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閱讀|在虛無橫行的時代,我們如何精妙地面對死亡
也許和去年加繆誕生一百周年有關,這幾年內地和台北重新出版了許多加繆的著作,這些天我讀到最震撼的,是台灣首次出版的加繆處女作《快樂的死》,內地「全集」未收錄。
死亡,是文學永遠的主題。而主動招致死亡的殺人與自殺,向來是加繆的關鍵詞:《西西弗斯的神話》第一句是「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反抗者》在引言中已經點出殺人也是一個哲學問題:「在否定的時代,思自殺問題是有用的。在意識形態的時代,必須清理殺人的問題」;《局外人》涉及的他殺,實際上是自殺的條件,莫梭從被動殺人到主動拒絕救贖的過程,是他一步步獲得靈魂自由的過程。
然而如何從否定的存在轉向肯定的存在?這是加繆一生都在思考的問題,我沒有想到的是,問題的發端與答案,都埋藏在他生前並未出版的處女作里。《快樂的死》幾乎包括了加繆所有的關鍵詞,而且技巧完美,這是一顆豐滿的種子,《局外人》就是以極端方式從《快樂的死》中吸取了思辨的精髓。
《快樂的死》與《局外人》結構上最大的相似,均是以殺人為主人翁思考存在的轉折點—當然莫梭的殺人遇到了過度闡釋的審判,而梅爾索的殺人是被殺者委託的,被偽裝成自殺,他得到了被殺者的酬勞過上了富裕自由的生活—但是他們最後從中獲得覺悟,都選擇了清醒、拒絕安慰地面對自己的死,從這點來說,他們的死與西西弗斯的下山一樣,是真正快樂的。
從描寫心理、景緻的細膩華麗程度看,《快樂的死》可謂豪華版的《局外人》。這首先取決於青年加繆的銳氣,二十齣頭的加繆充滿對世界的熱情,尤其展現在梅爾索殺人後漫遊歐洲然後回到阿爾及利亞的描寫中,他「感到自身有極強且深的力量,能去愛這個有著淚水和太陽臉孔的人生」。但這些享樂主義的修辭,實際上是為了呈現對死亡的思索,「未知生,焉知死」,梅爾索殺人的意義正是通過此後對生的品嘗才得以顯露,他理解了求死者並非死於絕望,他才能從容堅毅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這幾年台灣也出版了《局外人》新版本(台譯《異鄉人》),對照閱讀可知加繆的更多變與不變。在《快樂的死》里梅爾索通過離群索居於天地間的思索達致的自我確認,《異鄉人》里則是極致地通過不公平的審訊、囚獄和處決,迫使莫索置身於義無反顧的存在覺醒中。拒絕希望者,獲得存在,莫梭最後「欣然接受這世界溫柔的冷漠」,使死亡置入自己的經驗中—他在囚禁的日子中才真正親近了母親的死。
以入獄為分界線,莫梭體驗到地獄與煉獄的不同,如果說之前的莫梭有罪,在他被定罪後才是他獲得救贖的開始。監獄是一個覺悟之地,他的真正的罪在於他之前未嘗覺悟自己對現實、當下的忠實。在《快樂的死》中,加繆沒有安置這麼一個絕境,梅爾索是直接在對當下的快樂體驗中反思死亡的。「漫長的冬天即將展開。但他已經成熟得足以迎接它了。」寫作《快樂的死》時的加繆正如他筆下的梅爾索,在處女作已經獲得秋天的豐盛,所以他才可以在其後《異鄉人》等作品中以更決絕的筆法迎接存在之凜冽真理。
加繆
加繆曾列出他心愛的十個詞:世界、痛苦、大地、母親、人類、沙漠、榮譽、苦難、夏日、大海。這十個詞包含在他寫作生涯的開端《快樂的死》,繼而在《異鄉人》等後來各個著作中結出果實,一直延續到他未完成的遺作《第一人》之中。加繆正是無意地以自己的意外死亡來完成這最終收穫,我以前曾以為「意外死亡」對於論證以「自殺」獲取自由的加繆來說,無異於一個虛無的諷刺。但楊照在《忠於自己靈魂的人》中提出的解讀更有力:直面加繆之死的荒謬,才正符合了加繆思想的核心取向—忠實於實,即使真實是虛無。
上世紀七十年代台灣學界曾經有過加繆熱,除了多個譯本,傅佩榮還編輯過論文合集《加繆的真面目》論及加繆創作與思想的種種。今天加繆在台甚至在華語圈迎來一個新的閱讀熱潮,啟示的也許就是為什麼我們和七十年代一樣熱衷於加繆:因為在虛無橫行的時代里,我們更需要忠實自己。
註:本文刊於《南都周刊》2014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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