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長恨歌》中的生活之實與情感之虛
一篇綿綿悠長的當代《長恨歌》,是為舊上海一位貴婦奏寫的一支柔美溫婉的哀歌。作者用極盡華麗鋪陳的語言描述了這位美麗女人四十年的情與愛,故事哀婉動人,跌宕起伏。在上世紀四十年代,還是中學生的王琦瑤被選為「上海三小姐」,從此開始了她命運多舛的一生。不久,她做了國民黨某大員的「金絲雀」,從少女變成了真正的女人。幾個月後大員罹遭空難,王琦瑤成了無依靠的青年寡婦。此後,表面的日子平淡似水,內心的情感潮水卻從未平息。她斡旋與幾個男人的複雜情感關係之中,但這些人未能給她真正的愛情和婚姻。曾經的繁華留給她很多精緻的情調,但窘迫的現實又一次次打碎她華貴的夢。
當我在閱讀這部小說時,開始被文章絢麗而細膩的筆觸緊緊的吸引著,作者在為一個花季少女編織一個有關生活和未來五彩的夢。但是看到後面時,卻發現主人公的心智始終沒有長大,她始終沉浸在那個浮華的夢中,直到夢滅去世的那一刻。我對小說曾經提出疑問:為什麼她對李主任那麼死心踏地?王琦瑤這個人物形象刻畫得到底夠不夠真實?本文意在探討王琦瑤的價值觀和婚姻觀,和這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繫。通過分析上海這個城市和王琦瑤個人的生活態度和價值取向,以及這種價值觀所影響下的婚姻觀,試圖找出文章的內在合理性。
㈠ 生活之實
1.上海的弄堂風情 小說開篇洋洋洒洒用了20多頁的文字對上海弄堂的風情進行描寫,讓人通過這些細緻可摸的景色和市景進入到小說所營造的市井生活氛圍中。
「水泥鋪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則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覺。兩種弄底的腳步聲也是兩種,前種是清脆響亮的,後種卻是吃進去,悶在肚裡的;前種說的是客套,後種是肺腑之言,兩種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說的家常話。」 人格化的景色描述讓人感到草木皆有情,物我合一,豐富了敘述者和閱讀者的思維發散空間。「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積著油垢的廚房後窗,是專供老媽子一里一外扯閑篇的;窗邊的後門,是供大小姐提著書包上學堂讀書,和男先生幽會的……曬台和陽台,還有窗畔,都留著些竊竊私語,夜間的敲門聲也是此起彼落。」 這些文字製造了一個場,就是上海弄堂的生活氣息。在看似平靜的描寫中,使讀者觸摸到了生活的實在。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在一磚一瓦的景緻中,包含了普通上海人日常生活的哲學。「上海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貫注的做人,眼睛只盯著自己,沒有旁騖的。不想創造歷史,只想創造自己的,沒有大志氣,卻用盡了實力的那種。」 這是一部「連野史都難稱得上」的「流言」,並有意識地將之與「歷史」並置。所謂「流言」中的「真東西」與正史間的分野之處,即是具體而微的「日常生活」。 這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理論有緊密聯繫。日常生活作為一個介於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之間的「層面」,即存在領域。人正是在這個層面上被「發現」與創造。日常生活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剩餘物,即它是被所有那些獨特的、高級的、專業化的結構性活動挑選出來用於分析之後所剩下來的「雞零狗碎」。作者以舒緩的類似茶餘飯後的漫談,來堆積一個渾厚的社會風情。
2. 王琦瑤的生活風情 在對王琦瑤的生活進行描繪時,可以用吃得精緻、穿得用心、住得浮華來形容。
王琦瑤對於吃什麼和怎麼吃很考究,處處體現自己生活的品位。「糟鴨掌和揚州乾絲,不貴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費也不叫主人難堪,也是經場面的。」這裡「經常面」是她考慮吃什麼的主要因素。「王琦瑤事先買好一隻雞,片下雞脯肉留著熱炒,然後半隻燉湯,半隻白斬,再做一個鹽水蝦,剝幾個皮蛋,紅燒烤麩,算四個冷盆。熱菜是雞片,蔥烤鯽魚,芹菜豆腐乾,蟶子炒蛋。老實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沒有一點要蓋過嚴家師母的意思,也沒有一點怠慢的意思。」吃飯不僅要填肚子,更是含有一種與嚴家師母他們社交禮儀的成分。
「別看那心只是用在幾件衣服上,可那衣服你知道是什麼嗎?是她們的人生。都說那心是虛榮心,你倒虛榮虛榮看,倘不是底下有著堅強的支撐,那富麗堂皇的表面,又何以依存?她們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這世界的大榮耀沒她們的份,只是掙一些小風頭,其實也是為那大榮耀做點綴的。她們倒是不奢望,但不等於說她們沒要求,你少見她們這樣一絲不苟的人。她們對一件衣裙的剪裁縫製,細緻入微到一個襇,一個針腳。」人都要追求一些永恆的意義,小說中的女人缺少了對真和善的追求,只剩下對美的一點需求和感悟了。可是,當年老色衰時,或者當沒有經濟實力去維持這個美麗的代價時,王琦瑤還有什麼可以填充生活的空虛呢?
對愛麗絲公寓是這樣的描寫:「這是個綾羅和流蘇織成的世界,天鵝絨也是材料一種,即便是木器,也流淌著綢緞柔亮的光芒。這世界裡堆紗疊縐,什麼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軟亮滑,澡盆前是繡花的腳墊,沙發上是繡花的蒲團,床上是繡花的帳幔,桌邊是繡花的桌圍。」在一段短暫的日子裡,這個美麗的公寓曾經屬於她,而這個時間悠然划過,留給王琦瑤的將是無盡的懷戀。她後來搬到了平民的居所——平安里:「窗帘也是舊窗帘,遮著熟知的夜晚。這熟知里卻是有點隔,要悉心去連上,續上,有些拼接的痕迹。王琦瑤很感激窗帘上的大花朵,易時易地都是盛開,忠心陪伴的樣子。它還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時光的遺痕,再是流逝,依然絢爛。」事過境遷,儘管身處髒亂的平安里,心卻依然沉浸在愛麗絲的奢華中,窗帘上大花朵勾起她對那段往事不舍的回味。
在上海的弄堂風情和王琦瑤的生活風情描寫中,不難看出在上海市井生活中,平常百姓和王琦瑤對生活的現實性和物質性的認同。
㈡ 情感之虛 王琦瑤身邊並非沒有出現真心的傾慕者,她對自己選擇的李主任也並非出於愛情,這位精明的女人一直徘徊在情感的荒漠地帶。那麼,她的婚姻觀是什麼呢?
1.與程先生
面對程先生的熱情,王琦瑤卻對其僅懷以利用者的心態,來滿足自己的社交需求:「程先生有約,王琦瑤表面不露,心裡是滿意的。倒並不是也對程先生有好感,為的是好和蔣麗莉平衡。她和蔣麗莉交朋友,成日是在蔣麗莉的社交圈子裡出入,她這方面,是一個也沒有,程先生正好填了這個空白。」 王對程的另一種很無情的態度是「墊底」。「萬事未決之中,程先生是一個已知數,雖是微不足道的,總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無著無落里的一個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運,王琦瑤也不去細想,想也想不過來。但她可以這麼以為,退上一萬步,最後還有個程先生;萬事無成,最後也還有個程先生。總之,程先生是個墊底的。」「她再明白不過,程先生的一顆心全在她的身上,這也是一點墊底的驕傲。」 另有一處寫到「王琦瑤要的就是個含糊,什麼樣的結論都為時過早。心裡的企盼又開始抬頭,有些好高騖遠,要說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給寵出來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為一體,無底的樣子,把王琦瑤的心抬高了。」
王琦瑤用功利的眼光去審視程先生的真心,在自傲中缺少了對對方的主體間尊重,因居高臨下的姿態錯過了一個用心去愛自己的人,原因在於她沒有用心接納這份真情。在她那表面的恬淡和矜持之下,藏著更高的期待與奢望。
2. 與李主任 李主任對女性持娛樂的心態:「那愛又都是恆愛,永遠不變。女人還是那麼不重要,給人輕鬆的心情,與生死沉浮無關,是人生的風景……女人也是李主任的真愛,但愛不是李主任的人生大業,連附麗都談不上的,有點奢侈的意味。」 他以征服者的身份出現:「李主任上了車坐在她身邊,身材雖不高大,可那威嚴的姿態,卻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氣勢。李主任是權力的象徵,是不由分說,說一不二的意志,惟有服從和聽命。」
王琦瑤借著李主任的權勢,內心的虛榮得到了滿足:「王琦瑤看見人們恭敬奉承的目光,雖知是狐假虎威,心裡也是有點得意的,還對那李主任有了些認識。上車時,是李主任親自為她開門和關門,便有一種懵懂的驚喜生起。」 在這個強勢人物面前,王琦瑤以甘願被征服的心態服從。「王琦瑤有幾日賭氣想給程先生打電話,可拿起電話又放下了,覺得這氣沒法賭。賭氣這種小孩子家家的事,怎麼能拿來去對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賭氣,輸的一定是自己。王琦瑤曉得自己除了聽命,沒有任何可做的。」
小說中這樣對比二者:「王琦瑤的世界非常小,是個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榮也是衣錦脂粉的光榮,是大世界上空的浮雲一般的東西……李主任卻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瑤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礎一樣,是立足之本。」她在強者前丟失了主體性尊嚴,擱淺了價值和道德判斷,只為過上風情的生活。這種品位與講究是以奢華為代價的,王琦瑤認為只有李主任可以提供她這樣享受的資本,以至於把他看為立足之本。
與康明遜 他們在一起的紐帶是弱者之間的憐惜: 「他和王琦瑤其實都是擠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著周轉不過來的苦處,本是可以攜起手來,無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幫忙也幫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卻又很大……」 可惜,康明遜懦弱的性格不能為王琦瑤帶來婚姻的盼望。在婚姻有阻礙時,他們放棄反抗,轉而過著偷情的生活,享受「眼前的快樂」。「他們這兩個男女,一樣的孤獨,無聊,沒前途,相互間不乏吸引,還有著一些真實的同情,是為著長遠的利益而隔開,其實不妨抓住眼前的歡愛」。
王琦瑤此時對人生持虛無主義和享樂主義的態度:「虛無就虛無,過眼就過眼,人生本就是攢在手裡的水似的,總是流逝,沒什麼千秋萬載的一說。想開了,什麼不能呢?」因為憐惜和自己同樣缺乏主體性的人,不求為自己的情感負責,暫且用虛無去欺騙自己。當他們需要承擔尋歡作樂的後果時,這時王琦瑤選擇嫁禍與人,康明遜選擇逃避。
4. 與老克臘 老克臘把王琦瑤當成舊上海的影子,是他崇拜的偶像。「恍惚間,他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影。」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覺出她身體微妙的律動,以不變應萬變,什麼樣的節奏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種律動,穿越了時光。他有些感動,沉默著……」 但是這個偶像真要進入老克臘的使命時,引起他的反感與抵抗。步入暮年的王琦瑤有無限的孤獨和感傷,她試圖用消費的觀念去抓住老克臘。「卻見王琦瑤走到五斗櫥前,開了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一個雕花木盒,轉身放在了他的面前……現在她想把這個底交給他了,她已經沒多長的歲月,要說底的話,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擔心,她不會叫他拖幾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會陪多久的;倘若一直沒有他倒沒什麼,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覺得脫了底,什麼也沒了。」
她曾經用美貌換得別人的消費,容貌卻不能抗拒歲月的烙印,可憐年老時卻把年輕時的所得的報酬當做自己的一種消費資格。浮華的生命終成一夢,結局是幻滅。
在王琦瑤與幾位男性的情感關係中,或高傲、或屈服、或憐憫、或消費,她始終沒有主體間性的平等對話,缺乏與對方真誠的溝通,可以說她在情感方面是空虛的。
㈢ 生活之實與情感之虛的相關性討論
在她回答蔣麗莉做「金絲雀」的原因時這樣說:「你母親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給人家看的,所謂 『體面』,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而重慶的那位(筆者註:蔣麗莉的父親的小老婆)卻是在芯子里做人,見不得人的,卻是實惠。」 王琦瑤認為能過上豪華舒適的生活是實惠,誰可以在現實生活中幫她達到這一目標,誰就是對她有恩有義。她的關心是實在的「恩義」,而不是真實的「情」。 多年以後,她與程重逢,在孩子滿月酒席上,她只感恩程先生對他的恩義,「程先生聽她只說恩義,卻不提一個『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胸中有無窮的感慨,還是傷感,眼淚幾乎都到了下眼瞼,只是低頭……」但是,程先生確實追求真愛的,只有恩和義,缺少了情,就不能算作真愛。而對於王琦瑤,把生活之實作為人生目標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感受到這一點。隱含作者觸摸到了兩人對待情感本質的不同,因而,程先生的離開的情節是在情理之中的。
王琦瑤跟李主任幾乎無人格上的交流和共鳴,單憑几分姿色,像一個寄生蟲似的依靠她過自認為很有品位的生活。在以後幾十年的回憶中,只有愛麗絲公寓和裝著金條的雕花桃花心木盒,而不是李主任的音容笑貌。由此,可以推想,王對李的感情是多麼飄渺和淡漠。不但情感是虛的,甚至王的情感是有時是假的,她以玩弄的心態對待程先生的苦苦追求,卻沒有清楚地向對方表示自己的真實想法。這位自以為智慧和美麗的女人,以物質生活的「實惠」為出發點,卻在這種實在中受盡孤獨、坐失真愛,並最終死在這種「實惠」中。
王琦瑤對浮華生活的追求是其價值觀所在,即「生活之實」。在她與人相處時,常以功利恩義的物質享樂為取捨標準。這樣的價值觀模糊了她對真摯感情的追求。由於缺乏感情的獨立意識,在與男性的交往中,她始終沒有主體間性的平等對話,缺乏與對方真誠的溝通,使得她在情感方面是空虛的和空洞的。
附:作者用了一種類似復調的手法,一方面用欣賞和理解的語氣去描寫主人公的所思所想,走進了「生活之實」人們的世界,為她營造了一個浮華而雋永的夢;另一方面卻又用一系列殘酷的情節,如:李主任的罹難、康明遜的逃避、老克臘的反感和王琦瑤的被殺,使這個夢全然破滅。這是一首凄美而哀怨的輓歌,是為王琦瑤,也為王琦瑤們。這樣的手法既可指向同情與理解,又留下了反思與回味的意蘊。
參考資料:
1李玲. 以女性風情閹割女性主體性——對王安憶《長恨歌》敘事立場的反思. http://www.xbwhyj.cn/html/xueshushiye/liling/200810/04-237.html, 下載於
2 鄭文暉. 王琦瑤身後的文化說明了什麼. 《文藝爭鳴》2004年第6期.
3 胡亞敏. 敘事學. 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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