陶下,大千進步很快,不但「能幫助母親描繪花樣,畫較複雜的花卉、人物,寫字亦較工整,常獲長輩稱讚。」〔7 〕張大千曾說:「我從喜歡畫那一天開始,一直到現在,沒有懈怠過一天。」他認為一個畫家的成功,七分人事三分天,任你天分如何高,不努力學習總是不行的。從小養成的刻苦勤奮,伴隨著他的一生。張大千畫畫非常勤奮,一年到頭,不論春夏秋冬,總是一早起床,吃完早點後就畫畫。就是有人來訪,也是邊聊天邊畫畫,很少有放下畫筆來和人專門聊天的時候。他的夫人曾正蓉曾說,大千年輕的時候,有時睡到半夜醒了,便起來開燈作畫。在成都時,已是50歲上下,仍每天起得很早,有時天還沒有亮,就點燈找資料,或整理畫稿,數十年如一日,堅持不懈。1910年(清宣統二年)春天,春寒料峭。12歲的大千不幸染上了傷寒,連日高燒不退。家裡請來的醫生由於用藥不當,致使大千病情不但未見好轉,反而「頭髮脫落殆盡、喉嚨嘶啞不能說話,時間長達兩個月。」〔8 〕大千的父母、兄長異常著急,四處延醫找葯,但均不見效。轉眼到了夏天。張文修請來了自己的同窗、秀才劉選青為大千治病。劉選青在當地是一個頗有名氣的中醫,醫術高明。幾帖葯下去,便見奇效,大千的喉啞之症消失了,漸漸地,不但又能講話,還開始生長頭髮。由於病程較長,加上大千自小素食,身體異常虛弱。為了給大千調治,家裡人遵醫囑,花重金從山裡獵戶手中買回了虎胎。劉選青醫生把虎胎切成小塊,放在舊瓦上燒烙焙乾,研成粉末,摻在醪糟內每日服用。從不吃肉的張大千吃了虎胎後,不僅逐漸康復,而且體力大增。秋天,根據劉選青醫生的建議,張大千被家人送到伯父家異地治療。在那裡,大千開始食肉,並靠畫筆賺到了生平的第一筆錢。伯父一家人待大千非常好,尤其是堂姐看到大千很瘦弱,就在挂面中悄悄地加了些瘦臘肉絲給他吃,大千吃得津津有味,從此破了素戒。一天,大千象往日一樣,正蹲在伯父家門口的地上畫娃娃,一位走鄉串戶為人抽籤算命的「河南女」看見了,不但誇讚大千畫得好,還願出八十枚小錢請大千為她畫畫。這種算命婦女在為人算命時,用二十四個小紙卷,每卷上各畫一幅畫,有人物、動物、山水、廟宇等等,各代表一種「命運」。算命者任抽一卷,「河南女」便按圖解釋,算命談運,大千根據「河南女」的要求,以其殘破的小畫卷為稿本,迅速畫出了「老鼠鑽角」、「矮子爬樓」等24 張畫,滿心歡喜地掙到了八十枚小錢。「說起來好象是玩笑,但我確確實實在十二歲那年,是我一生第一次靠畫賺錢,而且是別人找上門來的!」〔9 〕八十枚小錢在孩子的心目中已是筆「大錢」了。大千於是每天都到街上的燒臘店買燒臘吃。四枚小錢一兩,大千每日買一兩。忽然有一日,張大千在燒臘店發現了一種濃香撲鼻的臘肉,店主說是用老鼠肉做成,留著自用不外賣,經大千再三懇請,店主方以三十二枚小錢賣了四兩臘鼠肉。這一次美餐令大千終生難忘,以至於「多年以後想起來都要流口水!」〔10〕1911年(清宣統三年),張大千13歲。中國人民不堪封建政府和帝國主義的壓迫,奮起反抗。在全國爆發的保路運動,成為清政府滅亡的前奏。鐵路是國家的交通命脈,早在1896—1903年間,各帝國主義國家就從清政府手中攫取了粵漢、蘇杭甬、滬寧、津鎮等鐵路的修築權。1905—1906年,江蘇、浙江紳商力主收回滬寧、蘇杭甬的路權,並組成商辦鐵路公司,動工進行修築。清政府在帝國主義的壓力下,勒令停工,仍把路權送給英國。兩省人民異常憤慨,集會抗議,痛斥清政府賣國行徑。最後迫使清政府提出廢約,江浙人民取得勝利。更大的保路風潮發生在粵漢和川漢鐵路問題上。1905年,湖北、湖南、廣東三省的人民經過激烈的鬥爭,從美國人手中收回了粵漢路權,由各省集資商辦。1911年5月,清政府用「鐵路幹線國有」的名義,把路權出賣給帝國主義,與英、美、德、法四國銀行團簽訂了《粵漢、川漢鐵路借款合同》,任命端方為督辦大臣,強行接收湖北、湖南、廣東、四川的商辦鐵路公司。這不僅出賣了國家、民族利益,而且損害了資產階級的利益,因而立即遭到四省各界人民群眾的反對。聲勢浩大的保路運動爆發了。5月14 日,長沙一萬多人集會,反對鐵路「國有」。商人罷市,學生罷課,鬥爭浪潮席捲全省。廣東鐵路公司召開股東大會,一致反對清政府把鐵路收歸國有,湖北人民除集會抗議之外,還派代表到北京請願,絕食三天三夜。宜昌築路工人同警察發生了武裝衝突。四川保路運動的規模最大,鬥爭也最為激烈。全省成立了保路同志會,推立憲派頭子浦殿俊為會長,人會的有10萬人之眾,每次集會都群情激昂。有些地區的群眾搗毀了政府機關、外國教堂,甚至和警察發生了武裝衝突。9 月7 日,四川總督趙爾豐下令逮捕保路同志會和川漢鐵路股東會負責人,槍殺請願群眾數十人,製造了令人震驚的成都慘案。廣大群眾忍無可忍,迅速進行武裝暴動。在革命鬥爭中,孫中山領導的中國同盟會,以「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為號召,進行了一系列的武裝起義。4 月27日,革命黨人發動廣州起義,黃興率領100 多人攻打總督衙門。張大千的表叔喻培倫就是其中的一位。喻培倫1905年留學日本,專攻化學,希望以實業振興中華,抵制列強。1908年加入同盟會,開始進行製造炸藥、炸彈的研究。在研製過程中,曾被炸掉右手的三個手指,終於製成威力強大而又安全的新型烈性炸藥,同時有化學發火、電發火、鐘錶定時發火等類型。在廣州起義中,喻培倫胸前掛著滿滿一筐炸彈,率先帶領四川籍的同盟會員攻打總督衙門。他炸開圍牆後,從後廳一直打到前廳。接著,又率隊轉攻督練公署。隊伍剛到蓮塘街口,與增援清兵遭遇,鏖戰3 個多小時,死傷戰友多人。喻培倫身負重傷,彈儘力竭,被俘就義。在敵人面前,喻培倫英勇不屈,慷慨激昂地陳述革命宗旨:「我頭可殺,學術是殺不了的,革命黨尤其殺不了!」臨刑前,他不斷高呼:「頭可斷,學說不可絕!」「黨人可殺,學理不可滅!」犧牲時年僅26歲,與同難諸同志共72人葬於廣州黃花崗,是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1912年,臨時大總統孫中山頒布命令,以肇造民國元功追贈喻培倫為大將軍。13歲的張大千雖不懂什麼是革命,但卻仰慕英雄,喻培倫的英勇無畏,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風起雲湧的革命運動中,張家的老二善子表現出了高昂的愛國熱情。他與內江的開明士紳發起成立了內江同志會,積极參加各群眾大會,為革命黨人搜集情況。辛亥革命勝利後,他被任命為蜀軍第一師二旅少將旅長。在張大千的生活中,1911年也是充滿變化的一年。9月,張大千背著書包,跨迸了內江天主教福音堂開辦的教會學校華美初等小學讀書。從沒進過學堂的大千,對學校的一切都覺得新鮮有趣。他發現了一個廣大的世界,如饑似渴地學習著國文、地理、英語,唯一讓他提不起興趣的課是算術。同時他也沒有放棄繪畫。由於知識的增長,見識擴大了,他已不滿足於母親教授的工筆花鳥,開始描畫自己見到的一切美的東西,畫得認真、刻苦。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大千和比他大三個月的表姐成了好朋友。他們經常在一起玩,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感情頗深。辛亥革命後,民族資產階級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投資工業的熱情受到刺激,中國的民族工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在內江,製糖業發展迅速,甘蔗的種植面積佔全縣總土地面積的70—80%,縣城大街上的糖鋪子鱗次櫛比,白糖、冰糖、桔糖等品種繁多,吸引了八方商人。內江的商貿活動也就由此興盛起來。精明的張懷忠,看準了這個發展的時機,與三子張麗誠在內江文昌宮附近開了「義為利」雜貨店,生意果然興隆,張家的經濟狀況有了較大的改觀。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但不久,總統的職位便被袁世凱竊取。袁世凱上台後,為達到獨裁統治的目的,玩弄起了兩面派的手法:一方面,暫不觸動辛亥革命的產物——《臨時約法》、「責任內閣制」和」臨時參議院」,並將司法、農林、工商和教育四個閑散衙門交給同盟會會員主管,以此證明他在發揚共和精神;另一方面,加速建立自己的獨裁統治,削弱資產階級革命派的力量,裁減各省軍隊,遣散黃興統率下的南京留守政府的大批武裝。1913年3月20日,袁世凱派人刺殺了準備以多數黨的地位出來組閣的國民黨理事宋教仁;為了籌措軍費,袁以中國的鹽稅收入作抵押,又同英、法、德、日、俄五國銀行團簽訂了2500萬英鎊的《善後借款合同》。袁世凱的倒行逆施,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憤怒。孫中山立即興師討袁,重新舉起民主革命的旗幟。張善子參加了熊克武、楊庶堪領導的四川討袁鬥爭。不久,討袁鬥爭失敗,孫中山和黃興被袁世凱指為亂黨遭到通輯,被迫流亡日本。張善子逃回內江老家,隱藏鄉間,作畫度日。張大千就成了善子的通訊員。大千每日為兄長送衣送飯,報告情況。不久,四川都督胡景伊秉承袁世凱的旨意,在四川大肆搜捕反袁鬥士。官府查抄了張家,並以抓走善子胞弟相威脅,要張家交出善子。為保護其他的兒子,無奈之中,張懷忠夫婦想出了一條假分家的計策,以分家的名義,對外宣稱與張善子脫離關係。為躲避追捕,第二年,張善子再次東渡日本,在早稻田大學專攻政法。1913年,四哥張文修受聘於重慶求精中學任教。1914年,大千便離開內江,赴求精中學學習。注釋:〔1 〕1983年5月香港《大成》雜誌第114 期。〔2 〕〔7 〕〔8 〕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8 、7 、7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3 〕香港《文匯報》載《張善子與張大千》。〔4 〕包立民《張大千藝術圈》第14頁,遼寧美術出版社。〔5 〕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載錢悅詩《雪門瑣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6 〕內江市市中區編史修志辦公室編《內江市志》第703頁,巴蜀書社1978年10月版。〔9 〕〔10〕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第11頁,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10月版。第二章 求學生涯百日師爺1914年,張大千16歲。家境日漸好轉的張懷忠決定送大千去重慶讀書。重慶位於嘉陵江入長江交匯口及成渝、川黔、襄渝等鐵路交接處,是長江上游水陸交通的樞紐。它地處四川盆地,三面環江,形如半島,城市依山建起,素有「山城」之稱。是西南地區經濟與文化發展的中心之一,商貿活動繁忙,使初次遠遊的大千大開眼界。求精中學位於重慶的曾家岩,是當時頗有點名氣的學校,張文修受聘任國文和歷史教師,大千就在此讀初中。大千讀書非常用功,尤其是一手工整的毛筆字、較好的國文底子深得老師的讚賞,唯有一門課令大千想起便沮喪不已。數學對於大千來說,似乎是太難了,雖然費了很大的氣力,卻怎麼也考不及格。及至晚年,他每與子女談起此事還頗感遺憾:「在求精,我各門功課都好,唯有數學不及格!」在求精中學的生活是豐富的。大千每日功課完畢,仍堅持畫畫不懈,畫藝不斷提高,在同學中小有名氣。少年時代的張大千還非常喜歡體育課。當時在求精中學任體育教師的是劉伯承。劉伯承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創建人和領導人之一,由於他對中國人民革命事業的卓越的貢獻,1955年被授予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軍銜。劉伯承1892年生於四川省開縣。1911年在萬縣參加響應辛亥革命的學生軍,1912年考入重慶軍政府將校學堂,並於第二年參加了四川討袁軍。積极參加過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護國戰爭和護法戰爭。曾一度在求精中學任教,每周教張大千們兩節體育課。生長在江邊的大千,從小就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他非常喜歡游泳,課餘經常與同學結伴去江邊游泳,曾多次橫渡嘉陵江。在求精中學的同學中,還流傳著張大千不怕鬼的故事。大千從小膽子就大,又頗有主意。在他12歲那年,因事遭父親責打,便負氣出走,家人四處錄找未得,數日後著新衣返回。原來他出走沿途為人畫畫,換得了衣食。聽說學校里有鬼,同學們都非常害怕,夜晚不敢出門,讀書也不安心,人心惶惶。獨大千不信,深夜一人手持棍棒守候在校園捉鬼,終於將扮鬼嚇人的壞人打傷,解除了同學們的恐懼,因而小夥伴很佩服他。1915年,大千的弟弟張君綬也進入求精中學讀書。辛亥革命以後,全國範圍都處在大小軍閥的封建割據統治下,國內戰爭年年不休,戰事遍及各省,遭受戰禍地區的人民,生命財產遭到極殘暴的蹂躪掠奪。四川一省僅從1912 年到1933年就發生戰爭400 余次。「道路不靖,土匪叢生」,1916 年的四川,土匪鬧得很兇。5月的重慶,天氣已經很熱,求精中學放暑假了。大千帶著弟弟君綬,與住在隆昌、榮昌、永川、安岳的幾個同學結伴,準備徒步回家,並且想出了一個主意解決路費,那就是沿途有同學的家,走一天到一家,到一家拿一塊錢再走下一段。雖然知道路上有土匪搶劫,但大千們以為自己是學生娃兒,沒有錢,土匪搶也不可怕。5月27 日,張大千及同學一行8人,從重慶都郵街出發,晚上到達白市驛,護送一位同學到了家。第二天早晨,要了一塊錢後,繼續往前走,來到了丁家坳。當時劉伯承受命正在丁家坳招安土匪,大千和同學們便去找他幫助。劉伯承勸同學們不要再往前走了:「江水渾得很,哥子們抓不開!」四川的哥老會口頭習慣以「哥子們」自稱,「抓不開」意思是「管不了」,「江水渾得很」就是局面亂得很。可是大家一心想回家,決定繼續冒險。5月29 日,順利到達永川,又有一位同學到家。剩下六個同學,四大二小。大家商量後,決定分成兩組行動。張大千和樊天佑帶著一個姓楊的小弟,走在前頭,另外兩名大同學帶著張君綬緊隨其後。5月30日,離開永川上路。這一天他們遇到了六股土匪。走到一個名叫田壩子的地方,突然從路邊跳出三個手拿土槍的人,他們大喊「站住」,並上前搜身。土匪見搜不出什麼東西,就搶下大千一條從上海帶來的皮帶,說是作掛槍的帶子。大千說;「我總不能提著褲子走路吧!」土匪說:「給你一根麻繩好了!」走了沒多久,到油房溝又遇見土匪了,兩個土匪一個要扣留,一個叫快滾,結果是「檢查」後放行。如是又經過四次,均有驚無險,大千和同伴膽子放大了許多,認為土匪也沒什麼可怕。一日數驚,又走了許多路,大千和同伴們覺得很累,想早一點休息,走到位於永川、榮昌、大足三縣之間的郵亭鋪時,到教堂投宿。教堂牧師叫磐定安,他神色緊張,不但沒有收留大千六人,反而勸他們趕快離開,說因為當天上午民團打死了兩名土匪,晚上土匪一定會傾巢出動前來報復,當地人都個個自危,生面孔誰也不敢留,怕被土匪誤認為是民團,連累大家都遭殃。大千六人面面相覷,毫無辦法,決定在教堂石砌的矮牆下歇息,生死只有聽天由命了。睡下不久,一陣激烈的槍聲和吶喊聲把大千驚醒,他大著膽子伸頭向矮牆外張望一下,只見土匪成群結隊,漫山遍野而來。四下里只聽的哭的哭,叫的叫,殺的殺,逃的逃。六個人大驚失色,立即四散奔逃,大千與自己的弟弟君綬也走散了。大千跑了沒多遠便被土匪抓住了,當時覺得身上有哪兒被打傷了,但由於害怕並沒感到疼。大千被捆綁著押到公路兩旁成串的俘虜堆中。大千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發現同學樊天佑也被綁在路邊,別的同學卻都不知哪兒去了,弟弟也不知去向(得救後,方知弟君綬當日已逃出)。大千真想哭,「看見被俘虜的總算還活著,未看見的八九都凶多吉少了」,「所謂人死,必然就是這個樣子!」晚上7 點多,土匪撤退了,他們把大千等俘虜當作「肉票」押到了一個叫千斤磅的地方。龍井日土匪頭子邱華裕審問了張大千。「土匪問我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家裡收租多少?我說,我姓張。從此,土匪們就叫我『老跳』了!土匪忌諱直稱姓名,習慣上都要轉幾個彎。這倒充分顯示四川江湖客們聯想的豐富,姓張,聯個成語,用得最多的就是『張皇失措』羅。張皇失措的表現之一是跳起來,所以把姓張的叫老跳,『跳』的音念來近似於『挑』。在匪窩裡,從此我就被叫為老挑而不名!」〔1 〕土匪頭子邱華裕要大千給家裡寫信:「你就寫龍井口的老二把我拉了,要趕緊送四挑銀子來贖!」四挑銀子就是4000兩。張大千與邱再三討價還價,減為三挑。沒有別的辦法,大千隻好提筆給家裡寫信。沒有想到大千瀟洒流利的草書竟吸引了土匪,有人建議將他留下做「黑筆師爺」。土匪頭子邱華裕大聲吼道:「不要你家裡的錢了,我們要留你做黑筆師爺!」大千不幹,堅持要回家,繼續去讀書。土匪問大千讀書何用?大千答將來可以教書。土匪又問教書一月能賺多少錢?大千說可以賺8 到10塊。土匪們大笑大千沒出息,並說我們留你做師爺,每趟「買賣」隨便分你一小股,都不止一兩百個「袁大頭」。但大千仍不從,被邱華裕罵為「狗坐轎子,不受人抬舉」。並以槍斃相威脅。張大千隻好屈從了。為了救同學樊天佑,大千以自己算術不好、管不好帳為由,保舉樊天佑來管帳,但遭拒絕。18歲的張大千就這樣被迫當了「師爺」。當天夜裡,張大千被夾在兩名土匪中間睡覺,並被警告不許逃跑,否則抓回來就槍斃。大千睡不安寧,噩夢不斷,他夢見自己眼看著弟弟君綬被土匪殺了,大哭著醒來。第二天,土匪們又去打劫峰高鋪。而大千則坐著轎子,被兩名背槍的土匪護送回龍井口土匪窩。沿途站崗的土匪還向大千行禮,使得大千頗感「神氣」。晚上,土匪們班師回巢,舉行了慶賀儀式,把所有的槍都架起來,殺了雄雞,用雞血祭槍,並且燒紙錢,匪首親自祭拜。飯後,土匪帶大千去見龍井口的「舵把子」老畢。老畢原本姓蘇,他對大千倒是很和氣,賞了大千一對象牙章,並親手把一頂帶紅桔子的瓜皮帽戴在大千的頭上,很滿意地說:「這樣就象個師爺了!」可大千感覺自己被侮弄了,象一個小丑被人當猴子耍,讓他們開心。可那時候,大千是既不敢怒,又不敢言。大千被安頓到龍井口沒幾天,軍隊追剿土匪,要攻打龍井口。土匪得到消息後立即轉移陣地,為防止大千逃跑,土匪把他的手綁起來,白天還允許走動,晚上就不準出門。離開龍井口,大千被轉歸一個叫老康(本性趙)的土匪頭手中。老康還比較器重這個年輕有文化的師爺,經常照顧他,並幾次救過大千的命,因而大千認為老康「講義氣」。不久,張大千被迫跟隨老康去搶劫一個大戶人家,土匪們翻箱倒櫃到處搜尋財寶,大千站在一旁看熱鬧。有土匪警告他說,師爺你也得動手拿東西呀,否則要犯忌諱的,黑道上的朋友不能空手而回。大千隻好到書房去拿了本《詩學涵英》,被另一個土匪看見,訓斥道:別的不好搶,怎麼搶書?輸字犯忌的,逼大千換別的。無奈,大千就取了四幅《百忍圖》一起帶走。這本《詩學涵英》就成了大千在匪窟中的精神食糧,一有空閑,他便拿出研讀吟誦,「我學做詩,也就是在匪窟里這段日子開始的。《詩學涵英》——搶的贓物,就是我自修摸索的啟蒙書。沒事的時候,我常捧著書本,酸味十足地躲在後院吟吟哦哦一番。有些時候,自己也胡謅幾句,自己搖頭晃腦地陶醉一番!」〔2 〕一日,張大千正在後院里吟詩朗誦,忽聽有人呻吟,走過去詢問,方知此老人是一位前清時的進士,被土匪抓來後,因家裡湊不出贖金而遭土匪毒打。從此,大千經常去為老人求情討饒,而老人則教他做詩。大千了解了做詩的基本知識,弄清楚了平仄對仗。以後,經過多年不懈的努力,張大千在詩詞方面有了較深的修養,與同時代的其他書畫大家相比,能夠獨樹一幟。現代畫家中,齊白石、徐悲鴻、黃賓虹的題畫詩文都各有所長,引人入勝,大千在這方面,根基較深,吸收唐、宋諸家之長,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與齊白石、徐悲鴻相比,張大千是畫家的同時,又是詩人詞人,他的詩詞比前二家功力更深,不足的是受格律的束縛,有時缺乏時代感。齊白石、徐悲鴻作為一個畫家,致力於作畫,詩文往往是信手拈來,不加雕飾,詩境頗顯純真。一日,老康的隊伍轉移駐地,與一個由名叫跳子帶領的土匪隊伍相遇,大千意外地看到了飽受折磨的同學樊天佑。樊天佑哭著向大千求救,二人抱頭痛哭。張大千決定求老康去說情。跳子這個土匪非常蠻橫,但看老康的面子,同意談判放人,開價四挑銀子。樊天佑家裡並不富裕,出不起這麼多錢,請求減少,跳子瞪著眼睛說:「高等學校的大學生家裡出不起錢?哪還能供他念大學!」還說:「就是一條瘦狗,我也要咬它三斤板油!」經過老康幫忙,跳子最後總算同意800 銀元,條件是張大千為保人,限樊天佑10天之內拿錢回來,否則他就殺保人。張大子怕家境一般的樊天佑回家後湊不出800 塊錢,就寫了封信,請樊天佑送到自己家中,既是幫他湊錢,也是救自己的命,同時也通知家裡帶錢來贖自己出去,「雖然康東家待我很好,但我也不願意跟土匪過一輩子啊!」第二天,樊天佑與大千揮淚告別。臨行,老康送了二百錢給身無分文的樊天佑作盤纏,又給了他一頂斗笠。大千眼看他上路,只求他無論如何10天之內要趕回來,樊天佑哭著直點頭,真可謂「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樊天佑走後,張大千茶不思飯不想,坐卧不安,日夜盼他早歸。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到了第八天,跳子手下的一個小土匪,故意在大千跟前磨刀,並將鋒利的刀鋒,放在大千的脖子上比比劃劃,並威脅說:「再過兩天,你老挑的腦袋要搬家了啊!」大千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心驚肉跳地挨過一個不眠之夜。第九天一大早,就去求老康,請他去給自己說說情,再寬限幾日。但老康卻輕描淡寫地說:「你是我的人,跳子有多少筒筒(指槍)?他敢搶你去嗎?」聽了這話,大千的心才稍安。第十天一大早,老康帶著隊伍和大千悄悄開拔,趕往來蘇。初大千以為是為救自己,後來才知道,原來老康早就暗地與官方接頭,被指定到來蘇接受改編。老康的人馬在來蘇只停留了一天,便接到通知開往滬江下游的松溉鎮。在松溉,老康被任命為連長,大子成了他的司書。原在老康手下專門負責對外搶劫的外管事,也被任命為排長,此人姓羅。他的眼中,大千永遠是被綁來的「肥豬」,總想弄點油水。一日,羅排長叫來張大千,讓他寫信給家,交來三四挑銀子贖他。大千聽後又氣又急,佯裝答應,回去後就趕緊報告給了老康。老康大怒,立刻叫來姓羅的大罵了一頓,並警告他「再打壞主意,就送去軍法從事!」從此,羅排長更恨大千了,千方百計尋找報復的機會。為了保護自己,大千隻好時刻不離老康左右。8月底,老康的隊伍奉命又開到來蘇。有一天忽然槍聲大作,不知誰和誰又打起來了,大千趕快跑到福音堂去躲避。打到下午,槍聲稀了,大千還以為是老康的隊伍把來攻的土匪打退了。教堂突然闖進一夥民團的人,他們發現了大千,便大喊:「這後面還有一個,趕快給抓回來!」張大千趕緊大聲分辨:「你們不要認錯人了,我是三營的司書張權!」民團的人根本不聽他的分辨,將大千押到來蘇寨進行審查。到了來蘇寨,張大千才得知,當時雖然招安土匪,但地方軍隊絕不真的信任土匪,一有機會便要圍剿。這一次戰鬥是一個姓帥的營長率部圍剿老康的隊伍,老康全軍覆沒,自己也被打死了。為老康,大千心裡難過了好幾天,在他的心目中,老康並不是一個壞蛋。麻子帥營長、區長吳東海、上一任區長王某對張大千進行審問。雖然大千自己一再辯白,福音堂的牧師也為大千作保,但帥營長等人仍不肯相信大千是求精中學遭擄的學生。最後決定暫交王區長看管,待情況查實再作處理。住在王區長家,大千得到了較好的照顧,緊張、憂慮、恐懼多日的大千,心情安定,於是食慾大增,每頓要吃四碗飯。但令大千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待大千甚好的王氏父子要他寫信回家要錢,報償他們的供養之恩。幸虧得到消息的張文修趕來,在永川縣長的幫助下,與麻子帥營長交涉,大千才再獲自由,時間是9月10日。〔3 〕張大千從5月30 日遭綁架,到9 月10 日獲釋,前後歷時100餘日。「百日師爺」的經歷,對張大千人生觀的形成產生了重大影響。100天緊張、恐懼、艱辛的生活,使年僅18歲的張大千對社會、尤其是對社會的黑暗面有了一定的了解,接觸不同的人,又使他對金錢、生死、人情冷暖皆有了較深刻的認識。厚道、慷慨、豪爽、善良的美德伴隨了他一生。大千重親情,對父母孝敬異常。他從小受母親的教育和熏陶,對母親非常尊敬。1930年,曾友貞70大壽,張大千和兩個哥哥為給母親做壽,專程到杭州定購了一批白瓷茶壺和茶盅。以一壺二盅為一套壽禮,兄弟三人分別在茶壺上畫無量壽佛一尊,壺上還有行草「歲庚午十一月二十四日為慈親曾太夫人七十壽辰,次子澤、三子信、四子檝、八子檝、十子璽等敬造無量壽佛五百區,聊報鞠我之德,永沾佛仁之宏」字樣。在茶盅上畫上赫色香蕈一隻。農曆十一月二十四日壽辰這一天,張善子、張文修、張大千各偕夫人、子女在「來青堂」廳屋為慈母祝壽。廳堂內紅燭高照,四周牆上掛起清初著名畫家石濤、朱耷和當代名畫家齊白石等人珍品三四十幅,供人欣賞。這一天,張大千兄弟還邀請了上海等地好友40餘人,在「來青堂」廳屋辦了六桌壽酒,並送每人一把茶壺、兩隻茶杯作紀念。張大千還經常教育子女、弟子要尊重師長。張大千早年拜在曾熙和李瑞清門下學習書法和詩文,並得以欣賞和臨慕了不少古畫,為他在詩、書、畫三方面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因此,張大千對兩位老師的教導終生不忘,無論何時何地,在他的言談中經常不斷地提及老師的教導之恩。大千對自己的兄長也非常敬重,手足之情,常溢於言表。凡遇大事,都由張善子裁定,大千對兄長的意見,總是特別尊重。他寓居國外數十年,客廳里始終懸掛著幾位兄長的放大照片。張大千特別重友情。他一生好友眾多,不論社會名流、軍政要人、文人雅士、戲劇家、歌唱家、裱畫師傅、廚師、司機,都廣泛結交,均以誠相待。有一次,張大千買到一方佳硯,卧病的好朋友糜潔民得知後,非常想觀賞一下。張大千就命學生張旭明送去。張旭明因事當天未能送到。不料,第二天送到時,糜潔民竟故去了。張大千聞訊悲痛異常,便以硯殉葬。張大千愛護學生,對學生關懷備至。張大千的弟子很多,他不僅認真教授繪畫,還在各方面關心他們。對大風堂的門人,不但不收費,連作畫用的筆墨紙硯也統統供給。要是哪位學生經濟有了困難,只要大千知道了,他總是設法幫助解決。張大千常說,到了老師這裡,就和到了自己家裡一樣,有什麼困難和問題都可以提出來,不必拘束,不必客氣,否則就見外了。張大千的熱誠和恩德,大風堂的弟子直到現在都銘記在心。40年代張大千收了一名女弟子,叫葉名珮。當時葉名珮的父親失業在家,生活較困難。大千得知後,便每次給在上海的二嫂匯款的同時,給葉名珮的父親也寄些生活費,並對她說,你要專心學畫,家中生活我會照顧的。葉名珮感動萬分。張大千的弟子潘貞則回憶說:「1948年隨師入蜀,老師得知我愛吃四川珍品傘把菌,便要管理伙食的王永年同學去購買,飽我饞嘴。有一天,王師兄自青龍場購得鮮美的傘把菌,時我等正待老師作畫,老師當即取出數朵,吮毫寫生數幅,賜給在場的心仁四姐、嘉德八妹、郎靜山夫人(雷佩芝)、王智圓和我。給我的一幅題辭為『貞則入蜀,嗜傘把菌,謂酷似粵中之鮮草菰……』老師對弟子情同骨肉,令人難忘。」〔4 〕張大千重才而輕財。中國當代老畫家何海霞是張大千30年代的門生。何海霞出身貧寒,早年父親以賣字謀生。由於受家庭的熏陶,何海霞自幼喜愛美術,曾拜師學習工藝美術,後來就專門臨慕古畫。1934年,張大千到北平舉辦畫展,十分敬佩張大千畫藝才學的何海霞很想拜他為師,但苦於無人引見。一位裱畫的師傅給何海霞出了個主意,讓他先畫一幅畫掛在店裡,待張大千來看了,相機為他遊說。於是何海霞就畫了一幅《飽鳥圖》。張大千一見,果然很欣賞,便問是誰畫的,裱畫師傅說:「是何海霞,一位青年,非常仰慕您,亟想拜您為師哩。」張大千連說不敢當,表示很想晤面。後來何海霞就備了百元銀洋贄禮,拜在大風堂門下。可是過了不久,張大千就把百元銀洋還給了何海霞,並說:「你送來,執弟子禮,我如不收,非禮也。現在我還給你,表示師禮,你如不收,亦非禮也。我們都是寒士,藝道之交不論金錢嘛!」張大千對人一貫寬宏大量,有時明知受騙也不生氣。1951年,張大千從印度大吉嶺到香港,有一位朋友把大千隨身攜帶、視為至寶的一張宋畫借走了。第二天,朋友來信說已將此畫留下作為還自己的兩萬元借款。實際這張宋畫價值連城,何止區區兩萬元港幣。這位朋友以最低的價錢買了一張名畫。張大千徒喚奈何的同時,卻也沒有更多的責怪之意。張大千為人豪爽,熱心助人,喜歡熱鬧,健談,言語特別詼諧、幽默,愛說笑話,特別在作畫時,旁邊要有人同他「擺龍門陣」,否則作起畫來就不帶勁。因此,他的家每日高朋滿座,熱鬧異常。大千深知「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道理,他要和朋友一起共享自己的歡樂。他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東渡日本張大千虎口脫險後,家人對他今後的學業進行了商量。大千在求精中學學習已三年,期間刻苦努力,成績甚佳。如今大千年已18,求精所授已不能滿足他強烈的求知慾望。加之四川軍閥不斷混戰,內江局勢不安,張懷忠夫妻認為是送大千出去闖蕩,見世面的時候了。遂議定送大千去日本留學。1916年底,大千起程離開故土,取道上海前往日本。臨行,父母為大千舉行了訂婚儀式,未婚妻是與大千青梅竹馬、心心相印的謝舜華。大千乘船順長江而下,經重慶、宜昌、武漢、南京,抵達上海。19世紀末以來,上海、北京、廣州成為中國政治、文化的主要凝聚地,加上三地商業發達,便於對內對外交流,因此集中了大批文化人士。尤其是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中國畫家主要雲集於這三個地區。以上海為中心的江浙畫家群人數最多,著名畫家有任頤、虛谷、浦華、吳昌碩,是為「海派四傑」。還有黃賓虹、顧麟士、王震、劉海粟、潘天壽、吳湖帆、朱屺瞻等名家。先後有藝觀、白杜、上海中國畫會、百川書畫會等中國畫社團活躍於上海、杭州、南京等城市,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新華藝術專科學校和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均設有中國畫專業,廣傳中國畫藝。初到大上海的張大千,為繁華的都市、匯萃的人文景觀所吸引,頓生留居上海學畫之意,希望將來當一名畫家。但是,這個想法遭到了家人的反對。作為民間藝人的母親曾友貞,飽嘗生活的艱辛,不希望兒子再作一個窮畫畫的。張善子此時也沒有支持張大千,大約是還沒有發現大千過人的繪畫天賦吧。沒有家人支持學畫的大千,只好乘海輪來到日本京都,考入京都公平學校,學習染織技術。京都是日本重要的文化和佛教中心。建城歷史悠久。794 年桓武天皇將國都從奈良遷此,城市仿照中國唐朝都城長安建造。平安時期(794 —1185年)為日本政治和貴族文化中心。室町時期(1338—1573年)京都建起許多雄偉建築和著名園林,發展繪畫、能樂劇、茶道、花道藝術和陶瓷業。17世紀初,德川家康將政府機構設在江戶(今東京),但皇宮仍在京都,直至1868年明治維新後,國都和皇族住地才遷往東京。京都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東面有秀麗的琵琶湖,西北有景色宜人的嵐山,市內有故宮、平安神宮等名勝古迹。張大千雖不很情願學染織,但仍比較努力,並取得了優異的成績。課餘時間仍堅持學畫、學詩、治印。日本有一位收藏家收藏了一方張大千的白文漢印,章上刻有「善子玩賞」字樣,邊款署名為「權柄」,已頗有章法。學習期間,有一件事對張大千刺激很大。在公平學校,張大千與班上的兩位同學結成了好朋友。一位是朝鮮人朴錫印。朴錫印曾就讀於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與胡適是同學,講了一口標準、流利的英語;另一位是日本人山田片夫。三人經常一起談學習、游山水,很是投機。一日,張大千與朴錫印應山田片夫之邀,前往山田家做客。一進門,朴錫印就搶先用英語向山田父親問候。看到因聽不懂而茫然不知所措的父親,山田粗暴地打斷朴錫印的話,並氣勢洶洶地說:「亡國奴的舌頭是最軟的,現在學會別人的話,將來好伺候人!」此事給大千以極大刺激,他發誓:「不管今後我在哪裡,只說我家鄉四川內江話!」不久,張大千就雇了一名在中國天津長大的日本人作翻譯。走到哪裡,翻譯就跟到哪裡,雖每月耗費幾百元,大千也在所不惜,體現了他強烈的愛國熱情。在大千的後半生,浪跡海外幾十年,始終表裡一致是個十足的中國人,祖國悠久的文化歷史令他感到自豪,祖國的壯麗山河使他陶醉,他對祖國的熱愛和眷戀之情經常溢於言表。無論從他的日常生活,還是從他的詩畫中,都能體現出思鄉愛國的深情。雖旅居國外,卻始終保持著民族傳統的生活方式和習俗,他一直穿中國長袍、布鞋,吃家鄉川味飯菜,在家中一律說四川話,要求夫人子女在外面見到中國人一定要說中國話。他的居所也都以中國傳統建築為本,如他在巴西的「八德園」,在美國的「環篳庵」,台北的「摩耶精舍」等。他曾感慨萬分地說:「外國的山水,我看了不少,看來看去,還是中國的好。」「看山還是故鄉青」啊!1968年,張大千創作《長江萬里圖》,畫高53.3厘米,長1996厘米,現存台灣張群畫庫。作品從岷江索橋畫起,經灌縣、青城、成都、重慶、夔門,出三峽,歷直昌、沙市、洞庭湖,入武漢到九江,畫出了廬山、彭澤,到馬當山而達南京、鎮江、江陰至上海,到長江出海結束。所經地方,都一一畫出特點,記憶力驚人。畫法基本上是復筆重色,加上大片潑彩。論景是千山萬水,氣勢雄偉;論意是寄情山河,緬懷祖國。處理這樣宏大的布局,寄託深厚的思國之情,非一般「胸有丘壑」的山水修鍊所能勝任,必須具備氣吞山河的胸襟和飽滿的愛國熱情,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巴西,曾有人問張大千:「你這樣道地的中國人,入了巴西籍有何感受?」他瞪著眼睛大聲回答說:「這有什麼關係,我這個人仍是中國人嘛!」在日本,張大千對浮世繪產生了較濃厚的興趣。浮世繪是日本風俗畫,是日本江戶時代最重要的美術流派。浮世繪歸納起來大致有兩種形式:繪本和一枚繪。繪本即插圖畫本,江戶時代初期開始有古典小說的插圖本,後來陸續出現了通俗的插圖讀物,到萬治年間,隨著市民小說的產生,這種「繪本」發展得更加興旺。一枚繪,即單幅木刻畫,尺寸大小不等,但要求畫工更精細些。按刻制技法和套色多寡來區分,大致有二十來種,如墨折、丹繪、漆繪、浮繪、錦繪、藍繪等等。浮世繪的畫風既有本土風格,也有外來的寫實主義特色,是鎌倉時代寫實主義的故事體繪卷畫風和桃山至江戶時代的細密裝飾畫畫風的混合。浮世繪屏風畫是該派的最早作品,主要表現服飾華麗的人物,多為下層社會婦女和娼妓。比屏風畫更重要的有木刻版畫,浮世繪畫家是最先採用這種藝術手段的人。廣大城市市民對風俗畫的新興趣和市場需要,使浮世繪版畫得到迅速發展。通常認為菱川師宣是浮世繪第一位大師。從單色轉到二色的木刻版畫是奧村政信的貢獻。1765 年,鈴木春信創造了多色木刻版畫。在19世紀以前,浮世繪並沒有引起其他國家藝術家的注意。而到了19世紀中期,當西方的藝術家力圖尋找一種新的藝術語言時,中國和日本的繪畫才普遍引起人們的興趣。特別是浮世繪,成了許多畫家直接研究的資料。日本在明治維新後加緊吸收西方的科學文化,同時隨著商品的輸出,也把東方的文化大量帶進歐洲。浮世繪雖然是汲取中國的線描和木版印刷而創造的藝術,但在反映日本社會的「世相百態」中,經過民間匠師和畫家的創造,已經形成了獨特的風格。畫面上常用大塊的黑色。手染的色彩,也更富於裝飾風格。由於可以複製,所以廣泛流傳。當時流向歐洲的許多日本商品的裝潢或包裝紙上,都常印有「浮世繪」的形象,西方畫家很容易得到它。在法國畫家馬奈畫的左拉肖像的牆壁上,在荷蘭畫家凡·高自畫像的背景上,都能看到浮世繪。在印象派畫家中,也有不少人從浮世繪中獲得了藝術的靈感。馬奈用過平塗和大塊的黑色,莫奈畫過拿著紙扇穿著日本和服的舞女。浮世繪鮮明的色彩、簡練的線條,使張大千覺得親切自然。後來他收藏了日本的浮世繪版畫,他認為這些木刻和我國古代人物的用筆一脈相承。人物的造型雖然有它的特點,而它的衣紋筆法,有我國唐代遺風,有可借鑒之處。1938年前後,張大千曾畫過坦胸露乳少女,就是參用的浮世繪畫法。1917年底,張善子歸國,受四川地方政府的聘請,擔任了樂至縣鹽場知事。大千則繼續完成學業。1918年初,家中傳來噩耗,謝舜華因病去世。大千悲痛欲絕,馬上乘海輪迴國。到達上海後,因國內局勢不穩,大小戰事不斷,未能趕回內江弔祭,只好返回日本。不久,張懷忠又為大千定親倪氏女,後因倪氏女患痴呆病而解除婚約。1919年,張大千學成歸國,受聘於上海基督教公學任教。百日和尚張大千的一生,富有傳奇色彩,有過一些驚人之舉,出家當和尚就是其中一例。1919年12月下旬,歸國不久的張大千,突然不辭而別,到松江的禪定寺做了和尚。禪定寺的主持是逸琳法師,此人精通佛理,工於詩詞,修行頗深。逸琳法師很喜愛這個半路出家、頗有靈性的弟子,給他取法號「大千」。「大千」語出佛家「三千大千世界」。佛典《智度論》卷七云:「須彌山為中心,七山八海交互繞之,更以鐵圍山為外郭,是曰一小世界。合此小世界一千為小千世界,合此小千世界一千為中千世界,合此中千世界一千為大千世界。……大千世界之有三千者,示此大千世界成自小千、中千、大千三種之千也,內容即一大千世界。以此一大千世界為一佛化境。」從此,大千成為張正權的號,別號為大千居士。大千為僧後,每日與逸琳法師參禪悟道,學習古典詩詞,過著「日中一食、樹下一宿」的生活。大千聽說當時在江浙一帶,佛門中聲望最高的是寧波觀宗寺的諦閑老法師,於是下決心去寧波求見。大千由松江一路化緣來到了寧波。觀宗寺的知客僧認為大千是個野和尚,拒不接納。大千隻好回到小客棧住下想辦法,他給諦閑法師寫了封信,說自己一心向佛,請求傳戒的心愿。此信果真起了作用,諦閑法師同意見他。大千再次來到觀寧寺門,可知客僧一見是他,非常不高興,以為他是來找麻煩,不讓大千進門。直到大千出示老法師的信,知客僧才不情願地放了行。在寺中,大千與諦閑法師天天坐而論道,談經說法。一個人要長久出家,必須經過傳戒等佛教儀式,領得度牒,方能成為正式和尚。1920 年1月29日,觀宗寺將舉行傳戒大典,張大千也是受戒者。可在這即將成為終身佛門弟子的時候,大千猶豫了。原因就在於新剃度的和尚,必須進行燒戒。大千找到諦閑法師,請求免於燒戒:我與老法師辯論,我說佛教原沒有燒戒這個規矩,由印度傳入中國初期,也不興燒戒。燒戒是梁武帝創造出來的花樣,粱武帝信奉佛教後,大赦天下死囚。赦了這些囚犯,又怕他們再犯罪惡,才想出燒戒疤這一套來,以戒代囚。我說我信佛,又不是囚犯,何必要燒戒,不燒戒,也不違反釋迦的道理。諦閑老法師說,你既是在中國,就應遵奉中國佛門的規矩。他又譬喻說:信徒如野馬,燒戒如籠頭,上了籠頭的野馬,才變馴成良駒。我回答他說,有不需籠頭的良駒,難道您老人家就不要麼?老法師笑而不答。諦閑老法師當時己是70多歲的高齡,我20剛出頭,少年氣盛,辯論時老法師好耐心,我曾出妄言說:您老人家是當代高僧,可是我已得道成佛您不知道。老人家笑叱我一句:「強詞奪理!」〔5 〕經過一夜辯論,諦閑法師還是沒有同意大千不燒戒的請求。張大千考慮再三,終於下不了終生為僧的決心,於是1月28日,也就是要舉行傳戒儀式的前一天,逃出了觀宗寺。但張大千並沒有還俗,他只是不想燒戒而已。杭州西湖有一座靈隱寺,那兒的一個和尚與大千較熟,大千決定投奔他。行至西湖旗下營,擺渡時發生了爭執,使大千頓生還俗之念。在旗下營渡日,渡到岳墓需4個銅板,可大千身上只有3個。上了船,大千給艄公說明情況,請他發慈悲渡他過去。哪知艄公開口就罵:「我天天搖船擺渡,你們和尚渡來渡去的多得很,如果個個都要我發慈悲,豈不是要我喝西北風去!」大千強捺住心頭之火,傾囊而出,希望他能高抬貴手。但艄公卻抓住張大千的僧衣不放,並且破口大罵,說大千是個不給錢的野和尚。拉扯之間,竟將張大千的和尚禮服「海青」扯破了,遊方和尚沒有海青,就不能掛單。因大千回罵了幾句,強橫的艄公竟用槳打了過來,大怒的張大千一把奪下槳,將他打翻在地。艄公大喊救命,可岸邊觀熱鬧的人,除大喊兩聲「野和尚打人」,無一人敢上前阻攔,大千揚長而去。這件事給了張大千以極大的刺激,使他對人生、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尚不能做,尤其是沒有錢的窮和尚更不能做!」做和尚並不能寂滅塵世的一切煩惱;具備一切圓滿的功德,無欲無求,亦非一日之功。張大千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寫信告訴給了上海的朋友。朋友們來信勸他住到上海附近的廟裡,一可解除寂寞煩悶,二可與朋友談書論畫,一舉兩得。大千同意了,但聰明的他沒有想到,這是朋友做好的圈套。當他在上海北站一落腳時,便被人群中的二哥善子抓住了:「總算把你捉住了!看你還能朝哪裡逃!」張大千隻好「束手就擒」,被押回四川內江,與家裡已為他訂好親的未婚妻曾正蓉成親。時年22歲。曾正蓉小大千兩歲,生於1901年(清光緒二十七年),內江縣人氏。曾氏知書識字,性情寬厚善良。孝敬公婆,體貼丈夫。雖是家庭包辦的婚姻,兩人感情卻很好。張大千這次做和尚的時間,前後大約百日。其出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未婚妻謝舜華的去世。二人從小相知,感情篤深。在日本的大千突然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感情上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曾萌生「今生不願結婚了」的想法。歸國後,續訂的未婚妻倪氏女又患痴病,張大千頗覺人生變化莫測,莫如過「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寧靜的修行生活。1919年夏,張大千歸國。轟轟烈烈的「五·四」愛國運動剛剛結束,國內形勢與大千出國前相比,發生了較大變化,北洋政府統治下的軍閥為爭奪權力、地盤而不斷混戰。不太關心政事的張大千深感塵世複雜,難以把握。加之他對佛學一直有比較濃厚的興趣,這恐怕也是促使他出家的原因之一。從出家的情況看,經過一段時間的潛心修行,大千確實平靜了躁動不安的情緒,對人生、社會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和認識,在人生道路上,他開始成熟了。拜曾李二人為師張大千學畫畫,是受母親的啟蒙、兄長的指點,沒有拜過名師。1919年回國後,經人推薦,他先後拜曾熙、李瑞清為師(關於張大千在上海拜師學書,曾、李究竟孰先孰後,有二種說法。據台灣謝家孝所著《張大千的世界》一書,應曾在前、李在後;另據張大千早期門人劉力上之說,應李在前而曾在後。本文採納前一種意見)。曾、李二人在當時都是著名的學者、詩人、書法家,同時又是書畫鑒賞家。因此可以說,張大千的繪畫是從書法、書畫鑒賞以及詩詞古文的修養入門的。曾熙生於1860年(清咸豐十年),卒於1930年。湖南衡陽人,初字嗣元,更字子緝,晚年號農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進士,曾主講於石鼓書院。辛亥革命後,曾熙成為寓居上海的清朝遺老之一,在上海賣字為生。1919年秋天,張大千攜弟弟君綬前往上海。通過書法家朱復戡的介紹,拜曾熙為師。舉行拜師禮的那天,張大千在「小有天」酒樓準備了兩桌酒,邀請了不少上海書畫界的名人,有李瑞清、商笙伯、姚雲琴、熊松泉等人,他們與曾熙同屬於「海上題襟館」書畫會成員。拜師儀式開始,桌上紅燭高照,地下紅氈一疊。張大千請曾熙上座,屈膝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三叩首,完成了拜師大禮。根據大千出世前其母有夢猿之兆,曾熙為大千題名「猨」,並取號「季猨」。後來,張大千改「猨」為「愛」,稱張愛。1924 年春天,曾農髯為大千鬻書畫寫了一篇例言,題為《季猨書畫例言》。文中曰:張猨,字季猨,內江人,生之夕,其母夢黑猿坐膝下,覺而生季,因名猨,字季猨。季性喜佛,故曰大千居士……季入學校數歲,謂科學少生人之趣,不足學,遂東渡,與日本名宿參論中國畫理;又以日人新舊煩雜,不足學,歸游名山,日與僧人言禪學。一日,執贊就髯席,請曰:「願學書。」髯曰:「海上以道人為三代兩漢六朝書,皆各守其法,髯好下已意,不足學。」因攜季見道人,道人好奇,見季年二十餘,其長髯且過髯,與語更異之。由此,季為髯書,復為道人書,人鄉不能辨。〔6 〕由此可知,拜曾熙為師不久,大千又拜在李瑞清的門下。李瑞清,生於1867年(清同治六年),卒於1920年。字仲麟,號梅庵,一號梅痴,齋名玉梅花庵,江西臨川人。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進士,曾任江寧提學使,兼兩江師範學堂監督。武昌起義,南京的文武官員都逃了,李瑞清代布政使。革命軍攻陷南京後,他就長住上海,穿道士裝,自號「清道人」。此號的由來,他曾自述道:「辛亥秋,瑞清既北鬻書京師,皖湘皆大飢,所得資盡散,以拯飢者。其冬十一月,避亂滬上,改黃冠為道服矣。願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家中人強留之,莫得去。瑞清三世為官,今閑居,貧至不能給朝暮。家中老弱幾五十人,莫肯學辟穀者,盡仰清而食。……」〔7 〕從此,清道人在上海賣字為生。清道人在政治上雖是頑固派,但在任兩江師範學堂監督時,卻實行過興改之策。他提倡藝術教育,特設圖畫手工科,培養了一批美術人才。中國師範學校設繪畫課,就是由他創始的。為紀念他的貢獻,兩江師範學堂的後身中山大學,在校園修建了一處「梅盦」。「瑞清幼習訓詁,鑽研六書,考覽鼎彝,喜其瑰偉。遂習大篆,隨筆詰屈,未能婉通。長學兩漢碑碣,差解平直。年二十六始習今隸,博宗六朝,既乏師承,但憑意擬筆,性沈膇,心與手舞,每臨一碑,步趨恐失。桎梏於規矩,縛紲於氈墨,指爪摧折,忘其疲勞。歲在甲辰(一九○四年),看雲黃山,觀瀾滄海,忽有所悟。未能覃思銳精,以竟所學,每自嘆也。」〔8 〕李瑞清學鼎、彝及《漢中》、《石門》諸刻,《劉平國》、《裴岑》、《張遷》、《禮器》、《鄭道昭》、《爨龍顏》等碑刻,他的書法博綜漢魏六朝,上追周秦三代,各體皆備,尤工大篆和今隸,自號「北宗」。李瑞清也能作畫,以書法用筆入畫,山水學石濤、八大山人,花卉帥法惲壽平,古拙清逸。不過他的畫作並不多,多為遣興應酬小品,流傳很少。近代畫壇名家吳昌碩曾寫《清道人畫松歌》贊其書畫人品:濤聲浩浩翻秋空,破壁飛動來真龍。雲從龍兮龍化松,時雲時雨青濛濛。畫此者誰臨川李,玉梅花庵清道士。三日無糧餓不死,枯禪直欲參一指。我識其畫書之餘,銘天矯龍門癯。筆力所到神吸噓,有時幻出青芙蓉。賣字我亦筆尖禿,一日僅飽三餐粥。墨飲一開難鼓腹,猶自開口笑向天。羞為阮籍窮途哭,手疲作畫輸蒼然。氣象崛強撐南山,大夫之封烏可攀。參天黛色橫斑斕。曾農髯主要學石鼓文,喜愛《夏承》、《華山》、《史晨》以及鍾繇、王羲之。更喜愛《瘞鶴銘》,自號南宗。晚年的書法,融南北為一家。60歲以後。他也畫一點山水木石。曾李二人對張大千的教導,可謂不遺餘力。加之大千的刻苦努力,很短的時間內,就收到較大的成效。大千從小從兄認真練字,讀小學時就因字體工整,不斷受到國文教師的表彰。但還僅僅是停留在書法的初步水平上。曾、李二人對其進行了嚴格訓練和耐心的引導。清道人從中國書法的發展入手,從源流講起,分析書史上各家各派字體的特點和規律,使大千增長見識,諳熟各家之長,為寫好字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在寫字的具體方法上,清道人有自己獨特的施教主張。他讓大千以雙鉤筆法臨寫漢魏佳拓片、碑板,認為不這樣,就無法把握字體轉折的微妙,接著又命大千集碑拓中佳字為聯,雲不如此,便不能把握整體結構的奧秘。經此指點,大千茅塞頓開,書法精進,很快,字體便象極曾、李二師,幾乎可以亂真。但是張大千並不就此滿足,他是一個不願受束縛的人。他刻苦臨摹,努力掌握前人書法的精髓,不專寫一家,而是集眾家之長,行以已意。漸漸地,張大千的字脫離了清道人古拙、蒼勁的味道,一改曾、李二師的沉滯板結,參酌黃山谷的體勢筆意,形成了富有個性、跳動靈活的行書「大千體」,為其繪畫的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中國的書、畫有著密切的關係。在元代,大書法家趙孟頫總結了前人的經驗,提出了書畫用筆同法的理論:「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中國畫線條的成熟,主要得益於引書法入畫。中國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用線畫出圖形,雖然經過幾次演變,但這種類似繪畫的形式,一直沒有改變。書法一直具有模擬造型的特點,它的線條章法和形體結構,也一直建立在象形的基礎上。這就是「書畫同體」的根據。魏晉時期,中國繪畫剛趨於成熟,而中國書法已取得了極高的成就,筆意、體勢、結構、章法己十分多樣、豐富;到了唐、宋,中國繪畫走向全盛,中國書法也同樣達到了高峰。草書、特別是狂草,筆法變化多端,更富於抒情性,書法在尋求線條的音樂性意味中,取得了十分豐富的藝術經驗,直接滋養了繪畫。中國美術史上,許多書法家同時又是著名的畫家,如蘇軾、米芾、趙孟頫等。張大千也是成功的一個。大千從師學書的同時,在古文詩詞方面亦有頗多收穫。曾、李二人均為前清進士,深於古文詩詞。李瑞清少治公羊學,文章學司馬遷、范蔚宗,詩宗漢魏,近曹孟德,絕句婉秀動人,詞也蒼涼婉麗,並著有《清道人集》。張大千原便有些詩底子。1918年留學日本時,曾作詩「漸有蜻蜒立釣絲,山花紅照水迷離。而今解道江南好,三月春波綠上眉」,以表達思鄉之情。在老師的指點下,他的詩詞也有了長足的進步。他讀書之多,是一般畫家難以企及的。讀書,是一個美術家提高藝術修養所必不可少的,一個不讀書的畫家,必然免不了俗氣、浮氣。關於這一點,古人早有闡述。明畫家王紱在《書畫傳習錄》中說:「要得腹有百十卷書,俾落筆免塵俗耳。」明人李曄云:「繪事必須多讀書,讀書多,見古今事變多,不狃狹劣聞,自然胸次廓徹,山川靈秀,透入性地時一灑落,何患不臻妙境?」〔9 〕清人方享咸也曾說:「繪事,清事也,韻事也。胸中無幾卷書,筆下有一點塵,便窮年累月,刻畫鏤研,終一匠作耳,何用乎?此真賞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10〕大千的畫境耐人尋味,原因就在於用功甚苦,讀書淵博。他曾對自己的學生說:「作畫如欲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第一是讀書,第二是多讀書,第三是須有系統、有選擇地讀書。」張大千50歲前,畫畫和讀書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不但在家裡如此,旅途的車船上也常常是手不釋卷。1945年,張大千從成都到重慶,郭有守托他給黃苗子帶一本費密(此度)的《荒書》。張大千一路走,一路看,到黃苗子家,就把路上看完的《荒書》內容、作者的見解、作者生平,以及這位明末清初的四川學者和石濤的關係,如數家珍地娓娓而談,令黃苗子大為驚訝。一個畫家能夠對藝術以外的學術著作讀得津津有味,並能深深體會個中思想,不能不讓人敬佩。曾、李二人都精於鑒賞,家中收藏頗為豐富,使得大千大飽眼福,能夠見到許多古代名跡。這對於提高張大千繪畫眼界起了重要作用,「見多識廣」嘛!後來張大千古書畫的鑒賞能力冠絕一時,就與曾、李的傾心傳授分不開。1955年,張大千在日本出版了《大風堂名跡》四集,序言中曾云:「世嘗推我畫為五百年所無,抑知吾之精鑒……五百年間,又豈有第二人哉!」作為一個畫家,張大千精於鑒賞,並有豐富而精緻的收藏。這一點,在同時代的畫家中也是很難得的。26歲以前,張大千家裡比較富裕,用度不愁。26歲時家裡經營虧損,輪船公司撞船、百貨公司及錢莊倒閉,其後大千賣畫收入日豐,足以提供充足的資金。但張大千揮霍成性,愛交遊,愛購字畫,他的朋友馮若飛說他:「富可敵國,貧無立錐」,他自己也以此為榮,並刻有「富可敵國」、「貧無立錐」兩方閑章,十分形象他說明了張大千的財富狀況。「富可敵國」是誇他的書畫收藏及生活享受。張大千一生收藏過許多古人名畫,他去世後,所藏書畫捐獻給了台灣博物館,據台灣報刊報道,該院接收的張大千藏品,計歷代名畫69件、書法6 件,其中隋唐6件、五代8 件、宋代23件,均為稀世珍品,包括董源《江堤晚景》、宋徽宗趙佶《鷹犬圖》、梁楷《寒山拾得》、夏圭《山居圖》、元黃公望《天池石壁圖》以及明代沈周、唐寅等人的名作。50年代初,張大千還曾把自己珍藏的五代董源的《瀟湘圖》、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和一套宋人畫冊賣給北京故宮博物院。「貧無立錐」是形容他的錢財經常是到手便光,經常需要向軍閥、財主、大銀行主借貸。為了收藏名貴字畫,他不惜傾囊罄篋,常常弄得身無分文。一個畫家,如果只是孤立地對繪畫技巧刻意鑽研,繪畫的境界就不能開闊,只能產生單調、枯槁、缺乏生氣的純形式上的作品。在這方面,應該肯定,張大千走了一條正確的學習道路。中國畫在世界藝術中的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詩、書、畫相結合。畫不僅僅是單純繪畫技巧的深造,它是吸收、融合大量的語言藝術和形象藝術如詩詞、文學、書法、篆刻、戲劇、音樂等等的結果。在這一點上,張大千找到了一條正確的學習道路,他拜曾、李為師,從書法入手,博採眾姊妹藝術之長,為畫藝的精進,打下了堅實而寬闊的基礎,這是非常值得我們今天的畫家借鑒的。曾熙、李瑞清造就藝壇巨匠——張大千的努力,功不可沒。也因為如此,張大千十分敬重自己的老師,畫室中始終掛著他們的對聯墨跡,即使僑居海外時也不例外,每次出遠門開畫展,臨行時總要向兩位老師的墨跡辭行,以示不忘師訓。每逢老師的祭日,張大千都要上貢品,帶領家人及弟子行大禮。曾熙、李瑞清不僅在學業上給張大千以精心指導,在人品思想上對張大千影響也很深。曾熙的忠厚品德留給大千深刻的印象。1921年夏天,一位江西籍的畫家要賣一批收藏的字畫,張大千聞訊趕到,幾經商議,定價1200元。可大千隻有現金400元,尚欠800元無處籌措。而老畫家又急於回江西老家。焦急時刻,曾熙來到了大千家中。口稱聽說大千家有美廚,善於做湯,特來品嘗,實際卻是為大千來解燃眉之急。他似是不經意地問及大千購畫一事,並說:「我昨天恰巧收到一個晚輩送給你師母的1000元壽禮,留200銀洋給你師母,她就很高興了。這800 塊錢你先拿著付給人家吧,以免誤了人家的行程。」並叫自己的跟班回家把錢取來。張大千非常感動,多年以後仍銘記在心,曾對人說:「這時我才明白,曾老師哪裡是來我家吃飯嘛,他要做出隨便中來的樣子,吃頓飯正好派人去取錢,以免我尷尬不安。你看我們曾老師多能為別人著想,對學生、對外人都處處體貼,照顧人情,真是忠厚長者,仁義之風!」〔11〕1920 年10月20日,李瑞清因中風去世,享年54歲。此時大千拜師尚不足一年。李瑞清身後家庭蕭條,由曾熙出面料理後事,由眾弟子湊資葬於南京牛首山,張大千感念師恩,凈送奠儀三百銀元。這一年,22歲的張大千結識了紅粉知己李秋君,從此,她在張大千多彩的一生中佔有重要而特殊的地位。李秋君生於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與大千同齡。李秋君出身名門,聰穎好學,從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詩詞書畫皆通,是當時上海有名的才女。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中,大千曾自述:「寧波李家名門望族,世居上海,我在上海的日子,多半在李府作客,李府與我家世交……這位三小姐(李秋君行三,上有二位兄長李祖韓、李祖夔,下有五個弟弟),與我常常談畫論書。因為我們是通家之好,李府上下從老太太到傭人,個個對我都好,從不見外,我住在他們家裡絕無拘束之感,而三小姐對我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一天,李秋君的父親李薇庄鄭重其事地對張大千說:「我家秋君,就許配給你了。」大千聽後真是誠慌誠恐,既感激又難過。感激李家尤其是秋君能看中他。據稱當年的李秋君「才高目廣,擇婿苛,年已數逾摽梅,猶虛待字」,一般的書畫才情想得到秋君的青睞、愛慕是不可能的。大千過人的聰敏和才華,贏得了她的傾心。大千心裡又很難過,自己已有妻室,「李府名門望族,自無把千金閨女與人作妾的道理,而我也無停妻再娶的道理。」大千隻好忍痛回絕了。對此秋君從未表示過絲毫怨尤,並且從此一生未嫁。張大千在上海,常住李府,李秋君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張大千曾回憶說:「李府大家庭的規矩,財產劃分,在外賺了錢,也要提出一份繳為公用,我是住在李府的常客,我在他們家就是三小姐的客人,三小姐就拿私房錢多繳一份。三小姐的車子和車夫是給我使用。而我的穿著,都是三小姐親手縫製,照顧飲食,做我愛吃的菜。」張大千得糖尿病後,秋君對其照顧更加精心。大千所吃菜肴都要經過秋君鑒定方能入口。李秋君曾對張大千的夫人說:「大千是國寶呀,你要關心照顧他,別讓他出毛病。」李秋君還將張大千的長女心瑞、幼女心沛寄名膝下,並由她按李家的排行,改名為「名玖」、「名玫」。在藝術上,李秋君也是張大千的知己。秋君本專攻山水,結識張大千後,又向張大千學習寫意仕女。據《春申舊聞》載,其畫「以寫生法作古裝美人,神采生動,幾奪大千之席,故大千亦為之磬折不已。」二人曾有多幅合作之畫。1971年8月,李秋君在上海病逝。時隔一年,張大千才知消息,不禁老淚縱橫,精神恍惚,久久不言,稱「將以心喪報吾秋君也」。可見情誼之深。注釋〔1 〕〔2 〕〔5 〕張大千口述、謝家孝筆錄《我一生難忘的兩個一百天》,台灣《傳記文學》第42 卷第5 期。〔3 〕「百日師爺」的經過參見張大千《我一生難忘的兩個一百天》。〔4 〕潘貞則《從師散記》,見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6 〕《大風堂藏畫·大滌子山水冊子之一》,上海爛漫出版社出版。〔7 〕李瑞清《鬻書後引》〔8 〕李瑞清《鬻書引》〔9 〕明·李曄《墨君題跋》〔10〕清·周亮工《讀畫錄》〔11〕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第49頁,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10月版。第三章 畫壇新秀石濤再世張大千認真鑽研國畫,是從臨摹石濤、八大山人開始的。張大千與石濤的不解之緣,是從拜曾、李二人為師開始的。曾李二人酷愛石濤、八大的藝術,收藏頗豐。他們對弟子大千毫無保留,傾其所有供他展玩、臨摹,使大千大開眼界。在他們的影響下,張大千深深地喜愛上了石濤。大千衷情於石濤,其一是他不喜歡陳陳相因缺乏生氣的風格,對石濤、八大的縱橫筆墨和勃勃生氣大為讚賞,從而確定了他的藝術道路。這也與他豪爽揮灑、不拘成法的性格相一致。其二,當時的上海、日本收藏界正熱衷於搜羅石濤和八大的作品,擁有石濤、八大的作品成為時尚,這也促使大千精心鑽研石濤。石濤是清初四僧之一,原名朱若極,號大滌子,廣西全州人,明宗室。明亡之時他年齡尚小,後隱蔽為僧。早年屢游安徽敬亭山、黃山;中年住南京,曾在南京、揚州兩次見到康熙皇帝;晚年定居揚州。石濤擅畫山水、蘭竹、花果、人物,而以山水畫成就最高。他重視學習傳統,雖師法無人筆意,但並非泥古不化,更注重深入自然,在寫生的基礎上進行創作。所畫黃山、廬山、江南水鄉、平原風光,比實際景物更完美。他的畫布局新穎,筆墨千變萬化,不拘守一種形體,而是配合多種多樣的筆勢,根據不同的對象靈活運用,淋漓盡致地加以描繪,表現了山河陽晴陰滅、煙雲變幻、寒暑交替的虛虛實實,千情萬態,形成了獨特的多樣化的風格。石濤畫花鳥、蘭竹,多用水墨寫意法,行筆爽利峻拔,用墨淋漓簡練。他的山水、花鳥畫對後世影響很大。八大山人名朱耷,清初四僧之一,江西南昌人,明宗室。八大山人19歲時遭國破家亡之痛,遂裝啞不語,後削髮為僧。他滿懷悲憤之情,誓不與清王朝合作,性格倔強,行為狂怪,常借詩文書畫,發泄其內心積鬱。八大山人能詩,善書法,工篆刻,精繪畫。八大山人作畫學董其昌,但所創造的山水形象,既無董畫的修潤明潔、溫靜嫻雅,更無「四王」的山川清麗、城市繁榮,而是一種蒼茫凄楚、剩水殘山、荒寞的世界。由於他那不滿現實的獨立不倚的孤傲個性,形成了一種豪邁雄健的筆墨,旨在抒發強烈的身世之感,表達「零碎山河顛倒樹,不成圖畫更傷心」的情懷。八大山人的花鳥畫,大多緣物抒情,或表現自我,把花鳥人格化,以寄寓諷喻之意。他從古代畫家梁楷、呂紀、林良、陳淳、徐渭的水墨花鳥畫中汲取營養,但擺脫了其形式的束縛,創造出了新的面貌。他的花鳥畫意境清奇幽冷,構圖和用筆簡潔,往往三筆二筆即完成一個形象,用筆用墨達到了極熟練的程度。在立意、造型、用筆、用墨以及詩韋畫印的結合上,達到了水墨寫意花鳥畫的空前水平,對後世畫壇影響深遠。八大山人和石濤的畫,有相同之處,也有各自鮮明的個性:八大山人蘊含凝聚,點滴似冰,石濤則情發於外,揮灑淋漓;朱耷沉鬱而取勢,石濤峭拔而流暢;朱耷長於用筆,石濤則用墨最佳。初八大畫名高於石禱,乾隆以後,石濤畫名則高於八大。張大千在李瑞清處看過了石濤的畫,便日夜臨仿,有時夜以繼日,常常睡到半夜,醒來時就開燈作畫。對石濤之喜愛,真是如醉如痴。每聞哪裡有石濤作品,不計路途遠近,必親身一睹為快,能借者則借,能買者則買,有時身上無錢,典賣衣物,亦在所不惜。正如張善子所說,張大千為買石濤的畫,「甑無米,榻無氈,弗顧也。」張大千不但畫出於石濤,在繪畫理論上,受石濤影響也很大。石濤在繪畫理論上有很精闢的見解,他曾說:「似董非董,是米非米,但出但入,憑翻筆底,今人古人,誰師誰體。」道出了學古人的正確方法,學古人而不泥古,進得去還要出得來,要不落前人窠臼,要有個人風格。這也是張大千能成大家的原因之一張大千學石濤,是全面、系統地學,他對石濤了解之深,是當時其他畫家無法企及的。他在臨仿石濤的同時,對清初四僧的畫法也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八大的用筆非常圓渾,用墨非常滋潤,在淡墨中顯精神,這是很難得的。石谿的畫圓筆中鋒,蒼莽渾厚,視其畫如見其人。漸江的畫法他亦非常稱讚,認為其用筆剛健挺拔有英武之勢,畫如其人。張大千效八大而為墨荷,效石濤為山水,很快,他的臨摹幾可以亂真,連李梅庵、曾熙都被他騙過。在當時的收藏界流傳著大千以假充真的故事。上海有一位地產巨富,名叫程霖生,此公為附庸風雅,不惜一擲萬金。陳定山《春申舊聞》曾載:大千偶作石濤畫並臨其款識,置玉梅庵中,會霖生至,見畫以為真濤,大稱賞之,必欲攜去。歸則賚七百金酬道人(李瑞清),自以為豪奪。道人不能具告所以。他日出真畫值七百金者,令大千往致霖生。大千至,見其廣廈宏崇,琳琅四壁,意復匿笑,遂說之曰:「公收諸家,夥矣而不專,何不專收一家?」霖生曰:「何家而可?」大千曰:「公愛石濤,何不建石濤堂,此海內一人矣。」霖生大樂,既而憮然,曰:「事收石濤,必先得其『天下第一』者,君視我堂高教仞,何求而能得此大幅石濤,懸吾中堂耶?」大千以目作尺,上下忖度之,歸而出古紙,閉門作一大畫,長二丈四尺,署款石濤。裝潢之,薰灼之,既舊,乃使書畫估某客攜之,往售霖生,且告之曰:「必索五千金」。客往,霖生以為真天下第一石濤畫矣,乃嘆曰:「五千金吾不吝,但必得張大千來鑒定,吾乃購也」。立命馳車接大千。大千至,略一睥睨,即曰:「偽耳」!某客氣索舌結,目數視大千,大千揚揚若無睹,且抨擊之曰:「某山氣弱,某樹筆弱」。霖生謝客曰:「先生休矣,吾不能以五千金購一假石濤也。」某客不知所對,悻悻卷畫出門而去,去即馳往叩大千之門,則大千已在室矣。見客大笑曰:「客有言乎?趣無言!明日更往見霖生,但言張大千已買此畫矣!」客悟,遲教日乃往見霖生,見但撫手曰:「嗬,嗬」。霖生問:「客何為?」客曰:「無所為,但張大千已買此畫矣!」霖生大怒曰:「張大千欺我!」又問:「彼價幾何?」客曰:「四千五」。霖生曰:「我倍之,必得乃已!」客固有難色,曰:「容緩商之。」旋復命曰:「大千雲前日失眼,後細看乃是真跡,今為大風堂瑰寶,固非萬金莫讓!」霖生立以萬金署券得大千贗畫。後建石濤堂,收藏石濤畫三百餘幅,而不許大千造門縱觀。大千私語人曰:「試揭其楮而觀其後,十之七皆有我所畫花押矣。」及霖生敗,大千頗收其藏,則亦並非盡贗作也。〔1 〕張大千的臨摹功夫竟讓大畫家黃賓虹也上了當。有一次,曾熙在南市古玩鋪里買到了一幅石谿橫幅山水尺頁,想找一幅尺寸相當的石濤山水相配,以裱成一個手卷。後來聽說好友黃賓虹手中有一幅石濤尺頁,就寫了一封信給黃賓虹,求他割愛,但黃賓虹沒有答應。一天,張大千送來一幅臨仿石濤的山水長卷,請老師指正。曾熙師徒二人展看之際,黃賓虹來了。一見之下,黃賓虹大為讚賞,並要以自己珍藏的石濤尺頁相換。曾熙一方面求石濤尺頁心切,另一方面也不便將事實說穿,於是半推半就,以張大千這幅仿石濤山水換取了石濤真跡。由此,張大千仿石濤的名聲漸漸傳開了,時人視他為「石濤再世」,譽為「石濤第二」。時人贊道:「大千臨摹古畫的工夫,真是腕中有鬼!……尤其是仿作石濤,最負盛名。不特畫的筆墨神韻和畫的真跡一樣,題字圖章,印泥紙質,也無一不弄到絲毫逼肖,天衣無縫。」〔2 〕大千所畫石濤贗品源源不斷地流入了收藏家之手。張大千畫石濤贗品,主要的目的,大概是想以假換真。以他的刻苦和聰穎,曾李二師所藏石濤、八大的作品,很快就不能滿足他的需要了。為了更多地臨仿石濤、八大山人,他到處探聽石濤、八大山人藏品,千方百計上門求得一看,練就了過目不忘的強記背臨的本領,因索看常常達不到目的,於是他下決心自己收藏。張大千收藏古迹,不同於普通收藏家,他是為了學習,為臨摹和研究而收藏。收藏需要大量的金錢,而此時的張大千尚無名氣,畫還賣不出去。尤其是到1926 年,張家經營的福星輪船公司「大勝」號輪船在長江遇險,損失慘重。不久,又遇奸商巨騙,不得不宣告破產,家庭對大千的財力資助完全斷絕了。當他看到自己仿造的畫竟能騙過名人之眼時,就想出了以假換真的辦法。一些附庸風雅、想求真石濤作品而又不可得的富商,便為張大千提供了財源。張大千一生中收藏了多幅石濤作品,它們對張大千的創作起了不小的作用。70 年代初,張大千曾說自己收藏的石濤珍品有500 幅之多。實際上沒有那麼多,據抗戰時大千門人編的《大風堂畫目》,所藏精品近200件,其中石濤作品有40餘件,八大作品有31件。1955年,張大千在日本印《大風堂名跡》4集,其中第二輯為石濤專輯,印出立軸10件,手卷5卷,冊頁5件42頁。到他晚年,所藏石濤作品大多轉讓出去了。1921年,張大千23歲,在潛心研究書畫、詩詞的同時,張大千與張善子在上海開始收大風堂弟子。大風堂是張善子、張大千合用的畫室之名。關於這個名稱的由來,有二種說法:其一,張大千兄弟非常喜愛明末畫家張風(字大風)的作品,又很敬佩他高尚的人品,因而以其字為堂名,幾十年一直未變。其二,認為取自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取其氣勢。大風堂所收弟子,均拜張氏兄弟二人為老師,稱善子為二老師,大千為八老師。大風堂收徒有著嚴格的標準:有劣跡者不收;無繪畫基礎者不收;在繪畫藝術上無前途者不收。大風堂開門弟子為何人,現說法不一。(據慕凌飛回憶,1920年張善子在川北樂至縣任鹽官,曾收一位師爺為徒;據李永翹《張大千年譜》,1921年,張氏兄弟在上海收陸元鼎為徒;據劉力上回憶,張大千早年在四川內江曾收鄭素侯為徒;1925年,張大千曾收吳子京為徒。)大風堂所收弟子遍及海內外,據大風堂同門錄載,共有86名,其中不少人是活躍在中國當代畫壇的名家,可謂桃李滿天下。嶄露頭角1922年,張大千24歲。大千與曾正蓉結婚兩年了,一直沒有孩子,長輩和大千自己都有些著急。在家人的操持下,春天的時候,張大千再次做了新郎。續娶的夫人名黃凝素,內江人,生於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黃夫人略通書畫,聰明爽快,「善伺公意,甚得公歡。雖不善理家庭,而侍公書畫,俾公點墨不遺。」〔3 〕秋天,一個讓大千痛心疾首的家庭悲劇發生了,弟弟張君綬自殺了。君綬是張懷忠夫婦的么子,夫妻二人對他寵愛有加,很早便在內江為他訂了親,可才氣頗高的君綬偏偏沒有看中。君綬離開內江外出求學,家裡仍不斷寫信催他完婚,又氣又急的君綬在天津赴上海的海輪上跳海自殺了。關於君綬自殺的經過,張大千曾回憶說:同時自殺的是位姓戈的太太,她比君綬大十幾二十歲,叫狄文宇,北大的學生,也是報界中人戈公振的太太,夫妻感情不好,時常吵鬧,又愛哭。這位狄大姐哭鬧起來,什麼人都勸不好,唯獨她聽君綬的勸。……到了北京戈太太還是哭,她是存心不想活的了,究竟是什麼事痛不欲生?外人也不知道。後來我家君綬要回上海了,戈太太說是送他,也同到天津搭船。……船從天津到達煙台後,船上人叫門不開,破門而入,只見艙房的兩個行李放得整整齊齊,每個行李卷上都留有信。我弟弟寫了兩封,一封給船長,一封給朋友。遺書說:「我同狄大姐是同時自殺,但是我們是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煩惱,如果被人疑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也沒有什麼關係了。自求解脫,只希望人們把我忘記。至於我的遺物十幾個箱子,請交給我的八哥大千……」〔4 〕為了不讓雙親傷心,孝順的張大千對父母謊稱君綬已去德國留學,並以君綬的口氣、筆體寫信,托赴歐洲的朋友轉寄給父母,以慰父母牽掛之心。直至張懷忠夫婦去世,仍不知事情的真相。1923年4月11日,黃凝素在松江生子,取名心亮,又名順初、雅各,是為長子。其時,因四川戰禍頻繁,張家已舉家搬到江蘇省松江府華亭縣,住在馬路橋西。大千學畫習書,不斷往來於上海、松江之間。1924年2月,張大千與二哥張善子為父親張懷忠畫像,畫為八尺中堂,張大千畫像,張善子補景。所繪張懷忠「童顏鶴髮,神太慈祥,身著長袍,端坐於荷花盛開之池畔,背後有縷縷柳絲垂蔭。」〔5 〕畫上題道:「祖父張懷忠畫像。時居松江府華亭縣,大千畫像,善子補景,第六孫心德捧墨。」4月29日,張懷忠病逝,享年64歲。秋天的上海,菊黃蟹肥,大千一生中一個重要的時刻來到了。20年代初,有一位客居上海的湖北文人趙半皮,每逢陰曆八月仲初便舉辦雅集,名之曰「秋英會」,與會者均為當時上海文壇畫界的名人,早已出名的張善子便是其中的一位。他們賞菊食蟹,吟詩作畫,風流瀟洒。趙半皮聽人說張善子有個能詩會畫的弟弟,於是再三囑咐善子攜弟參加。會上,應諸位前輩之請,大千揮毫潑墨,山水、花卉、人物、走獸無所不畫,工筆、寫意、沒骨無所不能,令四座皆驚。事後,上海報界一片讚歎之聲,「嶄露頭角」、「一鳴驚人」、「後起之秀」等贊語不絕於耳。張大千之所以能26歲便「一鳴驚人」,除了過人的勤奮和天賦外,很重要的一點原因,是他走了一條正確的學藝之道。張大千學畫是從臨摹入手的。臨摹就是師古人,這是符合學習中國畫規律要求的。早在1500年前,南齊著名的美術評論家謝赫就中國畫的問題,提出了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傳移模寫便是講臨摹。中國畫有著豐富的遺產,前人的創作方法,可做寶貴的參考和借鑒。立足於傳統基礎上,具體地學習傳統,就要臨摹。作畫怎樣才能精通?張大千認為:「先要著手臨摹,觀審名作,不論今古,眼觀手臨,切忌偏愛;人各有所長,都應該採取,但每人筆觸天生有不同的地方,故不可專學一人,又不可單就自己的筆路去追求,要憑理智聰慧來攝取名作的精神又要能轉變它。」〔5 〕臨摹幾乎化去了張大千畢生的精力,他儘管以寫石濤著稱,事實上旁及八大、漸江、石谿、唐寅、青藤、白陽,由明、清又上追唐、宋、元,幾乎是無所不臨,無不可以亂真。因此使得他自己的作品傳統功力深厚、形式風格多樣。但張大千學古人,不是一味地泥古,他說:「大抵藝事,最初純有古人,繼則溶古人而有我,終乃古人與我俱亡,始臻化境。」〔7 〕這就是通常所說的打進去、跳出來的道理。初學要循歸蹈矩、按部就班,以最大的毅力打進去。但是不能死學傳統,入而不出,做古人的奴隸,否則永遠只能是象極某家,而無自己的面貌。以最大的功力跳出來,便是集眾家之長,成自己一體。一個成功的畫家,當他的畫技達到化境,就沒有什麼固定的畫法能束縛他,便可以進入「俯拾萬物」、「從心所欲」的畫境了。這也正是張大千走過的路,一條從理想王國通向自由王國的成功之路。中國畫是以線條為主要的造型手段,高超的線描水平,是畫好國畫的基礎。張大千臨摹首先是從勾摹古人名跡、勾勒線條入手的。「余於學畫,提倡練習勾稿者,因古人用筆常於微細處見精神,學者每不易驟得。唐人學書,採用雙勾法,使學者於點畫遊絲細微處俱不得放過。作畫亦然。吾人每見佳畫,常於細勾之後,發現自己未到之處;或在觀賞古人畫時,目為平凡之作,勾後始悟其精妙者,是不可不知也。」〔8 〕學畫從臨摹入手,然後寫生,進而寫意。張大千認為,寫生就是要「了解物理,觀察物態,體會物情。」強調一寫再寫,把理、情、態表現出來。張大千寫生的方法,不是西方的摹擬式畫法,而是運用傳統的方法。每到一處,他首先是飽看飫游,然後採取鳥瞰式的透視方法,勾取畫稿。他的寫生,是得自然之天趣的寫生,而非冷冰冰的自然翻版。寫意是中國畫的最高要求,也是最終目的。寫意要求有高度的概括能力,要有以少勝多的含蓄意境,落筆要準確,運筆要熟練,要能得心應手,意到筆隨。寫意是建立在臨摹、寫生的基礎之上的,沒有對客觀物象的準確的把握能力,就不可能進入到「造化在我手裡,不為萬物所驅使」的境界。張大千恰恰把握了這一點,因而他能成為大家。在這次「秋英會」上,張大千結識了當時被譽為「江南才子」的年輕詩人射玉岑和鄭曼青。謝玉岑出身常州武進的一戶書香門第,「少工駢體文,於篆分書亦自有天分」,是位多才多藝的文人畫家,詩詞、文章、書畫樣樣精通。尤其他的詩詞,惻艷清新,頗得時人讚譽。與大千相識後,很快二人就成為知己。謝玉岑欣賞張大千的畫,張大千敬佩謝玉岑的詩。張大千經常向謝玉岑請教詩詞之道,受其影響較大。早年張大千在自己所畫《天女散花圖》上曾題詞:天風吹不斷,若嬌紅飄墮,愁沾怨瑟。雲賞擁翠駢,無奈風恬鸞懶。月姊相逢,曾記得霞綃親剪。病起維摩煩惱,依然鬢絲羞晚。誰念春光回換,嘆幾度隨潮,淚痕同散。一榻枯禪,任世間兒女,夢蔥魂倩。觸處花空環佩杳,歌塵棲遍。盡有情緣,彈指余香未浣。與謝玉岑之詞同出一路。30年代前後,張大千的很多題畫詩詞均出自謝氏之手。1934年,張大千赴北平開個人畫展,謝玉岑在病中非常想念他,曾為詩云:半年不見張夫子,聞卧昆明呼寓公。湖水湖風行處好,桃根桃葉逐歌逢。嚇雛真累圖南計,相馬還憐代北空。只恨故人耽藥石,幾時韓孟合雲龍。謝玉岑病重之時,住蘇州的張大千每隔一日便往常州一次,每次必為謝玉岑作畫。情誼之深令人感動。可惜天不假年,1935年,年僅37歲的謝玉岑病逝,大千痛失良友,嗟嘆不已。1925年7月26日,黃凝素生次子於松江,取名心智,又名雅弗。秋天,張大千首次個人畫展在上海寧波同鄉會館舉行。此次畫展共展出作品100 幅,是大千在一個月內精心繪製成的,題材涉及山水、人物、花鳥、走獸。展覽獲得了成功,100 幅作品3 天之內被預購一空。這次畫展,李祖韓、李秋君兄妹二人給張大千以很大的支持。首次個展的成功,給了張大千以極大的鼓舞。第二年春天,張大千在上海《申報》上登了題為《張季猨賣畫》的啟事,決定掛筆單賣畫,稱:猨幼研六法,不敢自為有得。人多不厭拙筆禿墨,未乾而追呼,有若逋負不及。定例取予,不無范枯。自今以始,欲得猨畫,各請如直,潤格存上海派克路益壽里佛記書局及各大筆店……〔9 〕從此,開始了職業畫家生涯。客觀他說,此時張大千還是以假石濤著名的,他自己的畫還沒有得到人們的認可,獨具面貌的畫風尚未形成。1926年,張大千在上海廣交朋友,談畫論詩,通過不斷學習,在古畫鑒賞、臨摹上已頗有造詣。他曾奉曾熙之命,為先師李瑞清畫像,得到曾熙、吳昌碩等大家的好評。這一年,發生了一件讓張大千終身難忘的事。20年代,上海的一些文人頗好博戲。所謂博戲,就是賭博,「詩鐘博戲」,即打詩謎,持條。青年時代的張大千亦好此戲。當時上海灘有一個頗為知名的江紫塵,名叫江夢花,行四,人稱江四爺。此人在前清曾捐過一個小官,當過兩江總督的「文巡捕」,因而結識了後來在上海做寓公的遺老,如當過末代皇帝溥儀太傅的陳三立,偽滿的偽總理大臣鄭孝胥等等。江紫塵設詩鐘博戲社,陳三立、鄭孝胥等人是常客,這幾人均為同光體以來詩壇的領袖。張大千「無日不往,無日不負」,亦在情理之中。一天,張大千懷揣家傳的王羲之所寫《曹娥碑》前往詩鐘社。這是一件非常珍貴的碑帖,「上有唐人前後題名,前為崔護、崔實、馮審、韋皋四人;後為楊漢公、王仲綸、薛包三人。而王書久佚,項子京、成親王先後所藏,並有詳跋。」〔10〕這一夜,張大千入局大輸,所帶現金輸光後,便向江紫塵借錢,屢借屢輸,轉眼便已借了1000餘元,於是江紫塵大笑著說:「此卷其歸我乎?再益二百可爾!」沒有辦法,大千隻好將《曹娥碑》交給了江紫塵。一夜之間將家傳的寶物輸掉,令張大千十分後悔,他下決心戒賭,終此一生,他再也沒進過賭場。他還嚴誡門人、子女不許賭博。三上黃山黃山,位於安徽西南部。明代徐霞客曾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奇松、怪石、雲海、溫泉,被稱為黃山四絕,構成了奇、險、深、幽的奇景。雲海是黃山的一大奇觀,在玉屏樓觀前海,清涼台觀後海,白鵝嶺觀東海,排雲亭觀西海,光明頂觀天海。曙光初照,雲海被渲染成五光十色,令人陶醉。晨風吹來,雲海瞬息萬變,絢麗燦爛,分外動人。此外,玉屏樓和迎客松、光明頂看飛來石、猴子觀海、夢筆生花、天都峰、蓮花峰、始信峰及西海排雲亭,都各有特色,別具一格。古往今來,引無數詩人墨客為它吟詩潑墨,黃山成為他們的創作源泉之一。正如張大千所言:「畫家與黃山多具夙緣,其中最傑出的是漸江、石濤、梅瞿山。漸江得黃之骨,石濤得黃山之神,瞿山得黃山之變。這三位畫家,雖草草數筆,亦無一筆不與黃山契合。」張大千在拜曾李二人為師以後,幾年裡刻苦研習古人作品,眼觀手摹,畫藝有了很大的提高。但他總覺得要形成自己的風格,還遠遠不夠,提起畫筆,總有前人的遺迹,這一筆是石濤的山,那一筆是八大的荷……為什麼畫不出獨具自己面貌的山水呢?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意思在於強調讀書、實踐對於豐富一個人修養的重要性,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這是有無建樹的關鍵。明人董其昌在談到繪畫的氣韻時說:「畫家六法,一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也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成立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11〕張大千意識到,學畫僅僅是苦讀書、師古人是不夠的,還要師造化。師古人和師造化是歷來畫家所遵循的金科玉律,而師造化尤為歷來畫論的中心主張。師古人、師造化的問題上,張大千有著明確的認識,他曾向京、滬兩家筆店訂製一種畫筆,名曰「師萬物」,可以看出他在學習傳統技法之外,對於藝術源泉的重視。北宋有位畫家范寬,在山水畫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他早期山水畫師法荊浩、李成,雖得精神,但總感「尚出其下」,不能脫出前人窠臼,後來領悟到「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於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諸物者,未若師諸心」的真諦,於是深入到關陝自然山水之中,卜居於終南太華諸山,朝夕體察「雲煙慘淡風月難霽之狀」,「雖雪月之際,必緋徊凝賢」,觀察醞釀,對山水形象有深厚的了解和感受。因此他的山水畫體貌,師前人而不同於前人,獨成一家之體。石濤亦云:「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只有這樣,「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12〕於是,張大千決定到大自然中去,體察生活,汲取營養。他自撰了一幅對聯「結茅因古樹,移榻對青山。」1927 年5月,張大千與其兄張善子第一次游黃山。自清朝乾隆嘉慶以來,黃山逐漸荒蕪了,道路崎嶇,攀登困難。張大千出資僱傭十多位工人與他們同游。工人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走走停停,在山中停留數月,「歷前澥,下百步雲梯,穿鰲魚口,度天海,入後海,觀文筆生花,登始信峰,境益奇,路益險,峰下怪石無數,削物賦形,不可名狀,山志稱為散花塢。」〔13〕登臨黃山絕頂光明頂,觀日出,看雲海,張大千被深深地感動了,他說:「不到黃山,不親眼看到黃山雲海,誰會相信天地間竟有這樣的雲海,誰又畫得出這樣的雲海呢?」於是揮毫畫成《黃山雲海》一幅,並題詩道:「蓬池幾回干,桑田幾番改。誰信天地間,竟有山頭海。」黃山之行,令大千眼界大開,他體會到:「見聞廣博,要從實地觀察得來,不只單靠書本,兩者要相輔而行的。名山大川,熟於心中,胸中有了丘壑,下筆自然有所根據。要經歷得多才有所獲,山水如此,其他花卉人物禽畜都是一樣。」〔14〕此後,他不斷外出遊歷,深入生活,在50歲前,他幾乎游遍祖國的名山大川,黃山、衡岳、華山、泰岱、峨眉、青城以及江南楚粵、桂林、羅浮等等山川名勝,無不有他的畫痕足跡。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他能遊歷那麼多地方,飽飫祖國山水之美,這是非常難得的,在前代畫家是不多見的。正是由於他對祖國山川的熱愛和了解,在寓居國外的多年中,他憑驚人的記憶,畫出了多幅令人驚嘆不已的祖國錦繡江山。張大千的好友、詩人喬大壯曾說:「大千之言曰:『畫家當以造化為師。』既誕自天彭井絡之邦,故與水色山光,日相狎接;春秋方富,游涉無厭;五嶽之餘,加以浮海,名山大川之英靈奇秀,駢儷盤郁,奔赴腕底,自然得之。……至奇絕勝之境,一有會心輒登粉本,綜其行塍所得,實大有超軼前賢者矣!」〔15〕登臨名山大川,是張大千山水畫藝術的重要源泉。初游黃山,黃山之奇留給張大千深刻的印象,身處其間,他領悟了畫之真諦。「要領略山川靈氣,不是說遊歷到那兒就算完事了,實在是要深入其間,棲息其中,朝夕孕育,體會物情,觀察物態,融會貫通,所謂胸中自有丘壑之後,才能繪出傳神的畫。」「譬如畫山,要了解南北氣候的不同,土質的各異,於是所生的樹木,也就迥然不同。因此種種關係,山石的形成,樹木的出枝發葉,一切一切,各自成就它的姿態。如畫花卉,有向陽者,有喜陰者,向陽者必定要有挺拔的姿態,喜陰者必定有荏弱的意態」,「因此必先要體察自然,才能表現自然。」〔16〕游黃山歸來,張大千和張善子畫了多幅反映黃山風光的作品,並作詩詠嘆,其《光明頂山水》詩曰:曠絕光明頂,天南四望空。誰去孤嘯處,身在萬山中。呼吸風雷過,巑岏日月通。仙蹤如可接,何必夢崆峒。張氏昆仲所畫黃山深得時人讚許,許多名詩人為其所畫黃山題詩。其中葉恭綽題張善子《黃山圖》道:搜盡奇峰供草稿,天成聖手苦瓜僧。脫胎換骨真元在,造極登峰老尚能。1931年9月,張大千與張善子、門生張旭明、吳子京、慕凌飛二游黃山。他們一行人從上海出發,「先至杭州,然後雇舟溯錢塘江、富春江、新安江而上,沿途飽覽名勝。至街口舍舟步行,經歙縣、豐溪、譚渡、方村、湯口而入黃山。觀天都峰、蓮花峰、蓮蕊峰、始信峰、文筆生花、清涼台、鳴弦泉、人字瀑、慈光寺、文殊院等名勝古迹,窮前後海之勝,經月乃歸。」〔17〕二上黃山,張大千攜帶一架三腳架座式照相機和一架摺疊式手照機,親自拍攝黃山風景照片300多張,請攝影師鄒靜生沖洗放大,精心挑選出最得意之作12幅,到上海專門製成珂羅版,親自設計封面,印成畫冊。其中《蓬萊仙景》(即黃山雲海),後曾獲比利時萬國博覽會之攝影金質獎。此次游黃山,張大千還寫生多幅,並作詩數十首,其中有:蓮花峰特立三千仞,亭亭瞰大荒。污泥原不染,雲水自生香。落瓣蘭舟大,結根玉井長。韓公殊可笑,十丈漫張皇。桐廬危牆高掛月如梳,紅紫遙分落照餘。燈火千家鴉萬點,亂山明滅過桐廬。〔18〕詩人柳亞子對張氏兄弟再游黃山贈詩讚道:蜀國雙髯並世英,元方磊落季方清。世間蠻觸關何事?一笑黃山頂上行。1935年秋,張大千同徐悲鴻、呂斯百等人三游黃山。張大千一生遊歷遍及祖國名山大川,奇觀美景可謂見之多矣。但始終覺得黃山第一。他說:「黃山風景,移步換形,變化很多。別的名山都只有四五景可取,黃山前後海數百里方圓,無一步不佳。但黃山之險,亦非他處可及,一失足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19〕曾刻有「三上黃山」印章,以表情懷。黃山成了他一生畫不完的稿本。1934年,張大千與張善子在南京中華路中華商場舉行「張善子、張大千昆仲黃山畫展」,共展出二人所畫黃山風景約百幅,善子以畫虎為主,大千以山水為主,所畫之景,皆煙雲縹渺,變化萬千,倍受畫壇人士及觀眾讚賞,日本畫人推崇張大千為「現代黃山畫派始祖。」1927年秋天,29歲的張大千應日本友人邀請,從上海出發前往朝鮮遊覽金剛山,在此與一位朝鮮姑娘結識,並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這位朝鮮姑娘姓池,名春紅,大千稱她為春娘。春紅姑娘年僅15歲,家窮困,時為藝妓,美麗聰明,能歌善舞,略通書畫。春紅每日到大千畫室牽紙磨墨,看大千作畫,對大千的畫藝極為傾慕,而大千則喜她清純可愛。語言不通,二人就以畫傳情。大千曾寫詩並序記錄了當時的情景:韓女春娘日來旅邸侍筆硯,語或不能通達,輒以畫示意。會心處,相與啞然失笑,戲為二絕句贈之。新來上國語初諳,欲笑佯羞亦太憨。硯角眉紋微蓄慍,懨他俗客亂清談。夷蔡蠻荒語未工,又從異國訴孤衷。最難猜透尋常話,筆底清描意已通。〔20〕二人情意相投。光陽似箭,轉眼春節在際,張大千很想將春紅帶回國內,於是把他與春紅的合影寄給了夫人黃凝素,並附詩云:依依惜別痴兒女、寫入圖中未見狂。欲向天孫問消息,銀河可許小星藏?觸諱躊躇怕寄書,異鄉花草合歡圖。不逢薄怒還應笑,我見猶憐況老奴。其後,張大千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春紅留在朝鮮。張大千贈春紅一本冊頁。詩曰:盈盈十五最風流,一朵如花露未收。只恐重來春事了,綠蔭結子似福州。〔21〕又跋云:客舍無俚,春娘日來試幾硯,意有未答,以畫詢之,會心處輒與啞然笑,因綴截句於畫末,亦客中一段因緣也。二人依依惜別,大千出賣畫之資,助春紅在朝鮮開了一家小藥鋪謀生。第二年,張大千應日本友人之邀,赴日本東京鑒賞一批中國書畫,不幸染重感冒住進京橋中島醫院治療,病榻上收到春紅情意綿綿的來信,百感交集。遂假借春紅口氣作《春娘曲》一首,詩前寫了一段短序:「春娘書來,凄婉欲絕。予因隱括其辭,譯為長句都二十韻,仍名之曰《春娘曲》。」詩曰:朝出遼陽城,暮過信陽市。奔車轤轆斷人腸,載郎一日行千里。渡海難禁破風浪,黃月照人薄如紙。生小不更別離難,凄厲何為至於此。燈昏無焰寫滿箋,下筆竟從何說起。相思相望空復情,順時自保千金體。與君未別諱言愁,一別撩人愁乃爾。紅淚汪汪不敢垂,歸得空房啼不止。望斷蓬山幾萬重,隔來東海一泓水。敢怨簫郎愛遠遊?毋書遲不諒人只。柳絲早許結同心,嘉木生來自連理。願共朝雲侍長公,猶堪几案供驅使。舊事凄涼不可論,妾身本是良家子。金剛山下泣年年,銅雀悲深亡國妓。舞腰無力媚東皇,倩影驚回春夢裡。攀折從君棄從君,妾心甘為阿郎死。淚點斑斑紙上看,夢魂夜夜君懷倚。私語喁喁恨未通,裙開半解空傳喜。鏡台已毀舊時妝,脂粉消殘瘦誰似?問郎何日得歸來,寄我平安一雙鯉。戊辰十一月十日書於日本東京京橋之中島病院。」〔22〕病癒後,張大千立即趕赴朝鮮,與春紅相聚。張大千與春紅一年一聚,持續了7年,直至抗戰爆發才中斷。1939 年,池春紅在朝鮮被日軍殺害,尚不滿30歲。抗戰勝利後,張大千才得此消息,傷心至極,出資請友人江騰陶雄在朝鮮為春紅立碑,親筆寫下「池鳳君之墓張愛敬立」。張大千一生風流倜儻,妻室情人可謂不少,但真正稱得上知己的只有李秋君,談得上兒女情長的只有池春紅,一直到晚年,對池春紅的思念不減。1978年,借畫展之機,已是耄耋之年的張大千前往春紅墓前祭掃,了卻了自己一生的心愿。三十而立1928年,張大千30歲。學畫旁及古代諸名家的同時,最愛仍是石濤。2月,張大千畫《臨石濤設色山水手卷》,這是他仿石濤畫具有代表性的一幅,1972年美國舉行「張大千四十年回顧展」時,被列為第一幅展品。其上有題:「石公此卷,著墨無多,創境幽邃,有非石穀子所能。王司農稱:大江水南當推石濤為第,信非虛語。歲戊辰二月二十三日燈下臨此,並書東莞陳白訇和詩其上,大千居士張愛。」在另一幅《仿石濤山水軸》上,張大千還題道:「石濤之畫不可有法,有法則失之泥;不可無法,無法則失之獷。無法之法,乃石濤法。石谷畫聖,石濤乃畫中之佛也。」此乃學石濤的多年總結。此時的張大千和他的二哥張善子一起住在上海西門路西成里的一座二層樓房裡,名畫家黃賓虹住在他們樓上。張善子畫虎的名聲已遠近傳聞,張大千的山水畫也頗受人們好評。張大千還是上海鑒別石濤作品的專家,每天慕名請他鑒定畫的人很多。一日,一個「地皮大王」請張大千鑒定一幅石濤的山水畫。經認真賞析,張大千認定其為贗品。不料對方勃然大怒,誣告張大千把他的真跡藏起來,另外臨摹了一幅給他,揚言要對張大千報復,並唆使流氓惡棍到大千寓所尋釁鬧事。無奈,在朋友浙江嘉善人陳士帆、陳德馨父子的建議下,決定遷往嘉善小住。嘉善離上海很近,交通方便。張大千離開上海,與張善子同遷至嘉善城內南門瓶山街141號陳士帆新建「來青堂」內。在嘉善期間,張大千身穿寬大的長袍,足登方口方頭的道士布鞋,富有張氏特徵的又黑又亮的鬍鬚、已蓄有一尺多長,被當地人稱為「年輕的美髯公」。張大千喜歡交往,待人熱誠,很快來訪的書畫愛好者不絕於道。張大千經常以書畫相贈,興緻來了還會親自下廚,為客人端上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大千喜吃厚味葷菜,雞鴨魚肉皆好,尤喜吃桂魚和草魚,不但他的廚師技藝高超,他自己的烹飪技術也令人拍案叫絕,「大風堂」的菜,非一般可比。在嘉善,張大千留給人的印象是「厚道、慷慨、善良」。〔23〕在嘉善的幾年,張大千繼續研習字畫,不但畫山水,也畫花鳥、仕女。在嘉善城裡有一座梅花庵,是「元四家」之一吳鎮晚年隱居之地和安葬之所,保留有吳鎮手跡和歷代書畫家留下的題匾、碑刻等實物。張大千經常去拜謁,認為觀賞吳鎮遺墨是一種很好的學習。這就是張大千的學習態度,隨時隨地汲取一切有營養的東西為己用。1929年,張大千31歲。春天,畫了第一幅自畫像,即《大千己已自寫小像》,因其正好步入而立之年,所以這幅畫又名《三十自畫像》。畫上的張大千長髯垂胸,目光炯炯,側身、拱手立於蒼松之下,頗有名士風韻。此時的張大千已負盛名,是畫壇聞名的收藏、鑒賞和臨摹石濤的名家,所以有不少當時文壇畫界的前輩、名家在這幅畫上題跋。其中有曾農髯、鄭午昌、楊度、黃賓虹、溥心畬、葉恭綽、陳散原、鄭曼青、謝玉岑、謝稚柳、吳湖帆等32人。楊度題道:「秀目長髯美少年,松間箕坐若神仙。問誰自寫風流格,西蜀張愛字大千。」散原老人題:「挺立孤撐兩寫真,劫灰盡處對鱗峋。浮天鬆氣吹魂夢,認是峨眉頂上人。」黃賓虹的題跋是:「歐陽永叔年方逾冠,自稱醉翁。今大千社兄甫三旬而虯髯如戟,風雅不讓古人,觀此自寫照,尤為欽佩不已。」張大千一生曾畫過多幅自畫像,他不是象西方畫家那樣對鏡寫生,而是運用中國繪畫的傳統方法,兼工帶寫,極精練地勾勒出自己的精神風貌,形成兼備。他的自畫像,是其心目中自我形象的寫照,也是其自信、洒脫性情的反映。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次畫自己,這在中國的名畫家中是不多見的。3月,張大千被聘為全國美展幹事會員,負責審查送展作品。由此結識了徐悲鴻和葉恭綽,這是張大千朋輩中對他藝術上影響較大的兩個。葉恭綽,生於1881年,卒於1968年,中國現代書法家、美術活動家、收藏鑒賞家,字裕甫,又字譽虎,號遐庵。祖籍廣東番禺。他出身於仕宦家庭,家學淵源根深。自幼誦讀詩詞,習字學畫。曾從政多年,任過交通總長。後擺脫政務,從事文化藝術教育工作,致力於古代美術的保存和青年美術家的培養。他的書法遒勁有力,作畫以畫竹為主,畫風秀逸瀟洒,直抒胸臆。無論是在藝術上,還是在生活上,葉恭綽都給了張大千以很大的幫助。葉恭綽很欣賞張大千的繪畫,但並不是一味地讚美,同時他還提出了一些頗有見地的意見。他在張大千《三十自畫像》上題道:未妨俊似六朝人,陶冶宗工下筆親。戒體有時防敗道,空囊從古不憂貧。填胸五嶽猶行腳,極目千秋好置身。異代孫陽知有在,漫隨凡馬走埃塵。「填胸五嶽猶行腳,極目千秋好置身」,便是希望大千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樣才能丘壑內營,方能找到立足之地。張大千在二三十年代雖以仿石濤名噪一時,但同時也兼善花卉、人物,在人物寫生、傳神方面尤為突出,特別是仕女畫。張大千的仕女畫,最妙的是畫中仕女能與觀眾息息相通,脈脈傳情。因此葉恭綽對他說:「人物畫一脈,自吳道子、李公麟後己成絕響,仇實父失之軟媚,陳老蓮失之詭譎,有清三百年,更無一人焉。」力勸他放棄花卉山水,專攻山水,振此頹風。張大千雖然沒有完全接受葉恭綽的意見,但是他認為,40年代初期,他之所以「西去流沙,寢饋於莫高、榆林二石室者近三年,臨撫魏、隋、唐、宋壁畫幾三百幀,皆先生啟之也。」〔24〕1932年至1936年,是張大千與葉恭綽交往最密切的一段時間,他們當時同住蘇州網師園。張大千在《葉邏庵先生書畫》序言中記載了特別有趣的事:先生與予同寓吳門網師園,共數晨夕者近四年。已而先生購得汪氏廢圃,葺為履道園,仍無三日不相過從。見必評論古人名跡山水名區,以為笑樂。一日,先生忽欲作畫,即就予案頭掃竹一技,予大驚,詫以李薊丘、柯丹丘復起!於是日益精研。求者岔集。先生殊自矜貴,不輕應人,而予所得獨多,俱藏於吳蜀兩地,未能攜出。先生極賞予長短句,以為得坡翁神韻。予對以未嘗研讀坡翁樂府,何得而似之耶?先生笑曰:「果爾則山川之氣所鍾耳!」先生繼譚復堂為廣篋中詞,且以拙制濫廁其中,先生之獎掖後進如此。葉恭綽為人忠厚、爽直、樂於助友,這一點讓張大千終生難忘。1936年,曾友貞病危時,向張大千問起祖傳的《曹娥碑》,令大千焦急萬分。當年張大千輸掉的《曹娥碑》,幾經輾轉到了葉恭綽手中。葉恭綽聽說此事後原物璧還,令大千感動萬分。多年後,大千以德報德,以合作繪畫的方式,幫助在抗戰中傾家蕩產的老朋友度過難關,可以稱得上是一段藝壇佳話。1929年4月,全國第一屆美術展覽會在上海舉行,張大千有數幅作品參展。自1925年張大千首次個展成功,張大千居上海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往來於全國各地,遊歷名山大川,體會自然美景,豐富了修養,繪畫漸顯自己的面貌,先後在滬、寧,杭等地舉行個展,頗得讚譽,但張大千並沒有滿足,他在《大雄山最乘寺之杉》長卷上題詩曰:新涼透中毛髮寒,攢眉合眼鼻孔酸;疏襟飄飄不復暖,飽風雙袖何其寬。我欲賦歸去,愧無三徑就荒之佳句;我欲江湖游,恨無綠蓑青笠之風流。學稼兮,力弱不能供其耒耜;學圃兮,租重胡為累其田疇。進不能有補於用,退不能嘉遁於休。居易行儉,從其所好,順生佚老,吾復何求矣!〔25〕詩以言志。此詩表明了張大千對自己的分析以及今後的打算。冬天,張大千與張善子在上海合繪《十二金釵圖》,後請曾髯題辭於其上。曾髯曾作《張善子小傳》記載了這件事:季愛居門下,一日,持善子所為十二金敘圖乞題,髯曰:「向不喜為閨閣綺麗之辭」。季曰:「虎耳!」大驚展示,果十二虎。踞者、立者、渴飲者、怒者、媚者,極數變態,皆異想天開,嗟乎!善子其善以畫諷世者歟?!去歲來滬,攜其平日所畫虎,大者丈余,小者數尺,或寫群虎爭食,喻當道賢者,或寫犬而蒙以虎皮,喻賢者中之又賢者。嗟乎張生,何諷世之深耶!可惜此題後不久,曾髯便因病去世,張大千倍覺傷心,在曾髯生前所作《秋江圖卷》上題詩云:但作上海人,不為上海鬼。絕筆猶題歸未歸,此恨綿綿隔湘水!子鶴所持秋江圖,乞我題詩書紙尾;婆娑熱淚不成行,每憶師友若異世。十載門牆感語深,視我如弟如驕子;衣缽愧傳恩未報,展卷凄然痛欲死!老筆由來奪一峰,藏垢納迂戲言耳;衡岳高高不可攀,嗚呼心喪易能已!表達了一片深深的感念之情。1930年2月3日,曾正蓉在上海生下婚後十年的第一個孩子,此女取名心慶,又名百祥。3月6 日,黃凝素在上海生女心裕,又稱復得,這是黃凝素生的第二個女兒,第一個女兒生於1927年2 月16日,取名心瑞,又名拾得。1931年10月10 日,黃凝索又生子心一,又稱保羅。張大千非常喜歡孩子,是一位關心、愛護孩子的慈父。1931年3月,張大千偕夫人黃凝素赴大連旅遊寫生,忽聞在上海的長女心瑞大病,他焦急異常,立刻讓夫人返滬照料,並賦詩曰:三歲吾嬌女,愛憐如左思。存亡未可卜,去住定何之。萬里歸慈母,千金市國醫。遠憑先世澤,應得免凶危。慈愛之情溢於言表。1932年,張大千34歲。5月6日,徐悲鴻、吳湖帆、鄭曼青、郎靜山、謝稚柳、李秋君等人前往張大千在滬寓所祝壽。席間,大千乘興畫了一張《自畫像》。畫中大千站在畫案後,濃髯飄在胸前,眼睛前視、好象正在構思筆下作品。此畫得到大家的讚譽,徐悲鴻當即提筆賦詩一首:其畫若冰雪,其髯獨森嚴。橫筆行天下,奇哉張大千。〔26〕張大千獲得了同代大家的肯定和讚賞。注釋:〔1 〕〔5 〕〔13〕〔17〕〔22〕〔25〕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28、37、46、61、51、54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 年12 月版。〔2 〕見《張氏家乘》,轉引自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31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3 〕《逸經》第22期。〔4 〕〔16〕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第68—69、92頁,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10月版。〔6 〕《張大千書畫集》第三集,台灣歷史博物館出版。〔7 〕〔8 〕王智圓《緬懷吾師》,載於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9 〕包立民《張大千藝術圈》第98頁,遼寧美術出版社。〔10〕〔24〕見張大千《葉遐庵先生書畫集序》。〔11〕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12〕《石濤畫語錄·山川章第八》。〔14〕見張大千《畫說》。〔15〕引自黃苗子《張大千的藝術修養》,載於《張大千的藝術》第13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1986年10月第1 版。〔18〕見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第322 —323 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19〕江兆申《悼大千居土》,香港《大成》雜誌第114 期。〔20〕〔21〕見台灣樂恕人編《張大千詩文集》。〔23〕閔三《張大千避難嘉善軼聞》,載《文化娛樂》1983年第9 期。〔26〕楊繼仁《張大千傳》第133 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85年10月版。第四章 五百年來第一人結廬網師1932年秋天,受友人張師黃邀請,張大千與張善子從上海西門路寓所遷到蘇州網師園居住。蘇州地處長江三角洲,自南宋以來,這一地區的經濟和文化的發展在全國一直居於先進地位。自唐代以後,長江入海口逐漸淤積,海外貿易的中心從揚州下移到太倉和松江一帶,多方面的社會經濟條件相互影響,明清時期首先在這裡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加之明清時江南科舉之風最盛,四齣宦遊的人歸來,攜回大量的金錢財貨,形成了這一地區富庶繁榮的景象。其文化的發展也超過了全國其它地區,出現了不少學術、思想和文學、藝術方面的知名人物,收藏書法名畫、古器物、珍本書籍,營建庭園之風也最盛。蘇州以「花園之城」聞名全國,有滄浪亭、獅子林、拙政園、留園四大名園,集中了江南園林建築的精華,分別代表了宋、元、明、清不同時代的建築風格。網師園雖無四大名園之盛,但也頗有情致。網師園位於蘇州葑門十全街,原為南宋史正志萬卷堂故址,又稱魚隱。清康熙年間歸瞿姓所有,又稱瞿園。清乾隆時由宋宗元重建,借「漁隱」原意,自比漁人,故稱網師園。進入民國以後,網師園歸張錫鑾所有,張師黃是張錫鑾的兒子。張大千入住的時候,葉恭綽已住在網師園的後院,張善子即住在前院。張氏兄弟在網師園一住便是4年多。張大千習慣於早睡早起。每日清晨,朝露未乾,兄弟二人便在園中活動筋骨,打一趟太極拳,以飽滿的精神,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張善子在園中養了一隻乳虎,取名「虎兒」。張善子愛虎、養虎、畫虎,人稱「虎公」,虎兒是他的心愛之物,每日從上海運來新鮮的牛肉喂它,常年不斷。而虎兒也頗通人性,從不傷人,吃飽之後,在園中自由遊玩,縱跳撲剪,須臾風生,為張善子提供了各種寫生形象。張氏兄弟在網師園看石、看水,望月、觀花,談書論畫,還經常與蘇、滬文人、畫家往來唱和,別有佳趣。1933年,張大千35歲。春節到了,張大千和張善子邀請前輩章太炎、陳石遺、李印泉、葉恭綽在網師園歡度春節,當時在座的還有《吳縣日報》副刊編輯薛慧山。薛氏年尚未滿20,面對前輩名家,頗感拘束。細心的張大千發現後,在談笑之中,特地向座上諸位前輩介紹道:「這位薛先生年紀最小,但寫起書畫評論來,倒是一支敢言的健筆。後生可畏,誰都逃不了他的品評月旦呢!」〔1 〕張大千的鼓勵,使薛慧山不再拘謹,膽子大起來。張大千待人謙和,尤其對後學總是鼓勵、提攜。席終前,張大千又親自下廚,煮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酸辣魚湯,眾人吃得津津有味。飯後,張善子牽來虎兒給薛慧山偎抱,眾人在網師園那棵卧龍似的老松之畔合影留念。從此,薛慧山和張大千成了朋友,他們在一起談詩論畫,二人還常合繪畫作,題款寫成「慧山、大千合作」。張大千待人謙和,古道熱腸,深得稱道,結交下了很多朋友。拜在「大風堂」門下的弟子也越來越多。此時,已有胡若思、莫泉宗、吳子京、章述亭、劉力上、曹逸如、胡爽盦等一批青年人慕名拜張大千、張善子為師。張大千教授弟子,很有自己的辦法,他不是讓弟子坐得規規矩矩聽他講課,而是讓學生侍立案頭,看他作畫,他邊畫邊教,從藝術修養、深入生活、用筆、臨摹、創作到研色下膠等等,無所不教,而且對於畫室中懸掛和收藏的古畫,均指導學生們學習觀摹,並分析講解。可以說,張大千傳藝從不留訣竅兒,他把自己學畫所積累的經驗,無保留地傳給了弟子,師道可贊。談起中國畫的技法,張大千如數家珍。他說:「中國畫最寶貴的藝術特徵,是筆墨。筆、墨、紙三種特殊材料,是構成中國畫特殊風格的要素,這是為中國繪畫所獨有,和其他各國區別最大的特徵。從描寫技巧講,中國的圓鋒筆具有特定的功能,勾勒起來,橫、平、曲、直,卷、曲、飄、舉,莫不如意,比起扁筆方便多了。制墨,是我國具有悠久歷史的寶貴遺產,古代制墨,號稱「萬杵』,其意義是把煙子和膠質搗得極度精細、極度融合而製成的。磨完作畫,才能光澤煥發,色度秀潤。生宣紙對於國畫墨色更有『相輔相成』之妙,畫筆蘸上墨汁,畫在生宣紙上,立即滲化,出現一種蔭蔭滲滲、滂沱華滋的韻味。這就是三種功能相互適應的效果,有修養的畫家,運用他們純熟而酣放的筆法,借著淋漓生動的墨汁,表現出山色空濛、林木蓊鬱、煙雲變幻之奇,使作品呈現文學化韻律化的意境。」〔2 〕關於用墨,張大千也有自己的看法:「墨色是借著膠汁的浮力,在宣紙上向前滲化,膠小則墨色乾枯而晦澀,膠大了則墨色失去了氣韻,生宣膠水與墨汁是互相交融,起著關鍵的作用。」〔3 〕關於使用顏色,張大幹認為:「繪畫,不但用墨講『水法』,用色何嘗沒有水法呀,使用石青石綠,兌膠的成分要恰當,水分的大小,決定於色澤的鮮明與否,筆鋒蘸上石色敷于山峰樹石之上,薄、厚、干、濕要適量,敷色之後,山峰的色澤,看上去水汪汪的,而勾勒和皴法的筆痕,依然看得清楚,總之,不是一味厚塗。唐寅、仇英用石色很高明,儘管塗得很薄,看來卻覺得明麗動人。」〔4〕深入淺出的講授,給學生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的悉心指導下,學生們進步很快。在網師園期間,張大千沉酣於石濤畫跡的同時,遍搜古代名跡,收藏頗豐。他研究古人作品,常將作品掛於壁上,先對畫中全局玩索再三,於古人精神流動處,靜靜地心領神會,才站起向紙上直筆空勾,颼颼地如蠶蟲食葉,得心應手,神而化之。「他所臨的石濤,並不太求形似,隨時有所刪略,有所發揮,有所創造。又眼看他仿八大、仿青藤、仿松雪、仿雲林……就那麼輕輕鬆鬆地一下子來個遺其貌而襲其神。」〔5 〕在「師古而不泥古」的研究中,張大千自己的畫風形成了,他的繪畫藝術得到人們的肯定,並走向世界。5月10日,由徐悲鴻組織籌備的「中國近代繪畫展覽」在法國巴黎市中心公各爾廣場的國立外國美術館正式開幕。舉行開幕式時,法國教育部部長、外交部部長及各界著名人士三千多人,前來參觀和祝賀。畫展期間,展覽目錄印至三版,在報刊雜誌上發表的讚揚評論達二百餘篇,觀眾達三萬人以上。英國、西班牙,甚至遠達美洲,都有文章和報導,中國繪畫在歐洲引起了強烈震動。展覽閉幕後,法國政府購藏了15幅中國畫,有徐悲鴻、齊白石、高奇峰、鄭曼青等人的作品,張大千的《金荷》也在收藏之列,並在國立外國美術館辟專室陳列。其後,「中國近代繪畫展覽」應邀又前往德國、比利時、義大利、蘇聯等國展出,張大千的《江南山水圖》被莫斯科國立博物館收藏。這是張大千的作品第一次在國外展出。這次展出,使世界人民對中國的文明和藝術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認識,正如徐悲鴻在1936年撰寫的《在全歐宣傳中國美術之經過》一文中所言:「吾此次出國舉行中國畫展,曾在法、比、德、意、蘇展覽七次,成立四處『中國近代美術展覽室』於各大博物院及大學,總計因諸展而讚揚中國文化之文章雜誌達兩萬萬份。」〔6 〕徐悲鴻曾說:「張大千的荷花,為國人臉上增色。」荷花圖是張大千繪畫中之一絕。因此,《金荷》一圖被購藏,是很自然的。張大千作畫,從不畫自己不了解、不熟悉、不熱愛的事物。他說:看物,不能一覽而過,從表面看看了事。要深入了解物理,觀察物態。體會物情,蘊藏胸中,呼之欲出,才能筆放心閑,心手相印,隨心所欲,涉筆成趣。對荷長期的觀察、培養、熟悉,是張大千畫荷的基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被人譽為純潔的象徵。宋代學者周敦頤曾寫下一篇有名的「愛蓮說」的文章來讚美荷花:「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著。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古往今來,它更成為畫家畫之不盡的好題材。張大千喜歡荷花,愛荷花,每到一處都要種荷花,他在網師園種過四面觀音,在台北種碧蓮……只要聽說哪裡的荷花品種好,即使交通不便也不辭辛苦常步行或坐雞公車前往觀賞。旅居北平,則借居頤和園聽鸝館,每日漫遊湖畔觀察荷花。他愛荷花色彩嬌艷,更喜荷花秉性高潔。每當盛夏,他經常信步荷花池邊觀賞,研究荷花浴日、舞風、過雨的各種姿態,並把它深深地記在腦海中,於是下筆如有神,隨心所欲,深得池塘清趣。張大千畫荷的成功,還在於他認真學習前人名跡。他學習唐宋元各代的金碧重彩畫荷,又學石濤、八大的墨筆寫意畫荷,他的寫意荷花,把石濤、八大二家之法融為一體,凝聚了石濤的蒼莽、八大的渾厚,而成自己一體。張大千根據荷花在風、晴、雨、露中的不同的美妙姿態,採取了不同的表現方法。如畫風雨中的荷花,用大寫意單一墨色揮灑自如;寫荷塘蓮葉在風中飛舞。用濃淡墨勾出朵朵白蓮,迎風裊娜姿態萬千。他的寫意荷花疏密有致,層次分明,人稱一絕。他用生宣以水墨淋漓寫意筆法,趁濕勾畫,利用生宣滲水效果畫雨中荷花。別有趣味。他以工筆重彩畫法,在金箋上以「雕青嵌綠」的畫法畫荷花、翠田。荷葉配上艷麗的朱紅荷花,用赤金勾花脈與花蕊;金箋底子表現出金燦燦陽光,正如楊萬里詩中所寫:「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以誇張的手法描繪荷花浴日的富麗之景。他用勾勒與沒骨相結合方法,以極淡雅的植綠和淡粉紅,畫帶露凝香的清晨荷花,猶如煙波出浴的佳人。以嬌嫩清淡色彩表現了在曉霧煙渺中初放的荷花,使人看後心曠神怡。還有用水墨與重彩結合,兼工帶寫的方法畫荷花,濃淡墨畫葉配朱紅花。再加上一兩株小朵白慈菇花,使畫面既凝重又艷麗,更加和諧,藝術性也更強。他畫荷花最喜歡撇上幾筆長葉蒲草或配一兩棵三尖葉的慈菇花。以破大片荷葉之整。白色小慈菇花襯託大朵艷麗荷花,對立統一,更顯荷花之壯麗。張大千的墨荷尤其與他人畫法不同。「他常用草書筆法為之,行筆奔放,一氣呵成。特別是畫荷花梗子,以圓筆中鋒,一瀉數尺。有時畫案較窄,他則叫人將紙向前方牽去,一筆由上往下,隨著一筆由下往上,涮的一聲兩筆相交,毫無接痕,這種神來之筆,令觀者咋舌。」〔7 〕張大千所畫荷花圖中,通景屏荷花堪稱一絕,小的數丈,大的十丈有餘,真是氣勢磅礴,使人如身臨池塘有煙波浩森之感。1962 年,張大千曾在法國以六張「丈二匹」紙畫了一幅通景屏,表現了遼闊荷塘,氣勢磅礴。他以這一張畫在巴黎開了一個畫展,震動了世界畫壇,使歐美人認識了中國畫的精湛技藝。1933年冬天,張大千應中國畫學研究會的邀請,前往北平參加畫學會在稷園(今中山公園)舉辦的秋季聯展。在這次展覽上,張大千展出了《仿石溪山水》,《墨荷》、《白描天女散花》三件作品,頗受北平畫界好評。同時展出的還有張大千與于非闇合作的《仕女撲蝶圖》,沒有想到這幅作品,卻在北平引起了軒然大波。于非闇(1888—1959年)名照,滿族人,自幼隨父學畫習字,畢業於北平滿蒙師範學堂,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人。他工書善畫能治印,尤善畫花木禽魚、蘭竹水仙,又寫得一手好文章。時任《北平晨報》文藝副刊《藝圃》的專欄編輯。自20年代末與張大千結識,二人很快成為摯友,只要大千在北平,二人便形影不離。二人經常一起遊玩,品茗聽戲,談詩論藝,併合作了不少作品,《仕女撲蝶圖》是其中一幅。于非闇畫了兩隻蝴蝶,張大千補簡筆仕女執扇作撲蝶狀,並題詩云:「非闇畫蝴蝶,不減馬香江;大千補仕女,自比郭清狂。若令徐娘見,吹牛兩大王。」在這裡,張大千把于非闇比作明朝以畫蘭著稱的女畫家馬香江,把自己比作素有「清狂」之畫名的明朝「善山水,又善雜畫,信手作人物,輒有奇趣」的郭詡。「徐娘」並無確指,但不想卻引起了北平專工仕女人物的著名畫家徐燕孫的誤會。《仕女撲蝶圖》展出的時候,中國畫學會會長周養庵與徐燕孫同觀此畫。周養庵觀後開玩笑地對徐說:「孫兒(當時北平老輩畫家對徐之戲稱),你看這幅畫,是他們存心跟你開玩笑,徐娘者,就是指你徐燕孫也!」徐燕孫本來沒有注意,受此一激,勃然大怒,認為是張大千存心對他公開侮辱,於是延請北平很有名氣的樑柱大律師,具狀地方法院,控告張大千惡意誹謗。幾天以後,法院就給張大千發來傳票。張大千接到傳票後,開始還有些莫名其妙,後來聽說是為這件事,禁不住有些氣憤,心想你找大律師,我就找更大的律師。經與于非闇商量,聘請了北平著名律師江庸為自己辯護。江庸曾代理過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又擔任過北平朝陽法學院院長,北方律師,多出其門下。徐燕孫聘請的梁律師正是江庸的學生。江把梁找到家中,斥之為小題大做,讓梁從中急速調解,撤回訴狀。於是這場筆墨官司也就煙消雲散了。「官司雖然沒有打起來,但徐、張的積怨由此結下,並引起了長達二年之久的一場筆戰。在這場筆戰中,于非闇成了張大千的代言人。徐燕孫在《小實報》上撰文挑戰,于非闇在《北平晨報》副刊及畫刊上發文應戰。一個劍拔弩張,一個皮裡陽秋;一個博古通令,一個議論縱橫;一個要保持北方畫派的傳統,一個想引進南方畫派的新風。正是在這場筆戰中,張大千連年在北平舉辦畫展,譽滿京華;也正是在這場筆戰中,于非闇與張大千成了莫逆之交。」〔8 〕年底,張大千返回蘇州網師園,作畫會友,深得其樂。南張北溥1934年,張大千36歲。3月,張大千又赴北平旅遊,借居頤和園聽鵬館。此間,張大千認識了一位名叫懷玉的北平姑娘,他多次為懷玉寫像,並題詩道:「玉手輕勾粉薄施,不將擅口染紅脂。歲寒別有高標格,一樹梅花雪裡枝。」他愛上了這位玉手纖纖的姑娘,很想娶她,但由於家裡人的反對,只好作罷。4月7日,黃凝素在網師園生子心益,又名心玉、蘧初。6月,張大千赴朝鮮旅遊,7 月返回上海。8月,張大千再赴北平,在天橋愛上了天橋唱京韻大鼓的花綉舫。花綉舫名楊宛君,北京人,生於1917年。楊宛君家境貧寒,從小學唱大鼓,後在清音閣唱大鼓維生。據稱楊宛君長得酷似唐伯虎筆下的美人,大千常以楊宛君為模特兒創造仕女,後幾經說合,張大千納楊宛君為三夫人。婚禮上,湯爾和贈聯曰:「舉世願為夫子妾;昔時同賞沁園春。」成為京城傳誦一時的佳話。于非闇曾撰《八爺與美人》一文記載,其中寫道:張八爺不久就要離平,總計他老先生今年來平兩次,他的目的,至少也可以說是來物色模特兒。因為春天遇到了懷玉姑娘,她那一雙倩手,真是使人陶醉呀。張八爺畫女人手,以輕倩之筆出之,大概得力於此。「罡風吹散野鴛鴦」,這是何等不幸的事呀?但是手已畫得妙到毫巔,登峰造極,揮之使之,或不在此?唐伯虎畫美人,是近代比較有研究的,八爺對於六如,自然俯拾皆是,今既得到唐六如的活美人兒來侍硯,那末張八爺不離平,何待?〔9 〕這一段姻緣,源於大千對戲劇的喜愛。大千的一生,如果說第一愛繪畫的話,那麼第二恐怕就是戲劇了。他認為藝術是相通的,戲劇藝術中有很多是值得繪畫借鑒的。比如「京劇之臉譜,系我國戲劇上之特徵,藝術上的絕技,為世界上其他國家所無者。我們應當研究、提倡、發揚光大,使世界各國均知我國能有在自己之面上繪畫之高妙藝術。」「試想,僅拿幾條極簡單的筆畫,幾樣極單調的顏色,能把一個劇中人的個性、年齡、職位,甚至於是忠、是奸、是好、是壞,完全活活的表現出來,使觀眾不須看劇本,便可知劇中之梗概,發生感情之激動,這是如何高妙的繪畫!」他還曾借朋友收藏的1000多件戲劇臉譜臨摹。張大千早年為聽戲,身上未帶錢曾當掉新衣買票,可見此情之真切。他不但愛看戲,有時高興起來還穿戲裝照相,因此,一生交下了許多京劇名家,余叔岩是其中的一位。余叔岩是京劇「余派」的創始者,曾從譚鑫培等學藝,演老生,後形成自己的風格,世稱「余派」。張大千初次結識余叔岩是在1929年。5月他赴北京賣畫,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余叔岩,二人一見如故,頗為投機。余叔岩見大千棲身長安客棧不便,就盛情邀請他搬到自己的家住,並說:「你畫你的,我唱我的,一點也不礙事。」但大千考慮兩人生活習慣不同,自己要早睡早起,而余叔岩晚睡晚起,甚至半夜裡還要練嗓子,便婉言謝絕了。當時二人常去號稱「北平第一名廚」的白永吉開的翠花樓去吃飯,每次都由白永吉配菜,而每次吃得都很盡興。因此有人戲言他們三人為「三絕」:」唱不過余叔岩,畫不過張大千,吃不過白永吉。」朋友樂韻西為他們攝影留念,稱「三絕圖」:余叔岩手拿胡琴作自拉自唱狀,張大千在中間作揮筆繪畫狀,白永吉拿鍋鏟作炒菜狀。晚年張大千回憶起這段往事,曾笑道:「這哪裡是啥子『三絕圖』啊,簡直就是出我們三個人的洋相。」〔10〕1934年9月,張大千與張善子合作《丹山玉虎圖》送余叔岩。此圖由善子繪一隻玉虎,張大千補丹山碧坡,大紅大綠頗為壯觀。余叔岩得此畫狂喜不已,連呼過癮,稱「比唱全本《四郎探母》還過痛!」這張畫平日他不輕易懸掛,只有正月及十月他生日時才掛,足見其珍貴。張大千也自認為是與其兄合作之佳品。余叔岩去世後,《丹山玉虎圖》流入香港一收藏家之手,張大千曾藉此畫參加1972年舊金山「張大千四十年回顧展」。9月,張大千在北平的第一次個人畫展在中山公園舉行。此次展出的多幅作品,以其磅礴的氣勢,精湛的繪藝,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其中一幅大金碧山水,大片白雲用粉,巒頭樹木用大青綠,加上大片的潑金、塗金,富麗堂皇、光彩奪目。所摹唐寅仕女圖,幾可奪真,令人嘆服。展出幾日,所有作品便悉數售空。張大千這次展覽,以其迥異於北平畫界的繪畫風格、強烈的創造性,震動了北平的畫壇,為保守的北平畫界「吹進了一陣新風」,給當時的文化藝術界一種新感覺。30年代的北平畫壇,保守空氣極為濃厚,山水畫仍是四王、吳惲的天下,而人物和花鳥畫,則標榜「法宗宋元」,講究「無一筆無來歷,無一筆無出處」的學風。雖有陳師曾等人力倡反對「四王」畫派,但是「四王」從清初到清末已盛行260餘年,影響遍及全國,「積習既久,流弊遂深,畫道之衰,已達極點」,〔11〕傳統繪畫處在頹勢。張大千在延續傳統繪畫上作出了自己的突出貢獻。他的傳統功力是深厚的,遠遠高出了他的很多同代人。他和清末很多青年學畫一樣,都是從石濤入手,他對石濤山水內在精神的準確把握,在設色用筆上的分毫不差是令人驚叱的,但他並沒有死在石濤身上,而是聰明地「把石濤一口氣吞入腹中搗個稀爛,吐得出來,化作唐、宋、元、明千百作家」,〔12〕形成自己的風格。這對當時畫壇的革新,具有積極的影響。在畫展上,北平畫壇對張大千的臨摹工夫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早在1925年,張大千的「假石濤」就曾讓北平的著名畫家陳半丁大上其當,震驚了北平畫界。這次展覽之後,到1936年,張大千在北平又舉行了四次畫展,都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其中「關洛畫展」在「朔風怒號,寒風砭骨,自無人涉足公園」的隆冬季節舉行,可畫展期間,中山公園的「水榭東西南北四室,黑壓壓擠滿觀眾」,足見張大千號召力之大。1935年,于非闇在《北晨畫刊》上撰寫文章,第一次提出了「南張北溥」的說法。溥是指溥心畬,名儒,號西山逸士。滿族人,清宗室,恭親王之後。中國現代著名畫家。他自幼學習詩文、繪畫、書法。早年畢業於北平法政大學,繼於青島威廉帝國研究院專攻西洋文學史。後隱居北京西山戒檀寺,潛心鑽研文藝,尤其是中國畫的學習,歷時10餘年。後遷西山頤和園。抗日戰爭期間,靠賣畫度日,曾任中國畫學研究會評議。1949年遷居台灣,以鬻文與書畫自給。溥心畬善畫山水、人物、花鳥、走獸。其山水學北宗,受馬遠、夏珪影響較多,復靈活變通,有自家風範。意境雅淡致遠,俊逸出塵,結構嚴謹,筆法挺勁,並喜繪於絹地,染色層次多而淡。其花鳥畫作品亦清逸雅靜,較之山水,筆法偏於柔秀。家中養有猴、犬、蟲、鳥,故對動物之描繪,頗為生動。溥心畬還長於草書,風格秀逸,得剛健婀娜之致。1934年春,溥心畬曾在張大千《三十自畫像》上題詩道:張侯何歷落,萬里蜀江來。明月塵中出,層雲筆底開。贈君多古意,倚馬識仙才。莫返瞿塘棹,猿聲正可哀。表達了他對張大千畫藝的讚賞。二人結成了知交。于非闇認為,「大千人物,尤以仕女最為畫道人讚賞,謂能大膽別創新意」,「他畫的美人兒,少女是少女,少婦是少婦,而且少女美與少婦美,都有顯然的區別。」當時北平畫壇有許多畫仕女的畫家,雖然技法癇熟,但人物造型多千篇一律,臉型也多千人一面,比較起來,張大千卻有高明之處。與人物畫相比,張大千的山水更勝一籌,大千所畫關洛山水,「或作淺絳,或墨筆,寫危岩峭壁,使觀者如步山頭,身臨其境,非大千筆力,恐無能為太華寫照。」〔13〕因此,「惟大千之畫,要以山水第一。」當時在北平畫壇上,溥心畬的山水畫享有較高的聲望,是一位詩書畫三絕的文人畫家。溥是北方人,畫風亦屬北宗,而兼寫南宗;張大千來自南方,畫風屬南宗,又兼畫北宗。于非闇比較二人的人品、畫品,得出結論:「張八爺是寫狀野逸的,溥二爺是圖繪華貴的。論人手,二爺高於八爺;論風流,八爺不必不如二爺。南張北溥,在輓近的畫壇上,似乎比南陳北崔、南湯北戴還要高一點。」〔14〕「南張北溥」一經于非闇提出,在大江南北不脛而走,大千畫名漸高。但大千自己卻不這樣看,他非常謙虛地說:「北方首推溥心畬,南方首推吳湖帆,這兩位年事和藝術都比我高,我怎能與他們相比呢?」〔15〕在徐悲鴻盛讚「張大千,五百年來第一人矣!」的時候,張大千沒有賣弄自己超人的藝術天賦,也沒有陶醉於世人的吹捧,而是兢兢業業,學得認真,律己甚嚴。他胸懷寬大,頭腦清醒,自言:「我山水畫不過溥心畬、吳湖帆、鄭午昌、黃君璧;花卉翎毛我畫不過於非闇、江慎生、謝稚柳;人物仕女,我畫不過徐燕孫,還有李可染繪達摩渡江圖,就比我畫得好;蘭竹荷花我畫不過王個簃、趙雲壑、鄭曼青和唐雲;至於畫馬,則首推徐悲鴻,還有趙望雲;而且在上還有老一輩的任伯年、吳昌碩、陳師曾、齊白石,他們都遠比我高,我怎當得起「五百年來第一人』之稱。」〔16〕正是這種虛懷若谷的精神,使得張大千的畫藝能不斷提高。1936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張大千畫集》,徐悲鴻為之作序道:夫獨來獨往,嘯傲千古之士,雖造化不足為之囿。惟古人有先得我心者,輒顛倒神往,忍俊不禁。故太白天人而醉心謝脁,吞納畫霸,獨傾羅郎。此其聲氣所通,神靈感召,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大千以天縱之資,遍覽中土名山大川。其風雨晦冥,或晴開佚盪,其中樵夫隱士,長松古檜,竹籬茅舍,或崇樓傑閣,皆與大千以微解,入大千之胸。大千往還多美人名士,居前廣蓄瑤草琪花,珍禽異獸。蓋以三代、兩漢、魏、晉、隋、唐、兩宋、元、明之奇,大千沉淫其中,放浪形骸,縱情揮霍,不盡世俗所謂金錢而已,雖其天才與其健康亦揮霍之。生於二百年後,而友八大、石濤、金農、華喦、心與之契,不止發冬心之發,而髯新羅之髯。其登羅浮,早流苦瓜之汗;入蓮塘,忍剜朱耷之心。其言談嬉笑,手揮目送者,皆熔鑄古今,荒唐與現實,仙佛與妖魔,盡晶瑩洗鍊,光芒而無泥滓。徒知大千善畫古人者,皆淺之乎測大千者。壬申癸酉之際,吾應西歐諸邦之請,展覽中國藝術,大千代表中國山水作家,其清麗雅逸之筆,實令歐人神往,故其金荷藏於巴黎,江南景色藏於莫斯科國立博物院,為現代繪畫生色。大千蜀人也,能治蜀味,興酣高談,往往入廚作羹餉客,夜以繼日,令失所憂,能忘此世為二十世紀。嗚呼!大千之畫美矣!1934年的一天,南京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藝術系主任徐悲鴻來到張大千家,請他擔任中大藝術系的國畫教授。大千認為自己只會畫畫,講不了課,「畫畫是沒法教的,只能意會,難以言傳,如何講課?」但羅家倫、徐悲鴻執意邀請。盛情難卻,張大千隻好應允,並提出幾點要求:「要我站在講台上說話我是不來的,我要坐著談;還有,知之為知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先要向同學們聲明,問的問題我可能回答不出來,有言在先,就莫見怪。再一件事,我要求給我一間房間,擺上畫桌,再加張可以躺卧的睡椅,我的毛病是畫倦了就想睡。上我的課不拘形式,同學們到我的畫室來,我邊畫邊談。」〔17〕羅家倫和徐悲鴻一口答應了張大千的要求。於是,張大千就成了中央大學藝術系的教授。張大千每周乘火車從蘇州到南京為學生上兩節課,主要講授山水畫的畫法。在課堂上,張大千談笑風生,邊畫邊講,透視、立意、創境、用筆、用墨……滔滔不絕,深入淺出,大受學生歡迎。他講到透視時說:中國畫常常被不了解畫的人批評說,沒有透視。其實中國畫何嘗沒有透視?它的透視是從四方上下各方面著取的,現在抽象畫不過得其一斑。如古人所說的下面幾句話,就是十足的透視抽象的理論。他說「遠山無皴」。遠山為何無皴呢?因為人的目力不能達到,就等於攝影過遠,空氣間有一種霧層,自然看不見山上的脈絡,當然用不著皴了。「遠水無波」。江河遠遠望去,哪裡還看得見波紋呢?「遠人無目」也是一樣的,距離遠了,五官當然辨不清楚了,這是自然的道理。所謂透視,就是自然,不是死板板的。從前沒有發明攝影,但是中國畫里早已發明這些極合攝影的原理。何以見得呢?譬如畫遠的景物,色調一定是淺的,同時也是輕輕淡淡模模糊糊的,這就是用來表現遠的;如果畫近景,樓台殿閣,就一定畫得清清楚楚,色調深濃,一看就如到了跟前一樣。石濤還有一種獨特的技能,他有時反過來將近景畫得模糊而虛,將遠景畫得清楚而實。這等於攝影機的焦點,對在遠處,更象我們眼睛注視遠方,近處就顯得不清楚了。這是「最高」現代科學的物理透視,他能用在畫上,而又能表現出來,真是了不起的。所以中國畫的抽象,既合物理,而又要包含著美的困素。講到以美為基點,表現的時候就該利用不同的角度。畫家可以從每種角度,或從流動地位的眼光下,產生靈感,幾方面的角度下,集成美的構圖。這種理論,現代的人或已能夠明白,但古人中就有不懂得這個道理的。宋人沈存中就批評李成所畫的樓閣都是掀屋角。怎麼叫掀屋角呢?他說從上向下的角度看起來,看屋頂就不會看到屋檐,李成的畫,既具屋脊又見斗拱,頗不合理。粗粗看來,這個道理好象是對的,仔細一想就知道不對了,因為畫既以美為主點,李成用鳥瞰的方法,俯看到屋脊,並且以飛動的角度仰而看到屋檐斗拱,就一剎那間的印象,將腦中所留屋脊與屋檐的美感併合為一,於是就畫出來了,況且中國建築,屋脊的美和斗拱的美都是絕藝,非兼用俯仰的透視不能傳其全貌。〔18〕只有把握好透視關係,才能創造出美的畫境。張大千主張初學畫的人,應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學畫要從臨摹古畫入手,要認真學習傳統,同時還要到自然中去,「師造化」。最後達到「俯拾萬物」、「從心所欲」的化境。用張大千的話說就是「畫家自身便認為是上帝,有創造萬物的特權本領。」具體地說,「畫中要它下雨就可以下雨,要出太陽就可以出太陽;造化在我手裡,不為萬物所驅使;這裡缺少一個山峰,便加上一個山峰,那裡該刪去一堆亂石,就刪去一堆亂石;心中有個神仙境界,就可以畫出個神仙境界。這就是科學家所謂的改造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筆補造化天無功』。總之,畫家可以在畫中創造另外一個天地,要如何去畫,就如何去畫,有時要表現現實,有時也不能太顧現實,這種取捨,全憑自己思想。……畫一種東西,不應當求太象,也不應當故意求不象。求它象,當然不如攝影,如求它不象,那又何必畫它呢。所以一定要在象和不象之間,得到超物的天趣,方算藝術。正是古人所謂遺貌取神,又等於說我筆底下所創造的新天地,叫識者一看,自然會辨認得出來;我看到真美的就畫下來,不美的就拋棄了它。談到真美,當然不單指物的形態,是要悟到物的神韻。這可引證王摩詰的兩句話:「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畫是無聲的詩,詩是無聲的畫』,怎樣能達到這個境界呢?就是說要意在筆先,心靈一觸,就能跟著筆墨表露在紙上。所以說『形成於未畫之先』,『神留於既畫之後』。近代有極多物事,為古代所沒有,並非都不能入畫,只要用你的靈感與思想,不變更原理而得其神態,畫的含有古意而又不落俗套,這就算藝術了。〔19〕更讓學生們喜歡的是張大千替學生改畫的教學方法。學生們畫好山水習作,張大千邊看邊改邊講,「蘸筆揮毫,這裡皴幾筆,那裡染一片,或以淡墨分層次,或以濃墨分主象,這一皴、一染、一分、一醒,就往往使一幅平鋪直敘,缺少生氣的畫,變得脈絡貫通,神氣煥發,活了。此時學生如夢中醒來,頓開茅塞。經過幾次小手術,逐漸體會到如何鍊形提神,對六法論的『氣韻生動』有了比較具體的感受。」〔20〕一年多的教授生活過去了,雖學校、學生評價頗高,但張大千自己卻情感不自由。他是一個不願受任何束縛的人,於是決定辭去教授之職。他怕校方和徐悲鴻不同意,為避免校方和徐悲鴻的挽留,張大千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給校方去信的同時,在南京一家報紙上發表了一份聲明,稱「大千才疏學淺,教授一職,實難勝任。為免誤良家子弟,遺患青年,故辭去中大教授一職。」校方得知時,已是無可奈何。遊歷交友30年代,正是張大千繪畫創作旺盛的時代,是他藝壇交遊頻繁的時代,也是他足跡遍及祖國大江南北、飽覽江山勝景的時代。1934年9月23日,張大千與張善子從北平連夜乘火車前往西嶽華山。天明登山,飽覽華山雄姿。華山在陝西省華陰縣的城南,海拔2200米,北瞰黃河,南連秦嶺。《水經注》說它「遠而望之若花狀」,因名之曰華山。又因其西臨少華山,故稱太華。華山以「奇拔峻秀」冠天下。主峰為落雁、朝陽、蓮花三峰,還有玉女峰、雲台峰等。華山名勝很多,自山麓至絕頂,廟宇古迹,天然奇景,處處可見。山上各處的樓台、岩洞,多依山勢建築,如凌空架設的長空棧、懸岩鐫刻的全真岩、三面臨空上凸下凹的鷂子翻身,以及在峭壁懸崖上開鑿出的千尺幢、百尺峽、老君犁溝、擦耳崖、上天梯、蒼龍嶺等險道,更是驚險萬分。自古以來多少文人墨客登臨絕頂,為之揮毫潑墨。張大千心儀華山已久,今登臨覽勝,為氣象萬千的華山雄姿所折服,夜宿青柯坪,兄弟二人激動不已。張大千作詩記錄下了當時的情景:倦客不成寐,聯床話夜分;峰高微礙月,天凈偶生雲。樹影窗前落,猿聲枕上聞;明朝登絕頂,蓮蕊挹清芬。張大千和張善子用了幾天的時間,遍登華山五峰,四處探幽索奇,邊游邊畫邊詩。其中《華山游稿》後在琉璃廠被葉淺予得到。《華山游稿》包括三段畫稿和一篇遊記草稿,是張大千華山遊蹤的原始記錄,記他在飽覽山景之後的記憶之筆,不同於現在流行的對景實描的速寫畫稿。此游稿簡練扼要,不受視點約束,不受視界限制,不是畫肉眼的視象,而是畫心眼的意象。體現了張大千高超的形象、概括能力。游華山,張大千還賦詩多首,其中有:華山蒼龍嶺百丈蒼龍嶺,垂天翼大雲。明星懷玉女,大樹老將軍。不妨來痛哭,何以絕塵氛。中歲誇腰腳,猿猱得舊群。華山蓮花峰竹杖攀駝項,高岩一徑斜。遙遙呼玉女,步步踏蓮花。石劈看神斧,雲開降帝車。飛星隨意摘,歸向世人誇。〔21〕幾日的時光轉瞬即逝,張氏兄弟二人為華山險境所感動,戀戀不捨,臨離華山時在山上刻石留念。華山之行,更加充實了張大千的胸中丘壑,後他曾以華山專題在北京舉行畫展。11月,張大千由北平返滬,與張善子一同參加了由黃賓虹發起組織的「寒之友社」。不久,二人發起組織了「九社」。九社共有九名社員,以長幼為序,有湯定之、謝公展、張善子、符鐵年、王師子、鄭午昌、陸丹林、張大千、謝玉岑。大家常在一起切磋書畫技術,張大千收益頗多。1935年4月,張大千赴浙江莫干山旅遊。莫干山在浙江省北部德清縣的西北,為天目山的分支。相傳春秋吳時曾在此鑄「莫邪」、「幹將」兩劍,因此得名。最高點五指山,還有劍池、龍潭等名勝,氣候涼爽,景色宜人。張大千在山中作《松竹圖》、《莫干新夏》、《仿石濤山水》等,並寫詩道:「竹引水聲到枕邊,月簸花影到窗前;莫干忽漫逢新夏,紅白滿山開杜鵑。」游完莫干山,張大千回到了網師園。5月的一天,陽光和煦,張大千與張善子在園中擺酒暢談,二人談興甚高,尤其是張大千,興高采烈,口若懸河,不知不覺已酒過三巡,大千頗有醺醺然之感,畫興大發,鋪紙提筆,以揮灑放縱的筆墨,在六尺中堂上畫下了《虎嘯圖》。此圖構圖粗放,形神兼備。張善子為其補景題詩,還題寫了褒讚八弟的跋語。此圖不久被一日本人高價購去。消息傳出,有不少人紛紛上門求畫,並奉承大千的繪虎技藝超過乃兄,願意出十倍於張善子的潤筆求購虎畫。張大千聞之大怒,斷然拒絕。並寫楹聯一副以示其志:「大千願受貧和苦;黃金千兩不畫虎!」從此,張大千便有了二戒:一戒畫虎,二戒飲酒。不久,張氏兄弟北上京城,舉辦「張善子張大千昆仲畫展」,並結識了著名收藏家和畫家張伯駒和其夫人潘素。張伯駒是河南項城人,生於1898年,卒於1983年,是中國現代著名的收藏家、文物鑒定家和書畫家。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西晉陸機的《平復貼》等稀世珍寶,均系當年張伯駒不惜罄囊借貸以重金收得,後完壁獻給國家。二張相識,很快成為莫逆。張伯駒的夫人潘素曾說:「伯駒與大千情誼極深。一方面因為他們都是繪畫、素描方面的行家,對古代文物、器皿等素有研究;另一方面他們從家世、性格到生活習慣都很接近。比如說,張伯駒和張大千性格豪放不羈,愛交遊,重友情,一向好客。他們經常宴客,相互饋贈書畫文物,在選購古代器皿、珍貴畫卷和墨跡方面,往往恭請對方出主意,作參謀。他們為了祖國的珍貴文物、典籍免於流入外(國)人之手,不惜擲萬金。正因為有這些共同點,他們終於成為莫逆之交。」〔22〕新中國成立後,張大千出國遠遊,二人再不得相見。1978年,80歲的張伯駒思念故交,請香港友人轉帶結張大千一封信,希望他能攜妻兒回國探親訪友,情真意切。不久,張伯駒收到大千的回信:伯駒吾兄左右:別三十年,想念不可言。故人情重,不遺在遠,先後賜書,喜極而泣。極思一接清言,無如蒲柳之質,望秋先零,不得遠行。企盼惠臨香江,以慰餓渴。倘蒙愈允,乞示敝友見,謹呈往複機票兩張,乞偕潘夫人南來,並望夫人多帶大作,在港展出,至為盼切……〔23〕但因種種原因,兩位藝術至交失去了最後一次會面機會。1982年,張大千曾為潘素的兩幅芭蕉補畫波斯貓和素裝仕女,並分別題句。1935年10月,張大千遊河南洛陽龍門石窟。龍門石窟與敦煌莫高窟、大同雲岡石窟並稱為我國古代佛教藝術的三大寶庫,位於河南省洛陽市南13公里伊水兩岸東、西山上,南北長約1 公里。石窟始建於北魏遷都洛陽(494年)前後,歷經東魏、西魏、北齊、隋、唐、北宋。西山現存窟龕2100多個,造像10萬餘身,碑刻題記3600多品,佛塔40餘座。其造像風格多有變化,比如北魏時多為秀骨清像,風格優雅端莊;而唐代造像則多肌肉豐腴,身姿婀娜,具有曲線美。龍門石窟碑記題記之多,居國內石窟之首。尤其是以龍門二十品為代表的魏碑體書法,體現了當時書法藝術的時代水平。唐碑中則有貞觀十五年岑文本撰文、褚遂良書寫的《伊闕佛龕碑》和開元十五年補刻的大盧舍那佛龕記碑,分別為初、盛唐楷書的精構。張大千覽景弔古,頗有感慨,賦詩道:昔讀在陵詩,象緯逼天闕。今游龍門境,水木隨所悅。崗巒郁盤行,川原互縈越。岩翠凝衣履,潭光影毛髮。緬懷躒鞅掌,功尚想武烈。時危玉關塞,亂世資英傑。躡足樵徑微,決背飛淮滅。臨風髮長歌,弔古臨一吷!〔24〕10月6日,張大千再游華山。正逢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大千登上落雁峰峰頭,遠眺祖國的壯美河山,不禁憂上心頭。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由於國民黨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日本帝國主義很快就佔領了中國東北,繼而又大舉進攻華北,中華民族危機空前嚴重。1935年,日本侵略者為進一步控制華北,借口中國當局援助東北義勇軍孫永勤部進入灤東「非武裝區域」,指為破壞《塘沽協定》,由日本天津駐屯軍參謀長酒井於5月29日向國民黨政府提出交涉,並由東北調遣日本軍隊入關,進行武力威脅,迫使國民黨政府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何梅協定》,出賣了華北的大部主權。華北危機!平津危機!中華民族危機!亡國之禍,迫在眉睫。張大千雖不大關心政治,卻是個很有民族自尊心的人。此情此景,怎能不讓他思緒萬千!他即景賦詞,以表憂國憂時、思念親人之情:寒雁來時,負手立,金天絕壁。四千里、岩岩帝座,況通呼吸。足下江山漚滅幻,眼前歲月鳶飛疾。望浮雲,何處是長安?西風急!悲歡事,中年劇。興亡感,吾儕切。把茱萸插遍,細傾胸臆。薊北兵戈添鬼哭,江南兒女教人憶。漸莽然,暮靄上吟裾,龍潭黑!10月中旬,應楊虎城將軍之邀,張大千從華山前往西安小住。一天,張學良將軍來到張大千下榻處索畫。張大千和張學良是老朋友了,早在1931年,二張就以「不打不相識」的方式,戲劇性地交上了朋友。張學良非常喜愛書畫,還是在他掌管東北軍政任期內的20年代後期,就開始不惜重金收購古代字畫名跡,每得佳作,則欣喜若狂。可惜的是,「九·一八」事變後,他珍藏的書畫全部淪落到日寇的手裡。1930年10月,張學良到北平任海陸空軍副司令,仍繼續收藏古畫,並常請北平著名畫家前來鑒賞。於是發現自己的藏品中,竟有不少是張大千所作的「假石濤」、「假八大」。因此很想認識一下這位名揚四海的「假石濤」。正巧,1931年大千北游故都,下榻在長安客棧。張學良發帖請張大千赴宴。初,張大千甚是緊張,深恐其為鴻門宴,但又不好不去。席間張學良談笑風生,對大千頗為客氣。坐陪的還有齊白石、陳半丁、徐燕孫、于非闇等名家,打消了大千的疑慮。但張學良也點了大千一句。他用手拍著張大千的肩膀向大家介紹說:「這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仿石濤專家。我的收藏中有不少就是他作。」張大千感激張學良這種禮賢下士的作風,二人遂結交。這種友誼一直持續了半個世紀。這一天張大千正要離開西安、趕回北京去看余叔岩的告別舞台演出《打棍出箱》,怕誤了場,答應以後再給張學良畫。但張學良卻堅持,並保證畫後用專機送大千回平觀劇。無奈,大千隻好揮毫潑墨,頃刻便成《華山山水圖》一幅。不料忙中出亂,將畫移至火爐旁烘乾時,因離火太近,不但燒著了畫,也燒著了張大千的長髯,於是又重繪了一幅更為壯觀的《華山山水圖》,張學良驚喜不已。返平後,大千又作《黃山九龍瀑》送張學良。畫以石濤筆法畫成,還題了一首借景寓情的詩來稱讚張學良的才智:天紳亭望天垂紳,智如亭見智慧水。風卷泉水九疊飛,如龍各自從潭起。張大千在北平逗留到年底,出版了《蜀中張善子、張大千兄弟畫冊》,12月1日至5日,還在中山公園舉辦了5天「張大千關洛紀游畫展」,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勤奮作畫的同時,張大千廣交朋友。他性情豪爽,談吐幽默,與其結交的朋友甚多。大千常把大家請到北平的一流飯店去聚談,卻往往身無分文,飯後只好以畫抵帳,成為北平藝壇的佳話:張大千常把朋友們請到第一流酒家,點選最精彩的風味佳肴和極昂貴的名酒佳釀,隨即開懷暢飲,飽餐美味。席間,談笑風生。做東道主的大千居士卻往往不名一文,侍者或店主見大千長髯垂胸,儀錶堂堂,談吐風雅,氣度不凡,亦不敢怠慢。於是,(席後)張郎遂微笑取紙筆,即席揮毫,以神速繪成花卉禽鳥,以畫會帳,揚長而去。店東惶惑不安,乃持畫至琉璃廠榮寶齋,請識書畫者予以鑒定,始知大千張愛之真跡手稿,殊非一兩桌燕、翅酒席所能抵償,無不大喜過望,謝不絕口。〔25〕這一年,張大千的作品首次在英國伯靈頓美術館展出。1936年,張大千38歲。1 月赴穹窿山旅遊寫生。回到網師園後,25日,黃凝素生子心珏,又名琳初。4月,張大千母親曾友貞在安徽郎溪張文修處患痰濕病,氣血日衰,張大千與張善子每周輪番由蘇州前往郎溪侍湯弄葯,但遍請名醫而不愈。5月16日,曾友貞病逝,享年75歲。張大千兄弟悲痛異常,「辦喪事一月(零)兩天。每日請天主堂神甫作彌撒,早午晚三次,各省輓聯祭帳由郵絡繹寄至,衰榮極矣。〔26〕其後,張大千移居北平,併購得府右街羅賢衚衕16號一處小四合院,充作寓所。在城外仍借寓頤和園。張大千經常往來於其間,讀書吟詩,觀景作畫,結交朋友。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張大千與齊白石的交往。齊白石與張大千是中國現代畫壇上的兩位傑出大師。齊白石出生在湖南湘潭的一個農民家庭,少時家境清貧,只讀了半年書,硬靠著自己的勤奮和機遇由木匠而成畫匠,由畫匠成為畫家。齊白石稱得上是全能畫家,他致力過自宋元以來的繪畫傳統的研究,也曾向民間藝人學習,又進行了大量深入觀察和感受生活的工作,因此他的作品題材多樣,人物、山水、花鳥皆能,而且畫得親切動人,沒有一點孤傲之氣,「雅俗共賞」是他勝於同代畫家的最突出標誌。尤其值得稱道的是白石老人的花鳥畫。他所涉及的花鳥草蟲的面之廣是前無古人的。「四時不絕之花」出自他筆下近一百種,鳥類如鷹、八哥、喜鵲、和平鴿、雞、鴨等都是他常畫的題材,蝦、蟹、蛙魚更見出他的獨特功夫。他在水墨技巧的發揮上,繼承了文人畫的全部優點,而在描寫內容上則大膽地把生活中常見的東西搬進畫中,突破了一般文人士大夫的欣賞口味。一棵小草或一隻小鳥在他的筆下全充滿著活潑的生機。齊白石始終對生活抱著美好的嚮往,他所創造的藝術形象都是情趣健康、令人愉快的。張大千與齊白石結識的30年代,齊白石以他驚人的勤奮和毅力,已經完成了他的十年變法,形成了雅俗共賞、獨樹一幟的齊派風格。但是在門第等級森嚴、比較保守的北平畫壇上,他的聲望還不是很大,甚至在某些方面不如比他小三十餘歲的張大千。張、齊二人的交往不是太深,在有些方面甚至彼此攻擊。由於家庭出身、社會環境及交遊、個性的不同,在金錢問題上,二人採取的是截然不同的態度。「一個是慷慨大度,揮金如土,一個是勤奮治藝,節儉治家;一個是好交遊、好應酬,一個是避塵勞、避應酬。」〔27〕對齊白石的節儉,張大千頗有微辭。他常常在親友學生面前把齊白石的節儉、視字畫如錢的事情當作笑話來說。齊白石對張大千仿製假石濤也很有看法,針對於非闇為張大千鼓勁而作的《奴視一切》一文,專門刻制了一顆「吾奴視一人」的石印,來諷刺張大千的自高自大和「奴視一切」。儘管張、齊二人對對方都有些微詞,但在藝術上二人還是能互相尊重。在京期間,張大千常去白石老人居住的跨車衚衕拜訪,請老人吃川菜,就藝術上的問題進行探討。在師古人而不泥古、師其長而避其短等一些問題上,二人有著較一致的看法。張大千對白石老人在藝術上的批評意見,都能虛心採納。抗戰前夕,有一次白石老人到張大千家中作客,同時作客的畫界朋友也不少,大家正圍在畫案旁看張大千作畫。只見張大千在柳枝上畫了一隻蟬,為了表現蟬的神態,他把筆頭由下朝上畫,伏身柳枝的蟬變成了蟬頭朝下,蟬身朝上的飛揚狀。對花鳥魚蟲觀察入微、獨具慧眼的白石老人發現了這一點失誤,便悄悄地把張大千叫到一邊,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對他說:「大千先生,蟬在柳枝上永遠是頭朝上的,不然你去觀察看看!」〔28〕白石老人的話,真是令大千又慚愧又感動。後來,他對蟬進行了細緻的觀察,果如白石老人所言,頭均朝上,這緣於蟬頭大身小。這件事使張大千感觸頗深,「體會到大自然造物的神奇,原來每個生物的構造都是有規律的」,作畫務必要求「真」。張大千此時在北平的畫壇上己頗有些聲望,但他並不滿足,他常說:「天才不足恃,有謂『三分人事七分天者』,此語最是誤人。嘗見世之所謂神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此則為天才所害之證明。必也『七分人事三分天』。」〔29〕他以過人的精力,勤奮地進行創作,下筆迅疾,頃刻滿紙,一年之中,總有幾百幅作品面世。僅在1936年一年裡,他就成功地在南京、上海、天津、北平等地舉行了多次個人畫展。其中有兩次是義展,體現了張大千的愛心。1936年5月黃河泛濫,災區難民衣食無助,為此,張大千聯合于非闇、篆刻家方介堪在北平舉行「張大千、于非闇、方介堪書畫篆刻聯展」,賣畫所得,全部捐給了災民。12月,北方遭災,北平的西郊,無數災民饑寒交迫,以啃樹皮度日,但當局卻沒有採取什麼措施。為此,張大千非常痛心,他諷刺道:「城中吃臘肉,城外啃樹皮。」正在焦急時刻,于非闇為此事來找張大千,二人一拍即合,遂在20分鐘之內議定,為救災民再搞一次義展。歲末,「救濟赤貧,張大千、于非闇合作畫展」在北平開幕。大千的弟子何海霞、剿章甫也各有五幅作品參展。他們的行動,得到了北平各界人士的支持和響應,開展僅三天,作品就全部售出。張大千等人的義舉,得到了廣泛的讚譽。1937年,張大千39歲。春天在北平中山公園水榭亭舉行完個展後不久,3月,張大千即赴南京籌備全國美展。這次美展是由教育部主辦的第二屆全國美展,張大千是發起人之一,與其同為審查委員的有黃君壁、于非闇、謝稚柳、方介堪等人,展出自4月1日至23日,張大千的作品深受好評。陳散原曾贊張大千與張善子合繪的《養虎圖》道:「二張畫筆冠時名,畫虎兼資養虎成,視以善心無異類,願推仁術問蒼生!」〔30〕展出結束,張大千約于非闇、方介堪、黃君璧、謝稚柳同游雁盪山。雁盪山位於浙江東南部,分南、北兩個山組:南雁盪山在平陽縣西,北雁盪山在樂清縣東北。舊傳山頂有盪,秋雁歸時多宿於此,故稱雁盪山。其山峰巒奇特,深谷懸崖,有百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十三瀑等。著名勝跡有靈峰、靈岩、大龍湫、雁湖等,林木蔥鬱,風景秀麗,是遊覽勝地。張大千、謝稚柳、方介堪、于非闇、黃君璧一行五人離開南京到了杭州,「花三元錢雇了一轎車向雁盪山進發。浙江農村,有許多烏蓬船,船很小,人們划船不是用手搖槳,而是用雙腳搖槳。他們乘上烏蓬船,張大千就老大的不高興,說浙江落後,用雙腳划船,不文明。這時謝稚柳又很風趣的逗著張大千,曆數張大千的故鄉四川內江的風俗習慣,還不如用腳划船文明。張大千隻好生悶氣。因為他是很愛自己的故鄉的,平時和他交談,別人不能說四川有什麼不好,更不允許別人說他的出生之地內江有什麼不好。直到今天,謝稚柳回憶到這段往事,還說:『大千心中可貴的鄉情,那是任何東西都無法代替的。』」〔31〕一路說笑,很快就抵達了雁盪山。張大千們登靈峰,賞大龍湫,快樂至極。張大千如同5歲頑童,時而鼓掌大笑,時而奔前走後,雁盪山的一峰一石,一草一木,都讓他激動不已。尤其是大龍湫的瀑布,氣勢驚人,令大千留連忘返,曾為詞一首:「岩翠積,映水停弘深碧。中有摯龍藏不得,迅雷驚海立。花草化雲狼籍,界破遙空一擲。檻外夕陽無氣力,斷雲歸尚濕。」並據此五人合繪《雁盪山色圖》,但大家都未帶印章,於是篆刻家方介堪當場揮刀刻印,印文為「東西南北之人」,東指謝、方二人,西指張大千,南指黃君璧,北指于非闇。一印包括五人,可謂妙極。後來,張大千幾次畫雁盪龍湫,都記述了這件事的經過。他題道:「雁盪山奇水奇,惟苦無嘉樹掩映其間也。春間與蓬菜于非闇、南海黃君璧、武進謝稚柳同游茲山,永嘉方介堪為嚮導,下榻於雁歌山房,樂清縣令索余輩作畫,其時諸人皆無印,乃由介堪急就鑿一章,文曰:『東西南北之人』。訖今諸人風流雲散,惟予與非闇猶得朝夕相見耳。偶憶及此,因書畫上,丁丑秋九月,蜀郡張愛大千父。」〔32〕30年代,張大千的足跡遍及祖國的大江南北,他登華山攀黃山,游龍門上雁盪……不辭艱苦,跋山涉水,遊覽名山大川,每到一處都有新的創作,「師造化」、廣遊歷,使自然的丘壑,化作他胸中的丘壑,從他的筆端傾瀉而出,下筆如有神,隨手寫出便是與山川傳神。從師古人到師造化,張大千邁出了更高的一步。廣交朋友,無論對今人、同行,還是對平輩、晚輩,張大千總是謙遜尊重、愛護、鼓勵,從不以名家自負,也元門戶之見。他不僅能團結同行,還善於取他人之長補己之短,不斷擴大自己的本領。虛懷若谷,廣攬博收,這是他能夠集傳統繪畫之大成,成為現代美術史上的一位傑出畫家的重要原因之一。注釋:〔1 〕[5 ]薛慧山《半世紀翰墨緣》,載於台北《中國時報》編輯的《張大千紀念專輯》。〔2 〕〔3 〕〔4 〕劉凌滄《懷念張大千畫師》,載於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6 〕廖靜文《徐悲鴻的一生》第142 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8 月第1 版。〔7 〕劉力上《焚膏繼晷,光照後人——回憶恩師張大千夫子治學精神點滴》,見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 月版。〔8 〕〔9 〕〔13〕〔14〕(23〕〔28〕包立民《張大千藝術圈》第108 、110、111 、131 —132 、94、95頁,遼寧美術出版社。〔10〕〔17〕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第322 、93頁,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10月版。〔11〕轉引自張少俠、李小山《中國現代繪畫史》第19 頁,江蘇美術出版社,1956年12月版。〔12〕陳定山《現代畫境及畫家散記》,轉引自《張大千的學畫歷程》,載《集萃》1983年第5 期。〔15〕〔16〕糜耕雲《緬懷先師張大千先生》,見《團結報》,1983年7月30日。〔18〕〔19〕〔29〕張大千《畫說》,載於台灣歷史博物館出版《張大千畫集》第三集。〔20〕葉淺予《師古人之心》,載於《大成》第98集。〔21〕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第324 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22〕〔25〕鄒霆《大師隔海補丹青——潘素教授談張大千居士》,載於《中國建設》1983年第7期。〔24〕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80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26〕見《張氏家乘》。〔30〕沈葦窗《張善子先生百年誕辰紀念》,載於《大成》第98期。〔31〕鄭重《畫家·理論家謝稚柳》,載《朵雲》第7 集。第五章 抗戰前期陷居京城1937年,一個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的年月。上半年,日本帝國主義加快了侵華的步伐,他們調兵遣將,加緊備戰。在華北地區,日軍已完成了對北平的三面包圍,只剩下西南的交通要道盧溝橋。盧溝橋位於宛平縣城郊外。宛平城雖小,卻是個用兵要地,是北平的屏障,失掉它,北平就無險可守了。因此,日軍決定佔領盧溝橋,封閉北平的南大門,以孤立平、津。7月7日這天,剛好是小暑,天氣很熱。後半夜,駐丰台日軍借口一名士兵失蹤,要求進宛平縣城搜查。這種無理要求,遭到了中國駐軍的拒絕。藉此,日軍炮擊宛平城,進攻盧溝橋,悍然發動了對華的大規模侵略戰爭。中國駐守盧溝橋的第二十九軍三十七師第一一○旅,在旅長何基灃的指揮下,奮起抵抗。這就是「七·七盧溝橋事變」,中國的全面抗戰開始了。事變發生後,北平、天津、保定等地的人民和群眾團體,迅速行動起來支援二十九軍。但日軍蓄意挑釁,戰事還在不斷地擴大。接著日軍轟炸了西苑和南宛,形勢十分緊張。此時,張大千在上海,而楊宛君帶著幾個孩子,還有張大千的部分藏畫仍在京城的頤和園。張大千游完雁盪,5月回四川老家內江祭奠母親,7月初返回上海。此時此刻,他憂心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回京城。戰爭爆發,很多交通線被阻斷,京滬線的運輸緊張異常。張大千輾轉託人,終於購得了一張17日前往北平的火車票。19日到達京城,心才稍安。北平已沒有了往日的美麗風韻,大街上行人稀少,大部分商店都關門停業了。張大千和夫人、孩子及家人搬回了羅賢衚衕的四合院。張大千本想儘快離開京城,前往南方,但因聽信了一個名叫湯爾和的人「北平安如泰山,絕無問題」的保證,滯留下來,嚴峻的考驗也就隨之降臨了。北平的戰事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忽兒傳來講和的消息,一忽兒又槍炮齊鳴,人心惶惶。平日豪爽快樂的張大千陷入了憂慮之中,沒有了往日風趣的談吐,沒有了爽朗的笑聲,他焦急,他氣憤,他深深感到了國破家散之痛。一天,張大千來到好友溥心畬住的寒玉堂。聽著窗外令人心煩的蟬鳴聲,談及北平的形勢,二人感慨良多。遂合作《秋意圖》。張大千以淋漓的筆墨畫一枯枝老樹被風颳得搖搖欲墜,但樹身上纏繞的藤條依舊相安。溥心畬賦詩於其上曰:「大風吹倒樹,樹倒根已露,尚有樹枝藤,清清猶未悟。」〔1 〕體現了兩位畫家對時局的關注。這種情緒,在大千同時期的詩、畫作里都可以看到。他曾題贈常任俠全碧山水摺扇道:西北此樓好,登臨思惘然。陰晴長不定,客況最顛連。斜日紅無賴,平蕪綠可憐。淮南空米賤,何處問歸船?〔2 〕時值盛夏,酷暑難當,炙手可熱的戰局也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張大千思忖形勢可能不會很快發生變化,於是在7月下旬初,偕夫人、子女出城,來到頤和園暫住避暑。誰知,形勢很快發生變化,風景秀麗、環境優雅的頤和園也籠罩在一片慌亂之中。7月27日,保安隊挨家挨戶通知頤和園的居民說,日本軍隊要炮轟頤和園,還可能放毒瓦斯,請大家把大蒜搗碎,用毛巾浸水防毒。聞此消息,住在頤和園裡的70多戶人家亂成了一團,紛紛收拾細軟,打點行李,逃往城裡。但是這時頤和園與城裡的交通已經隔斷,不少人只好逃往西山避禍。諾大的頤和園裡,住戶只剩下了張大千一家和另外一家楊姓夫婦及三個孩子。入夜,戰鬥激烈起來,槍炮聲不斷。7月28日,為徹底佔領北平,日軍又增調了5 個師團,共10萬人向南苑中國軍隊發動猛烈攻擊,並出動飛機進行轟炸。二十九軍官兵英勇反擊,副軍長佟麟閣、師長趙登禹戰死,北平、天津陷落。國民黨軍隊最終放棄了平津,撤向了內地。北平陷落,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的土地上耀武揚威,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中華民族陷入一場空前的浩劫之中。侵略者進駐了頤和園,並設立崗哨,任何人不得隨便出入。形勢緊急,張大千趕緊派長子心亮騎自行車潛出,與城中的一位德國朋友取得了聯繫。7月29日,德國人海斯樂波帶著兩部打著紅十字旗幟的車來到頤和園。不想車剛一進園,便被滯留園中的婦女老幼圍住,苦求張大千夫婦帶著他們。樂於助人的大千見狀於心不忍,決定讓他們先走,並說服海斯樂波道:「請你看看這份情景,我怎能忍心自己先走?你今天有辦法來救我們,明天還可以再來。我若先走了,他們大家就不相信你還會再來,否則今天就會出事!」〔3 〕大千仍留在園中。7月31日,清晨起來,天便陰沉沉的,悶熱的空氣似乎能擰出水來,不久便下起了小雨。忽然,日本兵下令頤和園中所有的中國人都到排雲殿前集合排隊,聽候檢查。張大千及園中其他幾百名中國人冒雨排在一起,人們心裡沉甸甸的,淚水和著雨水流在臉上,不知又有什麼禍事將要臨頭,就象一群「待宰的羔羊,好象隨時都會被槍斃,被集體屠殺。」突然,一個日本軍官徑直走到張大千跟前,伸手摸大千的額頭,他已在大千身邊徘徊了半天,覺得張大千相貌堂堂,很像一個做官的,摸摸他頭上是否有戴軍帽的痕迹。接著又盤問姓名,張大千根本不作回答,只是掏出一張名片。後又被帶人一房間盤問,張大千裝作不懂日語,仍一語未發。半日方被放行。回到住處,家已被翻得亂七八糟,珍藏的一件明朝雕刻的梅花香筒和一幅仿黃子久的山水畫被日本兵掠走。張大千第一次親身體驗到做亡國奴的痛苦和恥辱,他的氣憤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8 月1日,海斯樂波再次開著兩部汽車來到頤和園,將張大千接回府右街羅賢衚衕16號住所。張大千性情直爽,又很健談。對於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他異常氣憤,並溢於言表。回到城裡,一次與朋友的聚談中,他對在座的客人說:「日本人侵佔了我們的國土,還口口聲聲說他們對中國如何如何友好。他們佔了北平,到處燒殺,無惡不作,比『棒老二』(四川人稱土匪為『棒老二』)還要壞。」他還列舉了在頤和園附近鄉鎮上的一家肉菜鋪被日本兵搶劫一空,老闆娘被日軍強姦後,上吊而死,大有庄米店的數口人全被日本兵用槍打死,就連一位朋友的日本太太也難逃劫難,在逃難時遭到日本兵的侮辱等等日軍搶、奸、殺的事實。這些話很快就傳到了日本侵略者那裡。這還了得,豈不是要「反滿抗日」?於是,8月的一天,一個日本特務來到張大千的住所,「請」他於次日下午3 時去日本憲兵司令部「談話」。生死未卜,家中頓時一片驚慌。張大千深知無法逃脫,只好硬著頭皮,在一位會日語的鄭姓同鄉的陪同下,於第二天下午來到憲兵司令部。在大門口登記完畢,日本兵攔住鄭某,稱只許張大千一人前往。這一下,令大千十分緊張,他與鄭某面面相覷,毫無辦法,只好強作鎮靜,勉力走了進去。張大千被帶到一個小屋子,日本兵問他是要喝茶還是喝水?大千心頭一緊:「有人說日本人在切腹之前要先喝水,難道他們要切我腹?」念及於此,只好豁出去了,他大聲說道:「我是中國人,要喝茶!」直到下午6 時,才有一個負責軍官出來問話,聽完張大千列舉的事實,板著面孔命令張大千留在憲兵隊,待事情「調查清楚再說」。張大千被扣押了。關於扣押期間的情況,張大千後來回憶道:「他們對我還很優待,我可以看書寫字。他們有意求畫,我本想以此打發時間,想想又不願在囚中為日本人作畫,落人口實。倒是遣性發泄寫的字,給日本人拿去不少。日本憲兵的漢學究竟有限,就是我憂懷國事的悲憤牢騷,他們也未見看得懂。」〔4 〕一周以後,張大千被放回,但日本憲兵嚴令其不準離京。回到家中,張大千常閉門不出,終日考慮如何離開北平,不再賣畫,更不舉辦畫展了。開始,一家人的生活還能靠張大千的一點積蓄來維持,但張大千是個揮金如土的人,錢隨得隨花,積蓄少得可憐。因而沒過幾個月生活就難以維持了。家裡便經常翻箱倒櫃拿幾件綢緞、毛料衣服或皮襖,送到當鋪去抵押一點錢。生活十分困難,但張大千發愁的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而是如何想辦法離開北平,返回四川。張大千雖不常出門,家中客人卻仍然不斷。于非闇、程硯秋、馬連良等人都是座上常客,還有琉璃廠古玩店的掌柜、店員,以及在北平的學生,他們在一起談論時局,談書論畫,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是時,外面盛傳「張大千因侮辱皇軍,己被槍斃」的謠言,為了闢謠,也是迫於生活,張大千在天津永安飯店舉辦了畫展。10月12日,重陽節,張大千思念遠在江南的親人,眼觀被敵人踐踏的祖國大好河山,不禁思緒萬千,揮筆畫下《華岳高秋圖》,感慨「江南薊北無一片凈土矣!」「八·一三」事變,上海淪陷。在滬行醫的張大千的四哥張文修又陷虎口。12月,張大千派夫人楊宛君將四哥夫婦請來北平同住,共商脫身之計。張文修自1926年遷居安徽郎溪辦墾,閑暇時便習讀古文,精研醫學。1927年開始在上海法租界懸壺。他對病人耐心細緻!應診者絡繹不絕。到達北平後,張文修便正式掛牌行醫,與名醫肖龍友、施今墨為友。鑒於當時一些難民飽經流離失所之苦、他為其治病常不收診金,一時醫名大噪。一次,有一個日本商人患重病,經日醫診斷為絕症,無奈求文修診治。作為醫生,救死扶傷乃為本分。日商不久痊癒。日本侵華當局派員聘他去東京講投漢醫學,他斷然拒絕。〔5 〕對此,張大千非常敬佩,他親自為四哥設計了兩種專用處方箋,由榮寶齋水印套色。一種是在箋紙正中印有「向明見心」四個大字。一種在箋紙中畫有一枝紅色的杏花,上書「活人植杏,易杏施人。」「八·一三」後,張大千的二哥張善子為了不當亡國奴,毅然拋棄家產和收藏,攜帶妻兒離開網師園到郎溪避難。他說:「丈夫值此機會,應國而忘家。此次我來郎溪,生平收藏存在蘇州網師園內,皆棄之如土。以今日第一事為救國家於危亡,萬一國家不保,(個人)雖富可擁城,又有何用?恨吾非猛士,不能執干戈於疆場,今將以吾畫筆,寫出吾之忠憤,來鼓盪志士,為海內藝苑同人倡!」〔6 〕不久,郎溪告急,張善子又攜家人沿江而上,經蕪湖、安慶、九江,於9 月中旬抵達漢口,暫住漢口旅社內,經常與郭沫若等進步人士來往。其時,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已經形成,全國軍民萬眾一心,共同抗日。為此,張善子構思巨幅國畫《怒吼吧!中國》。11月,在宜昌三弟張麗誠的「振華布店」完成了此圖。此圖以長二丈、寬一丈二尺的白布為畫布,繪了28隻斑斕猛虎,正奔騰咆哮撲向一輪日薄西山的落日。28隻猛虎象徵當時中國的28個行省,落日則代表日寇。張善子還揮筆題詩道:雄大王風,一致怒吼!威撼河山,勢吞小丑!當晚,張善子激動地對前來觀畫的親友說:「你們看,中國的二十八個行省都怒吼了,小日本焉有不敗之理!」〔7 〕這幅巨作曾在中國大後方和歐美等地巡迴展出,對鼓舞民心士氣起了很大的作用。12月,為救濟西逃的難民,張善子擅自作主賣掉了張麗誠的振華布店,接濟逃難學生和難民。不久,張善子回到重厭,擔任了國民政府賑濟委員會的賑濟委員,積極投身於抗日救亡工作。12月13日,國民黨政府棄守南京,日寇的鐵蹄踏進了這座具有悠久歷史的古都。日軍在華中派遣軍司令松井石根和第六師團長谷壽夫指揮下,對中國無辜的平民百姓進行了長達6 周的血腥大屠殺。據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調查報告,中國軍民被集體槍殺和活埋的有19萬多人,零散被殺居民僅收埋的屍體就有15萬多具。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真是駭人聽聞!世界為之震驚!消息傳到北京,張大千正和好友畫家晏濟元在畫室為籌措返川路費而準備畫展作品。聽此噩耗,猶如晴天霹靂,二人「頓時目瞪口呆,相顧失色,筆墮墨破,未知所措,潸然淚下,沉痛不已……」〔8 〕再也畫不下去了。以後數日內,張大千「茶飯不思,杜門不出,旋攜家移住頤和園樂農軒,謝絕一切應酬,每日飛筆寫書作畫,以筆墨發泄自己憂懷國事的深深哀愁。」〔9 〕他又畫了一幅《三十九歲自畫像》,畫中的張大千身著長衫,頭戴東坡帽,表情嚴肅地端坐在一棵松樹下,身前一汪潺潺清流,衝過水中的幾塊黑石,向東流去。他題詞《浣溪沙》:十載籠頭一破冠,峨峨不畏笑寒酸,畫圖留與後來看。久客漸知謀食苦,還鄉真覺見人難,為誰滯留在長安?!詩、畫都清楚地表明了他後悔留京、立志南返的感情。日本侵略者並沒有放過張大千,他們要利用張大千的名氣為所謂的「東亞共榮」粉飾,派來了無數的說客,軟硬兼施。一方面是許以名祿,諸如可以任其選擇故宮博物院院長或者北平藝專校長,還可以在日本藝術畫院兼任名譽職務。另一方面是威脅恐嚇:「日本人叫你出來幹事是看得起你,是對你的尊重,你得掂量掂量!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張大千的態度是堅定的:「我張大千是中國人,絕不會給日本人幹事,有什麼可掂量的?」一計不成,日本人又生一計。日本人聽說張大千收藏了不少中國歷代名書畫,尤以石濤和八大的作品居多,於是就言明要張大千將這些文物獻給北平日偽組織,並以將頤和園養心殿作為永久收藏地相利誘。為此,張大千與敵人展開了鬥智斗勇。張大千稱藏畫均在上海(實際在北平德國友人海斯樂波處),要求去滬取畫,幾經談判,日本人只同意大千的夫人楊宛君去滬取回藏品,大千仍不能離京。大千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夫人和孩子先行離京了。他再尋找機會。1938年4月底的一夭,張大千收到了老友方介堪寄自上海的一封信,內有一張剪報,說張大千已被日本人槍斃。不久,又傳來消息,大風堂的門人胡若思,聽信了小道謠言,作了一百幅張大千的假畫,在上海開了一個「張大千遺作展」,並在報上登了廣告。展出後參觀者踴躍,作品很快被搶購一空。後來張大千回憶這件事道:「我有個不成材的學生,此時在上海居然開遺作展了!他知道我的習慣,每展一百張。他也造了我一百張假畫,冒充張大千遇難前的遺作,展出就被搶購一空。此人後來被大風堂的門人聲討,公意把他逐出大風堂,說他造老師的假畫已經罪過了,居然還說老師已經死了,趁此機會賺錢更是可惡!」但是,壞事變好事。張大千乘此機會,再次向日本人提出赴滬,言明要去「闢謠」。無奈,日本侵略軍只好給大千開了通行證,限其一月返回。就要離開北平了,張大千思緒萬千,難以成眠,提筆在燈下畫了一幅《牡丹石頭圖》。圖上,一塊岩石峭然傲立,石下是一株花朵低垂的牡丹。張大千在畫上寫道:「富貴低頭拜頑民」。又題詩一首於其後:「邏從冷淡覓生涯,禿筆於今日夏差。旨買胭脂媚時俗,調紅卻畫牡丹花!」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祖國的忠於之情。5月13日,張大千灑淚拜別了四哥四嫂及大風堂門人,乘火車離開北平前往天津,換乘輪船到達上海,在李秋君家與夫人和孩子相聚。7月底,在李秋君兄妹的幫助下,張大千一家乘船赴香港。至此,被日寇軟禁在北平一年多的張大千,終於逃出了虎口。青城山上8月初,張大千和夫人楊宛君及兒子等抵達香港,同行的還有晏濟元。在香港他們一行人住在銅鑼灣利園山秀海棠簡琴齋家裡。秀海棠是一座別墅式的房屋,坐落在半山腰上,這裡樹木花草茂盛,風景幽美,環境雅靜。為籌備返川經費,張大千努力作畫,在港舉辦了「張大千畫展」。這是張大千在香港的首次個人展出,獲得了極大成功。港九藝術界評介其「墨妙筆精,氣韻生動」,同時也指出大千的仿古山水,確已達到「並世無雙」的程度。不久,張大千托晏濟元帶兒子心智、心亮乘輪船取道廣西梧州先回重慶,自己則留港託運欲帶回四川的24箱藏畫。8月下旬,國內戰局日趨緊張,國民黨軍隊不斷潰退,國民政府各機關紛紛從武漢撤往重慶,交通運輸一天比一天緊張。經朋友幫忙,香港中航同意由楊宛君攜心一帶著張大千的畫箱飛武漢。可8月23日前往辦理乘機手續時,被告知飛機將改在廣西梧州降落。於是楊宛君決定走水路去梧州,大千雖力阻未能成功。事情也巧,原定楊宛君乘坐的飛機,在飛臨澳門石歧上空時被日本飛機擊落,全體乘客和機組人員全部罹難。張大千聞訊萬分慶幸。月底抵達廣西梧州。9月初,張大千應廣西省主席黃旭初邀請,前往桂林與徐悲鴻相聚,同游桂林山水。徐悲鴻是張大千結識的朋友中對他頗有影響的一個。自1929年二人相識,很快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彼此尊重,彼此欣賞。是徐悲鴻第一個把張大千介紹給世界,他對張大千有著較高的評價。徐悲鴻十分推崇張大千獨具個性的創作,尤其喜愛張大千的山水、花鳥畫。他在《中國今日之名畫家》中說;大千瀟洒,富於才思,未嘗見其怒罵,但嬉笑已成文章,山水能盡南北之變(非僅指宗派,乃指造化本身),寫蓮花尤有會心,倘能捨棄淺絳,便益見本家面目。近作花鳥,多系寫生,神韻秀麗,欲與宋人爭席。夫能山水、人物、花鳥,俱卓然自立,雖欲不號之曰大家,其可得乎?〔10〕張大千對徐悲鴻的人品、畫品都很欣賞,他認為徐悲鴻能夠畫貫中西,將西畫的長處融化到中國畫中,有筆有墨,不但畫得好,詩也寫得好。他尤其欣賞徐悲鴻畫的馬。在當時畫壇上有兩位畫馬名家,一位是徐悲鴻,一位是趙望雲。因為畫壇上對徐悲鴻評價高於趙望雲,趙頗感不服,問張大千云:「人家都說悲鴻畫馬比我好,你說到底是誰好?」張大千回答道:「當然是他好。他畫的馬是賽跑的馬和拉車的馬,而你畫的是耕田的馬。」張大千常對人說:「徐先生畫的馬很絕,我學不到這一手。」桂林在廣西東北部,灕江西岸,有2000多年的歷史,以盛產桂花、桂樹成林而得名。桂林風景優美,山秀、水清、石美、洞奇,素有「桂林山水甲天下」之譽。城東有七星岩、月牙山、屏風山、普陀山、堯山、穿山、龍隱岩、訾洲等地;南有白龍洞、將軍橋、劉仙岩、鬥雞山等;城西主要的風景名勝有「隱山六洞」,西山下是西湖,西湖水流入榕、杉兩湖,兩湖相通,可乘坐小船暢遊半個桂林;北有觀音山、鐵峰山、鸚鵡山、回龍山等地,是觀賞山石的好地方;市中心還有疊彩山、伏波山、寶積山、榕湖、杉湖、象鼻山、鷺鷥洲等。從桂林乘船,沿灕江而下,便是陽朔。張大千和徐悲鴻在李濟深的陪同下,從桂林乘船,前往陽朔觀景寫生。人稱「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堪稱甲桂林,群峰倒映水浮水,無水無山不入神」,陽朔以山青、水秀、峰奇、洞巧聞名於世。這裡矗立著一座形如屏風的石山,名屏風山,山頂聳立一亭,名卧雲亭。登亭眺望,只見陽朔的奇峰猶如蓮花瓣,人稱這些山峰為碧蓮峰。陽朔就居於這蓮心蕊中。鍾靈山麓有碧蓮洞,八個洞口互相溝通。洞內有石門、石柱、石龍、石樓等。後洞叫龍洞,離洞不遠處,有一小溪名九曲水,水穿城而過,瀉入灕江。倒映在灕江中的碧蓮峰又名鑒山,屹立城南,山勢嵯峨,林木茂密,東臨灕江,在近水處石壁上刻有「碧蓮峰」三字。山的東北麓有鑒山樓。樓下緊依迎江閣。閣分二層,窗扉如畫框,被喻為「畫窗」,臨江鑒山峭壁,有清人吳德征草書「帶」字石刻,長寬各八尺多,仔細觀賞,其中含有「少年努力」四字的筆意。大自然的美景,深深地吸引和感染了張大千和徐悲鴻,他們暫時忘卻了戰爭的痛苦,沉浸在無比的快樂中。船過興坪,二人被興坪清幽的景緻吸引,流連忘返,竟至十數日。張、徐二人對祖國山川的熱愛,感動了李濟深,遂以廣西省政府的名義贈送二人地皮各一塊。二位藝壇知己非常高興,約定以後結鄰而居。後來,張大千曾作《興坪山水》一圖,並題詩道:「陽朔佳山水,還應甲桂林;卜居曾有約,魂夢接清音。」因印度著名詩人邀請徐悲鴻前往印度,張大千急於歸蜀,李濟深政務纏身,三人只好依依惜別。臨行,徐悲鴻將自己收藏中張大千非常喜愛的北宋董源巨幅山水《溪岸圖》送給他。張大千非常感動。在1944年春天,大千將清金冬心《風雨歸舟圖》贈與徐悲鴻。他們的這一段換畫故事,可稱為收藏史上的一段佳話了。10月,張大千到達重慶,與二哥張善子相聚。經過一年多的苦難,二人感慨良多,揮筆合作,畫下了《雙駿圖》(又稱《精忠報國圖》),圖上畫了紅、白兩匹駿馬,昂首馳騁於草地上。張善子在圖上題跋:忠心報國。警心錄:孫堅討董卓,失利被創,墜馬卧草中,堅眾分散。馬回營鳴呼,軍人隨馬至草中,乃得扶堅回營。李斯義曰:「如此馬者,真可與人一心者也。」堅死,討卓諸公喪魂矣,則勝負不可知也;堅不死,必匹馬之忠力歟!張大千題詩云:漢家會議定,驕馬向天嘶。何日從飛將,聯翩塞上肥。題、畫均「寓意精深」,表達了張氏兄弟的愛國熱情。在中國畫要不要以宣傳畫的形式為抗戰服務的問題上,張大千與其兄存在一定分歧。張大千似乎更傾向於為藝術而藝術,不參與政治。而張善子則要「以吾畫筆,寫出吾之忠憤,來鼓盪志士」。體現在作品中,張善子是直接運用中國畫的形式來宣傳抗日,他不僅畫猛虎,還畫雄獅,畫歷史人物,他的《中國怒吼了!》、《卜式牧羊》、《精忠報國》、《文天祥正氣歌》等,都以極大的熱情鼓舞了抗日軍民,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尤其是《中國怒吼了!》這幅作品,張善子在兩大幅素帛合成的巨幅上,奮然揮筆,畫一頭巍巍雄獅狂吼於日本富士山上,只見它怒目張鬃,狂嘯憤號,如鐵足,只踏得富士山山崩土潰,泥沙俱流。他還抄錄了一首新體詩於其上:中國怒吼了!中國怒吼了!誰說中華民族懦弱?請看那抗日烽火,照耀著整個地球!中國怒吼了!中國怒吼了!我們已團結一致。萬眾奮起,步伐整齊,不收復失地不休!中國怒吼了!中國怒吼了!八·一三浴血搏戰,愛國健兒,奮勇直前,殺得敵人驚破膽!表達了中國人民的英雄氣概,也顯示了中華民族寧折不彎、誓死抗戰的民族精神。這幅畫還被印成圖片,和大批宣傳畫一起送到了前線,起到了很好的宣傳作用。在當時的美術界,藝術家們採用各種繪畫形式進行抗日宣傳,成立了中華全國美術界抗敵協會,而象張善子這樣,採用中國畫的形式宣傳抗日,並且收到較好效果的中國畫家,還是不太多的。1938年底,為宣傳中國抗日戰爭事業和東方藝術,爭取國際人士支持,籌款募捐,在周恩來、林森、許世英等人贊助下,張善子攜帶自己以及與張大千兩人合作作品180餘件,取道越南赴歐美開展宣傳和募捐。展覽先後在河內、巴黎、紐約、芝加哥、費城、舊金山、波士頓等地舉行。在法國展出時,盛況空前,法國總統勒勃朗一反常例,親往參觀;美國總統羅斯福對展覽也讚譽備至,延至白宮為客,待如上賓。美國的各大報刊盛讚張善子的愛國熱情和繪畫技藝,稱其為「繪虎大師」。觀者踴躍,募得捐款及門票收入逾百萬美元之巨,他悉數交給了國家。在美國時,有人願以萬金買善子和大千合作的《春驄圖》,善子不願受此私益,婉言謝絕,令世人讚嘆不已。在抗戰期間,在張大千的作品中,很難發現他象張善子那樣,直接運用中國畫的形式來宣傳抗日。但是在一些作品和題詩中,又可以看到他曲折的、借古諷今的抗日救國心聲。為了救濟難民,張大千曾與晏濟元在重慶舉辦抗日募捐畫展,所得全部捐給了救濟難民機構。深秋時節,張大千偕全家上青城山。青城山,坐落在成都以西約55公里的灌縣境內,向有「青城天下幽」的盛名。其主峰在灌縣西南大約16公里處,山腳下是著名的都江堰。山上有長生宮、建福宮、天師洞、上清宮、圓明宮和玉清宮等道教廟觀,是道家的發祥地,被道教稱為「神仙都會」、「第五洞天」。這裡山青水秀,樹木成林;奇花異草,遍山皆是;飛禽彩蝶種類繁多;環境幽雅,景色宜人,是繪畫寫生的好地方。初到青城山,張大千全家居住在上清宮,這裡的主持馬道長非常熱情。為了使張大千作畫有個較好的環境,他專門安排了有十餘間房屋的一處獨院供大千一家居住。重獲自由的張大千,終於過上了青鞋布襪、閑雲野鶴般的生活,他深深地陶醉了,他要長住青城山。他在青城山帶領學生、子侄潛心習畫,幽幽的自然景色,為他提供了描繪不盡的素材,激發了他極大的創作熱情。在當時,岷江與雪山之勝,青城山澗泉石之幽,成了畫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蜀中氣候,有冰雪而不嚴寒,有盛夏而無酷暑。千姿百態的山花野藤,濃汝淡抹的粉蝶鳴禽,品目繁多,優美動人,為它山所罕見。尤以清秋紅葉,在懸崖或草木叢中,紅、橙、朱、紫相映,遍布山谷。這令人慾醉的青城景色吸引著張大千,不分春夏秋冬,長年留居,為青山傳神寫照。這一個時期,張大千以青城為題材的作品不下1000幅。其中以一枝紅葉、一隻蝴蝶、一根野藤為主題的作品,更為人們所喜愛。幾片紅葉,經過張大千的巧妙組合,別具匠心的描繪,便形成嬌艷的花朵;一隻善於裝點自己的蝴蝶,在尋花播粉的繁忙勞動之餘,安詳地棲息在清平的大自然里;一根古藤,帶著兩三片樸素的老葉,體現了它們頑強的生命力。這些在自然界中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物,被張大千賦予了活躍的生命,老而不枯,破而不殘,毫無頹廢之感。可謂筆有盡而意無窮,花鳥草蟲畫的繪技日臻完善。在花鳥畫的創作中,張大千主張師古人而有新意,要力避沿襲他人。要認真寫生,了解物理,觀察物態,體會物情;要有選擇地先弄清幾種花卉,不可每種花都畫。研習花卉,首先要參考一部舊時的書,名為《廣群芳譜》,全書只是文字,沒有一張圖畫,但把各種花卉的形態和特性,說得非常清楚。知道花形容易,知道花的性情就困難,所以這本書是畫花卉應備為參考的要籍。花卉有木本、草本兩種,這要先弄清楚。花卉當然要推宋人為第一,畫的花卉境界最高,他們的雙勾工夫,不是後人所趕得上的。到了元人才擅長寫意,宋末偶亦有之。到明清,漸至潦草,物理、物情、物態,三者都失掉了;獨有八大山人崛起,超凡入聖,能掩蓋前代古人。花卉不是每一種都能夠入畫,也須選擇;畫家也不是每一位擅長繪各種花的,能深深地明了幾種花木的特性,已經是不容易的事了。體會物理,看某一種花,要由茁萌抽芽、發葉吐花起,這些過程中,給我們的印象,能一一傳出。更嚴格的說,要能從發葉子的時候,一看便可以辨出花開出來的顏色,要這樣才能算得深入裡層,算是花的知己,稱得畫師了。能夠栽種的或能插於瓶盎的,應該搜羅一些,放在身邊,使我們能夠朝夕相處而觀察它們,從而為它們寫生。冶姿嬌態,和生長的意味,都要完足。〔11〕在青城山上,張大千不但自己捕蝶觀察,還讓孩子們也都幫他,捉到只數多的孩子可以得到他的獎勵。他還親手在上清宮院內和登主峰的石板路旁邊,栽種了不少紅梅和綠梅。有了認真的學習、觀察、體會,還不足以完全與花傳神,要做到氣韻生動,還必須很講究用筆和用墨。用筆要活潑,活潑並不是草率,是要活力和自然。墨色務要明朗,不可模糊不清。選古人的名跡,吸收他們的精粹,這樣不會不成功的。花干也有一點必須注意的,它是整個花的主體,木本要畫得挺拔而秀髮,又不可以太僵直,草本要有柔脆婀娜的姿態。〔12〕清靜自然的山中生活,給張大千帶來了快樂,他曾在《青城山紅葉彩蝶圖》中題道:「青城山中蝶大如拿,絢彩偉於羅浮,而茂樹蓊翳中,時有紅葉,益令人思秋冬之際,霜葉滿林,光艷如花,蝶夢為之栩栩也。己卯六月,寒弟折紅葉為瓶供,小兒輩撲蝶多種,遂對影寫此,以紀一時笑樂。」〔13〕他還在《上清借居》詩中云:自詡名山足此生,攜家猶得住青城。小兒捕蝶知宜畫,中婦調琴與辨聲。食栗不謀腰足健,釀梨長令肺肝清。朅來百事都堪慰,待挽天河洗甲兵。〔14〕一個秋高氣爽的傍晚,青城山上已是夜色朦朧,張大千攜夫人及心智、心瑞、保羅到上清宮前面的旗杆附近散步,突然從不遠的一條深溝里傳來了豹子的吼叫聲,其他人都被嚇得慌了神,只有張大千鎮定自若。他讓大家都回去,他卻要留下看個究竟。夫人拗不過,只好領著孩子們先回家。到家後,每個人都提心弔膽,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張大千才面帶笑容返回。他說躲在一棵大樹後面想等豹子出溝,但總是只聽吼聲不見豹子的蹤影,後來吼聲越來越遠,只好回來了。張大千的膽大是有名的,從小不怕鬼便是例子。講到豹子,張大千的兒子張心智回憶說:爸爸不僅在蘇州網師園與我二伯父養過虎,還在青城山養過一頭豹子,記得是一位朋友送的。開始只是個十來斤重的小豹子,後來經我們餵養,長成了一頭約二米長、重五六十斤的大豹子,毛光色美。爸爸和我們在青城山散步時,它總是跟在後面。爸爸作畫時它就卧在畫案下,夜裡則睡在爸爸的床底下。開始,我們弟兄姊妹怕它咬人,總是望而生畏。但是爸爸常對我們這樣說:「人們都很怕老虎和豹子,認為它們會傷人、吃人。其實這些動物是可以在家養的,就象養貓、養狗一樣;還有人說養這些虎豹必須從小把它們的門牙敲掉,才不致有危險。可是事實證明我過去和你們阿爸(二伯父)養的老虎和這頭豹子都沒有敲掉它們的牙齒,也沒有關在鐵籠里,你們看,這豹子不是和我們生活得很好嗎?」但是,爸爸說他絕不養狼,並說:「人們在吵架時常罵對方是狼心狗肺,事實上,狼確實是最殘忍、最忘恩負義的動物,你辛辛苦苦把它養大,到頭來,它會毫不客氣地反咬你一口。」〔15〕張大千曾養過虎、豹、猿、貓……,這些動物為他提供了生動的繪畫題材。青城山的生活給他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後來他居巴西「八德園」,仍夢裡縈懷,詠嘆道:投荒乞食十年艱,歸夢青城不可攀。村上老人應已盡,含毫和淚記鄉關。夾江造紙1939年,張大千41歲。新年到來之際,好朋友黃君璧專程來到上清宮,與張大千歡度新年。黃君璧是中國現代有名的國畫家,幼讀私塾,後人楚庭美術院研習西畫。他早年喜愛漸江,中年仰慕夏珪,曾臨摹古代名畫數百件,對傳統繪畫下了根深的功夫。1929年,張大千東遊日本,首次在東京的一個中日畫展中看到了黃君璧的《仿石谿幽居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兩年後,張大千游廣州,到黃君璧的「容安居」拜訪,二人一見如故,張大千以「眾里我能獨識君,當時俊氣超人群」的詩句相贈。張大千心愛古畫,看見黃君璧室內懸掛著董玄宰的墨筆《秋山圖》,讚嘆不已,黃君璧即舉以相贈。後二人又以石濤的《梅石水仙圖》、元人《虎溪三笑圖》互贈。他們並不計較其金錢價值幾何,而是以「物遇其主、畫獲知音」為正理。青城山上,兩人朝夕相處,一起寫生,一起擺龍門陣,作畫談藝。有時互相出難題,爭奇鬥勝。在《仿石谿山水》的題記中,張大千記述了這種樂趣:君璧道兄自擅石谿,而乃強余為此,遲遲不敢落筆。越歲同在青城,督促甚急,因以水漬舊紙彷彿其形,圖成請正,布鼓雷門,不自知愧汗幾斗耳。己卯(1939年)正月,愛。〔16〕4月,張大千與宗弟張目寒、黃君璧同游川北。遊歷了青龍塞、西秦第一關、飛仙關、劍門、明月峽、七盤關、千佛崖、嘉陵江、皇澤寺等名勝古迹。一路上畫了不少山水寫生稿。黃君璧兼任攝影,大千一路吟詩,張目寒著文,沿途將所見所聞、傳說、詩文以及他們一行的趣聞樂事,用日記的形式寫了近萬字的《劍門紀游》。張大千詠劍門道:北去南來問石牛,蜀王引領五丁休。盪搖白日龍蛇怒,椎鑿玄天神鬼愁。自是山川據形勝,誰言關塞限戈矛。諸公忍作新亭泣,一戰猶堪扼此州。〔17〕張大千借古代文人淚墜新亭之事,來喻應用實際行動堅持抗戰。在青城山短時間休息後,6月,黃君璧作東道主,請張大千及子心智同游峨眉山。峨眉山在四川峨眉縣西南,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從登山起點報國寺至峨眉金頂,計程約120華里。山中勝景、古迹甚多,有萬年寺重62噸的普賢騎白象銅像、伏虎寺、黑龍江棧道、清音閣、洗象池、洪椿坪、九老洞、金頂、萬佛頂等。峨眉山上有形似白鴿的珙桐花,長了鬍子的鬍子蛙,似枯了樹葉的枯葉蝶和專吃中藥貝母的貝母雞、專吃竹根的竹鼠等珍奇動植物。古稱「峨眉天下秀」,其峰巒挺秀,山勢雄偉;其雲海與黃山也有不同之處,黃山奇秀,峨眉縱橫。由於峨眉氣候變化大,雨多霧濃,來往匆匆的人每每一無所見而回。所以有人說峨眉虛有其名,實則峨眉最不易畫。由於雨雪甚多,竹樹茂密,落葉甚厚,苔芥叢生,因而峰巒岩壑起伏,非如它山之外露而易捉著。張大千於峨眉是常來常往,在峨眉有一寺便住一寺,這樣逐漸畫到了山頂。他認為,畫山住在半山好,上下往返方便;既可俯覽,又可上望。所以他專住接引殿作畫。接引殿觀日出不亞於泰山,金光萬道,瑰麗耀眼,變化奇絕,大海巨浪不能及。張大千一生常以金、朱、青、綠畫雪山風景即本於此。這一次游峨眉,歷時一月有餘,「兩人寫生,獲得很多好畫稿,互相切磋,得益非淺」〔18〕黃君壁有架照相機,每遇奇景,張大千則充當導演,黃君璧拍照,並常催「快拍,快拍!」而黃君璧時常忙了手腳,拍攝不到,於是引為笑樂。在山上,張大千給黃君璧起名「君翁」,並為他刻了石章,上鐫「君翁」二字。黃君璧共擁有張大千刻章三枚,另二枚印文為「黃君璧」、「可以橫絕峨眉巔」。而張大千自己所用之印多由陳巨來、方介堪等來刻,自己極少刻章。可見友情至深。游峨眉歸來,途經成都已是黃昏時分,本應留宿一夜,但是張大千執意要在當晚趕回青城山。於是與心智一起,乘上了最後一班公共汽車,在晚9 時許到達灌縣,又在縣城吃了晚飯。這時店鋪都已關門,買不到手電筒,只好摸黑走路。更糟糕的是馬家渡晚間停止擺渡,要過岷江,只有繞道「二王廟」下邊過索橋。當時的索橋全長約650米、寬約2 米,系用幾股竹索撐拉,橋面鋪上木板,人走在上面左右搖晃,有的木板因年久破爛只剩半節,很不牢固,稍有不慎就會失足掉入江中。心智剛一邁步就腿軟心跳,被江水激流聲嚇得蹲了下來。但張大千卻毫不在意,他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拉著心智,放開步子向索橋走去,在震耳欲聾的嘩嘩流水聲中,如履平地一般地帶著腳步踉蹌的心智過了橋。待到爬山回到上清宮時,已是半夜兩點多鐘。9月,張大千在成都中暑襪街某錢莊舊址舉行畫展,共展出山水、人物、花卉、翎毛百幅,乃遊歷、山居之新作,頗富變化。自序曰:閑散天成,放心多暇,鄉間朝瞑,山水沉埋。劍閣崢嶸,峨眉橫絕,酌風雲之奇幻,玩草木之華英。游罷歸來,將乞靈於草木,假寵于丹青,以毫毛為逸步,起方寸之峻峨。古人有言:盼倩生於淑姿,水靜明燭,鬚眉人物,一道飈流所尚,實祖風神。鉛黛衣冠,飾容文楚,刻鵠何功,固知繪事以山林為奧區而先跡,神皋九歌,問道矩式,王孫滄浪清聲,顧慕子畏,倪吳黃王;元惟四家,思翁嗟詠,並許躡跡。蓋意在撫學,又未比蜾贏與螟蛉。〔19〕觀者踴躍。從1937年7月到1938年10月廣州、武漢失守的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裡,中國半壁河山淪於侵略者之中,尤其是日本侵略者佔領了中國經濟、文化比較發達的江南地區,中國人民遭受了嚴重的損失。帝國主義由於戰場擴大、戰線延長,資源嚴重匱乏的矛盾日趨尖銳,更加瘋狂地掠奪中國的資源,在經濟上殘酷地榨取淪陷區,推行慘無人道的「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以期達到充實自己力量、消滅抗日軍民生存條件的目的。戰爭使生產遭到了嚴重破壞,人民生活愈加艱難。張大千也深深體會了箇中滋味。尤其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由於日冠佔領了江南,安徽宣紙的來源斷絕。到1939 年秋未冬初,他作畫用的「大風紙」告罄。各種宣紙在成都市面上也遍尋而不得,這可急壞了張大千。張大千所用的宣紙,都是他在安徽涇縣特製的,稱「大風紙」。這種特製的紙,表面與其他宣紙一般無二,但如界把紙對著光亮,就能看見紙裡面有暗花紋。暗花紋有二種:一是紙的兩頭有暗雲紋,一是滿紙有暗花草紋。對於一個畫家來說,沒有了紙,就如同斷了他的糧,怎麼辦呢?正在張大千焦急異常的時刻,成都「詩婢家」書畫店的主人鄭伯英,向他介紹了四川省的紙鄉夾江,建議他去試一試。夾江縣氣候溫和濕潤,雨量充沛,適宜竹木生長。當地數萬畝青竹和上千條溪澗,成為傳統工藝造紙的得天獨厚的條件。早在唐宋時期,夾江紙就已成為製作「蜀箋」、刻版印書的重要原料,到了明、清兩代,更被列為「貢紙」,欽定為「文闈用紙」。於是,大千起程趕赴夾江,在石子清的陪同下,仔細地參觀了紙的配料和生產工序,又根據自己的經驗和需要,提出了改革造紙原料與配方的意見,同從事專業造紙的紙農一起研討製紙技藝。他們試驗在純竹料紙槳中加入麻料纖維,使夾江紙的拉力增強,可承重筆。經過反覆試製、試寫、試畫,新一代夾江國畫紙終於產生了。這種紙以嫩竹為主要原料,潔白如雪,紙質細嫩,浸潤吸水性能好,保留墨色效果佳,宜書宜畫,摹碑拓片,易於裱褙。其受色、受墨和浸潤性能,堪與安徽宣紙媲美。造紙成功,大千異常高興,根據繪畫的需要,他親自設計了紙簾、紙樣,定出4 尺乘2 尺、5 尺乘2.5 尺兩種畫紙的規格,並在紙的兩端做有荷葉花邊及「蜀箋」、「大風堂監製」等暗印,並且以五六倍於普通紙的價格,一次就向石子清訂購了兩萬張。1943年,中國農業銀行調查叢刊說,夾江畫紙「產量之多,種類之繁,品質之佳,技術之精,均為四川省之冠」,深受畫家們喜愛。至今,夾江縣還珍藏著張大千親自設計、監製的畫紙樣張。為了紀念張大千對夾江紙的貢獻,1983年11月11日,夾江縣人民政府決定,把夾江高級國畫紙命名為「大千書畫紙」。現在,夾江畫紙不僅行銷全國20多個省市,而且還有部分產品出口外銷,很受東南亞特別是日本的歡迎。這一年的冬天,張大千與川劇名丑周企何結為至交,每有空暇,大千便去為企何捧場。一天,張大千觀周企何演《幽閨記》中一折《請醫》時,為其精湛演技讚嘆不已的同時,發現周竟執了一把破舊摺扇,於是以一把繪《朱荷》、長1 尺8 寸的湘妃竹骨精緻大摺扇相贈。周企何視之為珍寶,捨不得就用,演出仍持舊扇上場,張大千驚問其故,周告之曰:「永以為家寶,捨不得用耳!」大千遂又當場揮毫,畫扇相送。後又贈周企何扇畫、條幅、橫披等幾近40件。〔20〕時人盛讚張大千待友之真誠、慷慨。1940年,張大千42歲。9 月,張大千下青城山,擬去敦煌。臨別畫《鐵崖蒼松圖》贈青城道友彭椿仙,並題詩云:蒼岩鐵削藏青松,堅貞不許暴秦封。浩浩颯颯來天風,只恐旦夕成飛龍。騎龍顧盼君何雄!倭據故都之明年,予始得間關還蜀,來居青城,初識得彭真人樁仙。歲月不居,忽忽三年,頃將北出嘉峪,禮佛敦煌,寫此為別。庚辰八月將望,大千居士張爰。〔21〕在大千打點行裝,準備遠行的時候,張善子完成了在歐美近二年的宣傳和募捐工作,取道香港歸國。10月4日,張善子抵達重慶,各界舉行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儀式,《新華日報》對張善子此行予以高度評價:「畫家張善子先生,於民國廿七年十二月出國,展覽畫品,為國家籌賑宣傳,道經歐美各大城市,備受當地朝野人士之熱烈歡迎,前後歷時將近二年,收穫成績極為美滿。……張氏之行,在國外舉行畫展達一百餘次,義賣畫虎得款十餘萬元,均已先後直接匯交賑濟委員會,作為賑濟難胞之用。張氏且於畫展籌賑之餘,從事國民外交活動,各援華團體之更多藉張氏游美機會,擴大援華制日工作,對於我國國際宣傳影響至巨。」〔22〕10月5 日,張善子給在成都的張大千發來電報,約張大千去重慶相聚。大千也非常想念二哥,無奈赴敦煌日程已定,不便推遲,好在去日不多,便回信相約百日後再聚。可哪知兄弟二人竟再沒能謀面。善子在歐美巡展時,身體便覺不適,歸國後,他不顧疲勞,連日給重慶各界報告,鼓舞人們的抗戰熱情,終於積勞成疾。10月11日患痢疾,治療無效,加之糖尿病複發,「竟於二十日午前十點五十分遽爾溘逝」。消息傳出,「國人於先生,不論識與不識。噩耗傳來,孰不傷慟!」國人給了張善子以很高的評價:「張氏以一藝人,已盡為國宣勞之責,其愛國藝術家之精神,必不泯火,雖死猶生矣。」國民黨元老於右任在輓聯上寫道:名垂宇宙生已忝,氣壯山河筆有神。張治中將軍挽道:載譽他邦畫苑千秋正氣譜,宣勞為國藝人一代大風堂。張善子逝世的報喪電報,輾轉多日,11月上旬才送到張大千手裡。當時他正欲從廣元前往甘肅麥積山。這消息對大千如同五雷轟頂,他涕淚橫流,哀莫能己,星夜返渝奔喪。12月,張大千還未從喪兄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第二次打擊接踵而來:長子心亮在西安醫院因肺結核及喉疾不治逝世,年僅18歲。數月之內,連遭劇變,大千悲慟至極。復又上青城山。張大千應上清宮道人之請,為上清宮的麻姑池繪製了《麻姑仙子像》,他將麻姑畫成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女,衣帶飄舉,雙手緊抱葯臼,鳳眼微微下視,似乎正在為人間送來解憂除病的靈丹妙藥。這其中也寄寓了張大千的美好期望,體現了他當時的心情。不久,張大千再次奔赴敦煌。注釋:〔1 〕〔3 〕〔7 〕〔9 〕〔13〕〔19〕李永翹《張大千年譜》95、96、102 、100 、117 、119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2 〕〔14〕〔17〕〔21〕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325 、325 、326 、327 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4 〕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第105 頁,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10月版。〔5 〕內江市市中區編史修志辦公室編《內江市志》第704 頁,巴蜀書社,1987年10月第1 版。〔6 〕沈葦窗《張善子先生百年誕辰紀念,載香港《大成》雜誌第98期。〔8 〕晏濟元《與張大千先生交往的點滴回憶》,載於《書與畫》1985年第7期。〔10〕包立民編《張大千的藝術》第114 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1986年10月版。〔11〕〔12〕張大千《花卉畫及沒骨法》,1983年4月3日台北《聯合報》。〔15〕苑仲淑《南望何時拜梅丘》,載於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16〕包立民《張大千藝術圈》第66頁,遼寧美術出版社。〔18〕黃君璧《張大千是非常人》,載於1983年香港《大成》雜誌第114 期。〔20〕參見陳國福《周企何與張大千》,載於《龍門陣》1986年第3 期。〔22〕見《張善子昨日抵渝,各團體正籌備歡迎》,載於1940 年10月5日《新華日報》,轉引自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127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第六章 敦煌之行再去敦煌敦煌位於河西走廊西端、黨河下游的綠洲中,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咽喉,當年是進出中國的第一道關卡,因此那裡成了中西經濟文化的第一個交流點,也是佛教由西域東傳時在中國的第一站。這裡有集中了中華民族藝術才華和智慧的大寶庫——敦煌石窟。敦煌石窟是敦煌一帶石窟的總稱。包括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安西榆林窟、東千佛洞及肅北蒙古族自治縣五個廟的石窟等。莫高窟在今甘肅省敦煌市中心東南25公里的鳴沙山東麓的斷崖上,開窟時間較早。關於它的開鑿,有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在1600多年前的一天傍晚,雲遊天下的高僧樂僔和尚肩扛錫杖,在荒無人煙的戈壁古道上跋涉。他又渴又餓又累。當他走到鳴沙山東麓時,忽然眼前一亮,定睛注視,只見對面三危山上金光萬道,千佛一齊顯現。他趕忙拜倒在地,並決定不再向前走,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塊「聖地」,他下決心在此修建佛教道場。樂僔和尚用化募來的錢,募工在懸崖上挖了一個石窟,塑造佛像,觀禪修行。這是公元366年的事。實際上,那些大放金光的「千佛」,是夕陽的餘暉返照三危山犬牙交錯的巉岩,在一個虔誠佛教徒眼裡形成的幻象。那景象,今天有時仍然可以見到。在此後的千百年中,樂僔和尚播下的這粒種子,經過無數能工巧匠、民間藝術家、僧侶信徒的血汗和智慧的澆灌,竟成長為一株稀世奇葩。莫高窟創建後歷經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朝代相繼鑿建。到唐時已有1000餘窟龕,經歷代坍塌毀損,現存洞窟492個,保存歷代彩塑3000多身,壁畫4.5萬餘平方米,唐宋木構窟檐5座。莫高窟開掘在礫岩懸崖上,因礫岩粗糲鬆脆不能雕刻,所以石窟里的主體是泥塑,再施彩繪,使它們五彩繽紛,唯妙唯肖。莫高窟的彩塑經歷了由稚拙到成熟、由發展到極盛到衰落幾個階段。北朝的早期彩塑,較多地仿效西域與印度佛像樣式,後期逐漸漢化,無論形貌、體格或服裝,都出現了漢民族特色。到了唐代,漢民族特色更加濃厚,藝術水平達於頂峰。特別是盛唐彩塑,猶如朵朵怒放的牡丹,飽滿、華貴、完美、自然,望之令人心曠神怡。莫高窟的壁畫內容更是豐富多彩,有佛像、佛經故事、經變故事、神話傳說、供養人、裝飾圖案等等,不僅描寫了幻想的佛國,表現了神秘而歡樂的境界,還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各民族、各階級、各階層的生產勞動和社會生活場景。敦煌是古代中西文化交流的咽喉之地,莫高窟藝術的發展直接受到西域佛教藝術的影響,間接地受到中亞、南亞、西亞特別是印度和阿富汗佛教藝術的影響,除借鑒佛像的造像格式之外,還吸收了人體解剖和明暗暈染等表現技法。總之,莫高窟藝術是在中國儒道思想和藝術傳統基礎上,吸收並融合了外來的佛教思想和佛教藝術營養而創造的具有中國氣派、民族風格和本地色彩的佛教藝術。早在20年代,張大千就曾聽曾農髯、李瑞清講過敦煌的事,後又在滬、寧、平、蘇等地見過一些敦煌的寫經和絹畫,被那古老而精湛的藝術深深吸引,希望能有機會親眼目睹敦煌之盛況。從北平脫險回到四川,在成、渝等地多次聽朋友嚴敬齋、馬文彥介紹敦煌石窟藝術的偉大和輝煌,於是下決心去敦煌一游。1941年5月初,張大千率夫人楊宛君、次子心智再赴敦煌。他們一行3人由成都乘飛機先抵蘭州,等候與重慶中央大學教師孫宗慰會合。會合後,一行人前往青海塔爾寺參觀。塔爾寺位於青海省西寧西南20餘公里的湟中縣,是我國著名的喇嘛教寺院。是喇嘛教黃教創始人宗喀巴的誕生地。「塔爾寺」,藏語稱「拱本」,意為「十萬佛像」。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興建,佔地142000多平方米,由許多宮殿、經堂、佛塔等組成一個藏漢藝術風格相結合的古建築群,布局勻稱,造型美觀,氣勢宏偉。被稱讚為塔爾寺「三絕」的酥油花、繪畫和堆綉,更具有獨特的民族風格和很高的藝術水平。在這裡,張大千結識了昂吉、格朗、三知、小烏才朗和杜傑林切等幾位中青年藏族畫師,並仔細地觀看了他們的繪畫,對他們的繪畫藝術、製作畫布、加工礦質顏料等技術十分敬佩,並決定在敦煌行之後,送心智跟昂吉畫師學藝。從塔爾寺返回蘭州後,一行人便踏上去敦煌的行程。他們沿河西走廊,先到達武威。在這裡,張大千結識了擔任甘肅省參議會副議長的著名書畫家范振緒。范振緒字禹勤,號東雪老人,是清光緒癸卯科進士,以詩、書、畫名噪一時。張大千對比他年長20餘歲的范振緒非常尊敬,稱他為「全國南宗殿後作家」、「老師」、「禹丈」。范也十分敬重張大千,陪同大千參觀了文殊山、西夏碑等名勝古迹,並決定與大千同游敦煌。在武威,經第八戰區東路總指揮魯大昌介紹,張大千還結識了河西走廊駐軍騎兵第五軍軍長馬步青。馬步青答應派兵保護張大千一行人的安全。幾天以後,張大千和范振緒一行人乘坐「羊毛」卡車向西進發。(「羊毛」卡車的得名,據說因為它是用羊毛從蘇聯換來的。)當夜宿張掖,第二日到達酒泉,又包租一輛「羊毛」卡車前往安西。途中經過嘉峪關,雄偉壯觀的景色令眾人讚不絕口。當時的嘉峪關除因自然風蝕受損外,部分被人為破壞,已殘缺不堪。張大千惋惜地對心智說:「前人曾說『一出嘉峪關,兩眼淚不幹,前看戈壁灘,後望鬼門關。』這四句話說出了嘉峪關外是多麼荒涼可怕。……古人在戈壁荒灘上修建這麼雄偉壯觀的建築,可以想像要花費多少心血,要經過多少艱難。他們才是了不起的無名英雄呵!」張大千接著又說:「《西遊記》里的唐僧帶著他的三個徒弟,歷盡千辛萬苦才到西方取經,我們為什麼不在成都好好獃著,也不聽朋友勸告,卻要吃苦到敦煌呢?還不是為了取『經』,不過這是取藝術上的『經』。我們吃的苦比起唐僧可差得遠哩!……要使繪畫藝術不斷得到提高,老呆在家裡是不行的,必須走出來,到艱苦的環境里磨鍊意志,開闊視野,勤奮好學,才能有所收益。」〔1 〕汽車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行駛了一天,黃昏到達安西,住在安西稅務局裡。兩天以後,在范振緒的侄兒——安西稅務局局長范某的陪同下,一行人乘坐騾馬大車前往榆林窟遊覽。榆林窟保存唐代壁畫頗多,且極精美,張大千作《戲擬榆林窟唐人壁畫》,范振緒在上題款贊道:「此大千與余游榆林窟後,見窟中唐畫隨意背臨,神情與壁畫頗肖,足征早人唐賢三味,近世無其匹矣!」〔2 〕6 月底,張大千一行從安西出發,前往敦煌。為了避開初夏戈壁灘上的炎熱,行路都在夜間。月色朦朧,黃沙漫漫,車輪聲緊緊伴著大家,第一天早晨到達疙瘩井,以大葉茶、干饅頭充饑。下午太陽偏西時,人馬繼續西行。第二天早晨到達甜水井。甜水井是個只有10餘戶人家的小村落,生活貧困。村裡只有唯一的一眼水井,名曰「甜水井」。可是井裡的水不僅不甜,而且又苦又咸,只能供牲畜飲用,人吃的水要用毛驢從數十里以外的地方馱。甜水井的蚊子多而大,長足有半寸,叮人兇狠。從甜水井出發,第二日凌晨到達距敦煌縣城40里的四十里鋪。休息到下午5時許出發,終於在晚8 時許抵達敦煌城外,受到敦煌縣章縣長、縣商會張會長、當地駐軍馬步青部的馬團長等人的迎接,住進了當地大商人劉鼎臣家裡。第二天早晨,在章縣長、馬團長等人的陪同下,張大千一行人乘車前往月牙泉、鳴沙山名勝遊覽。第二天、第三天,張大千推掉一切應酬,專心為敦煌各界求畫者作畫。第四天晚7 時許,在章縣長等人的陪同下,大千一行前往莫高窟,晚11時到達了目的地,住宿在下寺。終於到達了日思夜想的莫高窟,張大千興奮不已。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稍事休息,便急切地帶著電筒、蠟燭,開始參觀下寺附近的一個大石窟。其耳洞就是有名的「藏經洞」,在正面牆上彩繪侍女一身,面部豐滿,眉目清秀,服飾線條柔和而有力,一手持杖亭亭立於菩提樹下。張大千對此讚嘆不已,久久不肯離去。返回下寺,張大千對心智說:「聽說這裡有三四百個石窟,我們半天看一個,也要兩百來天。原來打算走馬觀花,往返3 個月,現在看來要下馬觀花了,最少也要半年時間。」〔3 〕張大千決定停留半年。第四天,范振緒返回了武威。為了不影響工作,張大千從來往人較多的下寺搬到了比較安靜的上寺居住。對石窟的考察工作,大千決定先從對石窟的記錄做起。他先沿石窟群畫了一幅石窟分布草圖,再按圖紙給石窟編號。此後,張大千和心智每日提著煤油馬燈,對石窟逐個詳細觀察,對其彩塑、壁畫、題記等一一仔細記錄。孫宗慰則對洞中彩塑進行臨摹。每日清晨進洞,晚間才回,中間只在洞口吃頓午飯,稍事休息。工作繁重,環境艱苦,可張大千卻一絲不苟。他白天進洞工作,晚上還要伏案作畫,以便售出,支付在敦煌的費用,並維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費用。一天,張大千在莫高窟北區洞窟進行調查記錄時,在沙堆里偶然發現了唐代征西將領張君義的一隻斷手,外裹墨跡「告身」,上面記載唐景雲二年(711年),張君義等人奉命西征,屢建戰功,誰知皇帝昏庸無道,竟令責罰,憤怒已極,砍下左手埋入地下,以示抗議。這件遺物非常珍貴,張大千請人做了個木匣,將斷手裝好,後交給敦煌研究所保存。3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在此期間,雖請了竇占彪、李復兩位油工師傅幫助拷貝壁畫畫稿,駐軍馬團長派來的4 名士兵中也有二人留下幫忙,但工作進度仍很慢。9月時,張大千的「記錄工作僅記了四五十個石窟,即便是進行到年底,也就是半年的時間,最多也只能完成四分之一。沒有記完就回成都,豈不半途而廢?」更何況「這次來敦煌一切費用都由自己擔負,長期在敦煌,從經濟上說,只有出,沒有入,不僅在敦煌要用錢,四川家裡一大家人要吃飯。怎麼辦?」〔4 〕經反覆認真的考慮,張大千還是從事業著想,毅然決定在敦煌呆上二年。同時決定改變編號辦法。張大千在起初臨時編號時,把大窟左右兩邊的耳洞也按另一個窟計算編號,這樣就把一個大窟的整體分成了三個窟。再加上編號時,下面一層有的小窟被沙子埋沒,以後清理出來又補編號,顯得有些亂。新的編號方法是按著祁連山來的流水方向,從南往北,由低而高,復由北至南,再上則往複進行。編號前,張大千泡了一大盆經過濾後的石灰,放一些鹽和膠水。由油工竇占彪和李復及心智爬上梯子,用排筆刷石灰長方塊,待石灰於後再由張大千用毛筆書寫號數。張大千對編號工作非常認真,要求極嚴格。他提出:「一、刷石灰方塊不準影響壁畫畫面,梯子要輕靠,搬動要小心;二、方塊要刷得整齊,大小規模雖不用尺量,但要差不多。刷石灰時不要流淌滴水,弄髒石窟牆面,特別要注意不準髒了壁畫;三、必須注意安全,防止事故發生。」〔5 〕他還作了示範。10月5 日,國民黨政府監察院院長、著名書法家于右任和監察院甘寧青監察使、著名書法家高一涵視察河西走廊,來到敦煌。張大千與于右任、高一涵私交頗深,相聚十分高興。當天下午,張大千陪于右任等人參觀莫高窟南頭張氏編號的第20窟。只見該窟畫滿了西夏時朗呆板的小千佛像,洞口甬道兩側壁面因為人為破壞,己與牆壁底層的泥土分離,表面被熏得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但從破壁縫隙處,可以窺見裡面還有圖像:「似為唐代供養佛(人)像,大千先生向右老解釋,右老點頭稱讚說:『噢,這很名貴』,但並未表示一定要拉開壞壁一睹。當時(敦煌)縣府隨行人員,為了使大家儘可能看到底層壁畫的究竟,手拉著上層張開欲裂的壞壁,不慎用力過猛,撕碎脫落,實則亦年久腐蝕之故。」〔6 〕壞壁脫落後,露出裡邊底層高9尺、寬1丈零5 寸的唐代供養人像,有男像4身,女像3身,女像後侍婢9人。這些人物表情慈祥,體型豐滿,工筆重彩,線條流暢,具有濃郁的唐代風格。對於研究唐代服飾、民俗以及唐代的繪畫藝術,具有很大幫助。尤其是由於這次剝壁,人們獲得了一個重大發現,即莫高窟的洞窟壁畫不止一層,許多洞窟曾多次重修,這對於研究敦煌的發展有很重要的作用。但是,令人們始料不及的是,這次剝壁事件,給張大千的工作帶來了困擾。有人因欲求張大千畫未得,便向新聞界指稱張大千任意剝落壁畫,破壞敦煌遺迹。一時間人言噴噴,是非莫辨。直到張大千出國前,風波還沒有平息。1948年11月23日《內江日報》上以顯赫的字體刊登了題為「張大千沉冤待白,聞鶴樓牙字出頭」的文章,稱:縣人張大千近又由上海飛往北平搜購古畫,當地記者詢以甘肅省參議會檢舉伊破壞敦煌壁畫一案,張氏大為憤慨不平。說,今天為國家幹了一種光榮的開發事業,自己耗金錢,受磨難,反及這種結果。不把伯希和、斯坦因當賊人,而把功臣當罪魁。言下不禁感慨萬分,(但據此案已由常書鴻院長解釋冰消矣。)文中說已「解釋冰消」,但題目又稱「沉冤待白」,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當天晚上、張大千親自下廚炒菜,在上寺住所招待于右任和高一涵。席間,大家圍繞著敦煌的保護和研究展開了話題。敦煌是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遺產,但長期以來,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不斷遭到人為的破壞。歷史上,敦煌壁畫遭到人為的嚴重破壞共有三次:「第一次是清朝同治年間,陝甘回民響應太平軍進行反清起義,清朝廷調左宗棠率湘軍前往鎮壓。同治十二年(1873年),清軍佔領肅州(今甘肅酒泉),回民義軍白彥虎部退入敦煌,駐紮莫高窟三個多月,曾與清軍激戰,失敗後西入新疆。第二次是蘇聯十月革命後,部分白俄竄入我國新疆擾亂,民國十年(1921年),五六百名被解除武裝的沙俄士兵被送到敦煌安置,地方人士恐被騷擾,遂轉送到莫高窟居住。這群人在窟內任意設灶挖坑,生火做飯,到處亂挖亂掘,對莫高窟之塑畫、壁彩損壞極多,第二十窟當時即是關押白俄的洞窟之一,長期煙薰火燎,對壁畫摧殘尤甚。第三次是1924年,美國人華爾納用化學方法,以樹膠布粘取壁畫偷走二十餘方,另有已塗藥水,尚未竊走者十數處。此外,敦煌每年農曆四月初八,都要在莫高窟舉行廟會,遊人牲畜,雜居洞中,生火燒香,對壁畫跡有不少損傷。」〔7 〕帝國主義列強也不斷覬覦中國這座藝術寶庫。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莫高窟的一位道士王圓篆發現了久被封閉的藏經洞,內藏從5 世紀至11世紀的古文獻、經卷、畫卷、絲綉達數萬件,文獻中有多種古代民族文字,是了解古代社會歷史、宗教、藝術、民族及東西方交流情況的珍貴資料。王圓篆發現藏經洞後,就將此事呈報給沙州道員,道員呈報給巡撫。但巡撫認為要用車去拉這些東西太麻煩,於是下令就地封存。1908年(清光緒三十四年)春天,在英屬印度政府幹事的匈牙利人斯坦因到敦煌探險,遇到回民薩海伯。薩海伯把藏經洞的事告訴了斯坦因。斯坦因來到莫高窟,僅花了四錠銀子,便隨意挑走了34箱寶物。接著,法國人伯希和、俄國人鄂登堡等強盜也來了,僅伯希和就盜走了一萬五千餘件。而清政府對此不知不問,直到報界披露,才將剩餘的一部分運到京城,在京師圖書館,僅存8000餘件。真令人痛心。談及屈辱的往事,張大千情緒激動,對於右任說:「我張大千是一個小小百姓,只是為了追求藝術事業而四處奔波;你是政府要員,有責任出來為保護我們祖先創造的豐富燦爛的文化遺產說幾句話啊。莫高窟是國寶,給斯坦因、伯希和等外國人明目張胆地偷、搶,把我們國家的國寶一偷就是幾十匹駱駝運到英國等國家的博物館收藏,我作為一個中國百姓,怎不感到羞辱?」他還提出莫高窟必須建立專門的管理機構的建議,希望于右任回到重慶後廣泛宣傳、呼籲,促使莫高窟的管理機構早日建立。〔8 〕于右任也提出成立「敦煌藝術研究院」的設想,並希望張大千主持工作。年底,于右任正式向國民黨中央提案設立敦煌藝術學院。10月7日,于右任一行離開莫高窟,張心智受父命同去青海西寧,到塔爾寺請藏族畫師來年到敦煌參加壁畫臨摹工作。天氣越來越冷,11月的戈壁灘,狂風怒吼,黃沙瀰漫。莫高窟滴水成冰,編號工作進行得愈加艱難。石灰水刷在石窟外面的牆壁上就結成冰,要等待太陽曬幾天才能幹透,再寫上號碼。手凍時只好在火盆上烤一會兒再寫。經過5個多月的努力,到11月底,編號工作終於完成了,共編得309 號。張大千隻編有壁畫和彩塑的洞窟。因此,敦煌490餘洞窟,進入張大千編號的只有309 窟。張大千的編號工作,不但便利了自己的考察工作,同時也為後來的研究者及遊覽者提供了方便。張大千是第一個中國個人為敦煌編號的。由於他的編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影響頗大,被稱為「張氏編號」,英文代號為「C 」。關於莫高窟的編號,最早的是法國人伯希和。在20世紀初,伯希和為了拍攝壁畫照片給莫高窟編號,共編171號,他的編號雜亂無章,毫無系統,完全是按著自己拍照順序而來的。但因他是第一個為莫高窟編號者,所以在世界上也頗有影響,英文代號為「P」。另外很有影響的編號是敦煌文物研究所編得的492 號,英文代號為「A」。目前,國際上通用的編號共有這三家,其中A 號和C號用得最多。莫高窟每個洞口的入口處,除了懸掛文研所的編號外,還保留了C號與P號以供參照。為莫高窟編號,是張大千對敦煌的巨大貢獻之一。11月底,張大千前往榆林窟,臨畫20餘日,至年底,隻身經武威、永登、窯街,前往西寧。到達武威時,張大千曾拜訪河西警備總司令馬步青,請他介紹其兄弟、青海省政府主席馬步芳,對在青海雇請喇嘛畫師給予關照。當時青海有規定,凡本地喇嘛一律不準出省,對有專長的喇嘛控制得更嚴。因此,張大千請喇嘛,必須得到馬步芳的允許。張大千來到西寧,下榻在蒙藏委員會護送班禪活佛回藏的專使行署,張大千的好友、專使趙守鈺熱情地接待了他,並利用自己與馬步芳的關係,幫助張大千辦妥了請喇嘛赴藏事宜。為表示感謝,張大千作《青城瑞翠》圖為趙守鈺祝賀60大壽。1942年1月底,張大千偕子心智前往塔爾寺。在塔爾寺停留的兩個多月中,他經常去拜訪藏族畫師昂吉等人,並向他們學習製作畫布、加工金粉以及磨製各種礦質顏料的方法,還請他們講解佛教故事畫的內容。最讓張大千感興趣的是塔爾寺在春節前後舉行的酥油燈會。酥油燈會每年舉行一次,由藏旅喇嘛中的一百多位能手製作酥油花,正月十五晚上在塔爾寺外面擺出,供人們參觀叩拜。酥油花是用各種顏色染過的酥油塑成佛像、菩薩像以及其他佛教裡面的人物和各種花卉。塑像大小不等,有單個的,也有以十幾個神佛組成一組的佛教故事。無論從內容還是從形式上看,都極豐富多彩。春節前後,蒙、藏、土等兄弟民族身穿節日盛裝從各地專程到塔爾寺朝拜,住在山坡上自己搭的帳篷里。張大千乘此機會帶著本子到處速寫,有時還冒昧地走進帳篷去做「客」,了解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很快就和他們交上了朋友,他還經常送些磚茶、白糖一類的東西給他們。在這段時間裡,張大千積累了大量的反映兄弟民族生活方面的素材,還畫了一批富有大西北特色、特別是富有藏族特色的作品,如《遠眺三危》、《興隆山小景》、《享堂峽》、《藏旅婦女》、《醉舞圖》、《藏犬黑虎》等,收穫不小。張大千還為再去敦煌做了必要的準備。他托朋友在塔爾寺、魯薩爾購買了數以百斤計的石青、石綠、硃砂等礦質顏料。據稱這些顏料都是從西藏運來的,所以價格不低,每斤約30至40銀元。同時還採辦了一批生活必需品。從西寧臨行,馬步芳及部屬紛紛為張大千餞行,張大千也一一以畫作答。3 月,又踏上了西行的旅途。〔9 〕三去敦煌1942年3月上旬,張大千帶著張心智和五名藏族喇嘛畫師昂吉、格朗、三知、小烏才朗和杜傑林切,以及廚師何師傅、勤務員孫好恭共9人,乘坐包租的卡車,從西寧出發,前往敦煌。途經武威,張大千拜望了忘年交范振緒,同時宴請馬步青,對他的幫助表示感謝。同時揮筆為他及其部下作畫留念。離開武威,因汽車拋錨,只好夜宿張掖,第二天抵達酒泉。在酒泉的三天里,張大千受到當地各界人士的盛情款待。張大千理解他們的心情,一共作畫幾十幅,滿足了他們的要求,但也有人例外,酒泉地區的曹專員就異常不滿。據張心智回憶:「父親對求畫者們的要求,只要時間許可,不論職位高低,一視同仁,有求必應。父親給這位專員畫了一塊奇石,石上面有兩隻小鳥,石的後面是墨竹,畫款畫在左上角。這是一幅寫意畫,包括題款只不過半個小時即完成。這位專員拿走後,沒想到第二天又把畫拿來,要求父親在這幅已經完成的畫上多添幾筆。父親對此很惱火,壓住氣說:這幅畫我自己還滿意,請你先放下,以後我給你再畫。但兩天過去,直到離開酒泉,父親沒有給他再畫。並且把那張畫撕了,從此埋下了禍根。」他調職以後,曾向甘肅有關部門反映,說張大千在敦煌破壞、盜竊壁畫,給張大千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麻煩。離開酒泉,張大千們乘車於次日抵達敦煌。幾天以後,張大千在西寧、蘭州採辦的食物、畫具、用品等陸續運到,大約有七十八輛驢車。商人劉鼎臣每過三四天就送一大車生活用品來,解除了後顧之憂。此時,張大千一行連同李、竇二位師傅和駐軍馬團長派的兩名士兵,共13人住在上寺。張大千非常尊重大家不同的生活習慣,吃飯開了三個灶,而且還請人到很遠的牧區為五位畫師買來了酥油和青稞炒麵,盡量為他們的生活提供方便。生活安頓好之後,便開始了緊張的臨摹工作。張大千把人分成三組,自己帶心智、李復、竇占彪、孫好恭為一組,昂吉等三位畫師為一組,這二組人負責臨摹壁畫;三知等兩人為一組,負責加工畫布和礦物顏料。張大千對臨摹壁畫工作非常認真,有著嚴格的要求。他認為,臨摹不是照貓畫虎,而是首先要把臨摹的對象搞清楚。敦煌壁畫大都以人物為主,在臨摹時不僅要表現出人物的形,更重要的是要表達出人物的情,不僅要形似,更要神似。臨摹時要認真觀察,特別是對人物的面部、手腳以及人體其它露出部分,熟讀之後,方能下筆勾線,這樣才能把壁畫中佛像的肅穆端莊、菩薩的慈祥可親、飛天的秀麗活潑、天王、力士的威武雄壯表現出來。在臨摹過程中,張大千一絲不苟,稍有誤差,便要換幅重來。對壁畫的著色也非常慎重,遇有年代久遠變色者,張大千必要參酌同時期作品,考出其原色,再在摹品上著色,以其恢復其原貌。當時在敦煌還有一個西北文物考察團,是于右任從敦煌回去後組織的,一行十餘人,由歷史、考古、美術等各方面專家組成,畫家王子云任團長。他們在敦煌也臨摹了不少壁畫,但是從文物的角度出發,如實臨摹,即壁畫是什麼樣子就畫成什麼樣。而張大千所畫則完全不同,臨摹出的作品,常顯得比壁畫原作更鮮艷、更漂亮。張大千臨摹有一套自己的程序:「先以大幅玻璃紙(透明紙)依壁畫原作勾出線條初稿,各部記下原作顏色,然後將此紙貼在木框綳著的畫布背後,迎著陽光照射,用柳炭條先在畫布上勾出影子,再用墨描,然後依稿上標記,上一至二遍底色,再將畫架抬進窟內,對照原作,看一眼,畫一筆」。〔10〕著色和上線的主要部分由張大千親自動手,次要部分交給他人分繪,最後由張大千審定。每一幅摹品上,除署張大千名字外,都註明合作者姓名,如「番僧某某同畫」、「門人×××同畫」等,這在當時的畫壇上是少見的,反映了張大千對他人勞動的尊重,和對門人的提攜。張大千當時在國內名氣已經很大,但他從不擺架子,平易近人,非常尊重同行,這種事例比比皆是。張大千與篆刻家陳巨來的交往就可證明這一點。張大千自從與陳巨來結交以後,深愛陳巨來的治印風格,常常請陳為其鐫刻。尤其在他成名以後,其所有名章、書齋印幾乎都出自陳手。有一次陳巨來與張大千開玩笑,請他為自己治印一方,張大千堅決不同意,並正色說道:「樣樣事情我都可以替你做,就是不能刻圖章。我替你刻,豈不是變成笑話了。」在石窟里臨摹壁畫,和室內作畫不同,非常艱苦。「特別是臨摹大幅壁畫的上面部分,一手提著煤油馬燈,一手拿著畫筆爬在梯子上,上下仔細觀察壁畫,看清一點,然後在畫布上畫一點,一天上下爬多少次梯子,就很難統計了。」「臨摹到壁畫的底部時,還得鋪著羊毛氈或油布趴在地上勾線、著色,不到一個小時,脖子和手臂酸得抬不起來,只得站起來休息片刻再繼續臨摹。」〔11〕在當時的條件下,工作很辛苦,但張大千從不退縮,而是帶頭去作,早上進洞,晚上出洞,攀懸崖峭壁,登獨木高梯,總是走在前面。一天下來,經常是一身砂土,滿身顏色。他自己也曾說:「我們簡直就跟犯人一樣羅,跑到這裡來受徒刑,而且還是心甘情願!」〔12〕晚上,別人都休息了,張大千還要在燈下作畫到深夜,再托朋友在成都賣出,以維持生計。看到張大千的樣子,子侄、弟子們工作得就更加勤奮,即使有時累得想休息一下,也不好意思,只好咬牙堅持。張大千是個在生活方面頗為講究的人,尤其是精於吃「道」。舊時中國人通常以為作菜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但張大千卻把它視為藝術。他論起吃來,頭頭是道;親臨廚房化理論為實際,則功夫細膩、精道。談到吃,他會告訴你,縮得乾乾的皺巴巴的鮑魚是上好材料,因為那是在活的時候抓到的,所以它感到痛,皺成一團;一般人認為好的漂漂亮亮肥肥厚厚的鮑魚是早就死了的,味道反而差勁。他還旁徵博引,講故事來論述自己的吃「道」。他說,明末清初的名士冒辟疆從北方找來一位廚娘,來時坐三人大轎,跟隨僕從婢女10餘人,來勢不凡。她問冒辟疆:「你要做上席,還是中席?」冒問:「敢問何為上席?何為中席?」廚娘答:「上席需羊300隻,中席需羊200隻。」冒驚問其故,什麼席要用上那麼多隻羊?廚娘說:「珍饌美味,就要用羊嘴那點羊饈,調湯燉菜都要用它取其味。」冒想,用100隻羊的話丟不起人哪,只好說用中席好了。張大千的飲食哲學便是,要「吃」就不要怕貴,要用好材料。他不但講究吃好、喝茶也非同一般人。他最愛鐵觀音,其次是烏龍,平時也喝清茶。他喝的茶,為怕灰塵,沖茶的第一道水要倒掉,沖第二道時,再依次倒入杯中:第一杯要少,第二杯稍多,第三杯再多,嗣後再從最後一杯由少漸多倒回來,這樣每杯的濃淡和份量就均等了。大風堂平日都用扁平的鐵砂壺泡茶,喝茶則用陶土製的棕色茶托、竹綠色小茶碗。喝清茶時,則用白色的杯子,以觀其淡綠的茶色。無論喝多好的茶,張大千也只喝三過便倒掉。這樣一個食不厭精的美食家,卻能在異常艱苦的敦煌呆下去,可見毅力之大,追求之執著。敦煌一年四季都缺乏蔬菜,為了改善伙食,張大千曾率眾人在莫高窟開荒種菜,並請人從蘭州帶藕苗來栽種,但由於氣候等條件不具備,未能成功,為此,張大千畫《荷塘》一幅,題詩並跋道:綠腰紅頰鎖黃娥,凝想菱花灧灧波。自種沙州門外水,可憐腸斷採蓮歌!莫高窟去敦煌東南四十里,白楊夾路,流水繞門,予深愛之。嘗自金城(今蘭州)攜藕根移植於此,待薰風乍發,搖蒲葵扇,行岸曲間,風棠翠蓋,自有江南米夏之勝矣。惜乎不植!悵望清波,輕漣無語,滄浪濯足,情見乎辭。〔13〕張大千和大家的共同努力,使臨摹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三個多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盛夏來臨了。8月,黃凝素攜幼子心澄、楊宛君、六侄張比德以及門人肖建初、劉力上,朋友謝稚柳分別從成都、北平、重慶趕到敦煌。由於人員的增加,工作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規模也越來越大,臨摹的壁畫由幾平方米的局部,發展到幾十平方米的整個一堵牆面,在以後的兩三個月的時間裡,大家工作勤奮,劉力上曾寫道:每日侵晨入洞,從事勾摹,藉暮始歸,書有未完,夜以繼泛。工作姿態不一,或立或坐或居梯上或卧地下,因地制宜。惟仰勾極苦,隆冬之際,勾不行時,氣喘汗出,頭目暈眩,手足搖顫,力不能支,猶不敢告退,因吾師工作較吾輩猶為勤苦,尚孜孜探討,不厭不倦,洵足為我輩軌式模範。……(大家)逐日蓬頭垢面,席卧其間,逍遙竹素,寄情玄豪,不知時日,恍若身置另一世界也。〔14〕書法家沈尹默曾在寫給謝稚柳的信中以詩讚道:左對莫高窟,右倚三危山。萬材葉黃落,老鴉高飛翻。象外意無盡,古洞精靈蟠。面壁復面壁,不離祖師禪。既啟三唐室,更闖六朝關。張謝各運思,顧閻紛筆端。一紙倘寄我,定識非人間。言此心已弛,留滯何時還?〔15〕秋天,敦煌駐軍換防,馬步青部調往青海,在張大千處幫忙的兩名士兵,與大千灑淚而別,大千送二人法市幾百元(當時相當於銀元幾十塊),胡宗南部進駐敦煌,派一個連駐莫高窟,有一個班住進了上寺。一天,從蘭州來了兩名軍官,帶著一群便衣,來到劉鼎臣家,把劉家翻了個底朝上,最後拿出一包大煙,稱是在劉鼎臣房裡搜出來的,遂以販賣大煙罪,將劉銬送到縣法庭關押起來。張大千得知此事,覺得其中必有文章,這劉氏可是自己在敦煌日常生活用品的供應商啊。經陳縣長和駐軍夾團長查問,對方果真是沖著張大千來的,聲稱要以畫換人。大千隻得趕緊作畫,以七、八張畫換回了劉鼎臣,並趕至家中慰問他。劉氏感動異常。冬季來臨,戈壁灘上寒風呼嘯,在莫高扈,取暖就成了大問題。因敦煌不產煤,取暖多用木炭。劉鼎臣為張大千雇了駱駝隊,請民工帶著20多峰駱駝前往200里以外的沙漠,尋找挖掘原始枯木,其往返一趟得七、八天時間,整整運了一個冬天。天寒地凍,在石窟里臨摹壁畫已十分困難,不僅凍手凍腳,顏料也常被凍在畫布上。張大千決定把工作轉向室內進行。他把夏、秋兩季臨摹的大批中、小型單幅畫稿初樣拿出,讓眾人在室內分頭描上畫布,再按初樣上標明的顏色,依次上色、勾線。由於人手多,安排得又較有順序,室內作畫進展很快。尤其張大千,不管工作多麼緊張,他都保持著樂觀的態度。除畫人物五官時,他精力集中,屏息不語外,一般情況下,總是喜歡和周圍的人「擺龍門陣」,天南地北,無所不講,使大家的工作心情非常愉快。一日,天降鵝毛大雪,張大千和眾人同到外面欣賞雪景,發現上寺後面河灘的對岸,有不少藏族牧民在搭帳篷,張大千遂帶著白糖、磚茶前往拜訪,很快與他們交上了朋友,並在短短的二三天內,速寫了一本反映藏民生活、服飾的畫稿,後來作品中的《訓犬圖》、《藏族姐妹》等,都是採用的這些原稿。12月30日,張大千與謝稚柳等人離開莫高窟,前往敦煌西35公里南湖店附近黨河北岸斷崖上的西千佛洞考察。西千佛洞的創建時間晚於莫高窟,現存洞窟20個,計有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時代。洞窟形制與莫高窟相同,塑像多經後代重修。五代彩塑十六羅漢像,為西北地區石窟所不見,可惜的是多已殘損。壁畫題材與莫高窟相同。張大千等人在西千佛洞只居留了3日。由於天氣奇寒,隨行的護送士兵的腳指都被凍掉了。可張大千還是堅持奔走於各石窟之間,從東到西為保存完好或有壁畫殘跡的石窟編號,共編得19窟。張大千是為西千佛洞編號的第一人。1944年1月18日,國民政府行政院通過決議:設立敦煌藝術研究所,隸屬於教育部。同時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聘請高一涵擔任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張大千、張維、王子云、常書鴻、鄭西谷、張庚由、竇景椿等7 人為籌委會委員。春節來臨時候,大千一行清理完成的半成品畫達100 多幅。但張大千並不滿足,他說:「這部分畫畢竟不是成品,還有大量工作要在石窟裡面去做。」認為「我們這次來敦煌臨摹壁畫,具備了三個有利條件:一是人多,力量集中;二是有青海請來的藏族畫師協助工作;三是得到西北各方面的支持,特別是敦煌各界朋友的關照。我們算是一個民間小團體,自費來到這裡工作,仔細想一想,真不容易啊!因此,不能錯過機會,一定要利用這有利的條件和時間,多畫,畫好。否則就辜負了幫助我們的朋友。」〔16〕3月,春寒料峭,但為了抓緊時間,儘力求真,張大千決定再次入洞工作。他把眾人分成三四個小組,集中力量把一個冬天在室內所畫的中、小幅壁畫的半成品,又帶到石窟裡面去一幅一幅地照著壁畫原作核對,補充顏色。從此,臨摹工作又轉向石窟現場。著色完畢,張大千再將人物的面部、手、腳以及服飾等所有的線條,全部勾勒一遍,方算定稿完工。就在他們緊張工作的時候,一天,敦煌縣長陳儒學突然來訪,把甘肅省政府主席谷正倫的一份急電交給張大千,電文如下:張君大千,久留敦煌,中央各方,頗有煩言。敕告張君大千,對於壁畫,勿稍污損,免滋誤會。短短的兩行字,如針一般,刺痛了大千的心。在莫高窟近兩年的時間裡,張大千非常注意對這座巨大藝術寶庫的愛護,在臨摹壁畫的過程中,考慮得非常仔細。他說:「敦煌壁畫遭受了嚴重的破壞,除因年久自然殘蝕剝落外,令人痛心的是有些外國人,特別是斯坦因、伯希和偷愉揭取破壞和盜走了大量的壁畫、塑像以及寫經。而當時政府軟弱,竟不敢追究。」他一再告誡子侄和門人,「我們來臨摹壁畫,務必注意,千萬小心,比如在石窟里搬挪梯子桌凳時,不要碰著牆壁,甩筆時不要把顏色或髒水灑在牆上。這些看起來都是小事,似乎不值得一提,但稍不注意就有破壞玷污壁畫的可能,我們豈不成了歷史的罪人。」「莫高窟是世界藝術寶庫,是我們國家的國寶,卻長期無人管理,當然就談不上保護了。這個責任應該由政府來負。」〔17〕因此,他極力呼籲政府時敦煌加以保護、研究。其後,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正式成立,就有張大千的一份功勞。現在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有人在這個問題上攻擊他,他怎能不氣憤,怎能不心痛!深知張大千為人的陳縣長忙安慰他道:「你們在這兒的情況我最清楚,我已經給你們向谷主席複電了,說的都是老實話,你們不要管這事,儘管安心工作好了。」但張大子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加快工作速度,儘早結束在敦煌的臨摹工作。原因約有四:「一、有了谷正倫的電報,此處不便再留;二、準備的顏料、畫布、紙絹等作畫用品已剩下不多,只夠去榆林窟臨摹部分壁畫使用;三、前曾向馬步芳表示過昂吉等五位喇嘛畫師離青海至多不超過一年半時間,現時日已經迫近;四、在此臨摹耗資巨大,有出無入,現已債台高築,籌款不易。」〔18〕3月22日,張大千渡過了「在敦煌兩年又七個月中最不好過的一天」。清晨,門人劉力上忽聞有人大呼「哈薩(土匪)!哈薩!」急忙喚醒張大千。一個回民來報,說哈薩離此地只有一里多路了。眾人一片緊張。因為兩天前,駐紮在莫高窟的一連士兵開到城裡去參加檢閱,只留下了兩名兵士和數名保安留守。大家經過商議,決定:全體人員進入位置最高的第305號洞窟躲避;請一位喇嘛騎駱駝繞路出去求救;再派一位槍法很準的士兵攜帶手榴彈及步槍入山,放空槍吸引哈薩。這一日槍聲不絕,哈薩圍山不斷射擊。晚上9時,援軍才從城內趕回,立即在莫高窟周圍密布崗哨,巡邏達旦。直至凌晨,哈薩才退去。3月底,常書鴻來到莫高窟,他與大千在保護敦煌的一系列問題上意見頗為一致,結為好友。張大千把張君義將軍的斷手用木匣裝好,還將在敦煌各洞撿到的敦煌遺書碎經殘頁貼在精裝簿上,請常書鴻轉交敦煌藝術研究所。他說:「這些東西都是祖先在敦煌留下的,都是我們國家的寶貝,還是讓它們留在敦煌。」張大千也把自己在敦煌兩年來的調查研究成果留給了常書鴻,這些資料為敦煌藝術研究所提供了研究的基礎。可以說,這也是張大千對保護、研究敦煌藝術作出的貢獻。張大千及子侄、門人和喇嘛畫師夜以繼日地工作,到4月中旬,順利地完成了冬天在室內所畫的100多幅臨摹壁畫中的大部分,這樣張大千等人在莫高窟前後共臨摹了大小200多幅壁畫。4月下旬,張大千一行開始打點行裝。如何把臨摹的壁畫妥善送走是一個難題。因為臨摹品全部是在絲絹和畫布上畫的,所著的顏色多是石青、石綠、硃砂等礦質顏料,要使其在運輸中不受損壞,十分重要。張大千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按照臨摹壁畫的長度和寬度,大致分出幾個不同尺寸的規格,訂做了幾十個長木箱,還有幾十根碗口粗的長木杆當作卷畫的軸,然後把炕上鋪的羊毛氈全部鋪在上寺大院地上,按尺寸先大後小一幅一幅地卷上畫軸,畫幅之間以一層白紙相隔,以防磨擦損壞,每箱裝一卷,每卷有四五幅或十餘幅,有的木箱重達100多斤。忙碌了幾天,才將摹品全部裝好。張大千請劉鼎臣先將畫箱拉至他家保存,待他從榆林窟回來後,再用汽車運到蘭州。就要離開莫高窟了,張大千心裡沉甸甸的,不斷地在各洞里瀏覽,看著那些讓他總也看不夠的佛像、維摩詰像、菩薩像、飛天、帝王……感慨萬千。在這座巨大的繪畫、雕塑藝術博物館裡,需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尤其讓張大千敬佩不已的是沒有留下姓名的壁畫作者,他覺得這些來自民間的畫師,僅憑佛經里講的某一個故事,就能在石窟的牆壁上創造出巨大、複雜而又生動的畫面,他們豐富的想像力和高超的繪畫技巧,足以證明「他們才是真正了不起的畫師」!張大千仔細觀察著,不時地講解著,拿著小本子不斷地記著,他說:「現在儘可能記詳細點。不仔細核對清楚,以後事隔多年遇到疑問,就很難弄清楚,那將是永遠的遺憾。」5月1 日,張大千一行騎乘一隊駱駝,離開莫高窟前往榆林窟。當駝隊將轉過三危山進入一條山溝時,張大千要求駝隊停下,回過頭去久久地凝望遠處的莫高窟,滿懷深情地揮了揮手,輕聲說:「別了,莫高窟!」經過3 天的風餐露宿,張大千一行終於在5月3日晚10時左右抵達了榆林窟。榆林窟俗稱「萬佛峽」,位於甘肅省安西縣城西南約70公里的踏實河兩岸。現存41窟,其中東岸30窟,西岸11窟。建窟年代無文獻可考,依洞窟形制和壁畫判斷,唐、五代、宋代、西夏、元代、清均曾在此建窟。張大千與眾人一起安頓在大佛洞窟前面左右兩側的大空房裡,並用木條、蘆席釘了門窗,以防風沙。5月5 日,臨摹工作正式開始。由於榆林窟地處偏僻,一行人的吃用都是從敦煌帶來的,只能維持一個月,因此必須抓緊時間工作。首先進行的還是編號工作,共編得29窟。為榆林窟編號,張大千是第一人。然後便全力投入到臨摹工作中。榆林窟壁畫的總體水平雖不如莫高窟,但其中也有些精品,尤其是唐代所開石窟的壁畫,造型豐腴,構圖嚴謹,色彩絢麗,線描圓潤瀟洒,象《盧舍那佛》、《西方凈土變》等等,還有西夏時的《水月觀音像》、五代《曹議金夫人李氏像》……。張大千率眾人每日工作十四五個小時以上,比在莫高窟還要辛苦,大家皆「左手持燈,右手秉筆,不一時輒覺手軟,稍憩繼續為之,工作其苦則遠過於千佛洞矣,第淬勵之氣未渝耳!此間較千佛洞尤為荒僻,畫壁亦不逮焉。且居所年久失修,毒蠍集聚,同行者數數被螫,夜眠則蒙頭裹被而卧,醒則又聞狼嚎之聲,凄厲慘聞,雖有戒備,仍令人戰慄無己。」〔19〕可見工作之艱苦。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張大千終於完成了在榆林窟的臨摹計劃,共臨得西夏水月觀音、唐代的吉祥天女、大勢至菩薩以及供養人像等大大小小60餘幅。6月15日,張大千一行離開了榆林窟。臨行,悵然若失的張大千作詩道:摩掌洞窟紀循行,散盡天花佛有情。晏坐小橋聽流水,亂山回首夕陽明。當天夜裡抵達安西縣城。劉鼎臣早已將裝有臨摹敦煌壁畫的木箱全部送到。由於等候直達蘭州的包車,在安西停頓了兩三天,張大千遂用一天的時間作畫酬謝安西的朋友。之後,張大千安排謝稚柳、黃凝素、楊宛君和幼子心澄乘從新疆開往蘭州的轎車先走,第二日便率其餘的十幾人乘坐租用的卡車趕赴蘭州。卡車賓士在茫茫的戈壁灘上,一路順利地通過了酒泉、張掖、武威、永登,還看到了戈壁奇觀「海市蜃樓」。一行人興高采烈。不料在6月23日,汽車行抵河口時出現了麻煩,有兩名軍人聲稱到蘭州有急事,請求搭車。二人見張大千同意,沒吭一聲,便一邊一個站在駕駛室外面的踏板上。車到蘭州,二人便出示軍統證件,命令將車開至暢家巷汽車站進行檢查。車到站後,上來幾名軍統特務檢查行李。正要檢查畫箱的時候,得知消息的高一涵、魯大昌、第八戰區中將參議張高參、甘肅省政府秘書長王漱芳趕到了,他們為大千說情道:「張大千先生是畫家,這些都是他在敦煌臨摹的壁畫,戰區和省政府都可以證明。」可領頭檢查的中校卻冷冰冰地說:「我們就是要檢查壁畫,要免於檢查找組長去吧,他到重慶去了。」又說:「就是谷主席(指當時甘肅省主席谷正倫)來,我們也要檢查!」沒有辦法,張大千怕朋友為難,只好與朋友們先走了。這些人查得很仔細,每隻畫箱,每一卷臨摹的作品都被打開鋪在地上,拉來扯去,使臨摹品受到了損傷。事後,張大千才得知此事是緣於那位沒有得到自己作品的曹專員的告狀,他氣憤地說:「一句惡語不僅能敗壞一個人的名譽,甚至能把一個人置於死地啊!」張大千一行分別在魯大昌、高一涵家下榻後,即命劉力上和張心智護送昂吉等五位喇嘛畫師回塔爾寺,並對他們表示了深切的謝意。為了擴大對敦煌藝術的宣傳,張大千決定在蘭州舉行臨摹敦煌壁畫展,同時舉行個人畫展。經過一個多月的緊張籌備,8月14日,「張大千臨撫敦煌壁畫展覽」在蘭州三青團大禮堂隆重開幕。第八戰區軍政長官朱紹良、第八戰區東路總指揮兼新編十四師師長魯大昌、甘肅省政府主席谷正倫、甘寧青監察使高一涵、甘肅省參議會議長張維等主持開幕式。《西北日報》當日在頭版刊文道:中國繪事,千百年來,六法多門,人物寢絕,宗師不作,一發難維。大千先生近數年間,寄跡敦煌,研治壁畫,黼黻丹青,追風千代,使敦煌石室之名,隱而復彰;六朝隋唐之跡,晦而復顯。……展覽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參觀者達萬人以上。各界人士均認為此次展品實為張大千近年之傑作,「均別具風格,觀者無不飽賞眼福而去。」8月23日,展覽圓滿結束。10月初,張大千一行離開蘭州,踏上了蜀道歸途。臨行、青海朋友送給大千兩隻藏犬,一稱「黑虎」,一稱「丹格爾」,不但體型高大,且身體墨黑,十分可愛。後都曾人張大千之畫。從蘭州出發經天水、漢中、廣元南下。張大千游天水麥積山、廣元千佛崖等名勝,11月抵達成都,敦煌之行結束。三載破壁張大千敦煌之行,從1941年5月初離開成都,至1943年11月再回成都,歷時長達兩年零七個月。在此期間,張大千不但給莫高窟、榆林窟、西千佛洞等石窟編號記錄,寫成一部長達20餘萬字的學術研究著作《敦煌石室記》(初稿),還臨摹了十六國、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各朝的敦煌壁畫276 幅。為此,張大千也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出售了大量的繪畫;還賣掉了許多精心收藏的古代書畫珍品;舉債達5000兩黃金。為了敦煌藝術,張大千還付出了極大的努力與無數的心血。去敦煌之時,張大千滿面紅光、一頭烏髮;而歸來時,年僅45歲的張大千卻老了許多,頭髮與鬍鬚中已夾雜有不少銀絲!那麼,作為在藝術上已頗有成就的一個畫家,張大千為什麼要捨棄比較優裕的生活條件,不避艱辛,投荒面壁呢?林思進在《大風堂臨摹敦煌壁畫集序》中的一段話大約可以解釋:吾友張君大千,夙負振畸,究心絢素,名高海內,無暇拙言。共平生所覯宋元法畫至伙,顧猶未足,更思探月窟,問玄珠,乃裹糧具扉,西邁嘉峪,稅駕瓜沙。……間特告余,此不徒吾國六法藝事之所祖,固將以證史闕,稽古制。而當時四夷慕化,取效中州,其衣冠文物,流行於今之歐西新世者何限。吾所以勤力為此者,意則在斯。由此可見,張大千的動機和目的是為了窮探六法的根源,追尋他夢寐以求的六朝隋唐真跡。兩年多的潛心研究,張大千對敦煌石窟的發展、藝術風格的演變等作了較細緻的分析,對於敦煌各代畫跡的演變得失,洞察極深。張大千認為,敦煌石窟藝術,和當時的政治、經濟以及佛教的盛衰是分不開的。敦煌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是通往西域的重鎮,隨著中國社會政治、經濟的發展,佛教也得到發展,因而這裡的石窟藝術也隨之繁榮起來。五代宋明以後,中原政權對西域的統治漸衰,本地區的變亂漸繁,絲綢之路漸塞,佛教信仰漸疏,以後海上絲綢之路開通,敦煌的政治和經濟文化的中心地位逐漸喪失,開窟的活動也就愈來愈少了。到了清代末朝,道教盛行於玉門關外,莫高窟這個佛窟成了道士的樂園,大批宗教文物被西方的冒險家盜走,成為外國博物館的稀世珍寶,令國人痛心疾首。張大千說:大千流連畫選,傾慕古人,自宋元以來真跡,其播於人間者,嘗窺其什九矣。欲求所六朝隋唐之作,世且笑為誕妄。獨石室畫壁,簡冊所不載,往哲所未聞,千堵丹青,遁光奠曜,靈蹤既閟,頹波愈騰,盛衰之理,吁乎極矣!今者何幸,遍觀所遺,上自元魏,下迄西夏,綿歷萬,傑構紛如,實六法之神皋,先民之榘矱。原其飈流,固堪略論:兩魏疏冷,林野氣多;隋風拙厚,竅奧漸啟;馴至有唐一代,則磅薄萬物,洋洋乎集大成矣;五代宋初,躡步晚唐,跡漸蕪近,亦世事之多故,人才之有窮也;西夏諸作,雖刻劃極鈍,頗不屑踏陳跡,然以較魏唐,則勢在強弩矣。〔20〕張大千對敦煌的研究非常細緻,他曾仔細探索過壁畫變色的原因。在敦煌壁畫中,北魏和西魏時期的人物,面龐和軀體上的顏色,大部是黑色或灰色的,再加上形體結構勾勒著粗獷的線條,讓人見後頗覺奇怪。張大千經過細心的考證認為,北魏的壁畫,當新著的時候,並不是這種樣子。變黑了的部分是一千多年來,風化剝蝕,受到潮濕,顏色起了化學作用,這是因為當時採用的顏料不同。變黑的部分,是用銀硃調配的,由於銀硃是用汞泡製,所以容易變黑。形成黑、灰或淺灰的現象,是由於白粉兌人的多少不等,從而導致了黑與灰的不同結果。原赭色部分,或因被沙土埋沒,或因氣候適宜,所以赭色保持了下來。張大千在敦煌除了進行編號工作外,最重要的工作是臨摹。張大千臨畫的方法,是以透過現象恢復原狀為目的。凡現狀有變色或破損處,儘可能推測其本來面貌,行筆著色雖有所損益,但仍忠實於原畫的精神。當時有人反對他的復原臨摹法,說他太多主觀,不夠客觀。其實他們沒有理解張大千臨畫的目的,是在於學習古人的造型設色和用筆的方法。事實證明,張大千這一方法是成功的。敦煌之行,是張大千藝術道路上的一個關鍵轉折點。自此,他的畫風大變,山水畫由以前的清新澹泊變為宏大廣闊,大面積運用積黑、破墨、積色之法,喜用復筆重色,把水墨和青綠融合一體,豐厚濃重。他更注意將線條色彩並重的技巧與作品的意境相結合。其人物畫的創作也達到了頂峰。人物勾勒縱逸,個性突出,尤其仕女畫,由早年的清麗雅逸,變為行筆敦厚,富麗堂皇,衣褶用筆就吸取了唐宋壁畫的各種技法。張大千繪畫藝術的個人風格,早在三十歲前後已逐漸形成,可是他認為不夠。在深入生活的同時,仍然不斷汲取古人和今人的優點,在藝術道路上繼續探索前進,這時他以學習石濤、八大、石谿、青藤、白陽、漸江、老蓮為主,兼學明代四家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以及董其昌、趙孟頫。30歲以後,他上溯宋元諸家,以王蒙、吳鎮、牧溪、李公麟、董源、巨然等為主,兼學南宋李、劉、馬、夏。及至敦煌,正當他精力最為旺盛的時候。此時的張大千,對於宋元明清繪畫,以及存留下來的名跡,幾乎閱讀臨摹殆近,現在驟見數以千計的三唐六代之精英,佛法諸天之神變,光彩奪目,前所未有。他為壁畫宏偉的氣勢、嚴謹的結構、生動、富麗、多姿的畫面所感動,他夜以繼日地臨摹、研究,終於將隋唐人在藝術上取得的成就,收入自己的筆底,使得自己的作品,氣勢更加堅實雄偉,色彩更加富麗多變,畫風為之一新。在傳統技法的運用上,也有了許多突破。他把工筆與寫意同時並用,使畫面顯得輕鬆典雅生動;勾勒與沒骨結合,青綠畫加黑墨重筆,金碧與潑墨同時運用……,取得了良好的藝術效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人物畫。張大千的人物畫最早見於1936年南京的一次畫展,一幅《三十歲自畫像》,一幅《竹間高士圖》,似乎是石濤點景人物的放大。此後他致力於唐寅的白描水墨仕女,對人物神情姿態和衣紋轉折進行研究,畫法有所提高。在敦煌長達三年的時間裡,他埋頭研究北魏、隋唐的人物畫,1941年將初步臨得的20餘幅作品送到成都,舉行「西行紀游畫展」,有人認為敦煌壁畫是水陸道場工匠畫,庸俗不堪,畫家沾此氣息便走入魔道,為大千惋惜。而張大千立場堅定,對這種淺薄之見置之不理。他認真研究歷代人物畫的發展,從北魏、西魏直至元代。研究不同時期的人物造型、服飾紋樣,線描變化,色彩調配。經過這樣的研究,他的人物畫創作有了長足的進步。敦煌佛教藝術形象的世俗化,以及在供養人和經變故事中體現出的社會生活形象,使張大千大受啟發。他從程式概念的造型中解放出來,不僅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原有水平,而且開創了古裝人物畫面向現實反映時代的風貌。《醉舞圖》、《掣龍圖》便是例證。《醉舞圖》是張大千1942年上元節,在青海魯沙爾觀看藏族少女跳酥油舞后畫的。他用工筆重彩的方法表現濃裝艷抹的少女,少女在畫上翩翩起舞。金尊一曲,柳眼半眯,羅帶系腰,隨風飄舞。《掣龍圖》圖中畫的是一位健壯的藏族少女,頭戴狐皮帽,身穿普魯服,手牽巨犬,名曰膽格。狐皮帽,用赭黃蘸色,將筆劈開,順勢披毛,由外及里,逐漸加成,毛色茸茸,有輕柔鬆軟的感覺。衣服是用硃砂染制而成,飄帶勾以金線,色彩濃郁而不火。巨龐體壯而肥,形如獅子。毛以濃墨渲染而成,色澤烏黑而起絨。整個畫面色彩沉著而艷麗,一看便知是受敦煌壁畫的影響,但又是現代生活中的一角。在此以前,去敦煌前,張大千畫仕女是以淡彩為主,略施重色。自去敦煌後,則以重彩為主,線描以蘭葉描轉變為蒪菜描和鐵線描。形態亦顯雍容華貴,有唐代遺風。服式雖是緊衣窄袖,而人物表情卻是摩登少女。這也是張大千的人物畫能獨具個性化的所在,也是他的作品深受大多數人喜愛的原因之一。應該如何評價張大千的敦煌之行呢?1943年8月14 日,《西北日報》記者以《記敦煌壁畫——看張大千畫展》為題,對張大千的敦煌之行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近年以來,畫家張大千先生,不避艱辛,不辭辛勞,遠去敦煌千佛洞,潛心臨撫壁畫,朝夕與畫像相對,並將壁畫重新編號,苦心整理,其對中國古代藝術之保護與傳播,實有偉大貢獻。……看了這次張先生的畫展,西北的人士將更看重千佛洞的藝術價值,將更加深對敦煌的認識,對於國內史學界、藝術界也無異注射了一針『興奮劑』。這二十一幅壁畫的宣傳力量,比二十萬言的宣傳文字還有效。從今而後,中國的這一個國寶,再也不會被人輕輕易易地摧毀了!」〔21〕我國敦煌學的倡導者陳寅恪則評價說;敦煌學,今日文化學術研究之主流也。自敦煌寶藏發見以來,吾國人研究此歷劫僅存之國寶者,止局於文籍之考證,至藝術方面,則猶有待。大千先生臨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畫,介紹於世人,使得窺見此國寶之一斑,其成績固已超出以前研究之範圍,何況其天才特具,雖是臨摹之本,兼有創造之功,實能於吾民族藝術上別闢一新境界,其為「敦煌學」領域中不朽之盛事,更無論矣!〔22〕著名畫家葉淺予則說:作為一個在藝術上已有很大成就的畫家,為了追尋六朝隋唐遺迹,不避艱辛,投荒面壁將近三載,去完成只有國家財力才能做到的事,他的大膽行動已超出了個人做學問的範圍。儘管後來國家組織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為保護石窟和藝術研究作了大量工作,但不能不承認張大千在這個事業上富於想像力的貢獻及其先行者的地位。〔23〕張大千對敦煌所作的貢獻,人們是不會忘記的。注釋:〔1 〕〔3 〕〔4 〕〔5 〕〔8 〕〔11〕〔16〕〔17〕張心智《張大千敦煌行》,載於寧夏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2 〕馬耀南《張大千與范振緒老畫帥的珍貴友誼》,1983年4月16日《團結報》。〔6 〕竇景春《張大千先生與敦煌》,載於《張大千先生紀念冊》第472、473頁,轉引自李永翹《張大千年譜》。〔7 〕〔10〕〔13〕〔18〕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145 、152 、153 、164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9 〕張大千再去敦煌的經過,參見張心智《張大千敦煌行》。〔12〕李永翹《敦煌老人憶大千》,載於寧夏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14〕〔19〕劉力上《漠高窟榆林窟巡禮》,載於1944年1月31日《新新新聞》,轉引自李永翹《張大千年譜》。〔15〕鄭重《畫家、理論家謝稚柳》,載於《朵雲》第7 集第141 頁。〔20〕〔23〕葉淺予《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畫冊序》,載於四川省博物館編輯《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21〕《西北日報》1943年8月14日第3 版。〔22〕陳寅恪《觀大千臨摹敦煌壁畫之所感》。第七章 展示新作聲名大震1944年,張大千46歲。經過緊張的整理、準備工作,「張大幹臨摹敦煌壁畫展覽」於1月25日,在成都提督西街豫康銀行大樓正式隆重開幕。展前的幾天,成都的《新新新聞》報、《成都快報》就刊登了此消息,並發表長篇專訪文章。以《張大千談敦煌石室》、《(張大千)話說敦煌為題》介紹張大千去敦煌的經過及其對敦煌的評價,稱敦煌彩塑「極自然之美,毫無做作,肌肉畢呈,栩栩如生」,壁畫「在歷史上之價值更足珍貴,不僅有其美術價值而已」,所以「敦煌文化,不僅為中國文化,且為世界文化!」,還盛讚張大千敦煌之行為「偉大之工作,學術上之盛事!」1月25日是農曆正月初一,但參觀的人們絡繹不絕,十分踴躍。此次展覽共展出張大千臨摹的敦煌壁畫44幅。對敦煌彩塑、壁畫的巨幅攝影22幅,張大千為展覽親自撰寫了序言:河煌久客,乍返成都,舊雨相逢,奇觀共詫,舉石室之繪事,方海客以談瀛。蓋大千平生流連畫選,傾慕古人,自宋元以來真跡,其播於人間者,嘗窺見什九矣。欲求所謂六朝隋唐之作,世且笑為誕妄。獨石室畫壁,簡籍所不載,往哲所未聞,千堵丹青,遯光莫曜,靈蹤既閟,頹波愈騰,盛衰之理,吁其極矣!今者何幸,遍觀所遺,上自元魏,下迄西夏,綿歷千祀,傑構紛如,實六法之神皋,先民之榘榘。原其飈流,固堪略論,兩魏疏冷,林野氣多;隋風拙厚,竅奧漸啟;馴至有唐一代,則磅礴萬物,洋洋乎集大成矣!五代、宋初,躡步晚唐,跡漸蕪近,亦世事之多故,人才之有窮也。西夏諸作,雖刻劃板鈍,頗不屑踏陳跡,然以較魏、唐,則勢在強弩也。大千磅礴坐卧其下者,幾及三載,燃指握管,目營手追,其間門人子侄,番僧匠吏,各佐厥事,祁寒盛暑,勞苦相勉。計所程獲,都凡巨細得百有餘幅,知舊朋好,往往迫促求觀,而匆遽間,尚有整修未盡者。茲特先將臨撫石室及榆林窟四十餘幅,暫事陳列,以付群公先睹。他日稍暇,當再盡出其所作,俾吾國二千年來畫苑藝林,瑰瑋奇寶,得稍流佈於人間;而欲知宗流派別之正者,亦屹然當有所歸!癸未嘉平,大千張愛並識於大風堂。展覽獲得了極大成功,雖門票高達50元一張,但「連日前往參觀人士,異常踴躍,莫不嘆為觀止雲」,致使結束時間不得不從31日推遲到2月4日。為配合展覽,張大千交由西南印書局出版了《大風堂臨摹敦煌壁畫第一集》,收臨摹敦煌圖片40幅,四川著名學者、當時成都少城圖書館館長林思進為該畫冊作序。2月14日,由四川美術協會主辦,出版了《張大千臨撫敦煌壁畫展覽特刊》,收有林山腴「大風堂臨摹敦煌壁畫第一集序言」、羅文漠「敦煌壁畫之藝術價值」、周太玄「觀大千臨敦煌千佛洞壁畫感言」、謝無量「題大千臨撫敦煌壁畫展覽四絕」、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序」等文章。張大千從敦煌返回不久,就率門人及子侄對大風堂多年收藏的歷代名畫編目,詳記各畫尺寸及題詠,共約二百件,準備公展。3月15日,「張大千收藏古書畫展覽」在成都祠堂街四川美術協會內開幕。這次展覽由四川美術協會主辦,共展出張大千收藏的唐、宋、元、明、清各代作品計170餘件,其中有巨然、蘇東坡、趙子昂、黃公望、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陳老蓮、八大山人、石濤等名家的作品。展覽共進行了6天,觀眾如雲。作品之精令收藏界、美術界人士驚嘆。馮若飛以「富可敵國,貧無立錐」八個字贈張大千。張大千觀後又加了八個字:「一身是債,滿架皆寶」。是啊,在收藏方面,張大千的確是「富可敵國」。為了收藏,張大千確實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氣。他一生酷愛收購名古畫,只要有他愛上的真跡,總是一擲千金,甚至借債也無所顧惜,所以他自題「一身是債,滿架皆寶」。但是張大千與一般的收藏家不同,他收藏畫是為了畫畫,對名跡他願意「相隨無別離」;同時,為了畫畫,他也可以賣畫,因此他又一方印上刻有「別時容易」四個字。可見其對藝術追求之執著。此次展覽之後,為了償還敦煌之行欠下的巨債,張大千不得不忍痛賣掉了部分珍藏品。3月25日,全國美術節,張大千在四川省美術協會舉行的慶祝首屆美術節紀念大會上發言,呼籲美術界同仁在抗戰期間,一起為促進新中國的文藝復興而努力,並提議「請(省美協)會員捐作品展覽醵資,籌建(四川)美術大廈」,大會一致通過。同一天,在重慶召開的全國美術會第七屆年會上,張大千與徐悲鴻、吳作人、黃君壁、高劍文、林風眠、傅抱石等31人當選為中華全國美術會理事。5月19日,教育部主辦「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在重慶舉行。後又接連在蘭州、成都、重慶進行,在內地掀起了一股「敦煌熱」,不但使人們了解了祖國優秀的文化遺產,也影響了一批藝術院校的學生及美術工作者,通過張大千,他們對燦爛、輝煌的敦煌藝術產生了熱愛,走上了發掘、整理、研究敦煌藝術的道路。從敦煌回來以後,張大千常住青城山。他依舊住在上清宮,並在上清宮周圍栽種了最喜愛的梅花,還放養了10餘只紅爪玉嘴鴉,這是他特意從甘肅天水帶回來的。在這裡,張大千又恢復了往日讀書、作畫、遊覽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即起,手拿畫板和畫架,走上山巒,迎著朝霞寫生畫畫,青城山在他的眼中永遠是美的,是他百畫不厭的題材。8月8日,這一天立秋,張大千在上清宮作《紅葉小鳥圖》,題詩並跋:槲村雙猿易元吉,梨花鳩子云溪翁。解道青城好顏色,玉山照耀曉霞紅。坐第一峰亭子,東觀日出,西望雪山,郁為雙絕,漫以此畫代之弘公。又記:青城槲葉未霜先紅,爛若朝霞,以予所養白玉鳩立於枝頭,粉光霞彩相映,帶如觀滕昌佑畫圖。惜(高)嶺梅未來為我寫真,拈筆記此,有愧傳神。甲申立秋,大千張愛。〔1 〕12月,張大千在成都舉行近作展,其中最受人讚賞的是四幅彩繪工筆仕女,即《按樂圖》、《春燈圖》、《採蓮圖》、《讀書圖》,據說這四幅作品是張大千在成都郊區一個廟裡畫的。當時他因與夫人吵架,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來到這個小廟閉門用功數日,畫出了這四幅優美之作。1945年1月,由張大千題籤的《新藝》月刊在成都創刊,郭沫若、徐悲鴻、張大千、朱光潛、宗白華等70人被聘為該刊特約撰稿人。4月,《新藝》第一卷第三、第四期合刊出版,刊登了覺元寫的《一年來成都所見的畫展藝壇檢討特輯之一》一文,文章盛讚了大千的敦煌之行。在談到張大千的繪畫藝術時,該文稱其為「國畫摹擬的舊派的代表」,並論道:「即以摹擬而論,其中亦有高下之別,也屬必然的結果,興奮的人每以此讚賞大千,趨新的人又以此毀詆他不已。我們平情而論,他刻意師古的成就可與清初的王翚抗衡。從前王時敏西盧畫跋說:『邇來畫道衰微,古法漸湮,乃有石谷起而振之,凡唐宋元明諸名家,無不摹仿畢肖,無論位置蹊徑,宛然古人,筆墨神韻,一一尋真,且仿某家則全似某家,不雜一他筆,使非題款,雖善鑒者不能辨,尤前此所未有也。』時敏這句話,可以完全借來轉贈大千,而且大千『仿某家』,不獨畫面『全似』,並且『題款』也能亂真,真使『雖善鑒者不能辨,尤前此所未有』。……石谷開清代三百年畫風的先聲,大千繼起,為這派畫風作一個結束,真是先後輝映。石谷以後,不可無大千;大千以後,不必再有石谷了。(大千)他畢生工力所注,即在摹擬,則極其能事,自然不能超越前人,出其範圍以外。對於他所自作的現代仕女,雖頭上捲髮如雲,腳上著高跟革履,仍然如俗語所說:『是個老摩登』,這尚何足為怪。至於他偶有小疵,如仿石濤的墨荷之類,更不能以『一眚掩大德』了!」〔2 〕這反映了當時一些人對張大千繪畫的看法。6月中旬,葉淺予偕夫人戴愛蓮訪印歸來,開始嘗試用中國畫的筆墨來畫速寫,於是來到成都張大千家住下,向他學習中國畫的筆墨技法,同時在成都等攝影家莊學本,並約張大千同去西康遊覽。葉淺予與張大千相識於30年代初,其後時有交往。交往時間最長、獲益最大,就要數這次了。這一次,二人朝夕相處了三個月,談論畫理,切磋畫技。葉淺予幾乎天天觀大千作畫,在中國畫的造型要旨和筆墨技法方面得益甚多。而張大千則對葉淺予用中國筆墨畫印度人物頗感興趣,曾以葉淺予所作兩幅印度舞姿為藍本,用自己的筆法仿製了兩幅。一天,張大千在成都昭覺寺以四張丈二大紙,用了一天時間畫了一堂荷塘通景大屏。葉淺予「見此氣派,見此神速」,不禁大為吃驚,於是用自己的漫畫筆法,畫了一幅漫畫,題為《丈二通景》,記錄當時的情景。後來又連續畫了《大畫案》、《唐美人》、《起稿》、《鬍子畫鬍子》、《聚精會神》等一共六幅,贈給張大千。這一組漫畫以誇張的手法,極生動地刻畫了張大千平日的藝術生活,可謂「形神兼備,妙趣橫生」。大千對此圖非常喜愛,題名《遊戲神通》,1948年交由榮寶齋複印成套。謝稚柳曾在《丈二通景》上題道:「大千伏地寫蓮花丈二通景屏,其左持水盂者,為其女子子拾得,右鞠躬捧硯者,其男子子羅羅,袖手旁觀者昭覺寺方丈定慧,張目決眥、兩手插褲袋則製圖者葉淺予也。」張大千還請馮若飛為這組漫畫配詩。馮若飛在《丈二通景》上題:「丈二通景,荷花萬頃,不忍池中捉大魚,太華峰頭看玉井。」在《大畫案》上題:「大畫案,大無外,大鬍子,小若芥,通用無礙大自在。」在《唐美人》上題:「唐美人,姿態好,羨君于思毛滿身,猶事便娟摹窈窕。」在《鬍子畫鬍子》上題:「美髯公,絡腮鬍,三尺畫,六尺軀,以胡較畫知何如?」在《聚精會神》上題:「聚精會神,用志不紛,含毫邈然,吃墨水幾升!」在《起稿》上題:「起稿起稿,以袖為掃,柳炭一除,美人畫好,淺予旁觀應絕倒。」為人風趣豪爽的張大千,常以此圖與朋友共賞為樂。1945年8月14日,中國人民永遠難忘的日子。經過8年艱苦卓絕的鬥爭,中國人民終於打敗了日本侵略者,取得了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舉國一片歡騰,鞭炮聲、鑼鼓聲響徹雲天。在收音機里得知這一消息後,張大千欣喜若狂,在家裡大擺宴席,與家人、弟子舉杯同慶。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揮毫潑墨,畫下了《喜浪搖荷圖》,只見荷葉如卷怒濤,蓮梗屹立,芙蓉怒放,滿紙豪情。他還在上面題詩道:夫喜收京杜老狂,笑嗤胡虜漫披猖。眼前不忍池頭水,看洗紅妝解珮裳。乙酉八月十日,倭寇歸降,舉國狂歡,祉佈道兄見訪昭覺寺,為寫此留念。不忍池在東京,為賞荷最勝處也。愛記。〔3 〕10月中旬,張大千在成都舉行近作展,全部展品很快被訂購一空,其中《水月觀音像》還引起了一場爭畫風波。這幅作品臨自安西榆林窟,畫上觀音姿態優美,神態安祥,畫面色彩鮮艷,光輝耀目,令觀者目不暇給。於是達宮貴人、收藏家、大商人紛紛爭出巨金,各方相持不下,最後只好由省政府主席張群定守,賣給了新都縣,放置在寶光寺內,風波才算平息。這幅畫當時的價格是100石米(一石米賣一萬元)。11月,張大千乘飛機飛抵北平,與四哥文修相聚。被戰火分離了7年,兄弟相見,把臂相望,唏噓再三。張大千決定在北平買一處房屋。他看中了索價500兩黃金的一處清王府,交付了定金。但最終還是未能成交,原因是張大千看中了一幅畫。一天,張大千照例又去琉璃廠看畫,突然,他眼睛一亮,盯住了一幅畫:《韓熙載夜宴圖》。此圖系五代顧閎中所畫,是中國古代人物畫的代表作之一。全卷分為「聽樂」、「觀舞」、「歇息」、「清吹」和「散宴」五個部分。各段以屏風等相間隔,前後既連續又各自獨立,表現為時間順序中展開的事件。主人公韓熙載的性格與心理刻畫極為深入,超然自適、氣度軒然,卻又鬱郁沉悶,這不僅顯示了畫家驚人的觀察力,也顯示了他對主人公命運與思想矛盾的深刻理解,畫家的寫實技巧和再現能力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全圖工整精細,設色絢麗清雅而又沉著。各種人物、各式服裝的線描,有粗細、輕重、徐緩的變化,流暢但不飄浮,轉折舒坦、風格雅正。張大千「觀後為之狂喜,覺得非買不可。可是該卷售價奇昂(亦要黃金500 兩),房子與古畫既然不能兼得,經過數日考慮,終將顧卷買下。」〔4 〕張大千視此畫為至寶,始終隨身攜帶,從不輕易示人,並專門刻了一方印:「東西南北只有相隨無別離」。錢都用來買畫了,買房之事只好擱置,仍寓居頤和園。此後,張大千又耗巨資購得五代畫家董源真跡《江堤晚景圖》,驚喜之餘,在畫上題道:八年前,予客故都時,曾見此董元雙幅畫。自南北淪陷,予間關歸蜀。敷年來,每與人道此,咨嗟嘆賞,不能自己。去秋東虜瓦解,我受降於南京,其冬予得重履故都,亟亟謀睹此圖。經二閱月,始獲藏於大風堂中,勞神結想,慰此遐年,謝太傅折屐良喻其懷。米元章嘗論,董元畫天真爛漫,平淡多奇,唐無此品在畢宏上。今世欲論南宗,荊關不可復見,遑論輞川,惟此董元為稀世寶。予尚有淡設色湖山欲雨圖,亦雙幅,與此可謂延津之合,並為大風堂瓊壁也。丙戌二月既望,昆明湖上雪復書,蜀人張大千愛。與此同時,張大千還收購了宋代《溪山無盡圖》、北宋張即之大字書法《杜律二首》、宋人《群馬圖》、元代錢選《明妃上馬圖》、元代姚廷美《有餘閑圖》、元周砥《銅官秋色圖》、明代沈周《臨銅官秋色圖》等珍貴的古代名人字畫。為此,他不但用盡了自己在北平舉行畫展的所得,還再次舉債,向朋友們籌措了巨款。2月,張大千與四哥張文修及四嫂返回重慶,旋即赴成都,住在嚴谷聲處,作畫會友,客中也不寂寞。8月,張大千與夫人及四哥文修、子保羅、女心瑞、學生何海霞,肖建初、王永年、胡夢痕、川劇名演員周企何等一行20餘人登峨眉山。這是張大千第三次游峨眉了。《峨眉郡志》曾載:「雲鬘凝翠,鬒黛遙妝,真如螓首峨眉,細而長,美而艷也,故名峨眉山。」峨眉以其疊翠的峰巒、磅礴的雲海、迷人的日出令張大千百觀不倦、百畫不厭。這一次遊覽,歷時一月有餘,遍登峨眉各山,一路遊覽一路畫,白天帶學生四處觀景寫生,晚上燈下與眾人論畫理畫法。他認為,一個畫家,必須對繪畫對象有深厚的感情,要對山水人物不斷深入地進行研究、寫生,遊歷非常重要,「遊歷不但是繪畫資料的源泉,並且可以窺探宇宙萬物的全貌,養成寬闊的心胸,所以行萬里路是必需的。」〔5 〕在具體的表現上,他說中國畫的山水不同於西方摹擬自然的方式,而要求有山林之氣,表現山林的特徵,比如華山要突出一個險字;黃山突出一個奇字;衡山羅浮,草木蓊翳,突出一個厚字:青城突出幽;峨眉突出秀;劍閣突出雄。總之,要從共性中求個性,把握住個性,才能有獨特的面貌。他反覆告誡學生,要作畫有9 個字不能忘,即:「師古人,師造化,求獨創」。張大千以峨眉為題材,畫過多幅作品。他曾為周企何畫過大幅山水畫《峨眉全景》,該圖氣勢雄偉,於千岩萬壑之中,點出峨眉金頂、千佛頂、金剛台等勝景,山石寺廟皆用金粉勾勒,不僅雍容華貴,更覺雲蒸霞蔚,山泉奔鳴。上題「五嶽歸來咨坐卧,忽驚神秀在西方」,非胸中有丘壑,無以成此大手筆。游峨眉歸來,張大幹便受到上海友人邀請,10月赴滬舉行畫展,取得了極大成功。上海報界盛讚張大千「丹青妙筆奪天工」的同時,上海畫界亦流傳出「欲向詩中尋李白,先從畫里識張愛」的詩句,將大千比作「畫中李白」。為張大千這次畫展的成功,篆刻家陳巨來著實是大忙了一陣。張大千有一個習慣,每隔5年,就將所用的名章全部換過,不僅是為了一新面目,也防有人仿製假畫,魚目混珠。這次到上海舉辦畫展,攜來的畫幅較多,大都沒有鈐上印章,囑託陳巨來在15天內趕刻60方印章,以應急需。陳巨來通宵奏刀,日夜趕製,終於在兩周之內刻竣。這60方印全是象牙佳料,其中刻有元朱文、宋滿白等多種印文,張大千觀後非常滿意,允諾陳巨來今後索畫,概不取酬。張大千在上海住在李秋君家,新朋舊友經常相聚,張大千常親自下廚做菜待客,尤喜烹魚調羹助興。12月,以重金購得董源《瀟湘圖》。《瀟湘圖》是董源的代表作,畫面上寬而平靜的江水,平遠而起伏連綿的山巒,草木蔥蘢,洲渚交橫,江上漁人張網,一片江南風光。此圖為水墨淡著色,多以花青運水墨點簇,清幽淡遠,虛虛實實,頗有濕潤感。坡腳有披麻皴,適足表現江南山腳水岸的多土多草特點,唯人物用粉白青紅諸厚重而鮮艷的顏色,在素雅蒼茫的水墨淡色的山水環境中顯得十分醒目,但由於細小,並不喧賓奪主。張大千得此佳品,喜之若狂,請金石家方介堪專刻「瀟湘畫瘺」印鈐圖,「以慶斯圖之來歸。」12月底,張大千飛北平,寓居頤和園。西康游屐1947年,張大千49歲。新年過後,張大千又由北平飛滬,準備在滬舉行畫展並籌備出版臨摹敦煌壁畫畫冊。抗戰勝利後,深受戰爭之害的中國人民,渴望和平民主,渴望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強烈要求走和平建國的道路。但是,國民黨政府置人民的利益於不顧,又發動了內戰。戰爭的陰雲再次籠罩了祖國大地。國民黨政府為了進行內戰,對百姓進行殘酷搜刮,各種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物價飛漲,民不聊生。一方面是百姓的困苦不堪,另一方面則是達官顯貴、名媛淑女的競相侈糜,張大千深感氣憤,他在《摩登仕女》上題詩道:(一)嬌麗高賢妙主持,誤他舉舉與師師。劇憐春日凝妝態,聊賦冬郎惻艷詩。此是誰家新眷屬,老來愁對好花枝。少年張緒風流甚,幻作人間三影詞。(二)蓮花梅妝俗與違,競翻新樣斗芳菲。蘭襟約雪無羞袒,玉筍翹雲砭褻衣。自說天真忘禮數,每矜健美薄纖肥。千金石黛波斯賤,猶笑妝台近日非。(三)每逢佳士亦寫真,卻恐毫端有纖塵。眼中恨少奇男子,腕下偏多美婦人。鬒髮拋家雲亂卷,修眉傾國玉橫陳。從君去作非非想,此是摩登七戒身。(四)微波咫尺可通辭,細雨黃昏不自持。每恨弄珠交甫誤,稍憐留枕魏王痴。燈花何喜猶含蕊,桐葉無情不戀枝。便與嘔心憔悴死,燕台好句沒人知。對世事作了尖銳的諷刺。同時,張大千還經常幫助生活困難的朋友、門人。張大千性格豪爽俠氣,奔放豁達,朋友有難,總是慷慨相助,對貧困撩倒的書畫家,大千每月必資助其生活費。陳巨來曾回憶說;「先父謂漁公病重,每日需服羚羊角,這是很貴重的藥劑,我力不能勝,大為躊躇。大千聞之,立繪一幅仕女、一幅山水見贈,都是單款,便於善價而沽。」〔5 〕張大千還「經常將自己十分滿意的好畫贈給處於困境的朋友,有時一送就是十來幅。當時有許多畫商(掮客)經常聚候在先生宅邸門口,只要手持先生贈畫的朋友一出門,就會有人上來……爭購先生名畫,併當即付以現款。甚至,有時連大門還未出,十幾幅先生大作竟被搶購一空。所以有人打趣說:『先生真成了當今唐伯虎了』」〔7 〕張大千對弟子的生活情況也時刻記掛在心上。女弟子葉名珮家裡生活較困難,春節將至,為讓弟子過個好年,他特意畫了兩幅山水中堂送給她出售,以充過年之資,關懷之情,令人感動。4月,在張大千的倡導和親自組織下,「大風堂門人畫展」在上海舉行。自1925年以來,大風堂屢有新門人,尤其是大千從敦煌返回後,前來拜師學藝的弟子愈見增加。據《大風堂同門錄》記載,到1949年大千出國前,弟子已有86人,真可謂是「桃李滿天下」了。展覽展出了大風堂部分弟子的百幅作品,山水、花鳥、人物……,千姿百態,精彩紛呈,贏得了廣泛的讚譽,顯示了大風堂弟子較深的功力。5月,「張大千近作展」在上海大新公司七樓隆重舉行,以其清新活潑的藝術風格震驚滬上。7月,張大千返回成都,住在忠烈祠尹昌衡公館。時值葉淺予訪美歸來,前來拜望張大千,向他介紹了西康勝景,大千又生遊覽之心。此前曾有過二次機會,都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這一次大千下了決心。當時的西康省主要包括岷江以西、金沙江以東地區,即今天的西昌、康定、雅安等地區。這一地區地處高寒山區,氣候惡劣,山路陡峭、密林莽蒼,景色獨特,這裡是藏、彝、回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區,民風淳樸,尤其是歌舞獨具特色。張大千與好友——中央銀行成都分行經理楊孝慈一行,乘車從成都出發,經雅安、天全、滬定,到達西康,沿途遊覽了高頤闕、二郎山、大渡河、鐵索橋、御林宮等名勝。在御林宮,藏族少女歡快、熱烈的鍋莊舞給張大千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提筆揮毫,畫成《跳鍋莊》一圖。畫面上,四個藏族姑娘圍成方形翩翩起舞,長袖飛舞,象要將姑娘們招升到天空;衣衫飄蕩,傳遞著她們美妙的舞姿;笑臉盈盈,表達出她們內心的歡樂。線描優美流暢,可見敦煌藝術之影響。張大千一路飽游飫看,寫生作畫多幅,並作《西康游屐》紀游詩12首,其《五色瀑》云:馬頭耀旭日,鞭影亂彩霞。天孫雲錦衣,絢然絕壁掛。銀河忽如瓠子決,瀉向人間添春熱;跳珠委珮未足擬,碾破月輪成瓊屑。老夫足跡半天下,北游溟渤西西夏,南北東西無此奇,目悸心驚敢模寫。四山雷動蛟龍吼,萬里西行一引手;山神夢泣海翻瀾,十六巨鰲載山走。自瓦寺溝至康定,六十餘里。行山谷中,溪流湍急,銀濤掀騰不數海門潮也。〔8 〕8月下旬,張大千自康定返回成都。9月,將西康之行所作詩、畫整理成《西康游屐》一冊,內收《跳鍋莊》、《二郎山》、《瓦寺溝》等12幅畫作及若干首詩。張大千跋曰:「丁亥之夏,予自江左歸於蜀中,與孝慈老道兄相會於成都。時方有洪水之患,成都內外,幾成澤國,予與孝慈因約同游西康,經雅州、渡滬定、止於打箭爐(今康定)。孝慈索予畫久,闕然無以報,游罷歸鄉,檢點草稿,為圖成斯冊歸之。偕游之樂,良足念也。西康景物,雖無危巒奇峰之勝,然叢山萬重,急湍奔逝,亦復雄偉深邃,有拍塞天地之概。右所寫康定金剛寺僧,稚柳以為盡得番僧之神趣。稚柳與予者游西北久,多與番僧應接,故云。是歲九月,大千弟張愛並識於大風堂下。」年底,此畫冊在上海出版,所收圖及詩原作均贈與了楊孝慈。西康之行,為張大千的繪畫增添了新的內容、新的風格,為以後畫反映少數民族風土人情的作品積累了素材。10月,張大千在成都舉行「張大千康巴西遊紀行畫展」,作品以酣暢的筆墨表現了西康美麗的山水,以及粗獷活潑的藏族人民的生活。畫展猶如一股清爽的風,令成都人耳目一新。11月,張大千又飛北平,仍居頤和園,經常和畫壇的老友聚談。一天,他應徐悲鴻之邀來到位於東受祿街的徐宅作客。時徐悲鴻任北平藝專校長,想請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為學校撥一所寬大些的校舍,因此特請張大千為李宗仁畫幅荷花。大千聞言,欣然命筆,「笑呵呵地縱筆揮毫,頃刻成幅。荷葉用潑墨寫成,白色的荷花則用線描,輕重虛實的對比恰到好處,筆墨十分精練。」〔9 〕並為廖靜文畫了一幅墨荷。在北平,張大千和徐悲鴻交往甚密。一口,徐悲鴻來到大千家中,看見大千豢養的一隻金銀眼波斯玉貓,非常喜歡,遂借到自己家中玩賞。不久,徐悲鴻告訴張大千說:「此貓馴擾可喜,但不捕鼠,且與(鼠)同器而食,為可怪耳。」20年後,張大千在美國回憶起這件趣事,作《睡貓圖》,並題詩道:雪色波斯值萬錢,金銀鑲眼故應然。不捕黠鼠還同器,飽食朝昏只欲眠。花底拳身不受呵,嫌寒就暖坐懷多。縱然博得兒童喜,奈此跳梁日甚何?張、徐二人都喜收藏。早在1937年前後,徐悲鴻從一位德籍婦女手中收得了中國古代人物畫的精品——《八十七神仙圖卷》,此為白描手卷,畫面上87個人物列隊行進,飄飄欲仙,線描遒勁,造型優美,徐悲鴻視之為至寶。不料抗戰爆發,至寶被盜。10餘年後,幾經周折,徐悲鴻以幾十萬元現款和幾十幅自己作品的代價,才使這幅作品回到自己身邊。於是蓋上「悲鴻生命」之印,請好友張大千、謝稚柳寫跋。張大千寫道:悲鴻道兄所藏《八十七神仙卷》,十二年前,予獲觀於白門,當時咨嗟嘆賞,以為非唐人不能為,悲鴻何幸得此至寶。抗戰既起,予故都避難還蜀,因為敦煌之行,揣摩石室六朝隋唐之筆,則悲鴻所收畫卷,乃與晚唐壁畫同風,予昔所言,益足徵信。曩歲,予又收得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雍容華貴,粉筆紛披。悲鴻所收藏者為白描,事出道教,所謂朝元仙仗者,北宋武宗元之作實濫觴於此。蓋並世所見唐畫人物,唯此兩卷,各盡其妙,悲鴻與予得寶其跡,天壤之間,欣快之事,寧有過於此者耶。〔10〕12月,張大千又乘飛機來到上海,住在李秋君家。這一年,張大千成功地在泰國舉辦「張大千畫展」,還在上海印行了《大千居士近作》第一集、第二集。離別故土1948年,張大千50歲。這是人民解放戰爭進行到關鍵時刻的一年。全國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人民解放軍的力量不斷壯大,在戰爭中武器裝備也得到改善。解放區的土地改革已基本完成,使得後方更加鞏固,並獲得了源源不斷的人力和物力的支援。各個主要解放區相繼連成一片,進行戰略決戰的時機成熟了。與此相反,國民黨政府和軍隊卻陷入全面困境,被迫由「全面防禦」改為「重點防禦」,政治、經濟危機日益加深,士氣低落,內部分崩離析,後方危機四伏。為了維持搖搖欲墜的政權,維持龐大的軍費開支,國民黨政府不斷壓榨和掠奪,造成民族工商業紛紛倒閉,工人大量失業,農民更加貧用,工教人員生活日益惡化。再加上通貨膨脹、物價飛漲、抓丁派款、催糧逼稅,以及兵匪掠奪、連年災荒,國統區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1947年,饑民達1億。面對這種局勢,張大千憂憤不已,他用畫筆抒發了自己的這種情感,他畫《馬》圖,並作詩道:只聞肥戰馬,不問瘠生民。萬姓愁無那,行秋怨莫申。未須嗟款段,直欲老風塵。他還作《紙鳶》,並詩云:看爾乘雲上,風狂未息幾;忽然驚斷線,飄落欲何依?把一班投機政客、狐假虎威欺壓百姓者的嘴臉刻劃得淋漓盡致。1月2月間,張大千為籌備畫展,每日揮毫作畫,忙碌不止,終於在春天順利完成。畫展在上海成都路中國畫苑舉行,展出作品99件,大部分是工筆重彩。「展品精彩奪目,鑒賞家和同行們無不嘆為觀止。訂購的紅紙條貼得滿堂紅,……還有預約復畫的。其中有9 件是非賣品,尤為精湛,堪稱傑作,皆被當時的富豪重金購去。」〔11〕盛況空前。4月17日,因張大千要回四川,弟子糜耕雲在李秋君家設宴為老師餞行。梅蘭芳也前來赴宴。宴會開始,張大千便斟滿了一杯酒,雙手遞給梅蘭芳說:「梅先生,您是君子,我是小人,我先敬您一杯。」梅蘭芳不解其意,笑問:「張大師,此話何意?」張大千呵呵大笑:「您是君子——動口;我是小人——動手。」眾人恍然大悟,皆為大千的幽默風趣而捧腹大笑。幾天後,張大千與梅蘭芳、謝稚柳又齊集畫家吳湖帆的齋室,由吳、梅合作而成一幅《梅蘭圖》,張大千在上題了一首《浣溪沙》:「試粉梅梢有月知,蘭風清露灑幽姿,江南長是好春時。珍重清歌陳簇落,定場聲里定芳菲,丹青象筆妙新詞。」後來這幅畫遺失了。1981年,應梅蘭芳之子梅葆玖之請,為之補畫了一幅《梅蘭圖》。此畫左繪一枝高潔淡雅、芬芳若漾的梅花,右畫一束挺拔秀麗、青翠欲滴的幽蘭。右上部補寫了那首浣溪沙小令,又跋道:三十三年前,在海上與朋輩集湖帆丑簃弄筆為歡笑。湖帆先撇幽蘭一握,畹華為補梅花,乃索予倚小令題之,稚柳且為予點易數字,畹華攜歸綴玉軒。頃者,其公子葆玖蒞香江,雲此畫已成陳跡,不在人間矣;其尊人與湖帆俱相繼棄世,倩友人要為補寫。葆玖孝思如此,畹華當含笑九京。而予車過腹痛,老淚縱橫矣!〔12〕感情之深,令人肅然。5月上旬,張大千回到成都,居金牛壩。5月9日(農曆四月初一日),張大千50大壽。因早年在安徽看相,命相家彭涵峰說張大千「鬚根竄過喉結,難過知命之年」,讓張大千「留意」。於是這天上午,張大千前往昭覺寺中「避災」。黃昏時刻,周企何等好友親朋來寺接大千回家吃祝壽宴。一行人乘坐黃包車進城,拉張大千的車夫年輕力壯,腿腳麻利,奔走如飛,很快就把眾人甩在了後邊。不料行至一路口時,與一迎面而來的汽車相撞,張大千隻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拋出去了好遠,「滾了幾轉,翻到路邊上。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毫髮無傷。可憐那個年輕力壯的車夫當場就死了,黃包車也撞得稀爛。」〔13〕張大千總算是大難不死。第二天,大風堂門人又整席為老師拜壽。7月15日,甘肅省參議會第一屆第六次大會在蘭州召開,敦煌縣參議員郭永祿向大會提出:「敦煌千佛洞壁畫被張大千大量竊取,請注意保護。」引起了與會成員的注意。其後不久,在7月28日該大會的第16次會議上,由參議員亢維斗領銜、另10位參議員附議的一份正式提案提交給大會,指控張大千破壞敦煌壁畫,要求給予嚴懲。8月,此議案被呈送國民黨南京中央政府教育部。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又有敦煌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和前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委員竇景樁站出來,公開為張大千澄清事實,1949年3月1日,甘肅省參議會第一屆第七次大會鄭重宣布:張大千在千佛洞並無毀損壁畫情事。但是,由於甘肅省參議會的指控,在全國藝術界、文化界、考古界、文物界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給張大千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加之甘肅省參議會未把調查結果象當時提出議案那樣四處宣傳,而是暗暗壓下,致使「在許多人士和民眾當中,『張大千借名網利,破壞了敦煌壁畫』的輿論所留下的影響依舊長期存在,不論是在大陸還是在台灣等地,仍然有不少人還持有『張大千破壞了敦煌壁畫』的看法。甚至在張大千逝世之後,台灣還有人追問此事。」〔14〕張大千生前每念及此,總是黯然神傷。8月28日,張大千攜新婚夫人徐雯波乘飛機離開成都飛赴上海。徐雯波原名徐鴻賓,約生於1927年,四川成都人。在上海,大千仍居李秋君家。李秋君與徐雯波相處得非常好,徐雯波很敬重李秋君,而秋君則視雯波如親姐妹,她不斷地向徐雯波介紹張大千的生活習慣及各方面情況,提醒她應注意的問題,她說:「大千是國寶呀,只有你是名正言順的可以保護他,照顧他,將來在外面,我就是想到也做不到呀!你才是一輩子在他身邊的,還得你多小心,別讓他出毛病。」〔15〕9月的一天,上海卡德路李府熱鬧非凡,大家在為張大千和李秋君祝壽。他倆坐在客廳大圓桌上方,四圍親朋滿座,歡聚一堂,談笑風生。席間,篆刻家陳巨來送「百歲千秋」印章一枚,令二人非常滿意。因為這枚印章把張大千和李秋君的名字,以及二人合慶百歲大壽的意思都包含在內了,還象徵著他們的友誼千秋長存。二人當場合繪《山水》一幅,蓋上此印。大千和秋君還相約,以後要各繪25幅、合作50幅,湊100幅,互相題款,每幅畫都用這方印章,開一個雙人聯展。9月底,張大千偕夫人徐雯波、門人糜耕雲飛赴北平,專程看望徐悲鴻、齊白石等老朋友,相聚甚歡。10月,張大千遷住頤和園養雲軒。時值農曆九月十五,昆明湖上殘荷猶存,大千帶糜耕雲日日遊走園中,觀諧趣園和長廊沿湖的荷花,並指點他說:「中國畫重在筆墨,而畫荷是用筆用墨的基本功。」「畫荷主要在於畫荷葉及荷梗。」在老師的指點下,糜耕雲開始畫荷了。10月下旬,張大千飛到上海,審定了門人巢章甫、肖建初、陳從周編錄的《大風堂同門錄》,並印發給大風堂門人每人一份。11月臨回四川時,張大千把「大風堂同門會」印章交給門人伏文彥保管,並說:「我走後,你們若有事,可多與(何)海霞、(慕)凌飛、(肖)建初、(曹)大鐵等人商量著辦,務必抓緊學業,提高繪藝。」〔16〕張大千還與老友謝稚柳、陳巨來合影留念,說:「我生平從不親筆寫信,都是秘書代勞」,以後若無信來問安,「請勿見怪」。此時,解放戰爭已進入到最後階段,遼瀋戰役已結束,淮海戰役正在進行,人民解放軍勝利向前推進,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紛紛撤向西南地區。人民解放軍的勝利已成定局。11月,張大千在四川短暫停留後,便飛赴香港舉行「張大千畫展」,並獲成功。1949年,張大千51歲。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張大千出於對毛澤東主席的景仰,應何香凝之請,精心繪製了一幅《荷花圖》,請何香凝帶往北平轉呈給毛澤東主席。此圖為紙本,圖中近景畫為舒捲自如、卓然而立茂荷兩葉,中景畫為掩映於荷影中的白蓮一朵。畫面清新秀美,彷彿溢發著陣陣荷香之氣,給人以生機盎然、萬象一新的印象。此圖構圖飽滿而疏密有致;用筆雄渾豪放、圓潤凝重而脈絡分明;墨色洒脫恣肆,卻又濃淡有致,是大千畫荷精品。畫的左上方題款:「潤之先生法家雅正己丑二月大千張愛」。旁壓兩方朱印。此畫現藏毛澤東故居。3月,張大千遷澳門朋友家居住,並託人花重金從東南亞買來兩隻長臂白猿養在園中,仔細觀察猿的生活習性,行止相貌,對猿寫生,頗覺快樂。其時,印度美術學會邀請張大千赴印度展出臨摹敦煌壁畫及其近作,張大千決定赴約。4月,張大千偕夫人從香港返回,在杭州停留數日後,回到成都,籌備赴印展品。7月,中華全國美術工作者協會在北平成立,徐悲鴻當選為第一任主席。隨後,徐悲鴻便給張大千發函,邀請他到北平一起工作。老友的熱情邀請,令張大千非常高興。高興之餘,他又很擔心,擔心他走了,國民黨特務會拿他的家屬、門人問罪,尤其是自己曾兩次拒絕為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作畫。這個王陵基在當時以兇殘著稱,人稱「王靈官」。他難道不會藉此機會進行報復嗎?思前想後,大千還是沒有北上。9月,張大千準備赴印度舉行畫展,他攜帶了56幅臨摹敦煌壁畫,還有自己的收藏以及近作。臨行,張大千對家人交待說:「這次我出外展畫,雖然局勢不穩,但也同以往一樣,去去就歸。」他還對兒子心智說:「你知道,我們費盡千辛萬苦臨摹來的二百多幅敦煌壁畫我一幅都沒賣,不管求購者願出多麼高的價錢。其原因就是我早已決定今後要把這批摹品全部獻給國家。要是我這次走後萬一真的回不來,以後不管是哪一個政府當權,只要她真心熱愛藝術,重視祖國的文化遺產,你就可代我把這批壁畫摹品交出去,請政府保管。」〔17〕張大千的態度是明確的。張大千乘飛機從成都飛抵香港,旋即赴澳門居住。10月,應友人邀請,張大千赴台灣舉行在台的第一次個人展。展覽贏得了台灣畫界的讚揚。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國民黨軍隊退守西南和華南大部分地區和台灣沿海島嶼,一些國民黨要員紛紛撤往台灣。11月,在台灣遊覽的張大千前往剛從大陸撤退到台灣的于右任處,詢問國內局勢,對尚留在成都的家小非常擔心。不久,張大千接到國民黨台灣省政府主席陳誠的邀請,前往陳公館赴宴。張大千本不認識陳誠,但為了不得罪這位地方長官,也為了了解一下局勢,張大千「破天荒的第一次獨自一個人到生人家去赴宴」。這是一次具有關鍵意義的會面,對張大千有很大的影響。後來張大千回憶道:「幸虧我去了,多仗辭修先生為我關照,我才能搭軍機趕回成都。那天溥心畬先生也是客人之一,原來那次宴會,是辭修先生的美意,邀約所謂『南張北溥』與本省籍的畫家如藍蔭鼎先生等會面,本屬雅集,但是大家所關心的話題,都不免會談到大陸上的危局。辭修先生問到我的情形,我趁此說明家屬還在成都,急想趕回去接眷,只是沒有辦法解決交通問題。辭修先生說現在還來得及,他立刻撥了一個電話要空軍方面為我安排,儘快送我回成都。」〔18〕11月下旬,張大千乘軍用飛機回到了成都。當時成都一片混亂,交通已十分困難。空軍稱只能負責張大千自己返回台灣,而不管運送家屬。萬般無奈的張大千隻好去找四川省政府主席、好友張群。在張群的關照下,張大千拿到了3 張飛往台灣的機票。12月6日,張大千灑淚與親友告別,登上了飛往台灣的飛機,陪他同行的是夫人徐雯波及一小女兒。居台未幾,便遷居香港。從此,張大千開始了漂泊異鄉的後半生。注釋:〔1 〕〔2 〕〔4 〕〔14〕〔16〕〔17〕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192 、200 、206 、251 、245 、254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3 〕〔8 〕寧夏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第329 、330 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5 〕黃苗子《張大千先生的生平和藝術》,1983年4月13日《人民政協報》。〔6 〕陳巨來《寸心千里》,1982年10月23日香港《大公報》。〔7 〕黃達聰《張大千先生二、三事》,《江蘇畫刊》1984年第4 期。〔9 〕〔10〕廖靜文《徐悲鴻的一生》第346 、274 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8月第1 版。〔11〕糜耕雲《聲畫昭精,墨采騰飛——緬懷先師張大千先生》,載於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12〕許姬傳《大師隔海寄深情——張大千贈梅葆玖》,載於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13〕〔15〕〔18〕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第341 、158 、176頁,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10月版。第八章 海外遊子游居大吉嶺1950年,張大千52歲。2月,張大千偕夫人徐雯波從香港赴印度,在國民黨台灣當局「駐印大使」羅家倫的幫助下,「張大千畫展」在新德里舉行。這次展覽由印度美術學會主持,歷時一個月,得到印度各界人士的讚賞。但是,展覽的成功卻不能解去張大千內心的憂慮和痛苦,他思念故鄉,想念親人。異國和煦的春風更讓他心緒難以平靜:「一水停泓靜不流,微風起處浪悠悠。故鄉二月春如景,可許桃林一稅牛。」故鄉的青山綠水總浮現在眼前。畫展結束,張大千便去了阿旃陀石窟。阿旃陀石窟位於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北部溫迪亞山的懸崖上,西距奧蘭加巴德106公里,是著名的佛教石窟。相傳它開鑿於公元前2 世紀左右,前後歷時約1000年。中國唐代僧人玄奘遊學印度,曾於638年到達南印度摩訶刺陀國,對這個石窟作了最早的記載。一千多年以後的1819年,英國人又重新發現了它,其後,各國有關學者開始對石窟進行研究。阿旃陀石窟現存29窟,環布在100餘米高的馬蹄形山峰的腰間。阿旃陀石窟藝術,可分為建築、雕刻和壁畫三部分,其中,壁畫更為世界所矚目,是印度古代壁畫的主要代表。尤其晚期的壁畫藝術,較前期更臻完善,構圖宏大莊重,整體感強,線條穩健,色調典麗,遠近透視和立體感加強,人物裝飾華美,達到了印度古典繪畫藝術的極致。阿旃陀石窟的壁畫雖是宗教題材,但都是以當時的現實生活為基礎,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其中有山村景象、田園風光,也有戰爭場面、風俗小景,特別是關於古代人民的狩獵、畜牧、生產的壁畫,反映出當時印度社會的經濟狀況。壁畫中的人物如王、後、太子、宮女、武士、平民所表現的不同生活,以及佛、菩薩、天女、比丘所表現的不同神態,在造型上頗能傳出內心的情感,刻畫生動。在表現女性形象時,充分發揮了自孔雀王朝以來葯叉女的優雅典範和笈多式的古典美學思想,人物體態豐滿,形象高貴典雅,膚色富於質感,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它不僅對後來印度的美術產生了巨大作用,對東方佛教所傳播的國家和地區,也產生了深遠影響。張大千早就想來此一游,以證實自己看法的準確。早在敦煌臨摹壁畫的時候,他在敦煌壁畫來源的問題上,就與學者向達發生過激烈的爭論。向達認為,敦煌佛教藝術源於印度,敦煌壁畫受了印度藝術的影響,是印度藝術的傳人;但張大千則堅決認為,敦煌藝術是「我們歷代藝術家融會貫通後的偉構,是中國人自己的藝術,絕不是模仿來的!」為此,二人「不僅吵得面紅耳赤,甚至於拍桌子要打架的情形都有!」〔1 〕因此,大千決定親自來印度看一看究竟。張大千在阿旃陀石窟停留了一個多月,他認真細緻地對石窟進行了考察、研究,並臨摹了一些作品。經過反覆比較,張大千得出了結論,「認為自己原先的見解正確,敦煌的藝術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我所持的最大理由,是六朝時代在敦煌留下的繪畫透視法,是從四面八方下筆的,印度的畫法甚至包括西洋的畫法,他們的透視法僅是單方面的;何況敦煌顯示的人物、風格和習慣,都是我國傳統的表現;再說印度與敦煌壁畫的工具,也有不同。舉例來說,敦煌壁畫之佛經故事,所繪佛降生傳中的印度旁王與后妃等,亦著中國衣冠,畫中的寶塔,也是重樓式的中國塔。這是我赴印度印證的一大收穫!」〔2 〕從阿旃陀出來,張大千與徐雯波在印度菩提伽葉等佛教聖地旅遊。5 月上旬,到達了印度著名風景區大吉嶺。大吉嶺位於印度北部喜馬拉雅山南麓,靠近尼泊爾和錫金的邊境,海拔2250米,有茶和金雞納樹種植園,山景幽美,氣候涼爽。居民以印度人為主,還有尼泊爾、錫金、不丹人,亦有少數中國僑民。張大千被此處雄奇的山峰、綺麗的景色所吸引,決定租屋住上一段時間。在這裡,張大千每日登青山、望白雲,吟詩作畫,以此排遣自己的思鄉情緒。可是剪不斷,理還亂,他在一幅《山水人物圖》上題道:江南鶯亂草如茵,正有觀河面皺人。對此茫茫真百感,當時親見海揚塵。〔3 〕一天,張大千與夫人一起遊覽大吉嶺維多利亞瀑布,頗為感慨,回到旅館,揮毫潑墨,畫了一幅山水,並題道:大吉嶺山勢磅礴,兼有吾蜀青城、峨眉之勝,惜無飛流奔泉以副之。此為僅有之瀑布矣,人呼之曰維多利亞瀑布,高才八十尺。是寫景,亦是寫情。在大吉嶺,還有一件事深深地困擾著張大千,那就是經濟異常拮据。從前,張大千從不為錢發愁,「佳士姓名常掛口,平生饑寒不關心」,這是張大千最喜歡的對子。「千金散盡還復來」,他的一雙手、一支畫筆就是錢。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寓居印度,賣畫收入極少,因為當地人對中國畫了解甚少,買畫者寥寥無幾。再加上大千從前揮灑慣了,現在要節衣縮食又不習慣。此時徐雯波又懷有身孕,自己糖尿病複發,張大千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百感交集,不斷地吟詩作畫,在詩畫中尋求安慰。他曾寫詩自嘲道:窮年兀兀有霜髭,痴畫淫書老復痴。一事自嗤還自喜,斷炊未廢苦吟詩。〔4 〕他懷念國內的親朋好友,懷念與好友歡聚的無比快樂,更思念對他關心倍至的紅粉知己李秋君,遂成「懷祖韓兄妹」詩一首:消渴文園一病身,偶思饕餮輒生嗔。君家兄妹天同遠,從此渾無戒勸人。〔5 〕此間,在大陸的親友紛紛來信,向張大千介紹祖國的發展情況,詢問他今後的打算。大千感慨非常,在《答友人代書》中云:猿啼鶴怨苦相將,豈戀江湖滯異鄉。晚歲無能余倔強,平生好事只踉蹌。升仙已厭燒丹懶,載酒何期問字忙。小草從來非遠志,自安榆枋不高翔。〔6 〕他還作詩《和慕禪見贈詠》:人間乞食自年年,浮世流光去若煙。雪個聲名原浪得,石遺衣缽自真傳。註:慕老有藝苑蜚聲三十年之贈。八大山人有印章曰「浪得虛名」,慕老為石遺再傳弟子。共揮老淚共歌哭,忍對橫流話播遷。得向湄南重握手,春風鬢影滿賓筵。〔7 〕對親友「歸否」的詢問,張大千也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故山猿鶴苦相猜,甘作江湖一廢材。亭上黃茅吹已盡,飽風飽雨未歸來。」〔8 〕11月,徐雯波即將臨產,張大千遂偕其歸香港。12月,徐雯波生子,取名心印。在香港,張大千舉行了個人展,展出作品均為大千在大吉嶺的精心之作。張大千精湛的傳統繪畫技藝,令港人讚嘆不已。3月,張大千與徐雯波攜幼子心印返回大吉嶺居住。7月,大吉嶺發生地震,不久,張大千決定返回香港。打點行裝,環顧四周,幾分留戀,幾分喜悅,別有一番滋味湧上心頭:「長物渾拋盡,遲遲竟未還。異鄉何所戀,古雪出蒼顏。」又云:「胡服丹黃亂,蠻音格磔奇。當風紗麗舉,托響鳳弦悲。」「雲錦花千樹,爛紅粲白新。今年開較早,知我欲歸人。」〔9 〕張大千在大吉嶺前後居住了近一年的時間,在這裡,他度過了去鄉離國的最初的精神極苦悶的時期,創作了大量的詩畫作品,排遣自己的鬱悶愁思。他後來回憶說:「在大吉嶺時期,是我畫多、詩多,工作精神最旺盛的階段。我畜有印度猿猴,目力當時最佳,繪的也多精細工筆。」〔10〕他畫印度、尼泊爾的湖光山色,畫印度歌女,畫猿猴,畫牛橐駝,畫花卉小鳥,更畫故鄉的秀美山川。還作有詩詞200餘首。8月,張大千到達香港,並舉行畫展。旋即赴台灣旅遊。在台靜農的陪同下,前往台中北溝故宮博物院參觀,庄慕陵接待了他們。在觀藏畫時,「每一名跡到手,隨看隨卷,亦隨時向我們說出此畫的精微與源流,看畫的速度,不免為之吃驚。可是有一幅署名仇十洲而他說是贗品的著色山水,他不但看得仔細,並且將畫的結構及某一山頭、叢林、某一流水的位置與顏色,都分別注在另一紙片上。這一幅畫,他在南京時僅一過目,卻不同於其他名跡,早已記在心中,這次來一溫舊夢而已。」〔11〕可見其平日用功之程度,追索前人,即使是贗品也不放過其藝術上的價值。當晚,張大千在故宮博物院招待所作畫20餘幅,分贈故宮博物院的工作人員。這一次到台灣,張大千還攜帶了大風堂藏品中的鎮山之寶,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董源《瀟湘圖》和黃山谷書《張大同手卷》,令台灣鑒藏界為之震撼。期間,張大千曾頓時赴日,為進出海關方便,將三幅作品藏在台靜農家的壁櫥舊衣堆里,幸喜無事。大約11月,張大千返回香港。不久,張心德、心嘉、心一、心澄四人從四川經澳門來到香港,專程探望張大千。這對於無限思念親人和故鄉的張大千來說,真是喜從天降,作詩道:「久客吾何戀,驚聞兩侄來。死生成遠別,鄉國有餘哀。含飯今知愧,焚囊舊惜才。殘年摧急景,為汝笑顏開。」1952年,張大千54歲。2月,張大千赴阿根廷舉行畫展。5月返回香港即決定移居南美。遠渡重洋,前往異國他鄉,對於一生喜愛熱鬧的張大千並不是很容易的。談及移居南美的理由,他曾說:「遠去異國,一來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應酬煩囂,能於寂寞之鄉,經營深思,多作幾幅可以傳世的畫;再者,我可以將中國畫介紹到西方,中國畫的深奧,西方人極不易了解,而近年來偶有中國畫的展覽,多嫌浮淺,並不能給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談不上震驚西方人的觀感;另外,中國的歷史名跡,書畫墨寶,近幾十年來流傳海外者甚多,我若能因便訪求,雖不一定能合浦珠還,至少我也可以看看,以收觀摩之效。」〔12〕張大千移居海外還有其他原因,他認為香港也不是久居之地,地方太小,不利於個人的發展。他還擔心,由於前來探親的心德等4 人決定不回大陸而留在他身邊,萬一共產黨採取什麼行動怎麼辦?不如早早離去。臨行,張大千決定賣掉自己最心愛的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董源《瀟湘圖》及一套宋人畫冊,以4萬元的價格轉讓給了一位好友。不久,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局長鄭振鐸從北京趕到香港,從張大千好友的手裡以原價購得了這幅畫,現珍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張大千的這一行動,得到了國內人士的一片稱讚,認為這是愛國行動,他是出於愛國之心,使這批國寶能完整地回歸祖國,是愛國行為。但也有研究者持異議。〔12〕在張大千籌備赴南美期間,徐悲鴻和葉淺予曾聯名寫信,邀請張大千回國,但被他婉言謝絕了。8月,張大千一家抵達阿根廷,在離布宜諾斯艾利斯不遠的曼多灑租了一處住宅,取名「昵燕樓」。這是一座帶花園的兩層建築,花園有兩畝大,栽有松樹、扁柏、櫻桃、楊樹、柳樹、玉蘭花、葩子花、月季、薔薇,還有很多七里香,景色優美。園內還養著不少動物,有六頭黑白猿,四頭波斯玉眼雪狸、雜色貓四頭、駿犬四隻,還有六隻小狗。在此環境中,張大千的心情平靜多了,他在為友人張目寒作的《移居圖》中題道:且喜移家深復深,長松拂日柳垂蔭;四時山色青宜畫,三疊泉聲淡入琴。客至正當新釀熟,花開笑倩老妻簪。近來稚子還多事,黯綠篇章學苦吟。在阿期間,張大千曾受到阿根廷總統庇隆及夫人接見,很受歡迎。1953年3月,張大千第一次游美國,先後在紐約、波士頓等地參觀遊覽,贈送給波士頓美術博物館《峨眉山水圖》一幅。5月在台灣舉行「張大千畫展」獲得圓滿成功後,張大千赴日本購買書畫用具,認識了山田女士,並聘為秘書,二人相處得頗有感情。此後,凡張大千在日本的事宜,均由山田女士辦理。9月,張大千又來到美國遊玩,觀尼亞加拉瀑布。10月參加在紐約市立亨特學院舉辦的「當代中國畫展覽」。在從美國回阿根廷的途中,張大千在巴西聖保羅停留遊覽。令張大千始料不及的是,在這裡他竟發現了一處與家鄉成都平原非常相似的地方。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以1 萬美元買下了這塊220 畝大的地方,舉家遷往巴西,一住就是17年。關於遷巴西的原因,張大千說:「一是我看中了這裡極象我的故鄉成都平原的風景,更主要的是,我要在這沒有中國文化的地區,去宣揚中國文化!」在阿根廷一直沒能解決居留權問題,也是張大千想移居巴西的原因之一。定居八德園巴西是南美疆域最大、人口最多的國家,北有亞馬遜平原,南有巴西高原,絕大部分領土位於赤道與南回歸線之間,屬熱帶氣候,亞馬遜河流經境內。聖保羅是巴西最大的城市,市區大部分在850米以上的高原上,氣候涼爽宜人。張大千還叫聖保羅為「三巴」,因為四川在中國古代被稱為三巴之地。在距聖保羅不到40公里處有一座小城鎮,叫牟吉鎮,張大千稱其為「摩詰」。從這裡,人們可以看出張大千對故土的一片思戀之情。張大千購買的這塊地就在摩詰鎮旁。這塊地本是一個義大利人的產業,是一小塊盆地,頗似成都平原。買下以後,張大千便開始了修園蓋房的工作。張大千要把這塊地方修造成純粹的中國式的園林。經過精心設計,1954年春天,開始大興土木。這座大型園林的建築布局和風格,全部中國化。園內種植的植物,除大量姿態各異的松、柏、杉、竹和桃李、柑桔、櫻桃、柿子外,多是從台灣、香港、日本等各地購運去的中國牡丹、海棠及各種梅花等,張大千因此而耗費了巨資,有的盆景花費高達1500美金,但張大千覺得還是物有所值。園內怪石、巨石聳立,其間還豢養了許多動物,有黑白猿8 頭,西藏狗數只,還有從美國帶來的波斯貓。經過一年的努力,這座園林初具規模,張大千為它取名「八德園」。「八德園」名稱來源於柿子。這塊地方原來的主人種有1000 多株柿樹,每年果實累累,張大千又種了3000餘株,該園的柿林遠近聞名。大千便以此取名。中國唐朝的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言柿有七德:「一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賞,六嘉實,七落葉肥大。」後來,張大千翻醫書又得知,柿樹的葉子泡水可以治胃病,於是又加一德,稱此園為「八德園」。修建「八德園」需要巨額資金。因此,張大千在修園的同時,勤奮地作畫,大量的山水、花鳥、人物畫從他的筆底流出。他先後在香港、台北、聖保羅、東京等地舉行大型個人畫展,博得各國人士的讚許。1955年,張大千的《大風堂名跡》四冊在東京精印發行,成為各國博物館、藝術館爭相收藏的畫冊。1956年4月7日至18日,由朝日新聞社主辦「張大千臨摹敦煌石窟壁畫展覽」在東京隆重舉行。「這是敦煌藝術以其原型第一次同日本觀眾見面,其璀璨的畫面,艷麗的色彩,精湛的筆墨,頓使東京震動,畫展期間報刊評贊不絕。參觀者每日擁擠異常,日本各界要人也多光臨觀賞。」〔13〕展覽期間,法國巴黎盧俘爾博物館館長薩爾前往參觀,對張大千精湛的畫技大加讚揚,併當即邀請張大千前往盧浮宮舉行畫展。盧浮爾博物館是法國國立博物館和藝術陳列館,坐落在巴黎塞納河右岸。它是世界上藝術品收藏最豐富的博物館之一。其畫廊長約300 米,藏品達40多萬件,每年吸引國內外觀眾數百萬。張大千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邀請。5月,張大千與徐雯波抵達義大利,這是他的第一次歐洲之行。他參觀了羅馬古城,仔細觀賞了文藝復興時期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等大師的作品後,認為「藝術是人類共通的,儘管表現的方式有所不同,但藝術家所講求的不外是意境、功力與技巧。」6月,張大千親自主持的「張大千臨摹敦煌石窟壁畫展覽」在巴黎東方博物館開幕,共展出張大千臨摹的敦煌壁畫37幅,及他收藏的60幅歷代中國名畫。獲得極大成功。7月,「張大千近作展」在盧浮爾博物館東畫廊舉行。同時在西畫廊舉行馬蒂斯遺作展。馬蒂斯是法國畫家,死於1954年,他是20世紀西方最早的前衛派——野獸主義的代表。在馬蒂斯的藝術形成過程中,印象主義對他有所啟發,使他去直接觀察自然,表現自然界瞬息變化的美,他的色彩變得明亮鮮艷。馬蒂斯對東方各國和非洲藝術很感興趣。東方藝術的平面性、寫意性和裝飾性,驅使他在油畫領域內追求寫意化。非洲藝術的稚拙、直朴和豪放,適應了20世紀初西方美術家創造原始性藝術的要求。馬蒂斯在畫面上講求色彩的對比、均衡、變化、和諧,試圖以純粹優美的形式,給人以愉悅感。馬蒂斯在畫中把感情和自我意趣放到了第一位,以致於在作品上過於率意狂簡。但因為沒有失去藝術反映現實的基本規律,因而作品頗有生氣。他的作品,就其畫意來說,往往和中國的某些文人畫有共通之處,正是所謂「有法而無法,聊表胸中逸氣耳。」而薩爾館長將張大千、馬蒂斯兩位東西方大畫家的作品同時展出,是頗有深意的。張大千觀後認為「馬蒂斯是學敦煌的,尤其是人物素描的線條。」「張大千近作展」共展出《秋海棠》、《荷花》、《仕女》、《山園驟雨》等30幅作品,在法國引起極大反響。著名的塞魯斯基博物館館長艾立西弗評價道:「觀張大千先生的創作,足知其畫法多方,渲染豐富,輪廓精美,趣味深厚,往往數筆點染,即能表現其對自然的敏感及畫的協和。若非天才畫家,何能至此?」〔14〕張大千在世界畫壇上佔有了一席之地。時值「冷戰時期」,中國在「自由世界」可以說毫無地位。而張大千「獨自在海外展出書畫,足跡遍及歐、美、日本及東南亞各國,著實宣揚了中國文化。而他那挽袖揮毫,落筆拂須的神態,確也堪稱一位表裡相符的中國『文化大使』」〔15〕在巴黎,張大千下榻於遠親郭有守家,曾作《資中八勝圖》贈與郭有守。「寫資中八景,以慰羈情」,表達了濃濃的思鄉情感,正如他在其中《倒掛琵琶》圖上所題:「珠江西南岸,有石高數丈,上豐下銳,狀如琵琶倒掛,因名。辛亥之春,家四兄文修,授業資中張孟葯,予亦就讀其家數月,課餘常侍四兄眺郡諸勝,忽忽已是四十餘年前事,真如隔世矣!」一天,張大千前往旅法畫家趙無極家赴宴。當時趙無極只有36歲,作為一個職業畫家,他在巴黎畫壇上初步站穩了腳跟,正面臨著一個新的突破。從醉心於西方的印象派,開始對中國的藝術產生越來越強烈的興趣,中國書法的線條、類似符號似的甲骨文、鐘鼎文都使趙無極著迷。在50年代後期,他遂拋棄了符號和具象,純粹用色彩的變幻和筆觸的力度以及構圖的跌宕起伏和虛實關係來表現無限空間、光感、韻律和生命的騰躍,富於中國畫的氣韻,從而形成了他的抒情抽象風格。趙無極是1948年來到巴黎的。兩位年齡相差22歲的畫家交談甚歡,已是畫名享譽世界的張大千,沒有任何架子,他對趙無極所畫的中國傳統山水花鳥作品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席間,趙無極請張大千嘗自己親手燒的腰花,對飲食頗為講究的張大千說:「外國的腰子腥,不敢吃。」趙無極說:「我已經處理過了,保證沒有怪味道。」大千試著夾了一筷子,結果大呼上當。倒是趙太太的紅燒雞令大千讚嘆不已。20多年後,二人在台北張大千寓所相見,把臂相談,大千贊趙無極的畫是「超以象外,得其環中。」趙無極一直非常尊敬張大千,以師禮待之。9月,張大千離開歐洲,飛抵香港,不久又飛往日本,在東京訪晤舊友,並畫《峨眉金頂》、《峨眉山水圖》,以「申故里之思」。年底返回巴西。1957年,張大千59歲。春天來到了,而在春節過後,地處熱帶的「八德園」林木蒼翠,花木茂盛。張大千每天黎明即起,在林中漫步,舒絡筋骨,園中鳥鳴猿啼,使人恍如回到了巴山蜀水之間。上午和下午,大千都要作畫寫字,午間小睡一會兒,晚上則與家人看電視,聽京劇。他請人從大陸捎了不少京劇的唱片,有梅蘭芳的、馬連良的等等。5月10日,張大千59歲生日,他畫《自畫像》一幅,送給在台灣的張目寒,並題詩道:隔宿看書便已忘,老來昏霧更無方。從知又被兒童笑,十目才能下一行。從中可以看出他自嘆年老的心境。不久,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自1955年「八德園」初具規模後,張大千一直不斷地苦心經營,陸陸續續建起了沙灘、筆墳,還在庭前挖了一個水池——靈池。6月的一天,張大千和工人們一起在園中堆砌假山。在搬一塊石頭的時候,由於用力過猛,雙眼突然發黑,事後就出現了雙目昏瞀,視物模糊的毛病。經聖保羅一家醫院檢查,診斷為「眼底毛細血管因用力過度而致破裂」,醫囑嚴禁作畫,靜心休養。之後,赴美國、日本檢查,醫生認為視力模糊是眼底的微血管破裂,淤血積於眼膜所致。推斷用力過度只是導因,但根本原因則是糖尿病的影響,只有根治糖尿病,才能治癒目疾。一個畫家,不能拿畫筆作畫,無疑是最大的苦惱。12月,張大千在日本養病時曾作詩抒發自己的心情:吾今真老矣,腰酸兩眸昏。藥物從人乞,方書強自翻。逕思焚筆硯,長此息丘園。異域甘流落,鄉心未忍言。1958年,張大千60歲。張大千遵醫囑,每日吃冬菇,漸漸覺得視力好轉,心情舒暢了許多。1月3日,他欣然提筆畫《冬菇圖》,並題道:「齋房芝良,常山中生,食之,七孔皆光明。予以目疾,於丁酉十一月就醫東京,平生酷嗜冬菇,日人所稱椎茸者,時上市方盛,鮮美麗廉,逐日食之,頗覺雙目漸瞭,試為此畫,時不拈弄者半年矣,因書冬心句其上,以記一時樂事。」〔16〕3月,張大千返回八德園休養,服藥治療眼病和糖尿病的同時,他不甘寂寞,仍吟詩作畫,只是數量比從前減少了。6月,張大千作《墨荷圖》寄贈給旅美畫家張孟休夫婦,此圖較從前區別不大,只是「全畫的色調比過去的畫略為深了一點,好象罩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這是他目力減弱所致。8月,中國畫家潘玉良美術作品展覽會在法國巴黎多爾賽畫廊開幕。潘玉良,生於1899年,江蘇鎮江人,自幼喪父母,一度淪入青樓。後來她有幸嫁給了蕪湖海關監督潘贊化。在潘贊化的支持下,她走上了藝術之路。1918年她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1921年赴法國留學,先入里昂國立美專,後考入巴黎國立美術學校,跟隨西蒙教授學習。1925年入羅馬國立美專學習油畫兼雕塑,1929年回國,先後任教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及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成為活躍於30年代畫壇的著名女畫家。1937年重赴法國,以賣畫為生,直至終年。她的作品遍及歐、亞等地,獲得過比利時銀質獎、巴黎大學多爾烈獎,還先後得過20多次沙龍展出獎。有許多作品為法國政府和博物館收藏。潘玉良的這次展覽,展出了她多年苦心創作的一系列油畫、水彩畫及雕塑。報界盛讚這是一次成功的展覽,並稱「她成功地找到了西洋畫和中國畫相結合的表現方法,她的作品既具有西畫的實感又富有中國畫的詩意,達到了一種新的獨創的藝術境界。」〔17〕其中水彩畫《浴》和雕塑《張大千像》被法國國立現代美術館購藏,並永久陳列。潘玉良早在30年代就結識了張大千,她非常敬佩張大千,起了為張大千塑像的念頭。經過20年的不斷努力,終於使這件凝聚著自己心血的作品面世了。這件雕塑與真人大小相當,張大千身著長袍,長髯垂胸,額頭飽滿,神采飛揚,確實堪稱雕塑精品,既具有立體感,又充滿著詩情畫意,把一個天才藝術家的神采,展現在世人面前,讓世界對中國藝術家有了更多的了解。在這一年,張大千被紐約「國際藝術協會」公選為「當代世界第一大畫家」,並榮獲金質獎章和榮譽證書。紐約「國際藝術協會」每年要從全世界美術家的作品中,選出一幅最好的作品,頒發金質獎章並授予作者世界畫家的稱號。張大千是以1956年在巴黎展出的一幅花卉《秋海棠》而獲此殊榮的。這也是中國畫家獲此榮譽的第一人。這是張大千的驕傲,也是中華民族的驕傲。當年張善子在歐美舉行畫展,宣傳抗戰並募集捐款,他以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贏得了「世界藝術教授」的稱號。18年後,張大千以中國畫的藝術特色、精湛的繪畫技藝,獲得了「世界第一大畫家」的稱號。雖然獲得稱號的時間不同、評判標準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都得到了世界人民的肯定,中國優秀的傳統藝術得到了世界人民的讚譽。由此,張大千更是聲名大震,「在巴西國已成了大人物,美髯須就是他的商標。你只要畫一個大鬍子的人像,不必寫名字,郵差就會一無乖舛地送到大千先生的手上。」〔18〕訪晤畢加索畢加索1881年生於西班牙南部小鎮馬拉加的一個圖畫教師家庭。早年在馬德里和巴塞羅那的美術學校學習,受過學院派的訓練。1900年第一次到巴黎後受到了印象派以及後期印象派畫家的影響,同時也常到盧浮爾博物館臨摹古代大師的作品。1904年定居巴黎後,住在雜居著三教九流的蒙馬特爾區,和巴黎的新藝術思潮保持著密切的聯繫。這一時期的作品有《熨衣服的婦女》、《老猶太人》、《雜技演員之家》等,均屬於批判現實主義的範疇。1907年是畢加索創作的轉折期,成為立體主義的創始人之一。他拋棄了西方傳統繪畫的造型法則,大膽地向文藝復興以來確立的審美法則挑戰,畫中沒有任何情節,沒有具體的環境描寫,常常在一個畫面上表現正面、側面和斜切面,追求一種結構的美。1915年,畢加索開始對安格爾精確而細緻的素描感興趣,畫風也由立體主義轉向新古典主義,在嚴謹的造型中,用誇張的手法表達宏偉磅礴的氣勢。20年代中期,他又迷戀於超現實主義,筆下的人物往往是極端扭曲和不安的。在西班牙內戰和納粹佔領時期,畢加索堅決反對戰爭,創作出了一些揭露戰爭、追求民主和平的作品。1950年,他以一幅素描《和平鴿》獲得國際和平金獎。1946年以後,畢加索長期住在法國南部。在此期間,他根據德拉克洛瓦等人的作品,重新加以發揮,畫了一些隨意的、富於想像的油畫,創作了不少精美的版畫和書籍插圖,還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巴黎總部大廈創作了裝飾性繪畫。尤其珍貴的是他在陶器藝術領域所作的試驗。他吸收民間制陶藝術的經驗,創造了一批很有特色的彩陶小雕塑和彩陶器皿。畢加索一生給人類遺留下來的各類美術品達600萬件之多,他作為藝術革新家載入了世界藝術史冊。他利用了西方現代哲學、心理學、自然科學的成果,吸收了非洲藝術和民間藝術的營養,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創造出有表現感的藝術語言,對西方及世界20世紀藝術有極大的推動。他的極端變形和誇張的藝術語言,被人們稱作「破壞的形式」,雖然在表現人類生活的朝氣蓬勃、歌頌新生活的秩序、光明方面略顯不足,卻在表現畸形的資本主義社會和扭曲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方面很有力量。他毫不疲倦的探索精神,用自己的藝術關注人類的命運和社會前途的精神,永遠值得人們紀念。1956年,張大千在巴黎舉行畫展期間,香港《大公報》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代表畢加索致函東方某畫家》,文中以畢加索的口氣大罵張大千,說他是資本主義的裝飾品等等。看過此文,張大千並沒有生氣,倒是很想見一見這位西方繪畫大師。但是他與畢加索素不相識,怎樣才能見到呢?他想到了趙無極。一次,在吃飯的時候,張大千拜託趙無極代為聯繫會見畢加索的事宜。哪知趙無極面露難色,不贊同這件事:「這件事不好辦,多半要碰釘子。」趙無極還說:「西洋人見客都是事先要訂約會的,畢加索不可一世的架子,他固然是西方畫壇的一代宗師,朋友們說你張大千也是可以代表東方畫壇的大師,萬一你去拜訪他,他不見你,碰了釘子,如果又被新聞記者知道了,報上一登,豈不是自討沒趣,丟人的不只是你張大千,豈不令所有來自東方的藝術家都沒有面子?」〔19〕在法國的其他朋友也紛紛勸張大千不要去碰釘子。張大千又去請盧浮爾博物館的薩爾館長幫忙,但薩爾也怕吃力不討好,不敢接受張大千的要求。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張大千決定自己直接去找。7月27日,張大千從報上得知第二天畢加索將在坎城附近的一個小鎮主持陶器開幕儀式。於是張大千偕夫人並帶了一個姓趙的翻譯來到了坎城,他請翻譯給住在坎城附近尼斯港豪華別墅的畢加索打電話,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中國畫家張大千遠道來拜訪,希望與畢加索先生談談,請他指定時間地點。」當時畢加索不在。翻譯請接電話的女秘書傑奎琳·羅克轉達,並將所住旅館的電話留下。大約兩個小時以後,電話打回來了,言明明天上午小鎮陶器展覽上見。7月28日,陶器展覽如期舉行,小鎮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張大千、徐雯波和翻譯趙先生準時來到會場。只見畢加索被人們簇擁著,握手、照相、交談,歡呼之聲不絕於耳。人們拚命地向畢加索身邊擠去,熱烈的氣氛令張大千非常感動。終於,畢加索被擁到了離張大千不遠的地方,可是他並沒有理睬在西服革履中異常顯眼的張大千,甚至都沒看一眼。翻譯趙先生再也忍不住了,他不能容忍這種對張大千的不尊重態度。他憑著自己身高體壯、年輕,急步衝到人群中,徑直走到畢加索麵前,高聲質問。結果,他得到了滿意的答覆,畢加索說現場人太多、太亂,沒辦法交談,請張大千夫婦明日中午到他別墅午餐敘談。此情此景,令張大千頗為感慨:「我們中國有所謂『人怕出名』『盛名之累』等說,都是有道理的,有的時候,身不由己的滋味並不是愉快的,如果再被人誤會為架子大,那就更冤枉了!」〔20〕自己不就有這樣的親身體驗嗎?成名以後,唯恐禮貌欠周,但在一些應酬場合,常常身不由己的被人拉來拉去,少打一個招呼,少握一次手,都會被人誤為架子太大,有的時候,真覺得自己是「猴子」。7月29日,張大千、夫人徐雯波及翻譯共三人,於11時30分準時到畢加索在尼斯港的「加尼福里亞」別墅。畢加索在門廳迎接了他們。兩位世界級藝術大師的手終於握到了一起。張大千這天仍穿著一襲長袍,足登布鞋,長髯垂胸。而畢加索卻特意打扮了一下,他一改平時在家赤裸上身、只穿短褲的習慣,穿了一件條紋襯衫、一條長褲,並穿了皮鞋。他吩咐謝絕其他來客。畢加索把張大千三人帶到了他寬大而頗顯凌亂的畫室,剛一落座,他便捧出了5大本畫,稱是自己學習中國畫的習作,請張大千不必客氣地給他提意見。張大千打開畫冊一看,不禁暗吃一驚。每本畫冊約有二三十張,全是以中國畫筆法畫成的花鳥蟲魚,學的是白石老人的風格。構圖新穎,也頗有筆力,只是在用墨上頗有問題。沒有想到一個馳名世界的藝術大師,在晚年還暗自學畫中國畫,令張大千肅然起敬。張大千首先說了一些恭維話,接著就指出,他的畫沒能分出墨色的濃淡,可能是因為毛筆沒用好。中國畫講究筆墨,要有筆有墨。毛筆不同於西畫的扁筆,具有「尖、齊、圓、健、聚」的特點,只有剛柔相濟,運用自如,才能使墨分五色。中國古人認為」墨為諸色之母」,「運墨而五色具」,水墨與顏色相比,可收到多姿多彩的墨趣,其層次之多和意外變化之豐富,都是任何色彩所難以奏效的。中國宋代畫家韓拙曾說:「筆以立其形質,墨以分其陰陽」,用好筆、墨,是畫好中國畫的基礎。張大千還向畢加索談了中國畫不求形似重寫意的特點。最後,張大千答應送畢加索幾支毛筆。聽了張大千的話,畢加索不禁頻頻點頭。畢加索接著發言了,他說:「我最不懂的,是你們中國人何以要跑到巴黎來學藝術?」張大千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請畢加索解釋。畢加索接著說:「不要說法國巴黎沒有藝術,整個西方,白種人都沒有藝術!」以中國人特有的謙遜,張大千說:「你太客氣了。」但畢加索卻按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真的!這個世界上談到藝術,第一是你們中國人有藝術,其次是日本的藝術,當然,日本的藝術又是源自你們中國,第三是非洲的黑種人有藝術,除此而外,白種人根本無藝術!所以我最莫名其妙的是,就是何以有那麼多中國人、東方人要跑到巴黎來學藝術!」〔21〕遠在異國他鄉,聽到一個世界藝術大師對自己祖國的藝術如此的評價,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啊!午飯後,畢加索陪張大千一行來到花園參觀。園內綠草茵茵,鮮花盛開,林木蔥鬱。其間還擺放了許多由畢氏親自設計的、奇型怪狀的雕像。畢加索向客人進行了介紹。忽然,75歲的畢加索一邊笑著,一邊彎腰摘了一把花向大千夫婦灑去,張大千也如法回敬,園中回蕩著兩位藝術家歡快的笑聲。在笑聲中,徐雯波拿出了相機,提出要合影留念,畢加索欣然應允。三人拍了一張合照,大千居中,畢氏居左,徐雯波在右。接著畢氏又與大千單獨合影。好似頑重的畢加索又出奇想,他找了一個馬戲班用的大鼻子讓張大千戴上,讓徐雯波戴了一頂歪歪的船型小帽,自己戴了一張剪出三孔的報紙面具,如此這般地又照了一張像。畢加索不大喜歡同人照相,但這一次卻例外,他非常高興。拍照之後,畢加索又給張大千出了一個難題。他拿了幾幅有畢加索簽名的作品,請張大千辨別真偽。經過細緻的觀察,張大千認定其中的兩幅為贗品。其準確性令在場的人瞠目結舌。臨別,畢加索給張大千一幅畫作為紀念。這是一幅《西班牙牧神像》,畫上是一方形人頭,滿頭鬚髮,鼻子歪在一邊,兩眼一大一小,象個「鬼臉殼子」。據張大千的回憶:「畢加索向來很少送人畫的,西方畫家也不興在畫上題款的。但是那天他送給我的畫很特別,他當時就題為『給張大千』」。張大千得到這張畫是因為徐雯波的一句話。張大千在看畢加索的五大本畫冊時,一幅一幅地翻,「翻到這幅畫時,我當時無以名之,只覺得是鬼臉殼子,足見畫得很怪,我的太太忍不住要問:『這張畫的是啥子喲?』畢加索說:『畫的是西班牙牧神』。否則我也不知道是西班牙牧神。外國人總是比較尊重女士們,他見我太太發問,總以為她對這幅畫感興趣羅,畢加索又反問一句:『畫得好不好?』我太太當然只有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結果嘛,也就認為我們最欣賞這幅畫,就把這畫送給我們了。我太太還懊梅悔呢,她說早知道這樣,我該挑張看來順眼些的再表示興趣。」〔22〕由這幅畫,就引出了「畢加索曾為張大千畫過一幅速寫肖像」的說法,並且一傳再傳,海外的一些報刊也有過刊載,但張大千否認這種說法。他說,不能因為畫上題「給張大千」,畫的又是滿面鬍子的面孔,就誤認為是給我畫的速寫像。還有人就畫面解釋,說畢加索畫的是張大千的抽象畫,一邊鬍子長,一邊鬍子短,強調對張大千的印象。這純粹是牽強附會,以訛傳訛。6年以後,即1962 年,張大千又收到畢加索寄給他的印刷品畫冊,畫冊中有27 幅人物,幅幅都是畫張大千的。關於這些畫,張大千曾與他的女秘書林慰君作過如下談話:林慰君問:「那些畫里,您在做什麼?」張大千答:「他畫我在野餐,那是根據E ·Manct 的《野餐》所改變而成的。」問:「畫里還有什麼人?」答:「還有裸體女人。」問:「在畫中您穿的是什麼衣服?」答:「在他的畫中,我穿的是一件黑袍,頭上戴著一頂東坡帽,這頂帽子還是葦窗在香港做了送給我的,身上穿著一件披風。」問:「他把您畫得怎樣,象不象您?」答:「頭幾張還好,後來越變越難看,越來越怪了。」問:「您可否把這本畫冊找出來,給《大成》登載?」答:「可以,我叫保羅找一找,明天給他寄去。」問:「您也看過畢加索一些不奇怪的畫嗎?」答:「看過。他年輕時所畫的畫最好,那時的畫真是一點也不怪。」問:「為什麼後來他改變作風了呢?」答:「我想是因為他年輕時畫得那麼好,卻賣不出去。那時他很窮,生活很苦。到後來他出名了,於是就故意亂畫,也是表示玩世不恭的意思。」〔23〕可見畢加索為張大千寫像一說事出有因,但不是《西班牙牧神像》。這次會面後不久,張大千在巴黎畫了一幅《雙竹圖》給畢加索,同時還送了一套中國漢代石刻畫拓片和幾支精製的中國畫筆。張大千與畢加索的會晤,轟動了巴黎的新聞界。報刊紛紛刊登評論,稱這次會晤,是「藝術界的高峰會議」,讚譽「這次歷史性的會晤,顯示近代中西美術界有相互影響、調和的可能」,張大千與畢加索是「分踞中西畫壇的巨子。」對畢加索,張大千曾有過評論。1972年4月18日,張大千在給好友沈葦窗的信中曾說:「弟以此公有兩點:一玩世不恭,二神經不正常,所以造成那不為世俗所拘的畫派。至於我國道家思想,得其環中,超以象外,似有不同,弟不敢作評論,有待於藝術批評專家也。」〔24〕1975年,張大千在《畢加索晚期創作展序言》中對畢加索的創作,又作了全面的評述:「畢氏之作,見於畫肆者,與傳統西畫有異,而其思想內容,實亦基於西方。早期所倡立體主義,乃循塞尚之立論從事理性創作,而吸取黑人雕刻之獷野,突破寫實之約束,不過強化其表現而已。其後,立體主義已為歐西現代藝術之里程碑,其影響於後進而導致新風者,固無論矣,而畢氏頗不以此自矜,言以新構思以試新創作,一變再變,乃至於千變萬變,曾無稍懈。」〔25〕關於張大千,法國著名美術評論家但尼·耶華利曾說:」批評家與愛好藝術者及漢學家,皆認為張大千畫法,變化多端,造型技術深湛,顏色時時革新,感覺極為靈敏,他在接受中國傳統下,又有獨特的風格,他的畫與西方畫風對照,唯有畢加索堪與比擬。」這個評價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潑墨潑彩1956年春天,張大千在「八德園」創作《山園驟雨》圖,此圖以潑墨手法畫成,畫面水墨淋漓,景緻蒼茫迷離。這是他以潑墨法作畫的開始。此後,由於目疾的困擾,難以再作細筆畫。但他沒有就此封筆,而是不斷探索,進行新的嘗試,畫風出現了新的變化。1958年,在治療眼病的過程中,張大千不甘寂寞,曾畫了幾幅減筆畫給薛慧山,薛觀後,即作《張大千論》一文發表,稱「張大千最新的作品,嘗試了高度概括的手法,『意足不求顏色似』,……信手揮灑,一片潑墨完成。『元氣淋漓障猶濕』,那才是他自己的畫。歐遊歸來,張大千不再拘泥形似,正擬以生辣與拙重的筆墨來表現神似。蘇東坡說:『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這不是至高的境界嗎?」這對於張大千來說,無疑是很大的鼓勵,堅定了他探求新的繪畫方法的決心。他以頑強的毅力,不斷地嘗試著。他曾以「老董風流尚可攀」、「一切唯心造」、「直造古人不到處」刻印,表現了頑強的孜孜以求的治藝精神。1960年,張大千在《谷口人家》一圖上,開始嘗試從潑墨到潑彩。1962年1月,張大千旅居巴黎郭有守家。在這裡,他畫下了《青城山全圖》四幅通景山水巨屏,這是他潑墨畫法走向成熟的一幅作品。此圖高195厘米,寬555.4 厘米,以大潑墨的手法,加以局部細筆勾勒,表現出雲山迷濛、鬱郁蒼蒼的清城山景。筆墨酬暢淋漓,氣脈相連。重墨染出山頭,淡墨渲出雲層,濃淡水墨之間,透現出山勢雲局。在這幅畫上以俯視構圖、用潑墨技法表現廣闊而朦朧的山水的繪畫方法,在前人是沒有的。張大千在畫上題道:」沫水猶然作亂流,味江難望蜀醪投;平生夢接青城宅,擲筆還羞與鬼謀。青城山有張道陵擲筆壇及石刻誓鬼文」。鈐印「老董風流尚可攀」「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表現出自強不息的精神和思鄉懷土的情懷。8月,張大千飛赴台北,舉行「張大千畫展」,展出作品近百幅。其中以潑墨、潑彩法畫成的有多幅,《蜀江圖卷》便是其中的代表作。這是張大千第一次大規模地向世人展示他具有首創意義的作品,令台灣藝壇震驚,給予了較高的評價。于右任撰對聯贈大千曰:「取法溯隋唐以前,尊則善守,強而能固;鑒衡為中外所重,富可敵國,貧無立錐。」〔25〕1963年,張大千65歲。春天,他在八德園畫《巨幅荷花通景屏》,畫高12尺,寬24尺。張大千以高超的技藝,淋漓的墨色,畫出了一塘生機盎然、氣勢宏大的荷花。此畫一出,便引起人們極大的關注,不久便被美國發行量最大的《讀者文摘》社以14萬美元購藏,這是當時國畫售出的最高價。1964年,張大千又以潑墨、潑彩作《幽谷圖》,其作法是將大量墨、彩分別潑於紙上,然後急速牽動紙的兩角上下晃移,使墨、彩順勢自然地流佈於紙上,再用筆勾勒、點染,頗有自然天成的意趣。1965年,張大千的藝術探求有了新的進境。春天,大千卧病八德園。一天大雨過後,空氣濕潤,園中林木籠罩在雨霧中,朦朦朧朧。觀此美景,他大受啟發,快步來到畫室,寄景抒情,以潑墨手法畫成《山園驟雨圖》,並收到極佳的效果。至此,張大千的畫法由師古人、師造化,而「直造古人不到處」,正如他自己所說:「在此之前,我完全臨摹古人,一點也沒有變。從這張畫以後,我發現不一定用古人的方法,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表現。」〔27〕不久,張大千又以潑墨法畫了《秋山圖》。《幽谷圖》是張大千潑墨潑彩技法的代表作之一,高207 厘米,寬117 厘米,整幅畫滿紙煙雲,撲朔迷離,斑駁淋漓,墨彩交融,具有強烈的抽象美感。1968年,為給好友張群祝賀80壽辰,張大千經過10天的精心繪製,完成了一幅宏篇巨制《長江萬里圖卷》。全圖絹地重色,加上大片潑彩,論景是千水萬壑,氣勢雄偉;論意是寄情山河,緬懷祖國,「正如一個大交響樂章,時而黃鐘大呂,管弦鏜嗒;時而小弦切切,餘音繞梁。時而毫絲哀竹,綿緲流暢。有時疏能走馬,有時密不藏針。五丈多長的一幅卷子,他一氣呵成,得心應手。這裡面各種家數的皴擦渲染,都統一在他自己的風格上,這裡還吸收了西洋繪畫的光暗原理,以至中國傳統繪畫所少見的水光雲影,可是絲毫不妨礙其為傳統的中國畫。」〔28〕張大千成功了,他終於進入到自己藝術生涯的巔峰時期。張大千的繪畫藝術可分為三個時期,即古典作風期、轉變期和高峰期。60歲以前,張大千集中主要的精力致力於臨摹,由石濤、朱耷而追徐渭、陳淳及宋元諸家,直至敦煌壁畫。其畫風亦由近似石濤、朱耷而變為晉唐宋元風範。60—70歲,張大千歷經10年探索,融潑彩於潑墨、勾皴法,終於創造了雄奇壯麗的新風貌。《長江萬里圖》標誌著他邁進了創造性的高峰期,潑彩成為最富個性的畫法。對於張大千這種潑墨潑彩的新畫法,多年來藝壇褒貶不一。尤其是在張大千是否吸收了西方繪畫特點的問題上,爭議頗大。張大千一直否認自己創作的潑墨潑彩山水是受了現代歐洲繪畫風格的影響。他指出,中國的繪畫,從唐代王洽、宋代米芾和梁楷、石恪等,都已採用潑墨法,他只是在這個傳統上加以發揮而已。關於抽象的問題,他說:「中國畫三千年前就是抽象的,不過我們通常是精神上的抽象,而非形態上的抽象。近代西洋名畫家所倡導的抽象派,其實就是受中國畫的影響。」〔29〕事實上,張大千這種畫法的形成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毫無疑問,他還是吸收了西方繪畫中的某些方法。潑墨法是中國畫所固有的,由潑墨發展為潑彩,「使運筆簡化,得形象豐厚,是順理成章,必然要走的一步。」〔30〕兼之張大千早年留學日本學染織,懂得色彩規律,對色彩的運用可謂得心應手,這在他的作品中可以明確看出。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在張大千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吸收了西方繪畫中光與色、明與暗的某些處理方法。張大千繪畫藝術,素以博採眾長著稱,他的筆路很寬,從石濤、八大上溯宋元諸家,以至敦煌晉唐壁畫,旁及民間美術、青藏佛畫,早年留學日本,還學習日本浮世繪的畫法,也曾在印度阿旃陀石窟臨摹,他從不閉關自守,墨守成規。因而,他在海外雲遊數十年,國際畫壇的耳濡目染,對他畫法的變化還是起了作用的。他也主張吸收西方繪畫的長處,他說:在我的想像中,作畫根本無中西之分,初學時如此,到最後達到最高境界也如此。雖然可能有點不同的地方,那是地域的、風俗習慣的以及工具的不同,在畫面上才有了分別。還有,用色的觀點,西畫是色與光不可分開來用的,色來襯光,光來顯色,為表達物體的深度與立體,更用陰影來襯托。中國畫是光與色分開來用的,需要用光時就用光,不需用時便撇了不用,至於陰陽向背全靠線條的起伏轉折來表現,而水墨和寫意,又為我國獨特的畫法,不畫陰影。中國古代的藝術家,早認為陰影有妨畫面的美,所以中國畫的傳統,除以線條的起伏轉折表現陰陽向背,又以色來襯托。這也好象近代的人像藝術攝影中的高白調,沒有陰影,但也自然有立體與美的感覺,理論是一樣的。近代西畫趨向抽象,馬蒂斯、畢加索自己都說是受了中國的影響而改變的。我親見了畢氏用毛筆水墨練習的中國畫五冊之多,每冊約三四十頁,且承他贈了一幅所畫的西班牙牧神。所以我說中國畫與西洋畫不應有太大的距離。一個人能將西畫的長處溶化到中國畫裡面來,看起來完全是國畫的神韻,不留任何西畫的外貌,這除了天才而外,主要靠非常艱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31〕融西畫的長處於中國畫,而看起來又完全是國畫的神韻,這也正是張大千在潑墨潑彩作品中所體現出的面貌。「萬變不離其宗」,不管怎麼變,都能保持中國畫的傳統特色。儘管潑彩給張大千的繪畫作品帶來了很大影響,但這只是局部畫法的變化,而不是全部。從構思、構圖、造型與筆墨運用等藝術加工的全部畫法看,他所用的仍然是中國畫的傳統畫法。正如美術評論家楚戈所評:「張大千用潑墨和潑彩技法所表現的山水畫,不論他有沒有勾景,如果用傳統的觀點來看,他是百分之百的中國傳統山水;如果用現代美術的觀點來看,他同時也是屬於自動技巧的半抽象風景畫的形式。」張大千自己則說:「世以為創新,目之抽象,予何創新,潑墨法固我國之傳統,特人久不用耳。」自「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畫應如何發展的問題,一直是中國畫壇關注的中心。持續不斷的關於中國畫究竟應如何發展的論戰,實質上都是圍繞著要不要與敢不敢在藝術上求變,和要不要與能不能「萬變不離其宗」的問題來進行的。很多美術家提出了有益的見解。徐悲鴻就敏銳而清醒地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32〕很多畫家作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張大千是傑出的代表。他衝出傳統,以濃墨濃彩破淡墨淡彩,以淡墨淡彩破濃墨濃彩,憑藉水墨、色彩的自然流淌,形成某種偶然效果,再憑感覺注水或加濃顏色,或用筆添補房屋、山腳、枝幹或人物,造成半抽象的、墨彩交輝的境界與情調。「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神光離合,乍陰乍陽」,張大千晚年的這一突變,不僅把他的藝術從古典畫風引向了現代畫風,也把他推上了中國畫革新大家的行列。張大千晚年畫風的這一創變,還在於他有著深厚的傳統繪畫基礎,「歸功於師法古人,敦煌之行,珍藏涉獵之廣,足跡遍天下」,以及他的才華天資和無與倫比的勤奮,最後才「化古人為我有,創立獨立之風格」。張大千的藝術道路,是非常值得借鑒的。萬里歸遲總戀鄉張大千自50年代遠遊海外,足跡踏遍世界的山山水水,作品在歐、美、亞洲各國展出,受到各國人民的讚譽。但這都不能令他忘記家鄉。在他的筆下,仍離不開祖國河山. 離不開家鄉的山山水水。多少次夢裡縈迴,淚沾衣衫。他在《故鄉山水》一圖上題詩道:不見巴人作巴語,爭教蜀客憐蜀山。垂老可無歸國日,夢中滿意說鄉關。〔33〕隨著年事的增高,他愈加懷念故土,常常想起自己在青城山上的快樂時光,頗覺遠離親人、故土的痛苦:「投荒乞食十年艱,歸夢青城不可攀,村上老人應已盡,含毫和淚紀鄉關!」「十載投荒願力殫,故山歸計尚漫漫。萬里故鄉頻入夢,掛帆何日是歸年?!」〔34〕每逢重陽節,他都要帶領家人登高遠眺,寄託自己的思念之情。祖國也沒有忘記張大千。1961年的秋天,周恩來總理在北京中南海親切地接見了張大千的夫人楊宛君,仔細詢問了她及親屬的情況,囑咐她要多與張大千通信,爭取讓他能早日回國,即使回來觀光也是好的。張大千出國以後,其夫人和子女分二次將大千臨摹的敦煌壁畫200多幅捐給了四川博物館,周總理查問了此事,他不贊同楊宛君「無償獻給國家」的意見,指示文化部給予妥善處理。由於當時國家經濟困難,決定給大千親屬頒發4萬元獎金,其中2萬元待張大千回內地探親旅遊時用。在60年代,張大千經常往來於台灣、香港、巴黎、東京、新加坡、日內瓦、科倫等地,舉行畫展,遊覽參觀。除去展覽、遊歷,張大千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八德園。他不斷地修建八德園。1961年12月,張大千耗巨資在八德園開挖出一個大水池,取名「八功德池」,這是根據佛家八功德水之意命名的。第二年春天,園中又鑿新池,並在池中栽種了荷花。及至5月,滿池荷花競相開放。碧影垂蓮,美不勝收。由於水面太大,夏季又多雨,張大千親自設計,在湖邊依次建了五座茅亭,以備賞景時休息、避雨,因此名之曰「五亭湖」。1963年3月12日,張大千飛赴新加坡,在維多利亞紀念堂舉行「張大千畫展」,展示了自己各個時期與各種風格的作品。4月,張大千飛抵香港,住在香港九龍柯士甸路樂斯酒店,次女張心慶、外孫女小咪從成都趕來探親。分別多年,父女得以相見,張大千非常高興。據張心慶回憶,女兒小咪「每天站在畫案旁看爺爺畫畫,手裡不時撿起一些裁剩下的小白紙條,吵著要爺爺給她畫魚。爸爸滿足了小咪的要求,寥寥數筆就勾出幾條似在水裡遊樂、神態各異的小魚,小咪愛不釋手」,別人用玩具換都換不去,高興得大千哈哈大笑,說:「別看她人小,你還騙不到她所愛的東西。」〔35〕不久,心慶便返回四川。當張大千得知心慶的母親曾正蓉已於1961年在成都病故,因生活困難,由四川省文化局撥款300元才得以安葬時,非常難過,不禁老淚橫流。5月,張大千長女心瑞攜幼女蓮蓮來港探親,闊別了10多年的父女,從未見過面的外公和外孫女,異地相聚,心裡充滿了無限的歡樂,至親骨肉,難捨難離,於是張大千托朋友為心瑞母女辦好去巴西探親的手續,攜帶心瑞母女返回了八德園。在八德園,張大千與心瑞母女終日相伴,談論家鄉,談論親朋故舊,詢問祖國的變化,有說不完的話。張心瑞除了照料父親的生活,還向他學習繪畫。張大千總是耐心地指點。他曾在心瑞所作《荷花圖》上題道:「瑞女初畫荷,頗有韻致,喜為點綴數筆,愛翁。」心瑞臨摹張大千的《歲朝圖》,他看到後非常高興,欣然提筆加以點染,並題道:「拾得愛女,遠來省親,溫漬之餘,偶效老夫墨戲臨此歲朝圖,頗窺堂奧,喜為潤色之。愛翁並識。」〔36〕張大千一生共有九子七女,大部分都在國內生活。張大千是位慈祥的父親,他漂泊在異國,仍時刻惦記著兒女,從萬里之遙修書帶錢回成都,對家中生活妥善安排。他還經常通過電話,與兒女們長談,噓寒問暖,關愛之情,溢於言表。在八德園,每天晚飯後,他都要和兒孫們一起共度時光,孩子們最喜歡的是老人擺龍門陣,天南地北,珍聞軼事,一家人其樂融融。張大千又是一個嚴父,他的家教很嚴。他要求家庭和睦,長愛幼,幼尊長。凡有長輩在座,晚輩均侍立一旁。據陳燮堂回憶:一次,他們一行人訪八德園,談話時,張大千和客人坐著,其餘晚輩均立在一旁,「而且不苟言笑,任我們高談闊論,而彼等(包括其長子保羅夫婦、及其女弟子沈潔、王旦旦等在內)始終肅立,雖有時附和著頷首莞爾,但絕無聲息,其家道師法之嚴謹,於此可見一般。」家裡飯食再好,他禁止任何人只吃蛋黃,不吃蛋白,吃葫豆不準吐殼,吃剩了的飯不準隨便倒掉,誰不這樣做,就會挨他訓。6月15日,正值張心瑞36歲生日,張大千送心瑞山水畫《八德園一角》表示祝賀,並問:「兒今幾歲?」心瑞答:「36歲」。張大千激動地拉著心瑞的手說:「時光流逝何如是之速!與兒分別竟十四年矣!」言猶未已,聲淚俱下。張大千非常喜愛剛滿7歲的外孫女小蓮,經常教她讀書、作畫、帶她去遊山玩水,並為她改名為「肖韶」,他還特意給小蓮畫了一幅花鳥。畫好之後,他逗小蓮說;「這幅畫只送你一半,我也要一半喲。」小蓮聽了趕忙問:「怎麼分得開呢?」張大千裝作一本正經地說:「把它裁成兩半邊就行了嘛。」小蓮信以為真,連忙懇求外公別裁,大千才笑著答應了她,並在畫上戲題道:「送一半,留一半。蓮蓮、蓮蓮你看看,到底你要哪一半?」歡樂的時候,時間總是過的很快,轉眼就到了1964年3月,張心瑞母女決定返回四川。張大幹戀戀不捨,將心瑞母女送到香港。臨別,張大千繪山水畫《摩詰山園圖》贈心瑞母女,圖上題道:「此予新得,槃磵泉石之勝,當為摩詰冠。閑日逕游,外孫女肖韶輒相隨,憨跳其間。頃忽將還蜀,治亂不常,重來知復何日,言念及此,能無悵恨!俾以此圖,永以為念!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祝汝,亦自祝也。甲辰三月,愛翁。」〔37〕5月4日,張大千飛赴德國科倫,在李必喜畫廊舉行「張大千近作展」。5月12日,正值張大千66歲生日(實歲65歲),李必喜特意在萊茵河的遊艇上為張大千設宴祝壽,賓主共48人。在祝壽時,張大千的「晚輩及大風堂門人,照規矩向先生叩頭祝壽,一些德國朋友頓覺新穎有趣,亦紛紛效尤叩頭,」〔38〕張大千回拜不迭。當時在場的還有張大千的表弟喻鍾烈(喻培倫之子),據他回憶,當時張大千身穿長袍,腳著布鞋,一派中國紳士風度,「船上遊客見到這樣一位中國的『美髯公』,紛紛前來請他簽名留念。當時我們一群身著西服的『華人』驕傲地站在他身旁,內心卻感到萬分羞愧。因為我們已『西化』到連穿中國衣服的勇氣都沒有了,而張大千卻能一身布衣走遍天下,四川方言從不離口。」〔39〕7月,張大千赴日本,請日本制筆最有名的玉川堂和喜屋兩家為他制畫筆。此筆是用南美黃牛耳朵里的毫毛作原料,一磅牛耳毛,只做成50支畫筆,珍貴異常,張大千為此筆取名「藝壇主盟」,並贊云:「雄師百勝恣橫行,執耳升壇眾與盟。所向由來無勁敵,敢從紙上笑書生!」他還寄了兩支給老友謝稚柳,可見其對故人的一片情誼。1965年8月,張大千身體不適,查出患有膽結石,需手術治療,但張大千不同意,一方面是手術「須耗去四五千美金不易籌辦」,另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張大千不願意在「好好的光生生的肚子」上被人拉一刀留條口子。後聽人講龍膽草可以化石,遂堅持服用。12月再赴美國檢查,發現龍膽草已將膽結石化掉,沒有必要手術了,張大千很高興,說:「幸好我堅持不動手術。少受這一刀之苦,也免留終身之疤!」11月23日,喻鍾烈夫婦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應邀來到八德園作客。張大千非常高興,特意叫私廚做了一桌精美的酒席,又親筆寫好菜單贈送給喻鍾烈作紀念。在八德園,喻鍾烈彷彿回到了故鄉,住中式的房屋,游中式的園林,吃中國的飯菜,聽四川的鄉音,尤其讓喻鍾烈感動不已的是,張大千永遠是一個表裡如一的中國人。無論巴西的季節與中國有多麼的不同,張大千都嚴格地按中國的習慣過年過節,「海角天涯鬢已霜,揮毫蘸淚寫滄桑。五洲行遍猶尋勝,萬里歸遲總戀鄉。」1966年,經過張大千十餘年的苦心經營,耗資數百萬美元,八德園終於被建成為一座聞名美洲的東方名園。園內景緻優美,布局精妙,有五亭湖、靈池、沙灘、筆墳、松林、竹林、畫樓、假山、奇石等等,還有上百盆名貴盆景,被人譽為「海外大觀園」。張大千自云:「八德園對於一直居住在國內的朋友來看,真是毫不稀奇,但對於僑居在海外的人,尤其是多年未回國的朋友,卻有一種很大的吸引力,一到八德園就樣樣都是中國的,看的、吃的、用的、說的、聽的都是中國的,就沒有置身異國之感,也就可以慰藉一些鄉愁。別看我每年都要出來到歐美各地看看山水,或者回到台灣、香港、日本東京來看看朋友,但我在巴西的時候,長年住在八德園裡,絕少出門一次」〔40〕1967年,香港東方學會出版發行《張大千畫集》,其中刊登的《畫說》,是張大千繪畫理論的精華,對於學畫者大有裨益。1962年,香港還曾出版過高嶺梅編的《張大千畫(譜)》,該書也收輯了一篇《畫說》,是張大千對生平繪畫藝術的概括和總結,此書被人稱為難得的「國畫教科書」。1968年1月29日,張大千飛赴台灣,在張目寒家歡度除夕。經張大千同意,台灣《徵信新聞報》著名記者謝家孝開始每日拜訪他,聽張大千以擺龍門陣的方式談自己的過去,並以《張大千的世界》為題,在《徵信新聞報》上連載。4月,「張大千口述,謝家孝筆錄」的《張大千的世界》在台灣出版發行,在海內外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2月27日,台灣中華學術院授予張大千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張大千到會並講話。4月27日,張大千在八德園度過了70大壽。人活70古來稀,但張大千並不服老,他在《七十自畫像》上題道:「七十婆娑老境成,觀河真覺負平生。新來事事都昏聵,只有看山兩眼明」。12月,張大千眼病轉重,左眼患白內障,視物不清,右眼眼底出血,經常眼睛發黑。右眼施行激光手術後,仍未見好轉。寫字作畫都頗覺困難。1969年秋天,巴西政府為發展本國經濟,計劃修一座大水庫,選定的庫址恰好要經過八德園。八德園的土地遲早都將被徵用。於是張大千決定移居美國,雖然八德園是他斥去所有,開山鑿湖,經營數年建成的,但是一旦巴西政府要此土地,他則掉頭而去,毫不留戀。這,就是張大千的襟懷。環蓽庵卡米爾是美國加州的一座小城,綠草如茵,庇團錦簇,蒼松翠柏,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好地方,它緊鄰美國西海岸著名的風景區「十七哩海岸」,被張大千稱為「人間仙境」。移居美國,他首先就想到了這個地方。在卡米爾,張大千買了一座普通房舍,蒼松環抱,風景很美,只是面積較小,張大千給它取名叫「可以居」。在此,張大千繼續治療眼疾,並在洛杉磯、紐約、波士頓舉行個人畫展。由於身體不適,第二年7月,張大千返回八德園休養。雲遊海外的張大千,連年不斷地舉行畫展,一方面要向世人宣傳中國藝術,同時也要賣畫養家。隨著名氣的增大,前來求畫的人越來越多。再之大千年老體衰,氣力有所不支,難以應付眾多的愛好者、收藏家、商人……,他只好在八德園掛出了《張大千鬻畫值例》,其序云:投荒居夷,忽焉七十有二,筋力日衰,目翳日甚。老去丹青,漸漸拂拭,索者坌積,酬應維艱,不有定值,寧無苑枯,爰書此例,亮不見嗤於痂癖也。此值例分「畫例」、「書例」、「書畫鑒定」三部分,定有詳細的收費標準,此外還有一些要求。如「花卉、人物、山水皆粗筆寫意,點景加倍,金箋加倍;疊扇不應,工細不應,劣紙不應,劣絹不應;尺度過一寸作一尺論。定值以美金計,磨墨費加二成。潤金先惠,約期取件,至速在六個月後。立索不應,作圖及破墨其值面議。」等等。休養一段時間後,張大千身體狀況略有好轉,糖尿病癥狀得到控制,遂於冬天返回了卡米爾城。春天來了,萬物綻開了新綠,大地顯示出一片勃勃生機。好友樂恕人的到來,更給張大千增添了幾分喜悅。每天早飯一過,張保羅便駕車載著張大千和樂恕人四處遊玩,訪友賞花。一日,張大千與樂恕人及畫家候北人夫妻同游一個美籍日本人的花園。「進得園去,縱目一看,好一片綺麗風光,不但千株上下的牡丹或怒放或含苞,尤其是那十幾株海棠,並肩而立,正當怒放,形成一道『錦屏』,」真是美不勝收。張大千當即賦詩四首贊之。(一)珍重芳華更幾叢,施朱旋粉老無功。月明初迓昆吾雪,燭暗旋驚照殿紅。(二)傾國傾城驀地逢,且容老子此從容。姚黃魏紫歐家碧,付與兒曹著意工。(三)額黃新樣可勝情,離合神光畫不成。金粉南朝易銷歇,誤教人怨汝傾城。(四)病眼逢春轉未情,霧中花似碧紗籠。從他富貴矜脂粉,俗眼何知潑墨工。張大千一生愛花、養花、畫花。無論住在什麼地方,他都要種他最喜愛的花卉,對花卉有著非常細緻的觀察和了解。他說:「花卉不是每一種都能夠人畫,也須選擇;畫家也不是每一位擅長各種花的,能深深地明了幾種花木的特性,已經是不容易的事了。體會物理,看某一種花,要由茁萌抽芽、發葉吐花,這些過程中,給我們的印象,能一一傳出。更嚴格的說,要能從發葉子的時候,一看便可以辨出花開出來的顏色,要這樣才能算得深入裡層,算是花的知己,稱得畫師了。」〔11〕他認為,畫不同的花木,要表現出它們不同的特性。畫松樹,老乾如虯龍、松針歲寒而不凋,要畫出蒼勁來。畫梅花,老乾如鐵,枝柯樛曲,花朵不畏嚴寒,報春而開,要畫出耐寒喜潔的性格。畫蘭花,應畫空谷幽蘭,點出清高境界,方能滿紙生香。畫菊花,應凌寒傲霜,絕無俯仰隨人的姿態。畫牡丹,則應注意華貴濃艷,要畫出花中之王的國色天香。畫荷花,要突出它出污泥而不染的清妍艷麗、香遠益清的性格。畫水仙要表現出它在冬季開放的冷香來。……因此,張大千的花卉畫,不論工筆、寫意,都特別富於生機,氣象萬千。「可以居」景色雖美,但其太小,大千作畫頗覺不便。在朋友的幫助下,覓到「十七哩海岸」濱石鄉內一處較大的房屋。此地離「可以居」不遠,周圍修林環繞,蒼松翠竹,青蔥可愛,因此大千給它命名為「環碧庵」,又稱「環蓽庵」。大規模的改建工程又開始了,張大千要蓋自己的房屋,栽中國的花木。為此,他到處「尋花問柳」。旅美的朋友知道後,就共同贈給大千一百株梅花,因為大千最喜歡梅花,無論走到哪裡,都把梅花栽到哪裡。他曾贊梅道:「鐵骨寒枝老更剛,清姿元自傲冰霜。一生不解朱夫子,認作人間時世妝。」張大千又向老友侯北人乞海棠,其詩云:「君家庭院好風日,才到春來百卉開。想得楊妃新睡起,乞分一棵海棠栽。」侯北人接到詩後,立即從自己的園中挖了兩株垂絲海棠和兩株西府海棠,還有一棵梨樹,一起送到了環蓽庵。為了布置環蓽庵,張大千在侯北人的陪同下,幾乎走遍了附近的所有花園,不惜花重金購買奇花異草。1972年夏天,環蓽庵終於落成。是時,張大千的左眼白內障摘除手術成功,戴上特製的眼鏡,終於能看清東西了。於是在寬大的畫室,張大千重又揮毫潑墨。11月28日,籌備多時的「張大千四十年回顧展」在舊金山砥昂博物館亞洲文化藝術中心開幕,張大千親自撰寫了序言。序言從40年前的往事談起,進而簡述了自己作畫的歷程,又談了對某些問題的看法以及展覽的籌備經過。在談到作畫歷程時,張大千說:予畫幼承母訓,稍長從仲兄善子學人馬故實,先姊瓊枝為寫生花鳥。年十七出峽渡海,學染織於日本西京,繪事遂輟。二十歲歸國,居上海,受業于衡陽曾夫子農髯、臨川李夫子梅庵,學三代兩漢金石文字,六朝三唐碑刻。兩師作書之餘,兼喜作畫,梅師酷好八大山人,喜為花竹松石,又以篆法為佛像;髯師則好石濤,為山水松梅,每以畫法通之書法,詔門人子弟。予乃效八大為墨荷,效石濤為山水,寫當前景物,兩師嗟許,謂可亂真。又以石濤、漸江皆往來於黃山者數十年,所寫諸勝,並得茲山性情,因命予往游。三度裹糧,得窮松石之奇詭,煙雲之幻變,延譽作展於成都、重慶。已而西出嘉峪,禮佛敦煌,縱觀壁畫,始知人物畫法,絕響於世。乃摒棄一切,臨摹傳寫,居石室者二年,得畫百數十幅,大者尋丈;小亦四五尺,又撰成石室記,詳記洞窟大小,畫派源流,考訂時代。迨至成都,張岳軍先生時主川政,約同教育部為予展覽於成都、重慶,觀者嘆詫我國藝術之偉岸雄奇·千載上已曠絕人寰也。勝利後,重入故都,得董源江堤晚景大幅、董源瀟湘圖卷、巨然江山晚興卷,日夕冥搜,畫風丕變,阿好者又以董巨復興用予矣。民國三十八年冬,……予亦流離海外,留於印度阿旃陀石窟三月,研討與敦煌壁畫異同,頗為有得。又遍游歐洲南北美,卜宅巴西。予年六十,忽攖目疾,視茫茫矣,不復能刻意為工,所作都為減筆潑墨。世以為創新,目之抽象,予何嘗新?潑墨法固我國之傳統,特人久不用耳。老子云:「得其環中,超以象外,」此境良不易到,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其庶幾乎!〔42〕展覽歷時一個月,共展出張大千1925——1970年間代表作54幅,反映了張大千不同時期在繪畫各門類上所達到的成就。展覽期間,砥昂博物館出版了展覽專冊。11月27日,張文修因病在內江逝世,享年88歲。親友們怕年事已高的張大千經受不住如此打擊,沒有告訴他。被蒙在鼓裡的張大千仍不時地念起兄長,思念兒女,常常從睡夢中驚醒。他給女兒心慶寫信道:「昨夜,父夢見三妳,彷彿在內江老家,醒來不覺哭泣長嘆!」1974年,張大千76歲。年初,在香港由李祖萊(李秋君之弟)夫婦經辦的「張大千書畫展覽」上展出的百幅作品,全部被高價搶購一空。其後不久,大千偕徐雯波赴香港、台灣訪問。3月,張大千因患心血管疾病,返環蓽庵休養。11月,大病初癒的張大千,因其在中國畫藝術上的精深造詣及傳播中國傳統文化藝術上的傑出貢獻,被美國加里福尼亞州太平洋大學授予榮譽人文博士學位。1975年2月,張大千飛赴台灣,因覺身體不適,進台北市榮民總醫院進行徹底檢查,診斷結果證實張大千患有六種疾病:心臟病;糖尿病;十二指腸潰瘍及膽結石;重度腰推退行性關節病;眼病;皮膚病。大千老矣!他已不復有從前徐悲鴻先生所說的「健步」了。對此,親友們非常著急,紛紛勸他回台灣定居。大千自己也動心了。他說:「我住在美國這幾年,總覺得身體不舒服,可是一回到台灣,即精神百倍,就沒有這裡不舒服那裡不爽快的害病感覺。有人說我害的是『思鄉病』,我從來不否認!又有人說台灣太熱,對我這個怕熱不畏寒的人不適合,請問我們中國大陸氣候,那一省夏天不熱,多是又濕又悶!我在台北過夏天,熱季是較長,可是如今生活水準高,家家有冷氣,我也感受不到熱有什麼威脅。」「我的身體是有病,十多年前患眼疾,又有糖尿病,心臟也有小問題,在美國不斷看醫生,常作全身健康檢查,每次看醫生都要麻煩好朋友翻譯,我自己不能與醫生直接溝通,洋醫生又不肯把檢驗報告給患者,……若遇到情況不妙,不答覆,要捉摸醫生的表情,更令人焦慮、緊張、不安,反而加重病情。所以說就是為了看病,維護健康,我也要回台灣。」張大千對榮民總醫院評價頗高,「每次回台北我都樂意到榮民總醫院檢查身體,榮總當局及主治醫師都對我特別安排,檢查都有中文詳細報告,讓我了解自己的健康,有問題可以直接問醫生,用藥由醫生決定,起居飲食由自家小心。我看榮總的設備好,醫療水準高,照顧的服務禮貌更是好過美國醫院。或許有人會說我是受特別的關照,可是我在醫院裡也曾遇見好多自國外回來治病、檢查的患者,大家都有同感,尤其是有中文的檢查報告,人人都說好。……我晚年的歲月,如能延年益壽,維護我的健康,必應歸功於榮民總醫院的照顧!」落葉歸根,張大千決定回到中國的土地上度過余年。注釋:〔1 〕〔2 〕〔10〕〔12〕〔19〕〔20〕〔21〕〔22〕〔40〕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第181 、182 、184 、190 、208 、210 、212 、216 、197 頁,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10月版。〔3 〕〔6 〕〔8 〕〔9 〕〔13〕〔27〕〔38〕〔42〕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260 、263 、262 、269 、270 、296 、361 、358 、414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4 〕〔5 〕〔7 〕〔33〕〔34〕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11〕台靜農《為藝術立心的大千居士——序馮幼衡作〈印象之外〉》,載於香港《大成》雜誌第114 期。〔12〕1991年第4 期《美術之友》發表了陳傳席《張大千出讓名畫給大陸的真實內幕》一文。陳傳席在文中指出,報刊上曾大談50年代張大千將自己收藏的南唐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董源《瀟湘圖》和一套宋人畫冊,通過香港以4萬元人民幣的低價出讓給大陸,明賣暗捐,使三件從故宮散出的珍品又回到了故宮,是出於愛國之心。真實情況並非如此。陳文說,我第一次青到這個消息,當時我在美國堪薩斯大學任研究員,遇見前任老館長、著名中國美術史研究家席克曼先生,他對中國有些作者不顧事實寫文章胡亂髮揮感到惱火,他說:「實際上,張大千一直想把這幾張畫賣給美國。誰給他錢多,他就賣給誰。他知道我們館以收藏宋畫聞名,就把這幾張畫送來,開始索價很高,我們準備叫他減些價買下,他也準備減價,但當時中韓(朝鮮)戰爭剛結束,中國人在韓國和美國人打仗雙方大傷和氣,所以美國政府多次下令,拒絕接受中國文化,各地不得收買中國藝術品,所以我們不敢買。以後聽說他又拿到香港去賣,最後被大陸收去。」席克曼先生一直為失去這幾張名畫而痛悔,但他們當時不敢違反政府的一再規定。張大千是否愛國我並無研究,不敢臆斷是否。我相信他的一方印「遊戲人生」和一幅對聯「百年詩酒風流客,一個乾坤浪蕩人」。事實勝於雄辯,美國限制中國文化的政策一解禁,他收藏的中國名畫就不停地賣到美國各大博物館,而沒有賣過一張畫給大陸,因為大陸不可能出太高的價錢。納爾遜美術館東方部主任何惠鑒先生、堪薩斯大學美術史系講座教授李鑄晉先生告訴我的張大千讓畫給大陸的內情和席克曼先生所述相同。一些文章大談張大千因愛國而把名畫明賣暗捐給大陸,皆是想當然之說,與事實根本不符。轉引自1995年9月《美術觀察》創刊號。〔14〕〔17〕楊繼仁《張大千傳》第576 、601 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85年10月版。〔15〕〔39〕,喻鍾烈《我的表哥張大千》,載於寧夏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98年3月版,〔16〕張茲生,邢捷《一代藝術宗師張大千》,載於《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26輯。〔18〕李霖燦《從敦焊到龍門——大千先生功德大量》,載於《雄獅美術》1985年第5 期,轉引自李永翹《張大千年譜》。〔23〕〔24〕〔25〕包立民《張大千藝術圈》第190 —191 、138 、189 頁,遼寧美術出版社出版。〔26〕林寄華《懷張大千先生》,台灣《中央時報》1983年8月28日。〔28〕黃苗子《張大千生平和藝術》,載於《文史資料》第5 輯。〔29〕糜耕雲《聲畫昭精,墨采騰飛——緬懷先師張大千先生》,載於寧夏政協文史研究會編《張大千生平和藝術》。〔30〕葉淺予《張大千的藝術道路》,版本同上。〔31〕張大千《畫說》,載於台灣歷史博物館出版《張大千畫集》第三集。〔32〕徐悲鴻《中國畫改良論》,載於1920年6月1日《繪學雜誌》。〔35〕張心慶《回憶爸爸幾件事》,版本同〔29〕。〔36〕張心瑞《樂敘天倫事可懷》,同上。〔37〕肖建初、張心瑞《回憶父親張大千》,載於《四川日報》1983年4月17日。〔41〕張大千《花卉畫及沒骨法》,載於1983 年4月3日台北《聯合報》。第九章 歸居台灣看山還看故山青張大千漂泊海外多年,遍觀各國名勝風景,每年也都要到台灣遊覽。1960年春天,台灣東西橫貫公路開通,太魯閣峽一帶成為台灣東部的著名風景區,張大千應邀前往觀光,一路讚不絕口。他說:「我游遍了世界的風景名勝,沒有到這裡來之前,原認為歐洲瑞士的峽谷風景,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可是,瑞士的峽谷風景和這裡的比較起來,就有小巫與大巫之別了!象我們這裡如此偉大而漫長的峽谷山川,瑞士峽谷就無法能望其項背了!」「天下風景,就數這裡最好!」他還作詩道:十年去國吾何說,萬里還鄉君且聽。行遍歐西南扎美,看山須看故山青。後來他又三次游橫貫公路,登阿里山、觀日月潭,寶島風光盡收胸中。現在,他要來這裡定居,為健康,也為快樂。他曾言:「在國外我並不快樂,就象大海里浮動的木塊,不知此身繫於何處!」〔1 〕1976年1月25日,張大千偕徐雯波飛赴台灣,正式申請移居台灣。幾天以後,在台灣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的「張大千先生歸國畫展」開幕式上,蔣彥士代表台灣「教育部」向張大千頒贈「藝壇宗師」匾額。此次畫展售畫所得一千數百萬元新台幣。張大千的畫在台售價頗高,台灣汽車企業家嚴慶齡曾請大千繪一幅荷花,事後,嚴送大千本廠所產裕隆200型小轎車一部。張大千與夫人暫時居住在台北市仁愛路雲和大廈,同時按「第一,距台北中區二十多里路的郊區;第二,山青水秀,有幾棵大樹更好;第三,如果能有個小池塘種荷養魚更佳」的條件,請朋友四處尋找建房的理想地址。在台灣,張大千故舊頗多,唱和敘談,很是快樂。一天,徐悲鴻的侄女徐令儀來到雲和大廈拜見,張大千非常高興,談起與徐悲鴻相交的往事,感慨良多。他認真地觀看了徐令儀的畫作,指出作畫應注意觀察,要在形象的基礎上求變化、求生韻,「比如說一隻秋蟲,千萬不能停在春花上,內行一看就知道你肚子里沒貨色。」談話後,張大千與徐令儀合影留念,並答應作徐令儀個人畫展的推薦人。這種獎掖後學的精神,令徐令儀和在場的人非常感動。這也是張大千的一貫作風。對此國畫家關山月感受很深,他曾回憶說,1941年4月自己在成都舉行畫展,「這次畫展的第一天,張大千先生第一個到展場來看畫,一見面他就問我,哪張畫定價最高?他要買,並立刻吩咐同來的人替他交了現款。我記得那是一張峨眉山寫生畫,價錢多少忘記了,大約足夠我數月的開支。當時,自從這畫掛上張大千的紅紙定條後,許多不懂畫的買主也紛紛爭購我的作品。我正當流落異鄉,象行腳僧一樣靠自己的手腳來養活自己的藝術,而且正處在被逼債的窘地,大千先生於此時伸出援手,真叫我感激涕零!他是當地一個知名大畫家,也是長輩,如此提掖後進,我至今還感銘不盡。」〔2 〕1977年1月,張大千終於在台北外雙溪附近選中了一塊地,除符合大千的三點要求外,還距榮民總醫院和台北故宮博物院較近。據說張大千選中這塊地,還因為此地一株傲然挺立、含苞待放的白梅吸引了他。春節過後,張大千返回美國處理搬遷事宜,並與侯北人等老友拜別。5月1 日,張大千與夫人率子女離開美國,前往台灣。不久,張大千的宅院修建工程開始動工。張大千為其取名「摩耶精舍」,並經常去工地查看,提出自己的設想,精心地策劃。1978年,年屆80歲的張大千為「明末四僧畫展」、《大風堂名跡集》分別作序,並參加了在高雄舉行的「張大千畫展」開幕式。4月17日,張大千在雲和大廈住處擦桌子,不小心摔了一跤,腿部骨折,被送進台北市中心診所治療。在醫院,張大千度過了他的80壽辰。各界人士紛紛趕到醫院為老人祝壽,好友張群賦詩一首:「畫筆詩才兩不鐫,論君襟袍亦超然。身經世變心無礙,興托丹青老未遷。越海終酬鄉土戀,故交更結語言緣;天將福慧鍾名宿,歲月崢嶸八十年!」台灣《藝海雜誌》還特辟「張大千專輯」,介紹其人其藝。台灣川康渝同鄉會還為張大千、張群(90歲)設宴祝壽。6月,大千傷愈出院。8月,「摩耶精舍」終於落成,共佔地五百坪,由建築師楊卓成負責設計、施工。精舍是按照北京四合院的布局建成。從摩耶精舍一進門,就有一方池塘,裡面有許多色澤鮮艷的魚兒在遊戲爭逐。池塘的一邊有絲絲楊柳垂拂其上,另一邊前後豎立著幾個高低形狀不一的巨形木頭,木頭的表面顯得斑駁而原始,頗有拙厚的味道。往前走則進入到四合院的中央,這裡是天井,雙溪水從這裡引入,環流天井四周。在天井內,還修建了兩個相連的池塘和一條小小的溝渠,三者一氣相通,環繞著天井,溝旁栽種了數株梅花,渠中有水草、小野花,頗有天趣。池邊還有若干名貴的盆景,這些都是大千花重金從美國運來的。從天井出來便是後園,有供烤肉用的烤棚,供休息用的竹棚,過去後便是雙連亭,這是精舍內風景最好的地方,青山四合,溪水環抱,綠意襲人。園中還有一處大千最喜愛的地方——梅丘。梅丘是張大千特別布置栽種梅花的地方,既不是一個盛栽梅花的山崗,也不是一個上丘,而是一個用奇石布置成的人工石丘。這塊石頭是張大千居美國環蓽庵時,在附近沙灘發現的,高一丈有餘,重達5噸多,其外形頗似台灣地圖。張大千請人特巨石移入環蓽庵內,並親自書寫「梅丘」二字刻石,遷台灣,便將此石海運至摩耶精舍中。梅丘四周栽滿了梅樹,他自喻為」梅痴」,並寫對聯云:「獨自成千古,悠然寄一丘,」表示死後要長眠於梅丘。摩耶精舍的房屋建築為二層樓,一樓設有大畫室、客廳、主卧氫、餐廳、電視間等,二樓有五間卧室和一個小畫室,屋頂則安排為花園,為上下樓方便,樓內還設有電梯。搬入新居,大千非常高興,每天漫步於園中,聽著淙淙的溪水聲,看著滿園濃濃的綠意,他覺得自己似乎年輕了許多,好象又見到了故鄉的山山水水。這濃濃的感情化作詩、化為畫,不斷地從他的筆端湧出。這一年他新作很多。11月,張大千應韓國東亞日報社之邀,前往漢城舉辦「張大千畫伯邀請展」。故地重遊,大千不禁想起了與池春紅相知的一幕幕,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偕夫人前往他春紅墓拜祭,場面頗為感人。展覽期間,張大千還遊覽了當地名勝。韓國頗似故土的風光,使他不禁想起了家鄉,作詩道:「水邊楊柳未攀殘,慘綠愁黃亦耐看。恰似江南秋瑟瑟,不同冀北雪漫漫。」大千遠離故土多年,鄉戀之情,愈久愈深。1979年,81歲的張大千在台灣度過了第一個春節,熱鬧的場面,不能稍減他的思鄉之情,他在《紅梅圖》上寫道「百本載梅亦自嗟,看花墮淚倍思家。」他還自題梅杏花卉云:「梅花落盡杏成圍,二月春風燕子飛。半世江南圖畫里,而今能畫不能歸。」他在寄給侄女心素的《紅梅迎春圖》上寫道:「心素三侄,汝叔已年八十一歲,尚能健飯,亦復能捉筆,僅目翳不能工細耳。推行步較艱,緣去歲曾跌右腿,他無所苦,寫此數筆,與汝相見也!」張大千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雖然家人照顧得很精心,醫院也經常為他診療,但都控制不了他的衰老之態。心臟病時有發作,這促使張大千開始考慮身後之事。4月12日,他立下了遺囑,將自己的遺產分三部分處理,自己所作書畫分為16等份,由徐雯波、楊宛君及14個子女一人一份繼承;收藏古人書畫文物捐台灣故宮博物院;摩耶精舍贈與台灣藝術機構。一天,日本畫家滕原楞山來拜訪張大千,給大千帶來了大陸和親友的消息,令他激動不已。祖國這幾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撥亂反正,開始了經濟體制改革,國家的政治經濟生活開始走上正軌。張大千在大陸的親人得到了公正的待遇。張心智當選為寧夏自治區政協常務委員,擔任了寧夏博物館副館長;張心慶當選為成都市人民代表;張心瑞和肖建初的女兒小蓮當上了大學教師……當張大千得知侄兒張心義已獲平反的消息時,高興得當即揮毫,為他畫了一幅《迎春茶花圖》,並題:「見報後,知汝已平反,改職龍泉驛,私心稍慰,三叔今年九十六歲,四叔今年九十五歲,愚叔亦八十一歲矣。老年兄弟不得一見,奈何,奈何!」滕原還給大千帶來了一份特別的禮物——西安臨潼華清池的溫泉水。張大千見後馬上讓家人用此水磨了一池墨,提筆說道:「就用這楊貴妃沐浴用的水畫一張唐裝仕女吧。」畫完後,又讓夫人用磨墨剩餘的水洗了頭,並說:「這也算是在萬里之外的一次貴妃浴了。」〔3 〕談話間,張大千得知老友趙望雲已於1977年故去了,異常震驚。「啊唷唷……」一聲長嘆後,情不自禁地把眼鏡摘下來,摔出丈把遠,眼鏡被打得粉碎,他是多麼悲痛啊!垂暮之年,眼見老友一個一個離開人世,他怎能不哀傷呢?有悲也有喜,在大陸的大風堂門人,有不少已成為畫壇的名流,如何海霞、王學敏等等。當他收到門人胡爽盦的大幅虎圖時,欣然贊道:「滿紙風雲,真所謂虎虎有生氣,但憾不得見吾爽盦磅礴揮灑是也!」並與虎圖一起攝影留念。他為門人的成就而高興。巨幅《廬山圖》1980年,張大千82歲了。鑒於張大千在中國傳統繪畫上的貢獻,四川人民出版社決定系統介紹張大千的成就,並出版了《張大千畫集》第一、二、三輯,第二年又出版了第四、第五集。與此同時,台灣「國立歷史博物館」也決定對張大千的生平及作品作全面系統的介紹,「凡大千先生的書法和繪畫,均予整理編印」,出版《張大千書畫集》第一集。2月下旬,張大千視同手足的堂弟張目寒去世。大千非常悲痛,親自前往靈堂弔祭,哀不能已。他挽道:「春草池塘,生生世世為兄弟;連床燈火,風風雨雨隔人天。」此時的張大千已無昔日徐悲鴻所贊「健步、健睡、健飯」之態了,他視力越來越差,行走也日益艱難,走出家門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漫步梅丘,他常常沉浸在對故鄉和老友的思念中,很多老朋友的生日他都記得很清楚,他曾託人給方介堪帶去一幅自己的《潑彩山水》,為方介堪八十壽辰祝賀。他還親手繪製了一幅梅花,並題絕句一首,請工人燒製成100個潔白的瓷瓶,除摔碎兩個以外,其餘的部分贈給好友和弟子作為紀念。祖國大陸上的親友們也沒有忘記他。方介堪託人給大千送來了溫州名產泰順綠茶,一隻含有回歸之意的藕和色玉環,八方刻有「蒼山讀書處,頭白早歸來」等字樣的圖章,還在自畫《春日憶李白》圖上題詩:「迢迢一水隔,聽夕幾低徊。聊寫數竿竹,吟風待月來。」老友的一片深情,深深地打動了大千的心。葉淺予也在國內發表文章,介紹張大千的藝術成就,他說:「大千的藝術生命是祖國大地孕育出來的,他的藝術成就值得祖國人民為之驕傲,儘管他雲遊海外,他的思想感情將和偉大的祖國緊緊貼在一起!」的確如此,張大千忘不了養育他的故鄉山水。因此旅日老朋友李海天請他為自己的旅社畫一幅大畫時,他決定畫《廬山圖》。那是春季的一天,老朋友李海天、黃天才來到摩耶精舍,與大千商量能否為李海天在橫濱新建的高級觀光大旅社畫一幅高五尺、長三丈多的大畫。他們擔心張大千的身體不支不能畫,可大千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要讓世人看看「張大千到底老不老!」經過認真考慮,張大千決定畫自己從未去過的廬山。張大千的一生,幾乎游遍了祖國所有的名山大川,但遺憾的是卻沒有到過廬山。到了晚年,他神遊次數最多的地方就是廬山,「橫看成嶺側成峰」,他要用畫筆把這壯美的景色展現出來,彌補自己多年的缺憾。他請朋友們幫助,到處尋找有關廬山的資料,圖片的,文字的,認真翻閱,仔細研究,為開筆作精心的準備。秋天到了,九月初九重陽節,張大千興緻勃勃要去登高,這可給侄女張嘉德出了一個難題。此時,徐雯波去了美國。徐雯波是個聰穎、賢慧的妻子,張大千先後娶的四個夫人中,只有她與他白頭到老。徐雯波很體貼丈夫,而張大千也很愛她。1952年,張大千在阿根廷曾因事與徐雯波短暫分別,徐雯波為慰丈夫的思念之情,寄去了照片和信,大千則給夫人畫了一幅自畫像,並題「唐多令」一闕:雲山萬重寸心千里節物變請商。西風生畫涼。裹春衫淺淡春妝。肯說別離情味苦,任綉被,罷薰香。愁畫兩眉長。歸飛雁帶霜。恨穿簾紫燕成雙。況是新來風雨惡,待蓮葉,蓋鴛鴦。可見伉儷情深。此次徐雯波去美,再三叮囑嘉德照顧好大千。為保證大千的安全,嘉德和眾人勸說大千改登高為觀瀑布。從摩耶精舍驅車半小時,便來到大瀑布前。被陽光照成銀白色的瀑布從數十丈高的山峰上陡直傾瀉下來,景色十分壯觀。張大千還在眾人的擁扶下登至一塊大山石攝影留念,他得意他說:「今日重陽,登高觀瀑亦一樂事也!」1981年1月,張大千在摩耶精舍宴請老朋友黃君壁和畫家鮑少游,他們回憶當年舊事,談論詩畫,觀賞園中美景,非常快樂。其後不久,郎靜山得知與自己分別很久的女兒郎毓秀到了美國,很想去看看,可是苦於沒有旅費。大千得知後,立即趕畫了一幅青綠山水中堂,託人賣得萬元美金,贈與了郎靜山。當他得知郎氏父女二人在美團聚時,無比喜悅。想起自己在大陸的親人,不禁黯然淚下。思親之情一直縈繞在大千心頭,他病倒了,4月住進了醫院。是時,張心瑞、肖建初赴美國探親,因無法赴台,只能和父親在電話上交談。隔海相望,親人卻不能團聚,「奈何、奈何!」大千只能用顫抖的手,為女兒畫圖一幅。這是一幅《紅葉小鳥》,大千在上題道:「辛酉四月二十五,寫與拾得愛女,汝細觀之,汝父衰邁,又不得與汝輩相見,奈何!奈何!八十三歲,摩耶精舍。」他又為家鄉題寫了「內江市志」、「內江縣誌」以及「青城山上清宮」的條幅,請兒子心一帶到美國。張大千還提供全部經費,讓侄女心索攜子渝安訪美探親,當通過越洋電話得知自己的家鄉四川發展很快,親友們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的時候,他非常高興,並說:「我看不到你們,聽聽你們的聲音也好嘛!」經過一年的準備、構思,7月7日,張大千決定為《廬山圖》開筆。前來觀禮的有張群、張學良夫婦、王新衡夫婦、王一方夫婦、張繼正夫人杜芬、沈葦窗、黃天才等人。進得畫室,只見一塊高1.80米、長10米的整絹鋪在巨大的畫案上,為能鋪下這塊碩大無比的大畫布,張大千對畫室進行了改造,大興土木,移走了畫室原來的傢具,又將畫室內的兩根木柱鋸掉,另加橫樑,打造了一張長三丈多、寬七尺多的大畫案放進畫室,前後耗資新台市數十萬元。觀者嘆曰:「當今之世,除了大千,還有誰能如此大手筆!」「開筆的時候,畫大畫用的道具全部擺列整齊,大筆、排筆、大碗、大盆、……十分壯觀,大千由張夫人親任助手陪侍登場,先把畫布全部打濕之後,大千拿起一支有如拖把的大筆,站到一張矮腳凳上,先把筆頭往墨盆里一撓一滾,然後雙手抬起大筆往畫布上大拖大拉。經過一番忙碌,放下拖把筆,大千把長袍袖口一卷,拿起一隻盛滿青綠顏料的瓷缽(最先是深淡墨色,並未著上青綠),在絹布的另一部分小心翼翼地連潑帶灑,接著又拿起排筆,一面導引青綠顏料的流浸,一面又把排筆沾上顏料點點染染。……開筆的第一天,用了不少水,不少顏料,大千更是聚精會神地忙了幾個鐘頭,但畫布上卻看不出什麼,只是一片水漬,一淌淡墨,一塊青綠而已。在場諸人看了以後,才真正體會到這幅大畫的繪製不簡單,要心智、要技術、還要力氣。在場『觀禮』的張岳軍先生,對張大千昂然接受此一挑戰的豪情與勇氣,驚嘆不置!」〔4 〕此後,張大千時斷時續,繼續繪製《廬山圖》,在精神好、體力佳的白天,大千常常潑墨潑彩,入夜後精神耗弱,但腦筋清醒,他就勾皴點染。因為前者需一氣呵成,非氣勢足不為功,後者則可以慢慢渲染經營,一道、兩道、三道,慢慢皴,著力一深,畫面自然渾厚蒼鬱。張大千並不能集中全部精力和時間繪製《廬山圖》,他愛熱鬧、愛應酬,家裡經常高朋滿座。另外還有不少俗事困擾。張群深知張大千重情感,喜交遊,不避塵勞,不辭應酬,為了他的健康,親自書寫了一首詩和一幅字送給大千。其詩曰:「髯張畫筆信無前,脫腕丹青萬戶傳。環宇同知一老在,藝文命脈此身肩。年來時得影形俱,萬里東歸德未孤。好節塵勞慎飲食,願君善保千金軀。」並對張大千說:「大千,你的生活、習慣和嗜好,須要注意調整,我比你年長十歲,因為我注意保養,健康情況比較好。你再不好好的將息,愛護你自己,說不定你比我先走,還要我來為你辦喪事。」〔5 〕張大千聽後掉下淚來,張群也忍不住流下了老淚。張群與張大千的友誼,綿延有半個多世紀。他們最初相識於20年代的上海。身居上海市長要職的張群喜好收藏石濤、八大的書畫,因向大千求購仿石濤筆意的畫作,二人相識,彼此很賞識。張群喜愛大千的畫,喜愛他超人的藝術才華;而大千則敬佩張群的為人,他曾說:「岳軍(張群的字)的眼力不見得比別人好,但是他手頭收藏假的東西很少,因為他信任朋友的判斷。」40年代,張群主持四川省政之時,張大千在畫業上多次得到他的關照和幫助,張大千從敦煌返回途中,因為有張群與何應欽的手諭,免除了不少麻煩。50年代後,張群居台灣,張大千僑居海外,彼此之間還非常關心。當張群得知大千患目疾久治不愈時,非常不安,於大千68歲生日前夕,寫一封祝壽信道:「年來音問疏闕,然人遙心通,未嘗不時時神馳左右也。日前目寒兄轉到兄重為石濤通景題籤,彌所感謝。時入清和,因憶華誕之期瞬屆,重洋遠隔,深以不克摳衣趨賀為憾」,「吾兄藝事名滿環宇,誠以臻於從心所欲之化境,蔚為我國之國寶,至希加意攝生,益自珍衛。」〔6 〕而大千則在張群80壽辰時贈以《長江萬里圖》。張大千1978年定居台灣時,二張都進入了耄耋之年,兩人成為同宗同鄉的知己故交。張群對大千的關心更是無微不至,幾乎達到了形影不離。1979年,張大千、張群、張學良、王新衡四人組成了一個「轉轉會」,每月到一家歡聚一天,敘舊談心,四人輪流作東,每月一轉,其樂融融。這一年的夏天,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襲擊了四川。從7月12日到15日,連續的大暴雨,引起岷江、淪江、涪江、嘉陵江等江河的中下游同時發生特大洪水。內江市受災情況尤其嚴重,損失慘重,城鄉690個單位不同程度地受災,損失3882.15萬元,淹沒田地13489 畝,沖毀和倒塌房屋4530間,計147337平方米。災情發生後,中央和各省、市緊急動員,救災款、救災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到了災區,海外僑胞、港澳同胞也紛紛捐款救助。張大千得知消息後,憂心如焚,他多次打電話給美國的心瑞,詢問家鄉的情況。並畫了數幅作品參加了由川康渝美術研究會主辦的「援助四川水災義展」,義賣所得全部托有關方面較交給了四川。這一年,國內的門人也不斷託人問候老師大千,令老人感懷不已,他在門人劉力上、俞致貞夫婦合繪的一本山水花鳥冊頁上畫了一幅《八十三歲自畫像》,並題跋云:「漢蓮世講出示大風堂諸門人所贈其畫,喜俱卓然有成。 老夫眊矣,無能為也,勉寫塵貌,聊以為念。」第二年3月,一位美國客人給張大千帶來了一份最珍貴的禮物——一包故鄉成都平原的泥土。這是大千盼望了很久的。此前,他曾多次託人帶信傳書,想要一捧故鄉的泥土,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老人用顫抖的雙手,捧起這包故鄉的泥土,聞著那泥土的芳香,不禁熱淚縱橫,恭恭敬敬地把它供在了父母的靈位前。他還把友人帶來的內江蜜餞放在客廳最顯著位置,只要有至親、好友來訪,便請人品嘗,並且一再地問:「甜吧?」當客人稱「是」的時候,老人的臉上就露出孩子般燦爛的笑容。故而,台灣的一些人士感嘆說:「在感情方面,尤其是鄉土故國之思,正是大千先生最脆弱的一環。」長眠梅丘1982年,張大千84歲。1月1日,張大千心臟病發作,住進了榮民總醫院。春節的前一天,大千才返回摩耶精舍的家中,與家人歡度春節。正月十一那天,一樁奇事發生了,摩耶精舍中的梅花和海棠同時開放。通常,梅花是正月盛開,海棠是三月綻放,因而南宋的文人彭淵材稱生平三件恨事中就有「梅花不並海棠開」。見此奇景,久病初愈的大千老人歡喜得不得了,一大早就邀請了好友張群來摩耶精舍共賞,興緻高昂,即興賦詩一首;小園忽報有奇事,臘尚余寒百卉開;從此人天無缺陷,梅花聘了海棠來。〔7 〕觀花過後,張大千又同張群到台灣歷史博物館參觀《寶島長春圖》和宋元名畫展等,這是他病後第一次出遠門,非常高興。《寶島長春圖》是由張大千開第一筆,若干畫家共同努力完成的。此卷高約2 尺,長達215尺,全圖從構思、構圖到繪製、完成,張大千都參與其中。畫卷從基隆北海岸野柳、金山的海浪山水開始,經雲蒸霞蔚的大霸尖山、山氣氤氳的奇萊山和橫貫公路,到梨山和太魯閣,寶島秀麗的風光盡收眼底,頗為壯觀。大千老人的身體已經很虛弱。為了照顧他的起居並控制他的心臟病和糖尿病,有4位護士小姐輪流不停地看護。他常常感嘆:「我現在被『四人幫』管製得動彈不得嘍。」但實際上,大千老人是最不容易拘束的。早晨7時許,他在護士小姐的攙扶下,先進早餐。早餐他最愛吃的有:油條燒餅、蒸餃、小籠包、雪菜火腿面、紅油抄手、紅油餃子、臊子面、蛋炒飯、皮蛋稀飯、蔥油餅、紅豆松糕、黃魚面、咖哩餃、蘿蔔絲餅。午餐和晚餐一樣,平時是四菜一湯,有客時則增為五菜或六菜,菜端上時均為大盤海碗,座上食客再海量也可吃個痛快。張大千喜歡吃肉,從前他看到青菜就要皺眉,沒有大肉不高興,必得東坡肉、櫻桃肉、腐乳肉、霉乾菜扣肉、紅燒肉等菜上了桌才開懷。現在可能是年紀大了,他比較偏好清淡可口的小菜和清湯。中午飯後,張大千要小睡片刻。下午點心和早點花樣差不多。一年四季,每一天摩耶精舍都賓朋滿座,大家盡情談笑,大千老人尤其興奮,天南地北地擺龍門陣,談書論畫,觀魚賞花,熱鬧非凡。為此,護士小姐不止一次地勸誡他,要好好休息,老人非常不滿,他說;「客人好不容易見一面,命是自己的,死了,我自己負責!」3月,張大千為老友方介堪祝賀83歲壽辰,作《東方朔獻桃上壽圖》,並托友人連同兩盤精製的花青國畫顏料帶往溫州,送到方介堪的手中。不久,又為四川國畫家張采芹畫《垂絲海棠圖》,並題詩曰:「錦繡裹城憶舊遊,昌州香夢接嘉州。卅年家國關優樂、畫里應嗟我白頭。」4月22日,張大千在摩耶精舍接待摩洛哥王國元首雷尼爾親王與王妃葛麗絲凱麗來訪。23日,接待來台演出的名鋼琴家傅聰。24日(農曆四月初一日),張大千84歲壽辰,蔣經國接見張大千,並授予他「中正勳章」。大千老人太忙了,他還要揮毫繼續完成《廬山圖》。為了能讓大千保持身體健康,集中精力作《廬山圖》,張群通知張大千的至親好友,免請大千吃飯應酬,也勿登門打擾,讓大千能安心休息和工作。〔8 〕5月15日,張群94歲壽辰,大千作《鍾靈毓秀圖》祝賀。不久,張大千收到了門人王學敏請張心素、張心慶赴美探親轉來的畫作和一封慰問信。見物如見人,老人異常高興,抱病作《春柳仕女圖》。畫面上一位素裝淡雅的背面仕女,佇立在垂垂楊柳之下,遙望遠方水天一色的地方,一似望穿大海,思緒悠悠。畫面簡潔,卻耐人尋味。畫上題道:「別三十餘年想念為苦。十五年前又嬰目疾,右眼近已失明。而手臂風濕,提筆為苦。見弟寄來水仙,清冷真不食人間煙火者,吾道有傳人也。頃以心素北還,寫此數筆與吾學敏賢弟,知予眼昏手掣,老態可愧也。七十一年閏四月朔。八十四叟爰。」細讀題詞,可知老人用心良苦,他是在以丹青寄託對祖國故土的無限眷戀。寄託他對親朋、弟子的無限思念。心素從美國返回大陸,臨行,打電話向大千告別,咫尺天涯,骨肉不得相見,大千老淚縱橫,泣不成聲。7月下旬,大千老人心臟病複發,再次住進了榮民總醫院,一個月後,出院反回摩耶精舍休養。他每天在護士小姐的攙扶下,在園中漫步,或小坐,觀山看水,看魚看花……常來陪伴他的是老朋友樂恕人。樂恕人本在日本東京,經大千的反覆動員,回到台灣,任教於中國文化大學新聞學系和大眾傳播系。張大千此時已感到自己身體不行了,來日恐怕無多,所以他更加緊《廬山圖》的繪製。在每天早晚精神好的時候都要畫,畫得非常認真。在畫《廬山圖》前,他都要先畫幾幅小畫,待興緻上來,就扶杖前往大畫室。家人和護士在旁遞水盤、換畫筆。有時感覺心臟不適,立即由護士小姐遞給他一顆口含心臟病特效藥,稍事休息便又伏案畫起來。由於畫布太大,又裱在畫案上不能移動,大千隻好讓家人把他抬上畫案工作,爬上爬下,頗為吃力。有幾次頭部突然發暈,護士和家人趕緊把他扶下來休息。對於一個84歲的老人來說,太辛苦了,正如他自己所說:「真是在拚老命啊!」11月,大約是因過度勞累,大千精神不佳,他似乎有了某種預感,在派兒子保羅赴日本購買自己喜愛的花木盆景時,叮囑道:「不要買那種一年開花的,要買含苞待放的,我即時要看。明年,明年說不定我都不在了。」非常傷感。11月底,張大千再次病倒,住進了榮民總醫院。經過精心治療,12月6日出院。經過短暫的恢復,大千老人又開始繪畫,並為《廬山圖》作詩道:不師董巨不荊關,潑墨翻盆自笑頑,欲起坡翁橫側看,信知胸次有廬山。1983年,張大千85歲。1月3日,美國休斯頓德州大學研究所神經解剖教授林文傑來到摩耶精舍拜望張大千。事前,他在一張四尺宣紙上畫了幾筆春蘭,又請香港老畫家趙少昂添了一株翠竹。張大千看後很高興,欣然命筆,在畫上畫壽石與靈芝。後來關山月又在其上補畫了一枝墨梅,每人在畫上都簽了名蓋了章。這是一幅珍貴的作品,很可能是大千老人與人合作的最後一幅畫。畫了一年多的《廬山圖》到此時已接近完工了,台灣「國立歷史博物館」決定於1月20日先行展出。在張群督促下,張大千日以繼夜,作了最大的努力,到15日,該畫只有一些地方還需稍加潤色,於是張群決定先展出,再拿回慢慢修改。展覽一開始,《廬山圖》就引起了各界人士的極大關注,評論家們稱:「《廬山圖》不是畫廬山的真面目;但大千先生將山之美和意境表達得淋漓盡致。其次,補景補得極好。他一層一層地加上墨色,上色也是層層相疊,如滿山雲霧。濃墨染成的雲霧下,瀑布飛白,直通深澗,山勢迂迴,從渲染中開出石階,築廟建橋,用盡苦心。」〔9 〕薛慧山也認為張大千創造了一個奇蹟,「大千先生雖沒有去過廬山,卻能憑他老人家驚人的想像力,在筆下把『廬山真面目』破空而出。」畫中的廬山比實際的廬山,更來得形勢雄偉,靈氣洋溢。在畫展上,薛慧山也勸大千老人:「恕我無禮,不再跟您擺龍門陣了。您要好好休養,什麼閑事都不必多管了。」〔10〕但是大千老人是閑不住的,他要作畫,要會晤朋友。2月12日除夕夜,張大千請樂恕人在摩耶精舍吃年夜飯。初一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正在高興之時,張大千忽然說了一句:「明年不曉得我還在不在?」幾天來,大千老人的胃口一直不好,精神也很差。3月8日。早晨起來,張大千便覺胸悶乏力,非常難受。但他還是支撐著。讓秘書抱來13本新出版的《張大千書畫集》第四集,他準備贈送給大陸的故友門生,這13個人是:著名畫家李可染、李苦禪、王個簃、門生西安何海霞、天津慕凌飛、北京田世光、劉力上和俞致貞夫婦、上海糜耕雲、潘貞則、王智圓、蘇州曹逸如、常熟曹大鐵。看著大千困難的樣子,夫人徐雯波勸他改日再題,可他卻說:「此時不寫,以後再無機會了。」當他勉強寫到第12冊時,突然頭一歪,筆從手中脫落,他倒下了。張大千被送到榮民總醫院急救,診斷為心臟血管硬化症、心衰竭及胸悶。11日下午病情惡化,12日陷入昏迷狀態,雖經奮力救治但無效,1月2 日上午8 時15分逝世,終年85歲。噩耗傳出,各地藝壇大為震驚。北京新華社報導了張大千逝世的消息,國內各大報及台灣、香港、澳門的報紙紛紛發表紀念文章、圖片、唁電、輓聯等,對張大千的逝世表示深切的哀悼。日本、美國等國家的報紙也刊登了肖息。4月4 日,中國美術家協會給台北張大千的親屬發去唁電:「驚悉大千先生在台北不幸病逝,至感悲慟。先生中國畫藝成就傑出,向為人所仰慕,他的逝世是中國美術界的一大損失。特電致哀,以表海內朋友念慰。」張大千在大陸的子女也紛紛給徐雯波發去唁電,慟示哀悼。大千的門人也發去唁電。4月5日,「張大千先生治喪委員會」在台灣故宮博物院成立,嚴家淦為召集人,張群任主任委員,陳立夫、張學良、何應欽等台灣國民黨黨、政、軍以及文化、藝術界共117人參加了治喪委員會。4月14 日上午11時,張大千的遺體在台北火化。16日中午12 時,張大千的骨灰按著他生前的遺願,被安葬在摩耶精舍的「梅丘」石碑下。一代藝術大師從此長眠了。張大千是一位畫壇奇才。他的成功,有過人的天賦,也有驚人的勤奮,正如他自己所言:「七分人事三分天」。他博採眾家之長而成一家之體,有繼承有創新。在中國傳統繪畫技法的掌握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人物、山水、花鳥、走獸、工筆、寫意,無一不能,無一不精。尤其是他晚年富有獨創性的潑彩潑墨的畫法,使他成為中國畫改革的大家,對於中國畫的發展具有很重要的價值。張大千性情豪放,思路活躍,在他筆下的一樹一石一草一花,都富有靈氣和激情。文人畫的雅逸、院體畫的富麗、民間繪畫的浪漫在張大千的作品中結合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他是中國畫壇的一位巨匠。注釋:〔1 〕《大風堂主人的大節大義》,載於《張大千先生紀念冊》第193 頁。〔2 〕關山月《我與國畫》,載於《文藝研究》,1984年第1 期。〔3 〕〔8 〕李永翹《張大千年譜》第466 、498 頁,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4 〕黃天才《張大千的〈廬山圖〉製作經緯》,載於香港《大成》雜誌112期。〔5 〕〔6 〕包立民《張大千的藝術圈》第51、50 頁,遼寧美術出版社出版。〔7 〕林淑蘭《張大千病癒春遊觀畫》,載於1982年2月6日香港《文匯報》。〔9 〕司徒浩《大千居士最後作品》,載於寧夏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編《張大千的生平和藝術》,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3月版。〔10〕薛慧山《半世紀翰墨緣》,台北《中國時報》編輯之《張大千紀念專輯》。後記張大千是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畫家,他的藝術成就有許多特殊的、偶然的因素。但最主要的還是他自己的努力,即所謂「七分人事三分天。」他仿石濤、學宋人、追元人,游名山、走大川、去敦煌、觀世界……走了一條植根於祖國傳統文化的沃土、「借古以開今」的道路,終於形成了獨具面貌的繪畫風格。張大千是一個偉大的畫家,同時又是一個有血有肉、富有感情的人,這是我在寫作過程中的著眼點和出發點。是否達到了這一目標,不敢妄言。本書寫作過程中,參閱了張大千先生的親朋好友、門人寫的大量回憶文章,以及大陸、香港、台灣出版的有關張大千生平的著作和文章,茲不一一列舉。尤其要提到李永翹先生所著《張大千年譜》,為研究張大千一生提供了便利條件。蘭州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同志為本書出版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在此一併表示衷心感謝。由於時間、材料和學識所限,書中可能會有一些錯誤和疏漏之處,衷心希望得到專家學者和廣大讀者的指正。白巍 199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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