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產孕婦跳樓：生育和死亡，最能看清人性

從昨天到現在，榆林產婦跳樓事件已經反轉了幾次。

陝西榆林醫院裡，一位準媽媽因順產疼痛難忍，情緒失控，帶著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從5樓一躍而下，經搶救無效過世。

產婦過世後，整個事件陷入了羅生門。

醫院和家屬相繼連發多條聲明，各執一詞。家屬稱曾要求醫生剖腹產被拒，院方則兩次發聲明表示，拒絕剖腹產的是家屬。

兩方紛紛指控是對方的一己私利和不作為，害死了年輕的產婦和未出世的孩子。

醫院先是公布家屬親筆簽名的委託書，凌晨又發布聲明和監控視頻，堅稱產婦向家屬下跪；家屬也迅速回應，解釋產婦只是因為疼痛下跪，與哀求無關。

痛心的悲劇，轉瞬紛紛擾擾，化作一地雞毛。

事實再怎麼反轉，兩條生命已經不可能再迴轉了。

醫院是一個人的終點，傷病的轉折點，也是一個生命的起點。

婦產科更是一個照見人性的地方，在這裡，生命降臨的喜悅和離去的痛苦每天交疊上演。

這裡有最光輝的母愛，也有最灰暗的人性，有醫者仁心的傳承，也有躁動的世界。

這裡的每一個患者，都在向死而生。

1

能殺死產婦的不只是疼痛，還有家人的冷漠和刻骨的絕望。

婦產科工作的媽媽給我講過一個親眼所見的事情：

那年夏天一個深夜，產科一位孕婦臨產，情況不樂觀，醫生和產婦要求剖腹產。

可是婆婆不讓，那天農曆六月十五，老人認為初一、十五不好，不能做大事。

醫生再三強調情況危急，可守在病房外的老人堅決不讓，要剖也等明天。

婆婆態度強硬地告訴醫生，今天醫院做了手術，一定告你們。

而一旁的丈夫也拒絕簽字。

產婦在產房內嘶喊，老公和婆婆在產房外堅持不剖。

產婦就這麼喊了一整晚，醫生就這麼呆了一整晚，家屬就這麼耗了一整晚。

最後，孩子十六才出來，可是已經窒息死亡了，產婦也子宮破裂，再不能生了。

我看著那個八斤多的孩子被放到地上，孩子爹在抹眼淚，而婆婆只一味說這女人命苦。

女人哪裡是天生命苦，嫁給了這樣的家庭，才是她最大的錯。

2

人們常說，產房見證生死。

產房，就是孕婦、醫生和嬰兒與死神搏鬥的地方。可悲的是，從死神手中逃脫的產婦和嬰兒，甚至可能逃不過親人的魔爪。

二孩政策放開，江蘇一老人，開始催促兒子兒媳生孫子。

兒子兒媳不肯，老人便軟硬兼施，最後承諾，生了孩子不僅幫他們照顧孩子，還資助他們買新房。

第二年，二胎終於落了地，可依舊是個女嬰。

事發後相關知情者接受採訪

老人說，不是孫子，沒有錢給兒子兒媳。

孩子出生後，老人四處打聽，有沒有人願意抱養孩子。但醫生說，這樣違法。

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好好休息的老人，越想越氣憤：自己承受的所有勞累，都是由二孫女引起的。

一想到以後還得一直照顧這個孫女，老人更加怨恨這個女嬰。

她抱著孩子到沒人的地方，用腳踩踏孩子的頭和身子，殺了她，把把屍體扔在紙盒裡。

家屬接受採訪

案發後，精神衛生中心司法鑒定所鑒定，老人罹患癔症，但案發時不處於疾病發作期，精神完全正常。

可孩子的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都對法院說，原諒老人的行為，希望對其從輕處理。鄰居還聯名請求法院寬恕老人。

老人最終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長輩的惡行獲得了親人的原諒，可沒有人去憐憫孩子的無辜。

3

個人意志被輕易拋棄，肉身淪為生育的工具。

一年前，一份中科院發給北醫三院的「紅頭文件」引發輿論關注。

2016年1月11日，34歲的高齡產婦楊女士在北醫三院待產時突發呼吸心跳驟停，經搶救無效死亡。

1月14日，孕婦所在單位中科院向北醫三院發出公函，要求醫院做出解釋。

1月16日，北醫三院發聲明稱，孕婦死因是主動脈夾層破裂，此症搶救成功率極低，且楊女士死亡後，家屬醫鬧嚴重擾亂醫院秩序。

楊女士的丈夫隨後表示，醫院公布了死亡原因卻迴避了搶救不力的責任。醫院所稱的醫鬧與事實不符，更未有網傳的「近50人打砸醫院」和「1000萬索賠」。

雙方各執一詞，真相撲朔迷離。

可楊女士懷孕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人心寒。

各方資料顯示，5年前楊女士妊娠時就出現了子癇，其後在北醫三院醫務人員的治療下，生下一早產兒，胎兒後因肺炎不幸夭折，放棄治療的家屬還為此與醫院發生過糾紛，向醫院索賠40餘萬元。

而再次懷孕後，醫院資料也明確寫道：楊女士妊娠26+周，高血壓合併子癇前期，既往高血壓病史十餘年，膽囊結石等。

有網友評論「作為孕婦有病且高齡了，作為丈夫，她老公不僅不勸她停止妊娠，出了事也不知後悔……「

「重度子癇+主動脈夾層卻不聽醫生勸阻執意生產，只能生死由命。」

明知不適合再生，卻強留胎兒，母親頂著死亡的壓力生孩子，丈夫卻不加阻攔，任憑她一生再生。

在丈夫眼裡，繁衍是比妻子性命還重要的事。

4

再大的疼痛，都疼不過對身邊人的絕望。

一位曾在婦產科實習的護士白小勺，在豆瓣上分享了她在產房的見聞：

那天我在產科值夜班，凌晨2點多來了一個孕婦。

評估後發現孩子至少重4kg，建議剖腹產。

但患者家屬說順產對孩子好，堅持順產。

產婦吃盡了苦頭，終於順娩出一個4.1kg的男嬰，但窒息嚴重。吸氧也用上了，復甦囊也用上了，對著孩子的後背和腳背一通狠拍，那孩子就是哭不出來。醫院沒有兒科病房，需要連夜轉院治療。

陪產的丈夫和婆婆聽說要孩子轉院，立馬都要跟著去。

我說：「你們好歹也留個家屬啊，產房這邊也許還有情況呢。」

產婦老公不耐煩地說了句：「還能有什麼情況啊！」

說完就走了。

回到產房，產婦央求我：「護士，我渴了，你幫我找我家屬，把我杯子要來行么？」

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相，拿瓶子倒了杯水喂她喝了。

本來這個患者應該只在產房觀察兩小時，結果她在產房躺了近5個小時。

沒有一個家屬在側。

5

說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里走了一圈並不過分，孕產婦死亡率之高令人無法接受。

據世界衛生組織調查，全世界每天約有830名婦女死於妊娠與分娩有關的併發症。據推測，在2015年大概有30.3萬名婦女在妊娠和分娩期間及分娩後死亡。而夾在孕婦與家屬悲痛之間的，往往是婦產科里的醫生。

全世界每天約有830名婦女死於妊娠與分娩有關的併發症

今年4月，湖北廣水41歲的高齡產婦吳某，因難產過世。

情緒激動的家屬要求ICU病房裡的醫生下跪道歉，並用鋼管武力脅迫。

參與搶救的項醫生，當天上半夜連開五台手術，只睡了3個小時。當家屬襲擊他時，累得已經說不出話來的他，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事發後，醫務人員要求「嚴懲兇手，還我醫療安全」；而家屬則控告醫院「草菅人命，天理何在」。

廣水市第一人民醫院部分醫護人員在醫院門口組隊表示抗議

不誇張的說，醫院見慣了生死，便更成為了人間的縮影。

在這裡，每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不僅是病人，也包括醫生。

6

無論是醫患之間，還是婆媳之間，矛盾不必刻意激化。

人性的卑劣在生死時刻顯現，親情的光輝也在生死時刻閃耀。

聽說過一對同事夫婦的故事：

妻子剖腹產，孩子抱出來後護士讓跟著去辦手續。

丈夫一個勁兒大喊：「我老婆呢，我老婆還沒出來呢，我老婆還沒出來呢。」

他慌張的反應激起了醫務室的一片鬨笑。

這個故事被當成笑話分享給我聽的時候，我覺得並不好笑，心裡暖暖的，眼淚在打轉。

後來女的慢慢恢復了，回來上班，聊起生產時的情況：

「想起自己那時候，骨盆窄，也是不好生，當時真是生不如死，現在想想竟有點不可思議。」

醫生怕產婦沒勁了，還給她灌紅牛喝。

中途她哭著求醫生：「我不生了，剖吧，受不了了。」醫生反而把她教訓了一頓：「罪都受了，剖啥剖，繼續用力！」

「還好最後都平安」，她笑著說，「也多虧醫生在當時情況下做出了好的選擇。」

生完後婆婆進來接她，看都沒看嬰兒，就過來給產婦穿衣服，和醫生一起把她扶到輪椅上。

醫生讓婆婆把小孩抱走，婆婆卻說，我把大人先接出去，小的回來再抱吧。

「現在想想，把小孩兒一個人留在產房的婆婆也是心大，但至今想起來仍然感動得眼淚模糊。」

7

有時候，真正最想讓你活下去的，或許是素昧平生的醫生。

產房中的醫護人員也能成為一個溫暖的依靠。

「深呼吸，憋住氣，加油，再努力一下就要做媽媽了......」這是一家醫院裡醫護人員寫給一位特殊產婦的紙條。

醫護人員為產婦寫的紙條

這是一位毫無生育經驗的聾啞產婦，她在生產過程中的緊張、恐懼可想而知。她聽不到任何聲音、表達不了自己的感受、接收不到醫生的指令。

醫院裡的助產士一開始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誰說了一句「趕緊寫紙條」，於是她們立刻行動起來。

所有的指示、安慰、鼓勵全都化為紙條上的一行行暖心的文字，產婦也堅持寫下自己的感受反饋給醫護人員。

這一次的生產有些特殊，產房裡沒有產婦撕心裂肺的喊叫，也沒有往日的混亂和喧鬧。時間靜靜流逝，只有20多張承載著愛的紙條在產婦和醫護人員的手中不停傳遞。

最終，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新生兒順利降生，母子平安。

這位產婦在紙條上寫下「謝謝你們，你們是最棒的醫生！」

太喜歡日劇《產科醫鴻鳥》里鴻鳥醫生在第一集的那段話：

「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帶著別人的期望來到這個世界，人生是不平等的，也有的生命降生在惡劣的環境，但是，我們仍然祈願，降生在這個世界的所有孩子，都能得到祝福，歡迎來到這個世界，恭喜你，來到這個世界。「

8

知乎網友描述自己幾年前在產科實習時碰到的一個產婦生產經歷。

待產婦滿足順產的條件，即將生產，但是產婦十分擔心出現疼痛、陰道撕裂、難產等一系列情況。

她老公和父母正在從外地趕來，只有婆婆在身邊，強烈要求順產，理由是對小孩好，認為小孩的腦袋經過擠壓之後會變得更聰明。

醫院一再表示她可以順產，但產婦無法克服恐懼，於是醫院建議婆婆尊重產婦本人意願。

婆婆突然罵了起來，指責產婦膽子小、不愛惜孩子，只顧心疼自己，剖腹產花錢多。

之後醫院主任來到爭執不下的產婦和婆婆前，慢慢地說道「馬上就要生了吧，我再來看看她，等會要加油啊。」一邊開始幫產婦做「檢查」，婆婆也在一旁喜笑顏開。

這時，主任突然抬起頭，正色道「你們兒媳婦必須立刻手術，雖然胎兒的大小和位置不錯，但是我剛才聽到胎心有些不正常，很可能無法承受順產，現在必須手術治療！」

婆婆一聽也急了，如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

醫院順利地為產婦做了剖腹產手術。

孩子出生後不久，她老公便回來了，聽說了之前的爭執，十分生氣地趕走了他自己的母親，抱著產婦眼淚都快下來了。

其實，主任的那番話，是騙她婆婆的。

對這件事，每個人的看法不一樣，有人擔心這樣會讓醫生承擔更多的風險，但當時在場的所有醫護人員對主任的當機立斷卻是由衷佩服和感動。

畢竟，生孩子這件事，在謹遵醫囑的情況下，必須充分的完全的以產婦意願為主。在旁邊觀摩還不出力的人，還是別瞎BB的好。

9

把產婦推向死亡深淵的，不是疼痛本身，而是明明意識清醒，卻身不由己。

這種無助感，或許比死亡更可怕。

產房中的人們總是把焦點放在即將誕生的新生命上。當所有人為新生兒歡呼時，卻往往忘了對媽媽說一句「辛苦了」。

不排除很多媽媽初為人母滿心喜悅，但研究證明，懷孕期間的母親並不總是快樂的。

「自殺」已經成為了導致孕期以及剛分娩女性死亡的重要原因。

從早孕時的嘔吐，到分娩時的撕裂。懷胎10月的結果令人欣喜，但過程卻是對女性的折磨。

這段時期的女性情緒變化很大，比如抑鬱，焦慮，產生自殺的想法等，會比平時更為明顯。

美國合眾社發布過一項調查，發現產婦對自己分娩經歷滿意度最高的因素，並不是生產過程有多順利，而是產婦在生產過程中所受到的照護。

調查中，挺過十月懷胎卻死於產後抑鬱的母親遠遠多過我們想像。

真正愛妻子的人，會在她懷孕時更愛她10倍不止。

嫁的好不好，也不在於對方家庭有多少家產。而是丈夫和婆家，會不會把媳婦當自己家人來疼，而不是單純當成一個生育機器。

10

「在我們眼裡，『命運』是一波三折的貶義詞，是你無法對抗的東西，叫人活在無力的羞恥中。」

層出不窮的新聞讓人恐懼婚姻，恐懼生育。

但其實，婚育的風險一直存在。

只是在這條讓人震驚的自殺事件里，產婦的脆弱和無助被忽略，人性的抉擇被放大了而已。

當你靜靜地躺在床上，正在全力以赴地和死神做不屈不撓鬥爭時，也許相濡以沫的丈夫會放棄你；你鞍前馬後傾其所有的家庭會拋棄你。

但也許，你的丈夫會用盡全力守護你；你的家庭會站在身後支持你。

家屬和醫生，都應該為產婦負責，為自己的良心和職業負責。

要知道，可怕的從來不只有生孩子的疼痛，還有過程中的人心，人性。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