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化中的父親母親,還是甩不掉農民的背影丨鳳凰評論

摘要:儘管岳父岳母、父親母親都已經融入了城鎮,住進了樓房,但是,他們本質上仍然還是農民。過去幾十年貧困艱苦的生活,已經完全鑄造了他們的身心。

文丨張弘

曾幾何時,進入城市,成為吃商品糧的城裡人,是農民遙不可及的夢想。隨著前兩年弟弟在縣城買房,年近七旬的父母從湖北省雲夢縣隔蒲鎮張家坡,住到了雲夢城關價格最高的商品房。可以說,由於弟弟的努力,父母過上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生活。

雖然來北京多年,但我每年都會回家。這些年,農民的生活總的來說在變好。即便在家種地,一年也有穩定的收入。年輕人出門打工或者做一點小生意,收入更高。

早些年,由於出路有限,村裡人大都在武漢賣菜,賺一點辛苦錢。我家的三間樓房1991年建成,算是村裡最早的一批樓房。為此,父母曾經頗感自豪。隨著打工渠道的拓展,以及房地產熱帶來建築、裝潢的興起,農民的出路越來越多,很多賣菜的人上東北、下深圳,干起了泥瓦匠和裝修,村裡的樓房越來越多。

幾乎每一年我回老家,都能感受到家鄉發生的細微變化。先是大部分的村裡通了水泥路,然後,少數臨近隔蒲鎮的村子通了自來水。張家坡離隔蒲鎮四里地,村裡人集資通自來水,今年春節,我們一家人在縣城團聚,母親告訴我,每戶集資了600元,張家坡已經通了自來水。

一、中國農村的「移民」趨向

幾年前回家過年,村裡的一位在東北搞建築的族兄,就對我如實描繪了他眼中的中國移民趨向:北上廣的人們想移民到歐美等發達國家,類似武漢這樣的二線城市的人向北上廣移動,地級城市如湖北的孝感、襄樊等地方的人,向武漢這樣的省會城市移動,鎮、縣城的人向地級城市移動,農民向鎮、縣城和省會城市移動。當然,也有人直接在北上廣或武漢這樣的大城市流動定居,但是數量極少。

雲夢縣是全國人口密度最大的縣,而隔蒲鎮又是雲夢縣人口密度最大的縣。我所在的張家坡,人均耕地只有六七分田。雖然在家種地也有一定的收入,但是,願意在家種地的人越來越少。由於地少人多,加上搞土地承包的時候土地分得很散,因此,土地流轉比較麻煩。我家的地讓別人在種,但是每年給的錢很少。

母親還告訴我,現在農村的姑娘結婚,向男方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在縣城有一套房,在鎮上的房子不算數。但是,村裡只有幾家在武漢買了二手房,儘管縣城的房價只有兩千多,但是買房帶裝修至少也需要30萬元左右,這對於打工的農民來說,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因此,這些年到縣城買新房的人也很少。

在縣城,房地產項目遍佈於各個區域,據舅表哥說,雲夢縣建起來的房子,達到了69萬套,而雲夢縣只有67萬人。父母居住的隆盛華府因為樓前面是一個湖,因此號稱湖景房。當初最低價3650元每平米,每一層加50元。2016年春節我去打聽的時候,售樓人員說可以稍稍優惠一點,但幅度很小。今年春節之前,弟弟無比氣憤地發來微信,隆盛華府正在清盤,尾房價為2980元每平米。「我買給爸媽住的房子,多花了十四五萬。」母親也為此懊悔不已。她告訴我,春節的時候,人會多一些。春節一過,住在小區的人明顯減少。她指著隆盛華府後面一個樓盤說,「這個樓房平時燈都不亮,這幾天有幾家住戶的燈亮了。」

早在十多年前,隔蒲鎮就將很多行政村的小學撤了,合併到鎮上。原來在村小學,兒子女兒上學很方便。搬到鎮里後,不得不騎自行車上學。在村小學,一個老師的班上一般是十幾個到三十幾個學生不等,搬到鎮上後,一個班通常是六七十個學生。畢竟老師的精力有限,這麼多學生,哪裡顧得過來?這麼多年過去了,這種狀況仍未改變,反而越演愈烈。

姑媽家的大表哥認為,這是地方政府為了推動城鎮化,故意這麼做的。「學校都搬到城鎮,就是為了讓農民在城鎮買房。」但是,我的兒子女兒在縣一中上完高中,到前年雙雙考大學到北京,三年來一直是租房。母親也告訴我,為了孩子在縣城購房的人也有,但是很少,大多數都是租房。

二、甩不掉的貧困陰影,籠罩著老一輩

住進縣城十幾年,岳父岳母早已習慣了城鎮的生活。但是,由於早年生活過於貧困,對貧窮的恐懼頑強地盤踞在他們心頭。這些往昔生活的陰影,迄今仍然籠罩著他們的世界。

岳父岳母養大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在大集體時代,他們一家吃盡了苦頭。由於有文化的岳父堅持讓孩子們上學,家裡更是雪上加霜,是十陶村裡最貧困的家庭。由於岳母老實,經常受到岳父大哥的欺負。至今,她對這些陳年舊事仍不能釋懷。

大約在14年前,妻子的四哥掏出自己的積蓄4萬元,為岳父岳母買了一套大約八十平米的三居室舊房,並留下了一筆用於裝修的錢。但是,岳父岳母只是簡單的將房屋裡麵粉刷了一下,然後住了進去。廚房的牆壁沒有安裝任何櫥櫃,這使得廚房顯得異常,兩個人站在裡面就轉不開身,廁所里,粗大的管道直接裸露,馬桶安裝後一直有很大的氣味,而且不太暢通,由蹲式換為坐式之後也沒有什麼改觀。

雲夢縣夏熱冬冷,妻子的四哥後來為他們在卧室安裝了空調。但是,岳父岳母總是害怕耗電量大,捨不得開。直到去年岳父中風,後來又腦梗塞,後人照顧至今一直沒有痊癒,這才在夏天使用,偶爾在冬天的晚上開一下採暖。

前幾年岳母身體尚好時,她和岳父經常一起出門遛彎兒。看到一個空塑料瓶,或者可以賣廢品的東西,岳母就會撿回來。為此,岳父和兒子、女兒們經常勸她不要這樣做,因為兒子們給的生活費就花不完。但是,岳母一直我行我素。直到之後她身體差了一點,這才改掉了這個習慣。

而我的父母則是2015年秋天我女兒和兒子高考完畢之後住進隆盛華府的。在縣城照顧我女兒和兒子三年,母親早就習慣的城鎮的生活。她白天找人聊天,出門買菜,遛彎,晚飯後出門跳廣場舞,天氣不好就在家看電視。但是,我父親剛住到縣城時很不習慣,經常騎著電動車往返於張家坡老家和縣城之間。今年春節回去,母親說,父親已經習慣了縣城的生活,隆盛華府旁邊有一家圖書館,他經常到那裡看書或借書。春節前,弟弟收拾了辦公室的一大堆圖書,直接從北京快遞迴了縣城。

父母養育了我和弟弟兩個兒子,以及我的兩個妹妹。大集體的時候,我家也是張家坡最貧困的家庭之一。往日的生活烙印,深深刻在了父母的心頭。

在縣城,母親在有些地方過於節儉。買菜、買生活用品總是貪便宜。有時,就為了便宜幾塊錢或者十幾塊錢,她可以坐免費的公共汽車到批發市場,勞神費力花上半天時間往返。今年春節前,母親擔心過年期間和年後菜價太高,買了一大堆不新鮮的便宜菜囤在家裡,結果辣椒黃瓜都爛了。炒熟的紅菜苔因為放得太久,吃到口裡有苦味而且一點都不嫩,隨弟弟回家過年的侄女吃壞了肚子,連續兩天上吐下瀉。氣得弟弟把家裡這些變質的蔬菜全部拿下去扔了。

由於父親怕熱,弟弟在家裡安裝了空調。但是母親說,夏天時,住在19層很涼快,空調不需要開。冬天時,父親覺得家裡冷,但是老兩口也不開空調採暖。家裡的洗衣機,母親平時基本不用,都是用舊床單罩著。弟弟很生氣,說機器不用過幾年也銹爛了,但也不起作用。

春節幾天,我發現父親愛往陽台外面吐痰,當即做了勸服,並且讓母親敦促他改掉這一惡習。雖然中風後醫生讓父親少吃肉多吃蔬菜,但是對大饑荒心有餘悸的父親仍然改不過來。在家幾天,我看到他只吃肉,基本不吃蔬菜。

三、住在城裡的父母,本質上還是農民

儘管岳父岳母、父親母親都已經融入了城鎮,住進了樓房,但是,他們本質上仍然還是農民。過去幾十年貧困艱苦的生活,已經完全鑄造了他們的身心。人的城鎮化,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艱巨的過程——甚至已經無法完成。

大表哥家則是另一個類型。生於1968年的他現在仍然在深圳做泥瓦匠。他為兩個兒子在縣城買了房,並且買了車。但是,他自己喜歡住在農村。儘管常年在外打工,但是他在家裡安裝了抽水馬桶和電熱水器,廚房也弄得很漂亮。回到村裡,上廁所、洗澡、做飯這幾大生活的基本所需大致解決。平心而論,如果張家坡的鄉下家裡也能做到這樣,我更願意回張家坡過年,因為腳踩著自己生活過的鄉土,心裡更為篤定和踏實。

近年來,一些三農學者不斷宣揚鄉村的凋敝。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偽問題。由於就業和求職的原因,平時住在村裡的人確實少了。但是,村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條件卻在不斷提高。可以說,現實中的鄉村變得越來越好:以種地為生的農民可以種到更多的地,農業的機械化正在逐漸發展;就業的多元化讓村民可以到城市打工和經商,大大改善了他們的經濟狀況,部分人開始在城鎮買房居住。

真正需要關注的是讓農民獲得真正而完整的公民權,讓他們有更多自由選擇的權利——當他們選擇定居城市時,沒有戶籍制度的藩籬和阻礙,孩子也可以在他們打工的任何城市就學和高考;當他們選擇在老家居住時,可以就近、就地就業,既沒有強拆,土地也不會被掠奪。

對於他們的生活環境,例如地下水被污染,生活廢水以及廁所、垃圾、燃氣等問題,政府仍需加大投入。田園牧歌的理想化生活,在大地詩意的棲居,沒有生活基礎設施的硬體為支持,顯然無從談起。在我看來,無論是城鎮化還是大表哥冀望的生活,道路都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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