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詩還有生命力嗎

怎麼說呢,關於格律詩格律的討論不但很多,而且也很久了。喜歡寫古典詩歌的朋友,應該知道,即便不知,如果環顧四周,亦不難發現,現在的古典詩歌,主流依然還是格律詩,言必律格韻書,詩必平仄粘對,又走回了舊路,只是,還是難見幾首真正記得住的好詩。我記得明代袁宏道,極力反對復古模擬,罵得夠難聽,謂之:「糞里嚼渣,順口接屁。」 又云:「世道既變,文亦因之。」又云:「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時光荏苒,世道輪迴,四百多年過去了,自詡詩國的我們,詩,依然乏善可陳,路,我們還走在格律詩這條老路上。(雖有白話詩另起爐灶,至今也差強人意,暫不表)。

有時我問自己,格律詩還有生命力嗎?不太好回答,但是,我仍然願意試著回答,如果繼續這麼平仄粘對下去,格律詩恐怕難有起色,最可怕的就是變成一具沒有生命的殭屍。我的看法是,試著做些改變吧,時間已經夠久了,事實就擺在那裡,看看最近這七八百年近一千年里,格律詩不再產生偉大的詩人和偉大的作品了,這很奇怪,因為這並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段,發生了什麼?

坦率說,我覺得格律詩那套平仄規則早已不合時宜,至少,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很糟糕。那不是戴著鐐銬跳舞,那是五花大綁跳舞。看到這裡,堅持格律的朋友也許要大聲抗議,可是,我們難道不應該多聽聽不同的聲音,萬一你們是錯的呢?五四時那麼多人提出改革格律詩,他們並不是心血來潮,不是沒文化不懂詩,或者想出名,其實很多人早就看到格律詩的問題。

世間事物,皆盛衰有時,不可強留。也許,格律詩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向更久遠的傳統,我們會發現,我們並不僅僅只有格律詩,自詩經到兩漢魏晉沒有格律詩,依然有那麼多好詩,那麼多偉大詩人。即便唐代,出律出韻的好詩,也俯拾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越往後格律要求越嚴格,出律出韻越不可原諒,可卻偏偏寫不出好詩。似乎我們總是踩錯節奏,需要我們守規矩的地方,我們總是充滿想像力,而在最需要想像力的領域我們卻按格式來寫詩。

中國人有種特別的天賦,善於把本該複雜的東西說的非常簡單,比如中醫,醫學那麼複雜的事在中醫嘴裡就幾個字,寒熱虛盛。又善於把本該簡單的事搞得特別複雜,比如寫詩寫文,搞那麼多條條框框出來,寫得越差的時候規矩越多,規矩越多寫得越差。這種天賦還有個副作用,它導致我們這片土地總是源源不斷產生騙子。

對我這麼一個自由散漫可偏偏又喜歡古典詩歌的人來說,以前剛接觸學習格律詩時,我就對平仄粘對那套東西充滿敵意,理由很簡單,太束縛思想,好處不明顯,更重要的是,時間已證明,格律詩這種文體已經無法再寫出一流作品,難道我們還要再試一千年?杜甫很厲害我承認,可是有必要所有人寫詩都跟杜甫一樣嗎,杜甫出律出韻的詩也不少啊。宋及宋以後學詩基本以學杜甫為主,有再出過一個杜甫嗎?

那些平仄規則把寫詩變成了一種填字遊戲,多年以後,我仍然覺得我的直覺是對的,盲從是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一件事,反正我是不相信只有四種格式符合一首律絕的聲調美。現在仔細想想,那是一筆從來沒有說清楚,也道不明白的糊塗賬。

我們是在什麼時候對一首詩音律的重視超過了內容,又是什麼時候把格律神化,亦步亦趨,詩人們不敢越雷池半步,在什麼時候,我們失去了古人們蓬勃的創造力。時間已經夠久了,我們需要破除對格律的迷信。

所謂的格律,簡單來說,其實主要就是平仄,哪有那麼神秘,不過就是聲調上那點事,它把一首詩的詩句全部限定在幾種固定的模子里,目的其實很簡單,就三個字,音樂性,讓一首詩擁有更優美更協調的聲調和節奏,有作用嗎?有,但是,我以為被高估和誇大了。因為,這些東西在語言里本身就有,有些人說話很好聽,誰去規定他的平仄。一首詩的音律美,有很多因素,郎讀時每一個字的輕重,長短,強弱,快慢,音步,開口音、閉口音、尾音的處理,等等,都不同程度影響一首詩的節奏韻律,怎麼可能只一個平仄就決定整首詩的音律和諧,又為什麼一定要統一成一個腔調呢,古人的片面理解,今天的我們不能想也不想就奉為圭臬。

要我們放棄自由要有值得的東西,但是格律詩那套平仄規則帶來的好處非常模糊可疑,至少是被誇大了。因為,按這套規矩來的詩比不按這套規矩來的詩在音律上有巨大的優勢嗎?自詩經到兩漢魏晉那些詩在聲調上就輸給格律詩嗎?所謂出律出韻的詩讀起來就更難聽嗎?我不這麼看,這真的不需要多深的音樂聲律知識,也不需要引經據典,人人都會說話,語言里自然就有韻律和節奏,自己多讀幾遍,你自己可以判斷。

古人制定這些規則的時候還不是根據當時的發音,靠耳朵聽,跟現在比,他們有多少聲律知識?科學設備?另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時代變遷,漢語發音幾經演變,聲調早已不一樣,甚至連古音怎麼讀都無法確定,為什麼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去相信他們的耳朵?去相信幾百年前的幾本韻書?

其實詩歌又何嘗不是一種螺旋上升的結構呢?一開始,沒有任何規則約束,人們就這麼寫,寫來寫去,總會出現幾首好詩,幾個好詩人,於是大家就向他們靠攏,慢慢形成一些形式,規則,但是時間一長,學的人多了,自然就僵化衰朽,就需要打破這些規則,探索新的可能,但畢竟有了以前的經驗,這麼找來找去,試來試去,總會出現新的好詩,好詩人,如此循環往複,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所說:「四言蔽而有楚辭,楚辭蔽而有五言,五言蔽而有七言,古詩蔽而有律絕,律絕蔽而有詞。蓋文體通行即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 」

對於仍然堅持嚴格寫格律詩的朋友,我想提醒的一個事實是,唐以後那麼漫長的時間,那麼多讀書寫詩的人,對於古代典籍,他們背的可能比你看的都多,他們知道的典故掌故可能甩你幾條街,對格律用韻的熟悉運用遠超你,他們試了近一千年,他們留下了多少偉大作品,你真的自信能超過他們?

唐詩宋詞雖好,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那是我們父母的家,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們總得要走自己的路,建自己的家。

不會再有一千年了,即便有,對我們個人來說也沒有意義,又有誰能活一千年。

試著改變一下吧,天不會塌下來。很多有識之士早就說過,不拘平仄,不拘平仄,丟掉平仄格式,去我們更古老的傳統和外部世界尋找出路,打開心胸,也許還能走出一條新路。

不要以為沒有這些規則人們就會寫出一些奇奇怪怪讀不出來的詩,相信語言里自然就有韻律和節奏,一個真正的詩人不可能不考慮一首詩的韻律和節奏,用不著誰來制定規則,對內容和音律的取捨,交給詩人們自己決定吧。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我附上我自己的十來首詩,全都不拘平仄而作,若有幾聯合乎平仄粘對,皆非有意為之,非不能也,實不為也。我不認為沒有了平仄,寫詩就變容易了,不是的,不是的。詩雖粗率,拋磚引玉,希望能帶來更多思考與嘗試。

詩是什麼,詩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人的一片深情而已。

寒夜感懷

風搖樹葉篩月光 玉屑落地蒙白霜

雲散天極渺無際 星聚銀河正燃亮

半生蹉跎難重來 人世飄忽終獨往

夜闌不眠聽蟋蟀 思如群山流水長

七夕

大野沉沉天幕垂 星河岸闊起銀灰

渡客蹣跚尋舊路 雀鳥迴旋擊水飛

人間離散平常事 萬物枯榮為難誰

相見不如相忘老 從此萬劫許再會

山中晴夜憶兒時

銀河星溢漫夜山 簌簌葉落暗不見

小窗笑語燈昏黃 空屋默然風漸寒

從來緣淺恨天意 一往情深愛世間

為何越念越分離 似得月缺月難圓

枯坐

人生難醒夢易空 閑來每坐枯樹中

夜夜霜重更霜重 年年秋風趕秋風

無情有情花似我 欲舍不舍水向東

萬念焚盡仍未滅 此時此身如孤鴻

五丈原

今夜秋風過高原 人如飄塵落大山

恍惚草廬吟梁父 夢回永安摧心肝

纛旗翻轉聲獵獵 軍陣肅立影黯黯

遙看天邊星欲墜 移身猶向渭河岸

遊子一去千樹空 落日歸鳥乘秋風

但得今夜好月色 悲歡離合總相同

紅塵

一落紅塵痛幾回 忽忽歲月又相催

元知萬物為芻狗 不來人間做飛灰

行路人

靡靡行路人 離離春草深

少年去天涯 白髮歸黃昏

眾生逐波遠 遺世獨我存

常憶慈母手 寒夜探額溫

山頭不動雲 聽我林中吟

何時化成雨 漂泊終有定

有定還難定 水流隨山形

世間無常物 管它動與靜

雨中登山

疾風亂雲暗 濃雨過小山

天地渾一色 萬類如塵散

我意任自由 誤逐人世間

不覺衣發濕 臨此飄飄然

阿炳

少年落紅塵 紅塵難為家

曲中寄明月 哀怨絕光華

鳴琴過鬧市 擊弦學狗馬

夢中不醒人 水裡隨浪沙

山中

山中有古木 徑圍十丈何

古木本無名 有名煩惱多

脈脈風輕撫 時時雲飄過

晨起蟲鳴穴 日暮鳥歸窩

夢裡曾攀枝 搖落得佳果

碌碌年華逝 嘆息岩下坐

有我

天地曾有我 芸芸誰去來

不言不語夜 獨立聽萬籟

獨坐

樹靜風聲遠 雲動澗水藍

向晚久獨坐 我欲忘世間

我歌

我歌月見我 我眠月見何

春去秋又來 所見皆所過

獨木

獨木重枝葉 結果在六月

野曠樹影長 果落無人接

知命

人生忽已半 知命樂舊年

寒風吹林過 暮色暖重山

樹影

日光移樹影 樹影望白雲

何如我長久 願隨彼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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