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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為何從未攻擊張居正

敢罵皇帝的海瑞被棄置十餘年 為何從未攻擊張居正 2010年09月12日 14:03 學習時報 【大 中 小】【列印】 共有評論5條

核心提示:萬曆十五年(1587年),73歲的海瑞卒於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他去世前大概也意識到「道不行」,連疏乞休卻未獲致仕。5年前張居正卒於首輔之任,生前備極聖眷的他,死後不久即遭言官交章攻擊,乃至遺禍子孫。弔詭的是,海瑞這位敢罵皇帝的清流、最富盛名的言官卻並未攻擊過張居正,反而堅持認為張居正功不可沒。半山詩云:「相逢故人昨夜去,不知今日到何州」。剛峰太岳,樂山者仁。

本文摘自《學習時報》2010年9月6日第09版,作者:陳羽,原題:《不畏浮雲遮望眼》

明萬曆十三年(1585年),年過古稀的海瑞起複為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此時他已閑居16年。本來明代南京的中央機構,自永樂北遷後多為閑秩,而海瑞復出不久,就向萬曆上疏,「舉太祖法剝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貫論絞」,要求在萬曆之世行洪武酷法治貪,罔顧情勢變遷,引得朝議紛紜,萬曆不得不出來息事寧人。這事發生在海瑞身上,並不奇怪。這位以「尸諫」嘉靖聞名的直臣,在隆慶三年(1569年)巡撫應天時,就不識時務地力遏土地兼并,乃至不惜開罪前首輔徐階,搞得官怨沸騰。官場的評價是海瑞「滯不達政體」,然而作為道德模範「鎮雅俗,勵頹風」,則「未為無補」。

萬曆首輔張居正對海瑞的看法亦大抵如此。然而張居正甚至對海瑞「鎮雅俗,勵頹風」的作用也視而不見,當國十數年,「憚瑞峭直,卒不召」。海瑞賦閑之時,張居正大刀闊斧改革,使得明代儼然有中興之象。「宰相肚裡能撐船」,張居正的識見與胸襟自然遠非以指摘謀進身的言官可比,然則中興名相為何也容不下道德模範?

分歧在於對待「祖宗之法」的態度上。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說,雖然張居正和海瑞都「希望尋找出一種適當的方式,使帝國能納入他們所設計的政治規範之內」,但「張居正的措施多少帶有變法的意味,而海瑞的做法卻是力圖恢復洪武皇帝擬定的制度」。張居正作為「儒而有為者」,雖然尊重祖制,但稽古而不泥。他以幹濟才入主文官系統,「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經濟上清查土地,改革稅賦,軍事上起用戚繼光等名將整飭邊務,開創「萬曆新政」。比如改革官僚體制、提高行政效率的重要制度創新「考成法」就脫胎於朱元璋的「祖宗之法」,化腐朽為神奇,吏治因之澄清。海瑞追慕成法,心繫民生,但不願意應時權變,見形施宜。他巡撫應天時雖「銳意興革」,使得「民賴其利」,但所秉者唯「剛勁之性」,操之過切,終於半途而廢。其實儒學雖然因循守舊,但又強調舊邦新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張居正得「祖宗之法」要旨,因勢利導,終能起衰振隳;海瑞執著「祖宗之法」形相,求治心切,反而難有作為。對於海瑞的癥結,張居正看得很清楚。在給海瑞的信中他說:「三尺法不行於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能堪也。」他認為「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天下信之。然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鎮雅俗,不當重煩民事」。因此,雖然張居正和海瑞都提倡知行合一,經世致用,但一個是務實的改革派,一個是激進的理想主義者,抵牾在所難免。我們可以從李贄的說法中管窺一斑。李贄是當時有名的異端,其思想取道陽明心學而近禪宗默觀,在他看來,非但朱熹、二程不足論,連孔孟老莊也與常人無異。這樣一位狂生如何評價海瑞和張居正呢?李贄認為,海瑞雖清,不過「萬年青草」,張居正卻是「宰相之傑」,乃是經邦濟世的偉大人物。看來李贄雖熱衷「酷評」,在這個判斷上卻不失公允。

用現在的眼光看,張居正對於「祖宗之法」的靈活態度,無疑顯得比海瑞更「理性」,而海瑞方鑿圓枘,未免有些意氣用事,但不應就此忽略張居正和海瑞的共通之處,他們「趣向雖殊,大歸則同」。張居正和海瑞所處的年代內憂外患,危機四伏。邊事有俺答、倭寇之患,內則災害頻仍,民生凋敝。就改善民生、振作國威而言,張居正和海瑞是完全一致的,他們身上體現了儒家士大夫「上下求索」、「以天下為己任」的優秀傳統。「臨戎虛負三關險,推轂誰當萬里侯」,張居正早年即對邊備不修憂心忡忡;海瑞以六品戶部主事冒死上疏,直斥嘉靖迷信方術,罔顧民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他們都是「不恤人言」的改革家,他們施政的目的都在富民強國,比如後來構成「萬曆新政」核心措施之一的「一條鞭法」,海瑞就是最早的推行者之一。這自然會招來既得利益者、庸碌無能之輩的嫉恨。海瑞巡撫應天,「力摧豪強,撫窮弱。貧民田入於富室者,率奪還之」,給事中戴鳳翔收受請託,彈劾海瑞「庇奸民,魚肉縉紳,沽名亂政」;御史房寰害怕貪污事泄,「先發制人」,說海瑞「大奸極詐,欺世盜名,誣聖自賢,損君辱國」,攻擊可謂不遺餘力。張居正厲行新法,遭謗甚多。遼東巡按劉台搶報軍功,因「考成法」坐罰,上疏離間君相,滿口「祖宗之法」,要求「抑損相權」;御史傅應禎曾行賄不成,也攻擊張居正的新法,說什麼「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三不足者,王安石以之誤宋,不可不深戒」,極盡危言聳聽之能事。

平心而論,劉台諸人未必不是在履行言官的職責,然而相比張居正、海瑞的公而忘私,就實在顯得識見淺薄、等而下之。孔子曾諄諄告誡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小人儒乃有才無德之輩,「以私滅公,適己自便」,甚至「挾才以為惡」,當然不能體會「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君子儒境界。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伸天以屈君,用心良苦,但到了後世小人儒手裡,就只言「祥瑞」不見「災異」,甚至「災異」也變成「祥瑞」,成了其粉飾太平、拍馬逢迎的工具,反而強化了專制皇權,教訓不可謂不深。小人儒還往往成為改革創新的巨大阻力。對於新規惠政,蓄意阻撓者有之,陽奉陰違者有之,以致遮蔽了有利改革進展的有益對立面。

天變到底足不足畏?其實,「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未必是王安石的口號(鄧恭三先生認為「三不足」反映了王安石變法的基本精神,台灣史學界亦有詳細考辨),更不是為了肆意妄為,它體現的是王安石、張居正等改革派一以貫之的實踐精神。敬畏天命,約束不受限制的權力固然不錯,但回答「天變足不足畏」恐怕還要直面民生福祉、國家興衰這些更為重要的判斷標準。「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不僅惠愛民眾,也佑助執政為民的美政良治。「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三代之法」何嘗不是為了物阜民豐的大同盛世?所以,「三不足」之說真正反對的是「不足恤」的「流俗之言」,特別是借口「天變」、「祖宗之法」行阻撓改革、維護僵化體制與既得利益之實的各種浮言雜議。我們既要認真對待思想遺產,審慎決策,以制度保證決策的科學性和全面性,更要抓住時機大力推進改革創新,善於甄別各種言論,絕不能因言廢事。事實上,真正的君子歷來是有所畏的。倘若發揮孔子的「君子三畏說」,要求當今執政者「敬畏人民、敬畏法治、敬畏科學規律」,不亦宜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看來不僅是個哲學命題,還有豐富的歷史內涵。

萬曆十五年(1587年),73歲的海瑞卒於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他去世前大概也意識到「道不行」,連疏乞休卻未獲致仕。5年前張居正卒於首輔之任,生前備極聖眷的他,死後不久即遭言官交章攻擊,乃至遺禍子孫。弔詭的是,海瑞這位敢罵皇帝的清流、最富盛名的言官卻並未攻擊過張居正,反而堅持認為張居正功不可沒。半山詩云:「相逢故人昨夜去,不知今日到何州」。剛峰太岳,樂山者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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