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輕寮】明海大和尚:禪是什麼
編者按:2014年6月24日到7月8日,明海大和尚一行受邀前往德國參訪。期間,大和尚在德累斯頓分別於夏至慶典、中國亭、本篤禪修中心等地作了關於禪及禪修等方面的佛法開示,並同與會者進行了互動答問。下文為大和尚在夏至慶典上所作開示。
多莉斯(Doris):近幾年來,我們與中國,首先是與他(明海大和尚)的師父凈慧法師有了聯繫。凈慧法師離開我們以後,他選擇了一位接班人。他是東西方的橋樑,我們能夠學到很多東西。我們被邀請到中國,在此基礎上,得以了解禪。我們是由這裡的日本禪宗流派培訓和引導的,每一種心靈訓練,就像我們今天和周末所體驗的那樣,都有一個文化視角。
過去我們能夠體驗禪(Zen),並且想:啊,禪(Zen),這就是禪(Zen)!然後發現,當我們說「禪」(Chan)的時候——「禪」(Chan)是禪(Zen)的中國說法——我們體會到:禪(Zen)不僅僅是禪(Zen),不僅僅如我們以前所認知的那樣,而是:禪(Zen)有多個視角,日本文化的視角也在裡邊。
當我們與中國建立聯繫,並且來到禪宗的發源地,來到禪宗之根的時候,我們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和提升。現在這個傳承也來到這裡,使我們具備了這種能力——也許我們可以把這個傳承發展成「歐洲禪」。我們很高興,明海法師將在這裡舉行一場關於「禪」的講座。我們很期待,他將會給我們講什麼?——關於禪的歷史,以及它在中國的特殊形成過程。多謝!
明海大和尚:尊敬的雅戈爾先生,尊敬的各位朋友,大家早上好!我感到非常高興,非常榮幸,我們一行被邀請來參加今天這次活動。這是我第二次來德國。第一次來德國是在2009年,有幸見證了我們虛雲宗的成立。五年來,我看到這裡發展得非常好,心裡非常高興。
多莉斯:還有幾句話。我忘了,很抱歉!我想介紹一下林安吉(AnjiLin)女士。她是一位哲學家,和自己的丈夫——他是中國人,一直生活在中國,今天她為我們翻譯明海法師的報告。非常感謝!
明海大和尚:我個人覺得,我和德國還是很有緣分的。我到歐洲來,也有很多次。以前去法國去得多,但在法國,它的水,我有一點不適應,每次都有一點腹瀉。可是在德國,都可以。2009年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非常適應,適應這裡的食物、這裡的水。也許我上輩子是在德國。(笑)
今天早上,因為要在這裡演講,我突然間回憶起自己與德國文化的結緣。我在十五六歲的時候,讀過德國著名作家歌德的一部小說,叫做《少年維特之煩惱》。當然讀過這部小說之後,我大概有很長時間都處於很傷心的狀態。現在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麼。歌德曾經說過一句話——但是這句話並不是出自這部小說——這句話一直到現在都對我很有影響: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對學禪的人來說,這句話非常具有禪意。
前天我在維也納,他們帶我去歌劇院看瓦格納的歌劇。第一次看,我覺得很難欣賞,5個小時。我說「很難欣賞」的意思是說我能看懂他在想什麼。如果他現在還活著的話,我相信,我可以跟他聊一聊這個事。
不管在東方還是在西方,不管在哲學領域,還是在文學或是宗教領域,我們好像都在討論一些共同的問題。碰到這些共同的問題時,我們可能有不同的表述方式、不同的描述角度,但是它所關係到我們人類自身生存的困境是一樣的。
我上大學時學的是哲學,在高中的時候也讀過德國一些哲學家的書。那個時候為什麼要讀哲學家的書呢?因為那時候我想到一個問題:人為什麼要活著呢?人為什麼不去死呢?想到了有關生命的意義的問題。因為有這樣一些困惑,所以我就選擇哲學系,去讀哲學,因為有人說,哲學可以解決這些問題。但是讀了很久之後也依然沒有找到答案,只是看到很多哲學家關於這些問題的思考和給出的不同的回答。
一直到我遇到佛教,碰到佛法,我感覺我好像找到了一條路,一條正確的路。同時,當我找到這條路的時候,也對以前學到的這些哲學家的思考,一下子都理解了,理解到他們為什麼那麼說,為什麼那麼想。你們應該知道,在中國學哲學,德國哲學是必學的,但德國哲學也是最難學的,比如康德哲學,康德哲學是最難的。等我學習佛法之後,康德說什麼我全都明白了,明白他在說什麼。
在接觸佛法之前,我所接觸到的西方哲學文化,不能給我們一種清晰的答案。在我們東方人的感受裡面,它是分裂的、對立的。這種感受特別清晰地表現在莎士比亞的一部戲劇中,有一句非常經典的台詞。這個台詞很簡單,但是它卻實在地反映出我剛才所講的,我們人類在面對普遍的一種困境的時候所表現出的逃避,就是to be or not to be。在理解康德之前,我覺得西方人的思維是很分裂的,不能統一。
在康德這裡,他指出,我們的生命有一種能通達到統一、通達到絕對的一條路的能力,就是他說的通達到自由、通達到上帝,我們人心裡具備這樣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是屬於「實踐理性」,漢語是這樣表述的。在漢語裡面,我們要解釋一下的話,就相當於心靈的道德實踐。
因為我接觸到佛法,理解了康德的哲學,而康德哲學又幫助我更清晰地理解佛法的信仰和修行都十分重要。這一點是我做出將生命奉獻給信仰的實踐這樣一個人生決定的重要推動力。但是最初,「禪」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直到我讀到一本有關「禪」的歷史的書。這本歷史書記載著很多禪師的生平和他們的開示。在他們的教導中,似乎讓人覺得,想要達到和佛一樣的覺悟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而且這個可以突然發生。
事實上,我看到這些的時候,還是有一些懷疑的:是真的這個樣子嗎?現在我想跟你們說,在禪修過程中,產生這種疑惑是非常有價值的,也可以說是最有價值的。但當我在這種懷疑中的時候,自己其實並不知道我在懷疑。
直到有一天,在我靜坐的時候,有一個聲音——是自己念的聲音,不是外來的聲音——就造成我的意識出現了一種斷裂。透過這斷裂,讓我看到禪師所說的,我們的心和佛祖的心確實是一樣的。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在那以前,我看禪師的教導,心中是有懷疑的——在那個時候,我的懷疑沒有了。我想那並不是開悟,那是一種修行中的經驗,而這種經驗幫助我確定了對禪的信心。
現在我們說一下「禪」,以及一些修禪的方法。
第一點是,我們的生命在任意時空都可以和禪契合。即使是在你的情緒處于波動中的時候,即使是你處在憤怒中、在很巨大的煩惱中,也可以繼續修禪。如果你按照一定的理論路徑,一步一步地到達某個目標,這不是禪的精神。佛教裡面,這個叫「教」。這也是釋迦牟尼佛教給我們的另外一條修行路徑,但是這個和「禪」不一樣。我相信,這兩個路徑最後的終點是一樣的。
但是我們要知道,禪的教學在佛教裡面,我們用漢語經常說「以心傳心」。我們的心一直在那裡,所以說「以心傳心」。或者說我們對於心的認識可以發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下。
現在,我們中國人通常把「禪」等同於智慧,等同於我們的心,這個其實是佛教的核心,是釋迦牟尼佛之所以能成為釋迦牟尼佛的原因,他作為覺悟的人之所以能成為覺悟的人的核心。要在這一點上認識佛教,我們要把佛教最核心的禪的智慧和它表現在具體時間、空間、地點和國家的傳播形式、修行的方式區別開來。
佛教是宗教,但是佛教中「禪」的智慧是可以超越宗教的,超越各種宗教形式。舉個例子,蘋果公司,它肯定有一個核心技術,這個核心技術可以保證蘋果公司設立在美國、在德國、在中國。這些公司也許大小不一樣,但是它們的核心是相同的,核心都是蘋果公司開發的核心技術。禪的這種智慧大概在佛教里叫「般若智慧」,這個是佛法的核心。
如果你要問,這個東西是什麼樣子的?我要說的是,如果它有樣子的話,它就不可能有普遍性。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看到佛教的傳播有藏傳、有巴利文的南傳、有漢傳,乃至於今天在歐美世界,它可以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形態。
中國人有時候用水來描述這種智慧的特性,水可以隨高就低,你把它放在圓形的容器里,它就是圓形,方形容器里就是方形,三角形容器里就是三角形。那麼我們要到達這個禪的智慧,雖然剛才講它具有普遍意義,但是我們要到達、要體認到,或者是契入禪的智慧的話,它也有一些共同的要點。第一個最重要的要點,依照臨濟宗——我的傳承,就是要我們經歷一個生命的否定,要大死一番。
因為禪不是教我們一些新的知識,改變我們知道的內容,而是要徹底顛覆你——也可以說是回歸,顛覆我們知道這個世界的方式。因為我們身邊的一切思想感情的發生,都是在我們現有的框架下發生的,所以要顛覆這樣一個框架,我們認知世界的框架、這個模式,是非常困難的。
在禪的修行中,我們很重視通過一種方法,造成我們平常這種意識方式的斷裂或者停歇。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禪師的語錄和他們的教導中經常發現一些違反常理的話。
佛教告訴我們,阻礙我們認識事物真相的,有兩個障礙。第一個障礙是,通過我們後天的這個習慣,包括教育、國家、民族文化,所有的我們的經歷和習慣,構成了一個虛假的自我。你要超越這一點很難。
但是比這一點更難的是,我們從一生下來就處在一個根本的出發點,所有一切的活動都從這裡出發,這個根本的出發點在佛教有一個說法叫「我執」。就是你有一個出發的地方,你的一切情緒、思想、境界都是從「我」這裡出發。
要顛覆這個根本的出發點,就需要一個徹底的否定,這個就叫「大死」。大死一番,實際上是要對我們生命中存在的這種慣性,我們所習慣的文化等等一切,打一個問號。
有一個德國哲學家叫海德格爾,他有一個詞,「懸擱」——我也不是很懂用德語怎麼說——它很像我們參禪的人有時的某種狀態:人有點像是夢遊一樣,該吃飯還吃飯,該睡覺還睡覺,該做什麼還做什麼,但是就像是遊魂一樣,他心裡有一個巨大的困惑。
讓你進入這種狀態,往往是由師父來引導你的。在後來禪宗發展的歷史上,會有師父給你特別制定一個造成你困惑的目標,我們把這叫做「話頭」。當他的生命全都貫注在這個「話頭」所帶來的困惑上的時候,他平常的思維活動、意識活動,就會停歇下來。這是我們中國禪堂的出家人修行用的最主要的方法。
在這個過程中,你可能會有很多身體的體驗,比如說,你覺得你和世界是一體的,或者世界都不存在了等等,這些都可能會出現。但是這麼多的體驗,都不是禪的目的,它們只是在佛法裡面修行三摩地(Samadhi)的一種表現。
如果在那些三摩地的各種感受經驗上產生一個見解,你就會停下來。這是我們佛教理解人類歷史上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哲學,甚至也有一些其他的宗教體驗的原因。如果在三摩地的經驗上,能建立一個見解,那麼這就是哲學了,甚至可以形成一個宗教。但是這並不是「禪」,這個仍然是「我執」的表現。
佛教里講的「我執」指的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出發點,這個「我執」有點像人類心理學講的「投射」,就是人類先天的一種習性,不斷要把自我進行投射,投射在一個東西上面,這個東西包括好吃的、好看的、人類的財富、眷屬、你所擁有的東西,也有可能是你的體驗、你的某個體驗,或者你的某個見解,甚至你的某個信仰。
人類不斷地進行這種投射,但「禪」是要顛覆這種投射的習性。這種投射的習性,以及這種投射所產生的各種文化是如此深刻地束縛了我們。我們在這些所投射的對象上建立了自我,然後又因為不同的自我產生排他、鬥爭等等。
「禪」最後是要顛覆這個投射的模式,但是它的這個顛覆是怎麼發生的呢?它的顛覆特別簡單:它只是突然看到這種投射的結果和這種投射的習性完全是虛假的。所以「禪」最後引導我們到達的是,改變了我們看世界的方式——它倒沒有想改變我們這個世界外在的形態和每個人生活的責任。你只是從被動轉變成主動了,從被束縛轉變成了自由。
我舉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比如說:有一些馬,它們圍著一個木樁在跑。它們感覺到,它們被拴在這個木樁上,於是圍著這個木樁在跑。但是馬和馬之間又不一樣,有的是在思考應該往左跑還是往右跑,有的說應該往左跑,有的說應該往右跑,有的說不跑,有的說我跑開,有的說我要往中間跑,總而言之它們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和做法。
「禪」並不是告訴你,它們都不對,你應該往左跑,你應該往右跑,或者是跑開,這不是「禪」。「禪」要幫助我們看到的是,其實這群馬中間並沒有這個木樁,束縛它們的繩子也不存在。
也許你們要說,當它們發現這個的時候,它們不就自由了,它們不就可以跑開了嗎?我不知道。我相信,它們發現這個木頭是虛假的時候,它們還是會該往左邊跑,就往左邊跑,該往右邊跑,就往右邊跑。
就是說,當你到達「禪」的認知的時候,如果你在家裡面是一位妻子,那麼你會變成一位更好的妻子;如果你是一個爸爸,將變成一個更好的爸爸;你還是你自己。所以事實上,學到禪的智慧的人,我們是不容易看出他們有什麼不一樣的。
「禪」帶給他們的是一個全新的生活態度,和一個完全自主自由地看世界的方式。所以中國的禪師會說,我並不重視你做什麼,我只重視你怎麼看。但是怎麼看,這不是一個理論層面的,它是一個心地的——前面我講的——認識世界的模式,所以「禪」需要印證。
「禪」的印證在禪宗歷史上主要有兩種方式:第一種是師父的印證,第二種是自己的印證。師父的印證就是前面說的,用師父的心,去印證你的心。這個是超越理論的,它不是說你掌握了某一個理論,而是說你的心態,所以師父的認證一般要見面。
師父的印證也並不神秘,因為如果你認知世界的方式發生改變的話,隨便一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來。「這是什麼」,隨便一個問題,如果你還在原來的二元對立的狀態的話,也是可以當下就驗證出來的。這些體現在有關「禪」的書裡面那些師父和徒弟的對話中。
自我的印證,有的以佛經為主,還有一種很簡單,你只需要檢查自己在生活中,你的心是自在自由,還是被外在所牽引,處在被動之中。
時間好像到了啊,是不是還要提問?
德國人1:我被這個觀點吸引了,(在三摩地中)獲得深刻的體驗,在此基礎上誕生了宗教,以及整個的上層建築。我的問題是,人們是怎樣推動這個進程的?「禪」又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怎樣把它付諸實施的?
明海大和尚: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我覺得德國人是最適合學習禪的。因為禪就是幫助我們不要去投射,連佛都不要投射。所以禪說,見佛殺佛,見到祖師殺祖師。有些人說「我有開悟的境界」,甚至說「我開悟了」,這都不能投射。如果在這一點上進行投射,建立了「我開悟」這種投射,在禪修中,仍然是要掃蕩的。
德國人2:您自己對轉世是怎麼認識的?
明海大和尚:你的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我自己,不在於我是否相信有上輩子、下輩子,而是在於你所知道的「有」和「沒有」到底是什麼意思。當我說「有」的時候,是我的「有」,但是你理解的是你的「有」。但我覺得應該是有的,如果沒有的話,現在我就不會坐到這裡來了。
德國人3:我感興趣的是,人們怎樣摧毀這個「我」?我想,緊急時刻人們還是需要這個「我」的。比如一位母親,兒子在醫院,病得很厲害,但是她想要醫生為兒子的性命奮鬥。然後母親就去醫生那裡,說:「請您做點什麼吧!」我很感興趣,是否有時人們也需要一個判斷,還是?
明海大和尚:剛才我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了。這匹馬為什麼還要在這裡轉呢?它發現這個木樁是虛假的,但是它仍然還是在轉。它要轉,該左轉就左轉,該右轉就右轉。
我想說一下,在這種「禪」的智慧下的愛,它會遵循一個宇宙法則,它是在智慧中產生的愛心。你們聽到這可能會覺得這個太難了。實際上,在「禪」的智慧下產生的愛是更真實的,而且不會給別人帶來傷害,不會給自己造成束縛。因此我覺得,「禪」有一個性格,它首先是鑄建——就像我前面講的那樣,是顛覆你看世界的方式,它不是從情感、愛心進入的。所以當我們用「愛」這一類辭彙的時候,我們要小心。
德國人4:咱們倆都是凈慧師父的弟子,後來我成為亞歷山大的弟子。我們是同一個傳承,雖然我們的生活方式不同,但是我們試圖進入同一個精神層面,傳達同一個精神層面的東西,就像他(凈慧長老)嘗試做的那樣。謝謝。
明海大和尚: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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