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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張默芸撰(1995)

三毛

(陳平1943-1991)

張默芸

  以「小人物」自居的臺灣女作家三毛,是深受台港、東南亞和中國內地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少年歡迎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早被臺灣《每月書摘》譯成十五國語言,暢銷海內外。1983年5月,我爲福建人民出版社編了一本《三毛作品選》,即一售而空;1986年應讀者強烈要求,我在《三毛作品選》的基礎上又增三毛新作,編了厚厚的《三毛作品選》,又被讀者搶購一空。1991年1月4日,三毛自殺於臺北榮民總醫院,讀者悲痛之餘,又紛紛來信來電話向我要《三毛作品選》,而我已經一無所有。三毛是怎樣一個作家,她的作品爲什麽這樣受歡迎?我們應該怎樣全面評價她的創作?

  一

  三毛,原名陳平,祖籍浙江, 1943年3月26日生於重慶,是律師陳嗣慶的嬌女。她自幼酷愛文學。把讀書當成「玩」。三歲時,就對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三毛從軍記》著迷,一邊猜一邊向父母兄弟姐問字,就這樣既弄懂了內容又認了字,就這樣邊猜邊認字,學齡前「玩」了《木偶奇遇記》、《苦兒尋母記》、《愛的教育》、《安徒生童話集》、《格林兄弟童話》等書。1948年,三毛隨父母去臺灣,當時她六歲,剛上小學,對太淺的語文課不感興趣,卻特別愛讀《國語日報》、《東方少年人》、《學友》等報刊。有時還偷讀魯迅、冰心、郁達夫、巴金、老舍等人的「禁書」,對魯迅的《風箏》感動得了不得。小學五年級時,迷上了《紅樓夢》、在中學裡,也因沉迷於《水滸》、《今古傳奇》、《復活》、《死魂靈》、《獵人日記》、《莎士比亞全集》等「閑書」而不能自拔。①以至初二第一次月考,她四門課不及格,數學更是常得零分。初中二年級第二學期,因爲怕留級,她決心暫不看閑書,跟每位老師都合作,凡課都聽,凡書就背,甚至數學習題也一道道死背下來,她的數學考試竟一連得了六個滿分,引起了數學老師的懷疑,就拿初二的刁題考她,她當然不會做。數學老師即用墨汁將她的兩個眼睛畫成兩個零鴨蛋,幷令她罰站和繞操場一周來羞辱她,嚴重地損傷了她的自尊心,回家後她飯也不吃,躺在床上蒙著被子大哭。第二天她痛苦地去上學,第三天去上學的時候,她站在校門口,感到一陣暈眩,數學老師陰沉的臉和手拿沾滿濃濃墨汁的大毛筆在眼前晃來晃去,耳邊轟響著同學們的哄堂大笑。她雙眼頓時變得異常沉重,不敢進校門。從那天起,她開始逃學,她不願讓父母知道,還是背著書包,每天按時離家,但是她去的不是學校,而是六犁公墓,靜靜地讀自己喜歡的書,讓這個世界上最使她感到安全的死人與自己做伴。從此,她把自己和外面的熱鬧世界分開,患了醫學上所說的「自閉症」。這個數學老師就這樣殘暴地摧毀了三毛的自尊與自信,使她成了一個「軌外」的孩子。好在父母疼愛她,理解她,當他們瞭解真相後,即爲她辦了退學手續,自此,她「鎖進都是書的墻壁……沒年沒月沒兒童節」,甚至不與姐弟說話,不與全家人共餐,因爲他們成績優異,而自己無能,她曾因此自卑地割腕自殺,爲父母所救。爲了使女兒走出自閉症,父親不僅親自教她古典文學和英語,還請人教她學鋼琴,學山水畫,習花鳥。可是,她只對書感興趣。直至她在姐姐二十歲的生日會上認識了畫油畫的陳濤,驚奇油畫的「立體」,問明瞭陳濤的老師是顧福生,她也要拜顧福生爲師學油畫。就是這個顧福生,把她慢慢從自閉症中解救出來,因爲他瞭解她的過去和性格,深知她沒有繪畫的天才就引導她走上文學之路。他借給她《筆匯》合訂本,她讀了陳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後,發現世界上寂寞的不止她一人:「世界上有那麽多似曾相識的靈魂啊!」再見顧福生的時候,她不再沉默,而是「說了又說,講了父講,問了又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都在那一霎那間有了曙光」。①三毛的處女作《惑》,也是顧福生交好友白先勇發表在《現代文學》雜志上,署名是「陳平」,那是1962年12月的事。對三毛來說,白先勇是改變她生命的第二個人。這兩個人幫助三毛由自卑走向自信,三毛永遠感謝他們。以後又在《中央日報》發表了《異國之戀》、在《皇冠》發表《月河》等小說。又經過顧福生的介紹,三毛與當時剛從台大外文系畢業的陳秀美(即後來成爲著名作家的陳若曦)成爲好朋友,幷在陳的勸說下給文化學院的創辦人張其昀先生寫了封要求上學的信,三毛即被先生接納爲選讀生。她學過油畫,又有文學天才,她本可選藝術系或中文系、她卻選了哲學系,她希望哲學能爲她解答人生的問題,但結果哲學的蒼白教條「幷沒有使我找到生命的答案,解決不了人生問題」,她甚至想「自殺」。在文化學院,她曾與戲劇系的學兄舒凡熱戀卻又苦於不能結合,而受到感情上的重創。爲了擺脫精神上的苦悶和感情上的失落,她去西班牙馬德里大學留學,初識西班牙少年荷西。不久又轉入德國歌德書院學德語,畢業後即去美國芝加哥伊利諾法律圖書館工作,但因不能忍愛「洋鬼子」的「不識相」,兩年後即回臺灣。在臺灣文化學院、家專、政治幹校教德語兩年,與一德裔男子相戀,結婚前夕,未婚夫心臟病猝死。她看到釘子釘閉棺材,那聲音重重錘打她的心,她也不想再活,但自殺未遂,父母又救了她。爲逃離舉目皆傷心的場景,又以「人生苦短,不喜平淡」爲理由,辭去教職,重新流浪,終於來到了她日思夜想的撒哈拉大沙漠,幷經歷了艱苦的考驗。在這裡,她和那位愛了她七年,等了六年的西班牙青年荷西結了婚。荷西從精神到物質都給了她有力的支持,就這樣,她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她決心和沙漠土著沙哈拉威人「打成一片,他們怎麽吃,我就怎麽吃,他們怎麽住,我就怎麽住」,「我成爲他們中的一份子,個性裏逐漸摻雜他們的個性」。她終於愛上了這兒的人,愛上了她視爲第二故鄉的「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憑著這種熱愛,也爲回報父母的關懷和期望,她提起已經停了十年的筆,寫下了新生活的第一個故事:《沙漠中的飯店》,緊接著,是《懸壺濟世》、《娃娃新娘》……後來,她在臺灣的父母把這些作品結集出版,即《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記》、《哭泣的駱駝》、《溫柔的夜》、《夢裏花落知多少》、《背影》,以及她早期的作品集《雨季不再來》。荷西逝世之後,哀痛之餘又奮起,除了回臺灣文化學院中文系任教外,又出版了《萬水千山走遍》、《送你一匹馬》、《傾城》、《談心》、《隨想》、《我的寶貝》、《鬧學記》,以及有聲讀物《三毛說書》、《流星雨》、《閱讀大地》,電影劇本《滾滾紅塵》,唱片專輯《回聲》。此外,還有四本翻譯作品:《娃娃看天下》(二套)、《蘭嶼之歌》、《剎那時光》、《清泉故事》。

  二

  三毛的創作,可分爲三個時期。前期的作品,是十七歲到二十二歲那段時間發表的小說散文,收集在《雨季不再來》中,代表作爲《惑》、《異國之戀》、《雨季不再來》。正如她自己所說:「這本《雨季不再來》的小書,代表了一個少女成長的過程與感受。它也許在技巧上不成熟,在思想上流於迷惘和傷感,但它的確是一個過去的我,一個跟今日健康進取的三毛有很大不同的二毛」。1962年發表在《現代文學》上的《惑》,描寫自己病中迷失在「珍妮畫象」裏的幻覺,縱情地表達失學、病痛下的煎迫和對生命的追求,全文缺乏委婉申述的含蓄,充滿憂鬱悲傷的色彩。小說《異國之戀》(又名《秋戀》)把一對在難耐的寂寞中偶然相遇、相戀又不得不匆匆別離的海外遊子的複雜心理和纏綿情感寫得生動真切。小說《雨季不再來順u寫一個女大學生跟男朋友鬧彆扭後,感情上的波動。作者在字裏行間把那深情、那眷戀,那隻能體會不可言傳的心底的盼望,表現得那麽細膩感人。三毛的老師、女作家、文化學院教授胡品清在看過她早期作品之後,說她喜歡追求幻影,創造悲劇美,這是有道理的。

  三毛中期的作品,是她離開臺灣以後的大量小說散文。風格驟變,被人譽爲「健康、豁達、灑脫不羈」,令人耳目爲之一新。從內容上說,有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生活,特別是學校生活的真實反映(《西風不識相》);有對同胞在國外不文明、不禮貌言行的痛心記敘而灑滿作者愛國之情《親不親故鄉人》。但作者付出最大心力筆耕的,則是撒哈拉大沙漠和大西洋中幾個島嶼所獨有的景色,特有的人和事,以及荷西逝世後用血淚寫成的文字,如《收魂記》、《沙漠觀浴記》、《平沙漠漠夜帶刀》、《逍遙七島遊》,寫活了大沙漠和各島的風俗民情美景。而對沙漠中不同人物的不同生活的敘寫,更是五彩繽紛,各具特色。如同寫婚禮,《娃娃新娘》展現出沙漠的古樸風俗與複雜的儀式,突出了未成年新娘的痛苦與無奈」,而《結婚記》則顯示了公證結婚的隆重與簡潔,字裏行問,卻流露出新娘爲只有一個「駱駝頭骨」作結婚禮物和「走路去結婚」的幸福和自豪;一樣寫老人的生活,卻能從不同的老人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徵出發,捕捉人物行動中最獨特、最典型的部分,展開充分的刻畫,顯示人物最本質的東西,於是,就産生了對青春長在、幷力爭使自己短促的人生過得更有意義的長者的贊頌(《這樣的人生》),以及對被兒女妻於拋棄、被社會隔絕冷淡的孤苦老人的同情(《一個陌生人的死》)。又如都寫夫妻生活,有對在共同命運中互相幫助支持的恩愛夫妻的情深意重的抒寫,也有對重利薄情而剝奪了丈夫自由幸福的自私狹隘者的批判(《士爲知己者死》)。更可貴者,作者爲小人物作傳(《巨人》),爲普通一兵立碑(《沙巴軍曹》)。而反映沙哈拉威人爭取獨立自由的血與火的鬥爭(《哭泣的駱駝》)和黑人奴隸的悲慘命運(《啞奴》)更是她中期作品中的海底珍珠和沙漠玫瑰。前者讓我們看到一幅富有時代特徵的沙哈拉威人鬥爭生活的真實圖畫,看到殖民者怎樣吞食、侵佔弱小民族以及弱小者的反抗和牛爭,後者則從啞奴「這一個」人物的遭遇,反映那個時代、那個地區奴隸命運的「一般」。丈夫荷西逝世後,三毛多寫自己的生活、感情和親朋好友的關懷和安慰,如「我」對荷西的追憶、痛惜和懷念(《夢裏花落知多少》),「我」對父母的感想和眷戀(《背影》),朋友、鄰居對「我」的深情照顧和「我」的感激(《不飛的天使》),以及公婆的貪婪和冷酷無情(《似曾相識燕歸來》),等等。這些作品主要以散文形式來敘寫生離死別的悲哀和痛苦,文章也顯得深沉、憂鬱。但作者幷沒有因爲這一巨大打擊而日益消沉,而是「偏偏喜歡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韌力有多麽強大而深奧」,幷再度回到加利那群島白色的房於,頑強地生活下去。她幷不孤獨,因爲荷西曾經生活在這裡,因爲荷西的朋友、鄰居關懷著她,因此,她請求母親信任她,「絕對不要以爲我在受苦,個人的遭遇,命運的多舛都使人被迫成熟……再說,世界上有那麽多的苦難,我的這些挫折又算什麽呢?」(《歸》)這種熱愛生活,探索人生的不怕挫折的精神,令人振奮,給人力量。這就使她的讀者,特別是那些對現實不滿,也渴望到外流浪,用親身的經歷去體驗人生奧秘的臺灣青少年對她無限羨慕和由衷敬佩,以至許多學校,整班整班的學生都在預購她的新書。「三毛以極大的毅力和苦心,離鄉背井,遠到萬里之外的荒漠中居家謀生。

  有人認爲,三毛在這一時期,即撒哈拉創作時期的作品所以擁有廣大讀者,主要以內容取勝,它們只是她「特殊生活經驗」的記錄。「這種經過真實體驗的題材之寫作,在先決條件上已經成熟了,甚至連表現技巧的強弱,都已無法增減故鄉人們去閱讀她作品的高昂興趣。」這種說法,從強調內容的重要性來說,當然是對的。但如因此而無視它的藝術魅力,那就值得商榷了。事實上,她的作品,不僅內容新奇,而已有它獨特的藝術風格。

  善於把奇特而富有異國情調的流浪生活,用娓娓長談的方式來打動讀者,是三毛中期創作的顯著特點。這種以「我的手寫我的口,以我的口,表達我的心聲」的溶「我」於作品中的講故事的寫法,使人感到格外親切,自然,又能收到雅俗共賞的效果。而在構思故事時,作者幷不追求故事情節的「戲劇性」,而著力描繪生活的「本色」,不造作,不故弄玄虛,只是把真情實景形象地再現於讀者面前,這就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如散文《平沙漠漠夜帶刀》,把一個想做世界第一個橫渡撒哈拉沙漠的中國女人的興奮、受到阻礙時的懊喪,初見沙漠人情風俗的驚奇、看到海市蜃樓的贊嘆都寫得那麽逼真、生動、使人如臨其境,如見其人。《荒山之夜》既把被風吹積成弧形的沙丘,描繪成「好似一群半圓的月亮」,那麽柔美,又揭示荷西幾陷於死命的沙漠泥沼地的險惡可怕。至於「我」求救於吉普車而車上男人不但見死不救,反而陡起歹意,以及「我」的抗爭,荷西的終於脫險,又使讀者進一步認識「我」在沙漠中的冒險生涯。在《白手起家》裏,更把「我」初見「夢裏情人」(撒哈拉沙漠)時激動的心清,剛進陋室失望的神態,去買淡水、換煤氣桶時所遇到的艱難,睡在水泥地上挨凍的感覺,都寫得活靈活現。但是,「我幷不氣餒,人多幾種生活經驗總是可貴的事」,「要付出無比的毅力」,「使自己適應這兒的生活」。於是,「我」和愛人荷西用「棺材外板」自製各種傢具,甚至「沙發」,用從垃圾堆裏拾來的舊羊皮,改造成坐墊,更用荷西出賣勞力換來的血汗錢,買進了現代化用具:冰箱、洗衣機、錄音機、電視機和汽車。書架上,也排滿了寄自臺灣和西班牙、美國的雜志、書籍,結婚禮物「駱駝頭骨」和無名藝術家製作的美麗石象以及天然的「沙漠玫瑰」被呈列在桌上,從總督府弄的紅花綠葉,開放在房間的周圍……當這個用毅力、智慧和汗水建成的「藝術宮殿」被荷蘭一位建築師發現的時候,他驚嘆不已:「你們把美麗的羅馬建成了!」他正是受西班牙政府的委託,來爲沙漠土著沙哈拉威人興建住宅的,他終於找到「全沙漠最美麗的家」作樣板而喜出望外,而這一切,卻表明,生活中的強者,永遠是那些迎難而上,用行動改造自己,同時改造環境的人。這個深刻的道理用生動的故事來表達,自然與空洞的說教不可同日而語。讀者通過這篇小說,不僅認識了沙漠和沙漠生活,更認識了三毛這個人,這個作家。而所取得的這樣感人的效果,正是通過「我手寫我口」的方式,將「真情實景」藝術地再現在讀者面前的結果。

  人物形象的搖曳多姿,是三毛中期作品的又一特色。在她的人物畫廊裏,雕像林立,形神各異。不僅如此,她還特別對小人物或受苦難者作濃墨重彩的描繪,傾全部愛心以立傳,幷深情漚歌他們之間的人性美與人情美。如《巨人》中的達尼埃,一個才十二歲的男孩,全心全意愛著幷照顧著殘廢的父親、病危的母親,小小肩膀竟能挑起一家重擔,每天從清晨忙到深夜:生火做飯、洗衣燙衣、種菜栽花、養鶏喂狗、扶父親上床,給母親擦身……總之,只要「媽媽喜歡」,他都去做,包括一些家庭主婦都不易做好的奶油蛋糕。而他卻照常上學,幷擠出時間做好作業。即使有人請他看電影,這在一般孩子是求之不得的樂事,而他卻「人在外面,心在家裏,一分一秒地記掛著父親母親。」正是這個早熟的孩子,在安葬母親之後,又決心爲父親在沙漠呆一輩子,因爲「這裡氣候對爸爸腿好」。當「我正爲他的孝心十分感動的時候,他卻說明:他們幷不是我親生的父母。」這個八歲才從孤兒院領來的孩子對養父母無私而深摯的愛,是那樣震撼「我」的心靈:「我喃喃地望著面前這個紅頭髮的巨人,覺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粒芥草」。在《這樣的人生》中,作者通過對瑞典老人免費爲地區打掃街道,七十四歲的艾力克自願無償地給鄰居做零工,銀行退休的老職工主動幫「我」種菜等真實而生動的描寫,把人性美、人情美廣泛地體現在社會生活的人與人的關係中。而老人音樂會的感人場面,更把他們對生活的執著熱愛和旺盛的生命力表現得淋漓盡致。文章的主題也由此顯得更爲深刻:熱愛生活幷以自己的勞動而使別人活得更美好的人,歲月只能增添他的額上的皺紋,而他們的心卻永遠年輕。

  從刻畫人物的方法上看,三毛主要是採用我國傳統的「白描」手法,通過人物自己的語言行動來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獨特個性,有時甚至只按生活中的原型去「複製」人物,表現出人物多方面矛盾統一的性格,寫出人物性格內部關係的發展和變化,使人物形神兼備,從而揭示出生活的豐富性和複雜性,這是頗不容易的。短篇小說《巴沙軍曹》中那個因全營弟兄(包括他的親弟弟)慘遭屠殺,而對沙漠土著沙哈拉威人懷有深仇大恨的巴沙軍曹,在駐守沙漠的十六年中,剋制自己的感情,忠於自己的職守,從不對沙哈拉威人採取復仇行動。而在摩洛哥和茅利塔尼亞瓜分撒哈拉緊張的日子裡,他看見一群撒哈拉威孩子誤拾一個裝有地雷的盒子在玩,毅然去救孩子,自己卻永遠安睡在他又愛又恨的撒哈拉沙漠上。作者通過人物自己的語言行動,按生活原型「複製」的這位平凡而又高大的形象,像浮雕一樣竪立在讀者面前。中篇小說《哭泣的駱駝》人物衆多,但我們只要讀過一遍,就會對其中每一個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人們當然不會忘記美麗得驚人、善良可親,大方得令人敬佩、卻死得那樣凄慘的女主角沙伊達。而「神出鬼沒、聲東擊西兇猛無比」、但卻長得「英俊灑脫」、「王子似的搶眼」的遊擊隊領袖巴西裏,雖然在小說中只出現兩次,但因爲前有烘托,後有「我」的贊嘆,也就令人矚目。當然,他幷不是理想中的神,而只是深深紮根在他所生活的那塊土地上的人。因此,他才會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把獨立的希望寄托在聯合國的調解上,這就難免失敗的命運。但他對自己祖國的愛是深沉的,還不知成敗如何,就已考慮到「開放資源,教育國民」的建國大計了。他對七年來秘密相愛,但因忙於國家大事而極少相聚的妻子沙伊達的深情和眷戀,也是十分感人的。人們也許會指責他在關鍵時刻不和戰友一起去阻擊敵人(何況他是領袖),反而趕回與妻子相會的錯誤行動。但在這個幷不成熟的遊擊隊領袖心裡,大禍當前先安排好妻與子的退路,使自己無後顧之憂,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惜,他太輕信他的「同志」和「朋友」,結果沒有被敵人殺害或俘虜,反而死在內奸手裏,這正是他的可悲可嘆處。「人們是形形色色的,沒有整個是黑的,也沒有整個是白的,好的壞的在他們身上攪在一起了——這是必須知道和記住的。」(高爾基語)巴西裏這一人物形象的刻畫,正是作者從生活實際出發,表現出人物多方面矛盾統一的性格,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還善於通過人物肖像的精細描摹,顯示不同人物的身分與性格。如同是年輕女人,美麗溫柔的沙伊達的外貌是:

   燈光下,沙伊達的臉孔不知怎的散發著那麽誘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雙頰上,襯著兩個漆黑的深不見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消瘦的綫條,像一件無懈可擊的塑像那麽優美,目光無意識地轉了一個角度,沉靜的微笑,像一輪初升的明月,突然籠罩了一室的光華。

              ——《哭泣的駱駝》

  而尖刻陰冷的女老闆英格的肖像描寫,卻是這樣的:

  英格很年輕,不會滿三十歲,衣著卻很老氣,臉極瘦,顴骨極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雙眼是淡棕色,睫毛黃黃的,看見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亞畫中長臉、長脖子,沒畫眼珠的女人,又很像畢卡索立體畫派時的三角臉情人,總是有個性的。不算難看,透著盧、厲害,坐在她前面,總覺坐在冷氣機前一樣。

                 ——《五月花》

  作者還注意把藝術描繪的焦點對準人物性格最有特徵性的部分,通過精選的細節描寫,使人物成爲光彩熠熠的「這一個」。如當啞奴被原主賣掉,被逼離開與他相依爲命的妻兒子女時,作者用一組細節描寫來突出他的痛苦、絕望,以及對妻兒的熱烈的愛和對奴隸主強烈的恨。

  爲了使欠物形象更爲鮮明豐滿,三毛也著力於環境和風上人情,民間風俗的描寫,這就使得她的作品時代氣息鮮明,地方色彩濃烈。在《哭泣的駱駝》中,作者將遊擊隊寫在白墻上的紅色標語如實搬進小說,以顯示它的時代性。而其他作品中出現的遼闊的沙漠。深藍的長空,成群結隊的駱駝,星星點點的帳篷,向天空伸長著手臂的仙人掌,忽隱忽現的海市蜃樓,以及娃娃新娘的婚儀,沙漠浴室的奇景,丹納芙麗的化裝狂歡、拉歌美拉的口哨傳音等等,簡直是一幅幅誘人的非洲風景畫和風俗畫。但是,「我不愛『景』,我『愛』人」。所以她作品中的環境和景物描寫,絕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爲著突出人物的性格,或烘託人物的心情,或推進情節的發展。《搭車客》中,作者用下面的景物描寫來突出「我」外出遊玩時清新的感覺和愉快的心情: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過似的乾淨,天空是碧藍的,沒有一絲雲彩,溫柔的沙丘不斷的鋪展到視綫所能及的極限。在這個時候的沙地,總使我聯想起一個巨大的沉睡的女人的胴體,好似還帶著輕微呼吸在起伏著,那麽安詳沉靜而深厚……

  在《沙巴軍曹》裏,當「我」聽完沙漠軍團全營慘遭殺害的血淋淋的故事後,沙漠美景就變成:

   天已經暗下來了,風突然厲烈地吹拂過來,夾雜著嗚嗚的哭

  聲,柳子樹搖擺著,帳篷的支柱也吱吱地叫起來。

  《哭泣的駱駝》結尾處慘殺沙伊達場景的描寫,更叫人毛骨悚然,欲哭無淚。這種把物景溶於心景的寫法,使景物帶上了感情的色彩,又使感情像景色一樣的明朗,自然就增加了作品的感人魅力。

  至於對比手法的妙用,幾見於三毛的每篇作品。《似曾相識燕歸來》,寫「我」喪夫後回到馬德里看望公婆,全文用小姑伊絲帖對「我」的關懷體貼,以及夫家整整一條街上的鄰居對「我」「最真摯的情愛」來反襯出公婆、特別是婆婆的冷酷和貪婪:自己廣有錢財産業,卻忍心在兒媳痛不欲生的悲傷時刻,搶奪兒子遺留給媳婦賴以遮身的住房,甚至說出「你反正不要活的……」這樣殘忍的話,以此作爲霸佔房子的理由。在《巨人》中則以「我」的渺小突出小達尼埃的高大;《啞奴》裏,更以奴隸主的富有、兇狠和陰險突現奴隸的貧窮善良和任人宰割的命運,等等。這種對比手法的純熟運用,不僅把作品中的真美與假美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區別開來,而且使作者筆下的人物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聲音,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丰姿。

  三毛中期創作的第三個特點,是濃郁的抒情色彩。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她的筆尖總是蘸滿感情,幷帶著作爲女作家特有的溫柔親切、委婉細膩。而她所以能那麽自如地抒真情,發己見,也是與以「我手寫我口」的寫作方法有密切關係的。在她所有的作品中,「我」都是作爲事件的參與者或目睹者投入故事,這樣,就便於藉助「我」對人物和事件的真切感受,自然而直接地表露「我」的審美感情,幷積極發揮「我」對於人物或事件的美學評價作用。如小說《哭泣的駱駝》中,對摩洛哥侵略者的憎恨,對沙哈拉威人爲民族獨立而戰鬥的贊頌,對遊擊隊領袖巴西裏夫婦的敬愛與同情,都是通過作者的「感情用筆」來表現的。在散文《夢裏花落知多少》裏,作者把「我」對丈夫荷西的追憶、眷戀和懷念寫得那樣情深意切,哀傷感人。誰能忘記那涌自心底的帶淚的聲音:「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們。」「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閨夢裏相思又相思的親人啊!」而在《背影》裏,作者更把父母步行去看荷西墓地以及母親買菜歸來艱難獨行的背影,作爲抒情泉口,字字融注了父母對女婿的哀悼和對女兒的痛惜,句句飽含了女兒對父母的感恩和親情。「孩子真情流露的時候,好似總是背著你們。你們向我顯明最深的愛的時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這種袒露真情實感的抒情,體現出一種真摯的美,常常能引起讀者強烈的共嗚。即使是寫遊記,作者敘事繪景,也句句含情。如對各具特色的七個島嶼(《逍遙七島遊》)的精細描述,傾注了多少深情與熱愛。而且,每當異國美景稍似祖國風光,那嚮往和眷戀之情,是那樣自然而急切地凝聚於作者的筆端:「我更加溫柔地注視著這片杏花春雨,在我們中國的江南,大概也是這個樣子吧!」

  自然,思想和感情是抒情的基礎。沒有深刻的思想和真摯的感情,空泛的抒情也只會顯得軟弱無力。三毛作品中的抒情,凝聚著「我」對人物和事件的深思,體現著作家思想感情的深度和濃度。因此,在她的作品中,往往藉助「我」的抒情深化著作品的主題。如在《親不親,故鄉人》中,作者對自臺灣省出外考察的某些團體或外出旅行的某些同胞,因爲在國外餐廳酗酒行令,對門房揮拳吵架、甚至在大街上隨地小便等等不文明不禮貌的行爲而引起外國人的輕蔑和鄙視,作了令人痛心的描述,作者在字裏行間流露的愛國之情,赤子之心,深深地感動著讀者:「在臺灣,也許你是你,我是我,在路上擦肩而過彼此一點感覺也沒有,可是,當我們離開了自己的家園時,請不要忘記,我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中國人。」在《西風不識相》中,作者譴責了洋鬼子的狂妄自大,以強國自居而任意欺辱中國留學生的卑劣行徑,又進一步指出産生這種情況的原因——「凡事忍讓」、「吃虧就是便宜」「謙卑」等做人格律和外交原則,只能喪失人格、國格。揭示出要做一個真正的炎黃子孫,就必須與不識相的洋鬼子進行針鋒相對的鬥爭這樣深刻的主題。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三毛中期創作的第四個特點,是語言形象生動、活潑通俗,幽默詼諧。如用「毒熱的太陽像火山的岩漿一樣流瀉下來」來形容沙漠酷熱的正午。同時寫雨卻從不同角度來描繪:通過觸覺,寫稀稀落落的雨「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通過視覺,用「終於成了一道水簾,便什麽也看不見了」來形容雨越下越大;通過聽覺,把沙漠的雨寫得那麽恐怖:「雨滴重重地敲打在天棚上……」不僅如此,三毛還根據作品的內容和刻畫人物、表現主題的需要,選用適應作者的心情和引起讀者思想情緒共鳴的語調語句,如形容隔壁女同學對異性的熱情和對同性的冷漠:「冰島來的女人,果然是冰冷的……她只對男同學講話,對我,從第一眼就討厭了。」「我這個冰山似的芳鄰,對男朋友可是一見即化」。而《大鬍子和我》的開頭,更是詼諧成趣:

   結婚以前,大鬍子問過我一句很奇怪的話:「你要一個賺多

  少錢的丈夫?」我說:「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

  意,億萬富翁也嫁。」

   「說來說去,你總是想嫁有錢的。」

   「也有例外的時候。」我嘆了口氣。

   「如果是我呢?」他很自然地問。

   「那就只要吃得飽的錢就夠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問:「你吃得多嗎?」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不多不多,以後還可以少吃一點。」

   就這幾句話,我就成了大鬍子荷西的太太。

  當然,事實上決不可能僅僅因爲這幾句對話就決定了她的終身大事。但這些幽默的對話,這個詼諧的語調,卻把一對早已深深相愛而且即將結婚的青年人幸福的心情,開朗的性格、俏皮的神態表露得何等鮮活生動!

  這種幽默的語言,詼諧的語調,在《瑪黛拉遊記》也比比皆是。如對「殯儀館酒吧」戲濾的描寫,「我」吃「瑪黛拉鄉村肉串」鬧劇場面的描述,等等。但她的筆調也有非常嚴肅的時候。如《哭泣的駱駝》,開頭結尾的語調是那樣沉重,那麽憂鬱,簡直字字都滴著血和淚。《不死鳥》、《背影》、《夢裏花落知多少》、《離鄉回鄉》等篇,寫的是荷西逝世以後的種種,隨著感情的哀痛、憂傷,文章的語調也就變得凄婉、纏綿。此外,一些古典詩詞的自然引用,也使作品生色不少:

   生命的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麽滋味,才不枉來世上這麽一遭啊!(其實,青菜豆腐都嘗不到。)沒有什麽了不起,這世上,能看到——「長河落日圓,大漠荒煙直」的幸運兒又有幾個如我?(沒有長河,煙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風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一這個意境裏,是框得上我了。(也沒有瘦馬,有瘦駝。)

             ——《白手起家》

  當然,三毛中期的作品也不是沒有缺點的。我認爲,主要缺點是她的筆力有時候太宣揚自己了。如散文《溫柔的夜》只是表現「我」對流浪漢的同情和資助;《搭車客》也是寫「我」對沙漠行人的恩惠;《相逢何必曾相識》則詳敘「我」如何善待日本小商人莫裏等等。作者爲什麽要處處表現自己的仁慈和愛心?這當然與她寫作家宗旨分不開的。三毛曾說:「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兩極對話——君和三毛》三毛信奉基督教,她認爲宣揚仁慈、博愛、人道,是她的本份工作。固然,在人慾橫流的西方社會裏,作者能拋棄世俗的等級觀念,給貧苦無助者以同情和資助,是難能可貴的。但是,作爲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如果能在作品中指出他們之所以貧困的社會原因,豈不比一般的樂善好施、普渡衆生(能普渡嗎?)更有積極意義?至於個別作品敘寫鬼怪、巫術,則顯得陰森,空泛而縹緲。從藝術技巧來說,三毛的中期作品雖不乏精心佳構,但也有平鋪直敘而少跌宕搖曳之作。所有這些,都不能不影響作品概括生活的深度和廣度。

  三

  三毛的後期作品,指的是她離開撒哈拉以後的創作,大都是散文、小故事、書信及語錄式的東西,也有劇本。比起撒哈拉式的「轟動」,這些作品就顯得平淡無奇了。豈止內容平淡無奇,甚至有錯誤的,在藝術技巧上也遜色不少。這又一次證明,藝術是生活的反映,而且在藝術上必須精益求精,才能深刻地反映生活。

  這一切首先反映在遊記《萬水平山走遍》這本書裏,這是荷西逝世後三毛應《聯合報》之邀寫的遊記,本想以異國風俗人情美景的描繪吸弓贖者,造成又一種「三毛熱」,再一個「撒哈拉」,但畢竟是走馬觀花,而不是深入生活的創造,雖然也描摹了哥斯達尼加、巴拿馬、秘魯等國綺麗風光和風土人情,真實地反映了墨西哥的貧富不均,以及「強盜國家」哥倫比亞的可怕,但文字只浮在表面,深入不到讀者心裡。三毛是善於說故事的,倒是其中的《藥師的孫女——前世》、《銀湖之濱——今生》(厄瓜多紀行)兩篇,寫得比較生動。

  在《送你一匹馬》這本散文集中,三毛的母親在《我的女兒,大家的三毛》序文中說:「三毛現在除了在文化大學文藝組教書,每月有三個固定的專欄要寫,興趣來時又要再寫七八千字,然後每個月看完五十本書以上,剩下的時間,有排不完的講演和訪問,幾乎每天都要到清晨七點半才能入睡,早上十一點多又要起床開始另一天的忙碌,她的日子很艱難。……她的時間,被太多外務分割了,常常吃不好,睡不好,而日子無盡止地過下去,不知哪一天忙碌才會停止,這個社會太愛她了,而我們實在受不了。」作爲母親,總是疼愛女兒的,如果她沒有誇大,三毛的確沒日沒夜地在工作。「三毛熱」還在熱下去。從這本散文集看來,回憶性的文章最顯得親切自然,如《驀然回首》寫的是她拜顧福生爲師學畫幷指導她走上文學道路的事,滿紙感恩深情。《驚夢三十年》敘憶與白先勇的友誼以及對白先勇的敬重。寫得感人的還有其中的《送你一匹馬》,也是對瓊瑤的感恩,日爲在荷西死後三毛要自殺,瓊瑤「纏」了她七個小時,一直纏到她答應不自殺爲上。除了這,她當然也很欣賞瓊瑤這個人和瓊瑤創造的「瓊瑤熱」———小說和電影。所以她要《送你一匹馬》「我畫的,畫一個瓊瑤騎在一匹奔馳的馬上,它跑得又快又在耐性……」其餘的篇章雖然也真實,但不是太過自我宣揚,如《野火燒不盡》、《朝陽爲誰》等等。比起撒哈拉時期寫的散文來,遜色多了。至於語錄式的《隨想》,也是好壞不一,如「真正的愛情,絕對是天使的化身,一段孽緣,不過是魔鬼的玩笑」;但有些就未必正確,如「錢可以逼死英雄,錢可以買盡美女」;有的幾近廢話:「跟自己做朋友最是可靠,死纏爛打總是自己人」。《談心》集不過是三毛與三毛迷的通信集,沒有文采。《我的寶貝》述她收藏物的小故事,談不上藝術性。《鬧學記》則刻意追求戲劇作用,只讓人感到造作。《傾城》一書多寫童年回憶,是「擠出來」的故事,是爲了迎合三毛迷對三毛的痴求。其中僅《傾城》一篇較爲出色,它詳述了一個西柏林苦讀的女學生赴東德度假,與東德一英俊青年軍官相遇相愛又不能愛的傷心故事,寫得緊迫逼人。雖是散文,卻似小說般地人物形象鮮明,情節波浪起伏。但是比起《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來,仍然遜色。她遊大陸寫的《敦煌記》,敘人鬼對話,更使讀者覺得荒誕可笑。她很想超越自己,曾對人說她將來以陳氏家族人物故事爲內容寫長篇小說,若真能如此,因爲是熟悉的題材,又能運用她熟悉的寫小說的技巧,也許真能突破。可惜她放棄了熟悉的,卻改寫她幷不熟悉的,犯了文學藝術上的「大忌」。歷史題材劇本《滾滾紅塵》的失敗,實是自然的結果,而且好的內容才能寫出好劇本,這是最起碼的知識,最根本的條件,可是三毛卻全心全意地投入抗戰時期中一個女作家沈女士和一個漢奸(章能才)深情相戀,至死不渝的故事。要知道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她明知章能才是汪精衛僞政府文化方面的官員,甚至他自己也對她說「我沒有靈魂」,「最厲害的漢奸就是不殺人的」,他不直接殺人,卻間接地殺害抗日誌士,她卻深愛他幷與他同居。抗日戰爭勝利後,章能才怕被抓,四處逃跑躲藏,後來躲在一個寡婦容生嫂嫂家,女作家追來,發現章能才與容生嫂嫂的同居關係,對這個既是漢奸又對她感情不專的男人還是愛得要死。國民黨政府逃往臺灣時,逃難人多,船票又貴又難買,她利用發國難財暴富的余老闆對她的痴情,說她願跟他一起赴台,余老闆..

  她的好友月風自稱是「愛情動物」,與她不同的是,她愛得高尚。首先她抗日,曾演《放下你的鞭子》等劇。她本來很爲她獲得愛情欣慰,但一發現章能才的漢奸身分時,就憤然離去。她的男友小勇更是把抗日救國看得比愛情更重要的青年,國民黨政府赴台前夕,他又從延安回來做學生工作,月鳳因爲愛他,也跟他一塊工作,結果雙雙被槍殺。三毛本來想用月鳳對小勇的純情來反襯女作家對章能才的傾心,說明女人都是「愛情動物」,卻忘記了愛是有原則的。雖然竭力美化女作家對章能才的無私和愛,但漢奸就是漢奸,愈美化,愈令人噁心,愈顯得醜惡,愈突出月鳳對小勇的愛崇高而美麗。《滾滾紅塵》放映以後,輿論界批評劇本美化漢奸,我認爲是擊中要害的。但三毛卻說她只是在寫情:「我就是要影片中的男男女女醉生夢死,愛來愛去,就這樣滾滾紅塵的來」,甚至說:「我最喜歡章能才,我很瞭解他」,這就缺乏了起碼的是非感。

  自殺爲讀者留下痛苦,也留下問號。是「《滾滾紅塵》的失敗使她自殺?不,《滾》的失敗只是她自殺的導火綫,其實她早就不想活了。她的一生,曾自殺過多次,爲屈辱、爲愛情,都被父母救活。她的生命中最輝煌的時期是撒哈拉時期,雖然物質上苦一點,過的卻是愛和被愛的神仙眷侶般的生活。荷西的逝世帶走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她痛不欲生,父母抱住她,求她活下去,「再試著活一次」,她的好友瓊瑤「磨纏」她七個小時,勸她不可自殺,甚至想起她在《萬水千山走遍》一書中關於墨西哥城自殺神的描寫,懇請她絕不自殺,三毛爲報父母的養育大恩,爲盡孝道,爲謝友人,她試著再活一次,然而在內心深處,她總是極端痛苦的。雖然在學生面前,在演講會、座談會上,甚至在與親朋好友聚會的時刻,她總是面帶親切的微笑,講話聲音甜甜的,然而她內心痛苦,私下裏她只想獨處,以便與荷西默默相對。即使在周末,她也不與父母相約的登山朋友們去神木群中旅行,卻給姐姐、弟弟打電話,不許他們回父母家過周末,不接任何電話,只把無盡的思念和寂寞,一針一針縫進拆了又拆的舊衣裙裏,而最大的享受,是「抬頭望了一眼書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愛撫地纏著照片裏的人繾綣地笑了。……我只是靜心地等待著,等待那七顆星再度升空的時候,你來渡了我去海上!」(《周末》)她等待著與荷西在天國裏重逢的美好日子,然而母親得癌症,父親也八十一二高齡,她不忍也不敢再傷兩位老人的心,何況她答應了朋友不自殺的,她重承諾,她只好仍然過著人前歡笑豪邁,人後悲苦凄涼的雙重人格的日子,難怪她常對好友季季說:「好累!」作爲作家,她當然很想超越自己,以再造一個撒哈拉時期的轟動,但生活是創作的源泉,沒有那樣的生活,就再也寫不出那樣的文章。她後期曾想用異國風俗人情的遊記文章再引起轟動,因爲只是蜻蜒點水的飄香而非生命的再現而失敗,再後的教書生涯,講演、座談的記錄則更平淡。她不甘寂寞,又恰逢導演嚴浩約她編劇,就利用住院的時間抱病寫起《滾滾紅塵》來。她寫得那麽認真,那樣投入,甚至還畫了布景插圖,出院後還特意在自己家布景、給秦漢、林青霞說戲,她還興致勃勃地幾次到香港作宣傳,她抱著必欲成功的希望。實際上,1990年臺灣電影金馬獎評選提名,《滾》獲包括最佳編劇在內的十二項提名,可以說大獲全勝。可是,當她盛裝赴會,準備接受得獎榮譽時,八項獲獎中有「最佳影片獎」,卻偏偏沒有「最佳編劇獎」。她當場落淚。青少年時代的遭遇,使三毛産生了很深的自卑感,在以往的日子裡,她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常常求證於他人。創作《滾滾紅塵》,是希望它能體現對自己的超越,催生出一個新的「撒哈拉魅力」,但是,結果呢?不僅沒得獎,還受到報刊「草包編劇」、「外行編劇」的猛烈批評,她還能超越自我嗎?身心俱疲的她深深懷疑了,自殺之念也因此萌生。十三歲時數學老師對她的體罰,使三毛感到世界缺乏愛,人生不安全,從而孤獨「自閉」甚至自殺,是父母的愛和恩師的關懷使她走向世界,是撒哈拉的生活和荷西的海樣深情使她成爲作家幷獲得「撒哈拉魅力」,她的性格也變得開朗,甚至豪邁,但荷西的逝世使她失去一切,她只想追隨荷西於地下,而父母、友人不許,於是她想在創作上有所前進有所突破,以慰寂寥的心,讓讀者和觀衆的掌聲來溫暖孤獨的靈魂,結果卻適得其反,這不是當年數學老師對她羞辱的重演嗎?所以,震撼之餘,三毛在心理上又重回到了世界可怕、人生不安全的陰影中,還是回到荷西身邊,讓荷西來保護自己,才最安全。於是,她無言地告別了那樣疼愛她,父母親友,告別了她的讀者,走上了別人看來是自毀,在她自己看來卻是幸福歸途之路。

  安息吧!「中國的作者」三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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