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五乾坤定 完> BY 夢溪石
06-12
《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五乾坤定 完> BY 夢溪石..........................................................文 案「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這是父親對他的評論。「外飾淳良,內藏奸狡。懷挾私心,遇事播弄。」這是兄長對他的評論。先為皇子,後為親王,出身尊貴,一生跌宕,他卻寧願出生在一個尋常百姓家。終其一生,自己都只不過是一個錯誤,不容於皇父,不容於皇兄,甚至連累家中妻兒,因自己而受罪。若一切重來,他還會重蹈覆轍嗎?........................................................《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一少年行> BY 夢溪石《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二風雲起> BY 夢溪石《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三烽火燃> BY 夢溪石《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四九龍亂> BY 夢溪石《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五乾坤定 完> BY 夢溪石Admin2011.11.04..........................................................[ 目 錄 ]文 案[ 正 文 ]<卷一少年行>1 因 緣 2 初 見 3 請 安 4 上 書 房 5 母 子 6 志 向-10 意 外 11 後 崩-15 觀 人 16 家 宴-20 束 手21 借 刀-25 拒 婚 26 多倫會盟-30 震 撼 31 躲 避-32.承諾<卷二風雲起>33.抹黑 34.誤會 35 抵 達 36 反 思 37 地 動 38 噩 夢39 驚 聞 40 相 見 41 用 計 42 獨 處 43 夢 回 44 良 辰45 帝 心 46 良 妃 47 來 客 48 生 辰 49 變 故 50 求 情 51 遇 刺 52 失 落 53 傷 心 54 化 險 55 開 解 56 歸 來57 榆 錢 58 識 才 59 注 目 60 冷 暖 61「真 言」 62 暴 雨 63 封 爵<卷三烽火燃> 64 往 事 65 人 選 66 江 南 67 樂 友 68 內 奸 69 料 理 70 周 旋 71 設 局 72 結 果 73 態 度 74 悠 閒 成 婚 經 營 萬 壽 筵 席 無 題 抄 家 弘 暉 聖 眷 陳 平 傳 聞 小 聚 變 天(一) 變 天(二) 變 天(三) 梅 傷 心 聲 結 發 暗 湧 避 暑 宮 變(一) 宮 變(二) 宮 變(三)厭 勝 圈 禁封 王 <卷四九龍亂>猜 測 天 家 胤 俄 吃 味 交 心 朝 會 密 談 局 勢 盛 會 黃 雀 蘇 醒 疑 心 得 子 別 莊 由 頭(上) 由 頭(下) 自 請 送 行 沖 突 三 年 番外——寶寶反 應 調 戲 人 心 寬 慰發 火 年 氏 來 訪 探 視南 巡(一) 南 巡(二) 南 巡(三) 挾 持 提 點 換 人 脫 險 內 宅 出 征 心 情 法 子 胤 禟 敲 打 投 誠 天 倫 遺 詔 夜 變<卷五乾坤定 完>賓 天 成 敗 勸 告 西 北 誅 心 驚 夢 眼 盲 破 鏡 懇 求 曲 意 冰 消 復 明 日 月 番外——十四 番外——瑣事番外——男寵風波 番外——前世....................................................................................................................《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卷五乾坤定 完> BY 夢溪石賓 天 佟國維是皇親國戚,又是康熙倚重的元老,自然也在中秋家宴的名單中,只是散席之後,他卻獨獨被留下,話了一會兒家常,也正是這麼一時半會的功夫,康熙的精神便似一下子萎靡下來,不見筵席上的矍鑠,佟國維見勢不妙,正想去讓人去傳太醫,卻見帝王毫無預警地昏厥過去。 任是佟國維見的世面再多,也禁不住慌了手腳,那頭梁九功嚇得三魂去了兩魄,跪倒在康熙旁邊差點沒老淚縱橫,還是佟國維見機得快,讓他趕緊去傳太醫,又讓兩名小太監將皇帝抬至榻上,幸而太醫還沒來,康熙已經緩緩睜開眼睛。 他恢復意識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佟國維去傳胤禛與胤禩進宮。 佟國維歷經順治、康熙兩朝數十年,如何看不出此時此刻正是風口浪尖的緊要關頭,且不管有沒有遺詔,皇帝這會兒還想起要見胤禛和胤禩,必定是有極重要之事相告,指不定就跟皇位有關。 他捺下心頭湧起的狂喜,二話不說就出宮趕往雍親王府,這才有了方才一幕。 本以為還得再往廉郡王府一趟,誰料想胤禩在此歇息,倒省了不少時辰。 胤禛二人也知事關重大,聽了來意之後,不及片刻便已準備妥當,上車趕路。 夜風習習,車輪在寂靜的城內留下轆轆聲響,胤禩聽著遠處傳來的打更聲,臉上原本籠罩著的倦怠和酒氣,都在佟國維那一句話之間消失殆盡,餘下的,只有清醒。 縱是他再世為人,心頭也忍不住陣陣緊張,更勿論看似平靜的胤禛,實則亦是用僵硬的表情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感受,惟有胤禩從他攥著衣袍的小動作裡,才看得出來。 佟國維也坐在馬車內,若說胤禩二人是不動聲色,那麼他就顯得更加慎重。 車內一片沉默,沒有人開口說話。 快到宮門時,只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火把搖曳的光照得車簾子霎時也亮了一層,紛至遝來的人聲讓馬也受了驚,嘶叫一聲,車夫忙勒住馬,將馬車停下。 佟國維皺了皺眉,掀起車簾子探出頭去。 「誰在那兒?」 也不知是夜裡昏暗,還是來人不認識佟國維,他這句話並沒有起什麼效果。 「下車,盤查,沒有皇命,誰也不準進!」 佟國維鬍子一抖,頗有幾分當年上戰場殺敵的威勢。 「老夫奉的就是皇命,還不給我滾開!耽誤了事,爾等擔當得起?!」 對方笑道:「既然有皇命,還請拿出旨意或憑證。」 佟國維一怔,繼而沉聲道:「老夫乃一等公佟國維,誰敢攔阻!」 他奉的是口諭,哪裡來的憑證,這些人看起來面目陌生,竟不似平日守衛宮門的侍衛。 對方不僅不懼,反倒往前幾步,與馬車近在咫尺。 「原來是佟中堂,失敬失敬,只不過小的們奉了聖諭,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哪來的聖諭,哪門子的皇命,分明是矯旨妄為! 佟國維心下一沉,心知此番已有人搶了先機,今夜興許連這宮門也不得輕易入內,正欲發怒呵斥,卻聞得車內傳來聲音。 「外頭所攔者何人?」 那人聞聲一愣,眼睜睜看著車內又出來一人,借著火光一瞧,對方面容清雋,身著團龍補服,可不正是堂堂廉郡王。 他不能再裝作不認識,只能硬著頭皮行禮拜見。「奴才拜見王爺。」 「你是哪個旗的,為何阻撓?」胤禩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奴才也是奉命而行,在此把守,不得讓人入內,請八爺寬宥。」 胤禩眯起眼,打量了他片刻。 「你是鑲紅旗下的,博果鐸好大膽子,他敢矯旨欺君?!」 對方一驚,尚來不及反應,胤禩已伸手抽出他腰間長劍,又刺向他心口。 劍穿胸而過,那人睜大了眼,彷彿不敢置信。 胤禩拔出長劍,劍尖微垂,血順著劍身流淌到地上,他冷冷道:「我等奉皇上口諭連夜進宮,凡阻攔者,皆為亂臣賊子,你們受奸人蒙蔽,為虎作倀,如今棄暗投明,尚有一條生路。」 他素來溫文爾雅,旁人何曾見過如此兇神惡煞,嗜血狠辣的一面,不由都愣住了,何況他殺的人,是這些人的頭兒,群龍無首,便有些慌了手腳。 胤禩也不理他們,只環顧一周,微嗤道:「還有誰敢阻攔?」 這一切發生,不過在轉眼之間,莫說那些攔路的侍衛,饒是佟國維,也看得目瞪口呆,待回過神來,卻忍不住對這位爺先發制人的作為暗叫一聲好。 這邊話剛落音,那頭又有一些人趕過來,為首的卻是九門提督隆科多。 「八爺,阿瑪!」隆科多疾步趕過來,上前幾步,拱手道:「八爺只管進宮,這裡就交給奴才吧!」 隆科多所轄,是步軍統領衙門,本就負責京師治安巡查,此時攬下事端,自是名正言順。 胤禩點點頭,眼看這裡已經耽擱了不少時辰,匆匆掃了一眼,便與佟國維一道上車。 車夫清叱一聲,馬車繼而往前疾馳。 隆科多看著先前攔在宮門口的那些人,冷笑一聲:「你們是前鋒營的吧?」 見對方不答,他也不打算要到答案,手一作勢,示意後面的人:「把他們都給爺綁了,聽候發落!」 「隆科多,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們可也是前鋒營的人!」 隆科多笑了一聲,眼裡滿是看到鮮血的快意。「前鋒營算個勞什子,敢逆旨而行,也是嫌命長了吧,少廢話,拿下!」 事已至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絕無善了的可能。 對方咬咬牙,拔出刀劍,自然不肯束手就擒。 短兵相接之聲此起彼伏,莫說尋常百姓,便連官宦人家也緊閉大門,不敢輕易探看,生怕一個不好就招了血光之災。 今晚,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往年這個時候,康熙還在暢春園避暑聽政,但今年不知怎的,卻提前回來,連中秋也在紫禁城內過,這會兒聖駕所在,便是乾清宮。 胤禛二人趕到的時候,梁九功正守在門口,低頭抹眼垂淚。 「梁公公。」胤禛上前,喊了一聲。 梁九功抬起頭,臉上驚惶一閃而逝,雖然快,卻逃不過胤禛雙眼。梁九功啞聲道:「兩位爺請趕緊進去,萬歲爺正在屋裡頭等著呢。」 胤禛與胤禩對望一眼,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有勞梁公公了。」胤禛低聲。 梁九功身體一震,側身避過。「老奴萬萬不敢當!」 康熙躺在榻上,面色蠟黃,微闔著眼,看到他們進來,身體也只是動了動,並沒有說話。 張廷玉端坐一旁,正好放下手中的筆,起身向兩人見禮。 「皇阿瑪!」 二人並作幾步,跪倒在康熙榻前。 康熙緩緩睜開眼,嘆了口氣。「起來罷。」 話語悠長,有未盡之意,胤禛聽出其中的虛弱,不由心下一沉。 難道老爺子,真的就不好了? 不僅是他,甚至其他兒子,腦海裡對這位皇阿瑪的印象,只怕還停留在他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霹靂手段上,何曾見過他躺在那裡,白髮蒼蒼的脆弱。 此刻的康熙,與一個任何重病垂暮的尋常老人,並無不同之處。 「朕有話,要對你們倆說。」康熙瞧了張廷玉一眼。「衡臣,你先出去。」 「嗻。」張廷玉微微彎腰,退了出去。 偌大的寢殿裡,只餘下父子三人。 「原先,朕是早想立遺詔的。」康熙頓了頓,緩緩道,「可後來覺得自己精神頭還足,就罷了這個念頭,如今才寫,雖然有些晚了,還好,趕得及。」 「朕這些兒子裡面,早年太子謀逆,指望不上,大阿哥被放出來,早已失去雄心壯志,滿腦子就想著低頭混日子。」 「老三精通詩詞文墨,可到底,也就是表面文章,誇誇其談。老五和老七,又都是不爭氣的,有什麼事情,都躲得遠遠的,想來是怕惹禍上身。」 「老九老十就不消說了,一個是牆頭草,一個胸無大志。」 「十三性情魯莽衝動,稍有不慎就要闖下彌天大禍,所以朕當年才將他軟禁起來,希望他能磨磨性子,不要再那麼一點就著。」 康熙的語調很慢,說的卻都是讓人驚心動魄的內容,諸皇子阿哥,但凡已經成年,都被他一一評點。 最後的目光,卻是落在跟前兩人身上。「還有你們,和十四。」 胤禛已經聽出點味道來了,老爺子確實是要指定繼位之人了,這人選興許就在自己、老八、十四中間,可如今十四尚在路上,沒能趕得回來,那麼…… 不待他多想,康熙已道:「老八,你真的無心皇位麼?」 胤禩一怔,抬頭對上帝王,卻見那目光裡面並無猜忌疑慮,只有清明和慈靄。 「皇阿瑪明鑑,兒臣確確實實,只想當一名忠心為國的臣子。」 「怎麼不是富貴閒王?」康熙笑了一下,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你從小就懂事,七歲就曉得要學你二伯,願作賢王,輔佐明君,長大以後,也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只是朕身為皇帝,有時候不得不想多一些,所以,這些年,委屈你了。」 兩世為人,前生那句「辛者庫賤婢所生」的話依舊歷歷在目,他何曾料想過能得到父親的一句撫慰,如今終於聽到了,卻是在病榻前。 可不正是應了那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心頭驀地泛起一陣酸楚苦澀,也不知幾分是為了老爺子,又有幾分是為了自己。 胤禩握住老爺子的手,強笑道:「兒子不孝,哪裡還能當得起委屈一說,只盼皇阿瑪能夠龍體安康,就別無所求了。」 康熙嘆息一聲,拍拍他的手背,視線一轉,朝著胤禛。 「十四很像朕年輕的時候,年輕氣盛,不顧一切。」 他的第一句話,便讓胤禛的手微微一抖。 康熙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動作,依舊說下去。 「只是,太像了,也不好,他沒吃過苦,什麼都是唾手可得,不會體諒別人,更少了一份隱忍之心,需知為君之道,除了雷霆手段之外,還要懂得什麼時候要忍,這兩者缺一不可。忍人之所不能忍,方為人上之人,當年鼇拜擅權,朕忍了八年,才一舉將他擒獲。」 「相比起來,老八過於心軟,有時難免不能狠下心腸,十四則太浮躁,隱忍不得,所以,」康熙看著胤禛,輕輕道:「朕覺得惟有你,才能挑起這大清的江山社稷。」 「皇阿瑪……」 康熙擺擺手,阻止他說下去,自嘲一笑:「朕是老了,可還沒糊塗,這麼多年打壓這個,打壓那個,愣是沒有透露半點風聲,不是為了故作玄虛,而是害怕重蹈了廢太子的覆轍。」 他眼中流露出一點蒼涼,如風中之燭,將滅未滅,讓胤禩幾乎不忍去看。 這位帝王,他的父親,少年登基,面臨無數困境,從懵懂幼童到英明帝王,幾乎做遍了歷史上許多君主想做的事情,甚至連他們未做的,也一併做了,到如今,威加於四海,縱然不是後無來者,也算前無古人了。 只是就算萬聖之尊,也總有油盡燈枯的一天。 「朕只盼你,善待兄弟,凡事戒急用忍,顧全大局,莫要因小失大,意氣用事。」康熙說罷,急急地喘了口氣,已是無以為繼。 「皇阿瑪!」胤禛幫他順氣,眼眶通紅,語調哽咽。「皇阿瑪放心,兒臣自當謹遵教誨。」 康熙幾不可見地點頭,又道:「去把外面的人都喊進來。」 「嗻。」 胤禩將全副心神都放在老爺子的話上,此時站起來,才發現腿都酸麻了,差點踉蹌了一下,又伸手往臉上抹去,只抹得滿手冰涼濕滑,這才曉得自己竟是流淚而不自知。 他本以為自己看透了這天家父子之情,先前還曾擔憂過待到老爺子駕崩之時,倉促之間不知如何哭得出來,到此刻才突然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其實一直都對康熙抱著一份孺慕之情,只是這份感情埋藏得太深,又曾被傷得太重,以致於再也不敢輕易表現出來。 外頭早有不少人候著,王公大臣,宗室諸王,跪了一地,只是沒有老爺子的旨意,誰也不敢擅闖,心中已忍不住暗自胡亂揣測猜想。 諸人見胤禩出來,都紛紛抬起頭,便見胤禩淚痕未乾,聲音也有些嘶啞。 「皇上有旨,宣諸王貝勒大臣覲見。」 眾人忙起身,也不敢揉弄酸痛的膝蓋,按照品級一一魚貫入內。 見人進來,康熙只是抬了抬眼皮,嘴裡吐出一句話。 「衡臣,你來念。」 張廷玉起身應是,頂著所有人灼灼的目光走至案前,拿起先前擬好的遺詔。 這詔書,本應是滿、蒙、漢文各有一份,但時間倉促,連康熙也沒想到自己會驟然之間舊疾復發,便只來得及讓張廷玉準備漢文遺詔。 「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這遺詔是他在康熙的授意下親手擬就的,念起來自然得心應手,雖然前面的都是些感慨之辭,但事關重大,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甚至還恨不得自己多長一雙耳朵,好記住張廷玉說的每一個字。 「……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張廷玉念完,目光掃過眾人或驚疑、或怔愣、或憤怒的神色,跪倒在地,將闔上的詔書雙手舉過頭頂。 所有人猶未從遺詔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卻聽得雍親王一聲驚呼。 「皇阿瑪!」 不知何時,康熙已經閉上雙眼,再也醒不過來。 一代帝王,就此長眠。 胤禛心頭慘然,他曾想過皇位會落在自己頭上,可真到身臨其境,卻是悲傷多於竊喜。 他們這位父親,也許太過多疑,也許曾猜忌過每一個兒子,可誰又能說,他不是戰戰兢兢地在為這個王朝,為這個天下而謀劃呢? 他也腹誹過,帝王年紀大了,所以糊塗了,才會寵愛十四,讓他的風頭無以復加。 卻沒料到,其實老爺子比誰都要清醒和明白,到頭來,最看不透的,反倒是自己。 「皇阿瑪……」胤禛哭倒在榻前,抓著康熙的手,不能自已。 眾人醒過神來,也開始哭聲一片。 胤禩閉了閉眼,起身扶住胤禛。 他雖也難過,但此刻卻還不是可以放聲大哭的時候。 「先皇賓天,還請皇上節哀,方能主持大局。」 佟國維與張廷玉也忙上前,一左一右要扶著胤禛上座。 卻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吵嚷,胤禛皺了眉,冷聲道:「誰敢在外頭喧譁!」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一名侍衛,胤禩認得他是隆科多身邊的人。 來人氣喘籲籲,腳步匆忙倉促。 「報,十四阿哥……大將軍王進了京,正在宮門口,與侍衛發生衝突,提督大人不敢硬攔,特命小的前來請示!」 胤禛臉色一沉。 他尚來不及反應,一旁忍耐許久的胤禟已經按捺不住跳了起來。 「我等尚有疑問,這遺詔究竟是真是假!」..........................................................成 敗 十四阿哥胤禎以貝勒之身敕封大將軍王,本身就是一樁超越身份的榮寵,即便這幾年十四得了不少宗室大臣的支持,康熙不僅未曾出聲反對,甚至讓十四掌兵出征,領數十萬兵馬,任撫遠大將軍。 這一切,滿朝上下無不將其看作康熙對十四的眷愛,包括胤禟在內,他自大阿哥倒臺之後,便滿心籌劃幫忙十四謀取儲君之位,從未想過皇位會落入他人之手的可能。 方才遺詔的內容,對胤禟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驚愕過後,是憤怒和不甘。 原本他還存著一絲理智,按捺住暴跳而起的衝動,只是當外頭傳來十四在宮門與侍衛被攔住的消息時,他又想起這裡跪著的皇室宗親,還有一大半是原先支持十四的,不由重燃起一絲希望,借機發難。 滿室寂靜之中,只聽見胤禟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遺詔起草時,我等都不在場,張廷玉宣詔,皇阿瑪已經不省人事,焉知不是受人脅迫,才有這裡頭的內容?」 一旁的胤俄見勢不妙,忙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先將胤禟拽下來,可仍是遲了一步,這番話一出,胤禟與新皇之間,必無轉圜的餘地。 胤俄心道不好,餘光觸及四哥陰冷的視線,手也不由鬆開,只得暗罵胤禟糊塗。 唯今之計,只有八哥才能救得了這糊塗蛋。 這麼想著,胤俄不由抬起頭,偷偷搜索胤禩的身影,卻不知他在方才說完那句話之後,就已先行離開,去料理宮門口的變故了。 說皇阿瑪受人脅迫,不正指的是自己矯旨欺君,大逆不道? 胤禛心頭冷笑不已。 不待他出聲,張廷玉已沉聲道:「九阿哥請慎言,先皇下令起草遺詔時,臣等隨侍左右,不曾聽錯聽漏過半句,當今皇上,確確實實是先皇欽定之新皇。」 話剛落音,那頭佟國維已經率先拜伏下去。「奴才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這一動作,便有大半宗室大臣也回過神來,忙跟著拜倒在地,口呼萬歲,這其中就有簡親王雅爾江阿。 胤禟咬牙切齒,看著這些昔日所謂的盟友,一個個背棄而去,投奔新主。 領侍衛內大臣博定,雖然與十四阿哥交好,也曾約定了發生變故時的應對方案,可直到此刻,還蹤影全無。 任是胤禟再笨,也知情勢不妙。 可不等他反應過來,餘下的人也都跪了下去,一一行禮。 「張廷玉,好你個狗奴才,你除了會跟在別人後面放屁,還會做什麼?!」胤禟怒極反笑,指著張廷玉破口大駡,恨不得將最難聽的話加諸在對方身上。 張廷玉跪在那裡,挺直了腰桿,垂首不語,面沉如水。 胤禛已經恢復了平靜,聞言淡淡道:「九阿哥被邪物魘住了,只會胡言亂語,來人,塞住他的嘴,送他下去好好休息。」 門口響起應諾聲,兩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擒住胤禟,也不知在他嘴裡塞了什麼,胤禟動彈不得,口中嗚嗚作響,被人拖了下去。 胤俄張了張口,想為他求情,可轉念一想,又閉了嘴。 這會兒他們這四哥只怕還在氣頭上,老九估計一時半會也不會有大礙,還是等八哥回頭親自去勸吧。 安定門外,隆科多正騎於馬上,左手勒韁,右手持刀,盯著眼前大隊人馬,全身緊繃,如臨大敵。 「隆科多,是誰給你的膽子,連爺都敢攔了?!」 十四一身戎裝,臉上風塵未退,看著他冷笑道。 他回京敘職,需得移交印信才能回來,所以沒了調動大軍的權限,可身邊也還帶了一兩千人的親兵,來勢洶洶,令隆科多不敢掉以輕心。 「奴才職責所在,還請十四爺見諒。」隆科多拱手道,「請十四爺單獨進城。」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爺是聖上親封的大將軍王,你一個小小的九門提督,還敢如此造次,爺就算要硬闖,你又能怎麼著?」 十四橫刀立馬,眼中殺氣凜然。 他帶兵出征,雖沒親上陣,可見多了死人,自也練出一身剽悍之氣,怎會將隆科多放在眼裡,只不過顧慮他身後的佟家,還有佟家對於老爺子的意義,方才有所顧忌。 隆科多不再答話,手心已經沁出汗來,卻仍死死抓著長刀,不敢有絲毫鬆懈。 先皇駕崩的消息,早在宣讀完遺詔,胤禩就命人暗中將乾清宮把守起來,不能走漏一點風聲,故而十四一無所知,否則早就衝殺進去,哪裡還會在這兒揣度形勢。 十四本想著胤禟或博定那邊會派出人馬來接應,卻沒料到至今連一個人影也沒見著,又沖進去以後,被康熙懷疑是居心叵測,不由有些焦灼難耐,胯下戰馬彷彿察覺到他的情緒,也跟著不安起來。 「十四爺……」平郡王訥爾蘇驅馬上前,低聲探問。 還未等他說完,遠處便隱隱傳來鐘聲。 先是一下,再又一下。 直至後來,竟有延綿不絕之勢。 胤禎倏地轉頭,望向鐘聲響起處,臉色煞白。 皇帝駕崩,必撞鐘數下,以示國喪,舉國同哀。 這鐘聲與平日報時的鐘聲大有不同,一聽便知,故而隆科多也是大驚失色。 「爺要進宮去瞧皇阿瑪,狗奴才少攔路!」十四回過神來,咬牙狠狠道。 此時天已濛濛發亮,借著微光,依稀能瞧見那張年輕的臉上扭曲猙獰的神色。 隆科多哪裡還敢放行,一揮手,後面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也跟著圍上來,雙方形成對峙之局。 「沖進去!」十四不再猶豫,一聲令下。 眼見就要上演喋血宮門的戲碼,忽而聞聽一聲高喊。 「皇命在此,誰敢放肆!」 十四一震,抬眼望去,只見一隊人疾馳而來,為首的人面色冷肅,一反平日溫和,卻正是廉郡王胤禩。 借著喊話的這一會兒功夫,胤禩已經策馬奔至隆科多身前,勒繩止步,正對著十四一行。 「皇上有旨,命撫遠大將軍,十四阿哥胤禎入宮覲見。」「胤禎何德何能,竟能勞動八哥出馬!」十四嗤笑一聲。 胤禩掃視一圈,目光落在他身上,緩緩重複了一遍:「皇上有旨,命撫遠大將軍,十四阿哥胤禎入宮覲見。」 「皇阿瑪已經駕崩,又哪來的皇上?」十四面無表情。 「先皇駕崩,留下遺詔,命皇四子胤禛繼承大統。」 十四愣了半晌,驀地哈哈大笑。 「四哥好快的動作,令十四佩服不已!」 胤禩不理會他的嘲諷,從袖中拿出一方玉印,正是康熙平日裡常用的印章,以此作為信物。「皇上口諭,宣胤禎入宮覲見。」 十四雙目通紅,盯著他咬牙道:「八哥,我也敬你愛你,你就這麼不待見我,非得看著我死嗎?」 胤禩暗嘆一聲:「十四弟言重了,你凱旋而歸,本該盛大相迎,可如今先皇駕崩,諸事需要料理,故而只有我出來接你,隨我進去給皇阿瑪磕頭請安吧。」 十四沉默不語,晨風揚起他的衣袍邊角,帶起獵獵聲響。 他若就此下馬進宮,意味著就此認輸,接受胤禛即位的結果。 若是抗旨不遵,則成王敗寇,只怕就算留下一條命,也要被圈禁到死,不得自由。 「新皇即位,大局已定,我攜皇上口諭而來,爾等還不跪拜相迎,是想造反不成?」胤禩也不逼他,轉而掃過他身後的人,一字一頓道。 訥爾蘇一個激靈,看著十四毫無反應的沉默身影,又思及九阿哥那邊至今毫無動靜,怕是大勢已去,再掙扎也是徒勞,反倒落下罪名,惹來禍患罷了。 這麼一想,他暗自苦笑,下馬跪倒在地。 「奴才接旨。」 他這一跪,後面不知所措的人馬,彷彿一下子有了依憑,紛紛跟著下馬,跪成一片。 餘下十四一人獨坐馬上,分外顯眼。 他從小到大,備受寵愛,一帆風順,既無哥哥們被皇阿瑪猜忌的歷程,又無須戰戰兢兢看著他人臉色,更不曾如胤祥一般被圈禁十年,磨盡銳氣。 在他身上,有的只是驕傲,屬於天家的驕傲。 他曾躊躇滿志,壯懷激烈,想著凱旋歸來,皇阿瑪龍心大悅,從此榮寵更上一層,指不定老爺子百年之後,遺詔上就有他的名字。 可惜,千算萬算,一朝出走,回來已是風雲變幻,改朝易代。 原是成竹在胸,勝券在握,轉眼卻滿盤皆輸,面目全非,讓他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胤禎抬眼望向天際,此時雲層之間慢慢分開,露出一道金色光芒,恰如預示著新朝代的來臨,也宣告著自己的失敗。 憤怒,不甘,哀慟,自他的臉上一一閃過。 最後,歸於沉寂。 下馬,拂袖,跪倒。 「臣弟接旨。」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六,康熙帝崩,皇四子胤禛繼,年號雍正。———————— 皇帝駕崩當天,是小殮,除了撞鐘以示國哀之外,還要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以便收殮入棺,皇子皇孫則要戴孝。 次日則是大殮,要將皇帝移入梓宮,還要讓諸王大臣,宗室百官前來跪拜瞻仰,之後停靈於乾清宮,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家眷,皆要進行齋戒,二十七日內不得除服,不得嫁娶,百日內不得作樂。 滿人入關後,推崇以孝治天下,對這些禮節看得極重,兼之又是皇帝大行,更不能出半分差錯,這麼數十天下來,人人已是雙目紅腫,喉嚨沙啞,好點的也就是精神差些,下巴長了一圈鬍渣,年紀大些的老臣,有些捱不住的,當場就隨著先皇去了。 胤禛個性要強,又是想著以身作則,不落下讓人話柄的機會,縱然他身體強健,也熬不住這麼折騰,臉色蒼白不說,雙眼也凹陷進去,看起來頗為驚心。 「臣弟拜見皇上。」 胤禛放下奏摺,起身去扶跪著的人,不悅道:「不是說過讓你不要這麼喊嗎?」 「禮不可廢。」胤禩苦笑。「十三弟已被放了出來,如今正在慢慢熟悉兵部事宜,畢竟也有十餘年未曾接觸了,怕是一時之間不甚熟稔。」 「你辦事,我放心。」 胤禛握住他明顯消瘦的手,沒有自稱朕,反而低聲道:「外人面前,倒也罷了,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你就不能喊我一聲四哥嗎?」 不待胤禩說話,胤禛又黯然一笑:「我也知道,當了皇帝,他們個個都避如蛇蠍,動輒跪拜,但是連你也要這麼對我嗎,四哥這輩子在乎的人,也就是你而……」 已字還未出口,便被一隻手掩住。 「皇上乃九五之尊,豈可說這樣的話?」那人灼灼的目光釘在自己身上,胤禩被看得周身不自在,只得屈服。 「四哥……」他有些無可奈何,這人分明半刻之前面對諸臣,還是冷厲肅穆的模樣。 苦肉計生效,胤禛轉嗔為喜。「這就對了,你若私底下再喊我皇上,這帳少不得等以後我們再一塊算。」 他說得隱晦,胤禩卻聽出弦外之音,禁不住瞪了他一眼,又見他神色憔悴,苦中作樂,終是嘆道:「四哥日理萬機,又要料理喪事,還請多加保重,這江山社稷,可都指望著您一人了。」 胤禛低低一笑:「也只有你會這麼對我說。」 胤禩知他所想,便安慰道:「方才我進來時,蘇公公還讓我多勸勸你,除了他,還有四嫂呢,四哥身邊,可不缺真心待你的人。」 先前梁九功暗中給胤禟等人遞信,為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結果到頭來卻錯投了主子,胤禛念他伺候先帝數十年,戰戰兢兢,沒出過差錯,本想遣他將來去給先帝守陵,但興許是梁九功自個兒心裡害怕,當天夜裡就懸樑死了,新上任的御前總管,便是原先那雍王府裡的管家,胤禩方才所說的蘇公公蘇培盛。 胤禛面色一柔,正想說什麼,卻聽得外面傳來蘇培盛急促的聲音。 「萬歲爺,奴才有要事相稟。」 胤禩隨即抽出手來,整了整衣裳,垂首肅立,胤禛笑睨了他一眼,方道:「進來。」 蘇培盛急火火走了進來,趨前幾步,看了看胤禩,欲言又止。 胤禩見狀正想告退,胤禛卻道:「八爺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能得咱這位主子說一句不是外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蘇培盛雖知這兩位爺自在潛邸就交情甚好,可如今一位當了皇上,卻還相處融洽,就更讓人欣羨了。 雜七雜八的念頭在心裡一閃而過,他應了一聲,忙低聲道:「永和宮那邊現下正鬧著……連皇後娘娘也被趕了出來呢!」 那拉氏都被趕了出來,這事鬧得估計還不小,先皇剛剛駕崩,新皇生母就開鬧,想來想去,只怕也就是與十四有關。 胤禛心念電轉,臉色已是沉了下來。..........................................................勸 告依照禮制,皇太後本應移居慈甯宮,但德妃只說永和宮自己居住多年,不舍別居,故而執意不肯,胤禛無法,只好由得她去,將永和宮依制改為太後寢宮,讓皇後嬪妃等內命婦在此請安見禮。此時的永和宮內靜寂無聲,宮人都被遣了出來,就連皇後那拉氏也站在門口踟躕不前,雙手交握,面色尷尬。胤禛二人趕至時,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那拉氏見到他們,臉上立時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疾走幾步上前見禮。胤禩也忙向那拉氏行禮。「裡面如何了?」胤禛匆匆便問。那拉氏面有難色。「這會兒怕是皇額娘心情不大痛快……」胤禛皺眉,隱隱猜到端倪。「怎麼回事?」她苦笑道:「因著九弟和十四弟的事,問臣妾何時放人,臣妾只說自己身在後宮,這些朝廷大事一概不知,但皇上待手足親厚,勸皇額娘放寬心,但皇額娘說……」胤禛沉下臉色:「說什麼?」「說皇上不肯放了他們二人,所以大發脾氣,將臣妾趕了出來。」事實上烏雅氏說的是,皇上坐穩了皇位,自然要趕盡殺絕,刻薄兄弟。但這種誅心之言,說出來只會讓原本就脆弱的母子關係雪上加霜,那拉氏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了委婉言辭,饒是如此,仍舊讓胤禛臉色越發難看。本朝以孝治天下,新朝登基,喪期之後,自然要奉生母為皇太後,上徽號,且大赦天下,但這些原本算得上喜慶的事情,如今卻蒙上一層陰影。胤禛知道,他們母子二人的事情,像先帝宜妃這樣的宮闈老人自然清楚,這些事情一鬧,未必不是給對方看了笑話。但他沒想到,生母疼十四,恨自己,已到了如此地步,在得知十四被軟禁的消息之後,竟連那拉氏也被趕到外面。想及此,他只覺得一股怒氣往上翻湧,拳頭攥緊了又鬆開,深吸口氣,踏了進去。胤禩跟在身後,心頭不無憂慮。前世他自然巴不得站在一邊看笑話,當時皇太後當著眾臣的面給胤禛難堪時,他還曾幸災樂禍,想著能不能利用母子二人的恩怨去挑撥離間,敗壞新帝的名聲。如今時過境遷,卻覺得胤禛與德妃的性格實在過於相像,皆是剛強之人,以致於親生母子,竟落得恨不能不相見的局面。此番會面,只怕又是一番風波。往昔的德妃,如今的皇太後烏雅氏,正坐在殿中,見了他們進來,也只是冷冷一瞥,隨即移開視線。太後能如此,皇帝卻不能,因此胤禛憋著一口氣,也得先給她見了禮。「兒子給皇額娘請安。」「太後吉祥萬安。」胤禩跟在後頭,也隨之行禮。「你們還當我是太後嗎,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太後嗎?」烏雅氏面無表情,縱然站在面前的是她的親生兒子,但在那雙眼裡,也看不見一絲溫度。胤禛強忍著氣笑道:「皇額娘何出此言,大臣們上摺子,說要給您上徽號,尊為仁壽皇太後……」話未落音,烏雅氏已打斷道:「這些都是虛名罷了,我一個快入土的人了,本該追隨先帝而去,可如今,竟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胤禛斂了笑容,淡淡道:「朕難道不是皇額娘十月懷胎所出的兒子麼?」烏雅氏一滯,狠狠道:「不錯,你是我的兒子,可十四也是,如今你得了皇位,富有天下,十四什麼也沒有了,你就不能放了他嗎?!」說來說去,還是繞到十四身上,他們母子之間,除了十四,彷彿就沒有別的話題。胤禛站了一會兒,頓覺身心俱疲。且不說宗室裡頭還有些蠢蠢欲動的,就憑十四之前掌握兵權的那些事情,此時此刻也絕不可能放他出來,何況自己只是暫時將他軟禁在皇宮偏殿,並沒有苛待於他,這當額娘的就如此迫不及待,認定自己對兄弟不好?「皇額娘累了,您先好生歇息,兒子明日再來請安,您若喜歡安靜,不樂意那麼多人伺候,兒子就讓人將永和宮的人手削減一些。」烏雅氏一怔。「你這是想要囚禁我?」她下意識就將事情往最壞的一面想。胤禛淡淡道:「額娘想怎麼認為,兒子阻止不了。」說罷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拂袖而去。烏雅氏看著他的背影,氣得發抖。「忤逆!不孝子!」胤禩見胤禛走遠,腳步沒隨著挪動,反倒站在那裡,待烏雅氏冷靜一些,方道:「太後娘娘,兒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那就不必講了。」烏雅氏冷冷道,「皇帝走了,你怎麼沒跟著,出去,我乏了。」胤禩嘆了口氣:「太後難道不知,如此只會讓您與皇上越走越遠,屆時即便想讓十四弟出來,也難了。」烏雅氏一愣,冷漠的面色慢慢化作忡怔。胤禩見狀,便道:「皇上雖不是在太後跟前撫育長大,可也是太後娘娘所出,論親厚,當不下於十四弟,皇上心中對太後的孺慕之思,也不遜於任何人,只是他性情剛硬,很多事情心裡雖想,嘴上也未必說,久而久之,難免讓太後覺得難以親近,此事兒臣雖是旁觀,卻也感同身受。容兒臣說句僭越的話,說到底,皇上與太後,畢竟是親生母子,這天底下,母子之間哪有隔夜仇的?」「十四弟是皇上親弟,皇上又怎會置他於死地,不過正在氣頭上罷了,若過些時日,太後好言相告,彼此解開心結,說不定還有轉機。」烏雅氏聽罷不語,良久方道:「我一見到他,就會想起當年的佟皇後來,你說,他對我,有對佟佳氏的半分孝順嗎?」這話胤禩卻不好接,只能道:「佟皇後已仙去數十年,如今皇上的母親,只有太後而已。」先前的話,本是令烏雅氏有些動容,豈料胤禩此話一出,她又莫名沉下臉色,冷笑道:「不錯,哀家是他的母親,可你看皇帝所作所為,又有哪點符合孝道了,只怕若不是本朝禮法所限,哀家這個太後,也是不被他放在眼裡的,莫說十四阿哥的事情,縱是他對佟家,也比對我要親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烏雅氏不想著如何改善自己與兒子的關係,卻總念及之前種種不痛快,這又於事何補,胤禩本是耐性極好之人,但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火氣,只是面上仍舊一派恭謹。「皇上事母至孝,豈會如此為之,太後乃萬民之母,還請念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多體恤皇上一些。」他能勸的,反反復複也就是那幾句,烏雅氏能得先帝寵愛,又坐鎮後宮多年,並非少了聰明或心計,只不過她與胤禛性情相似,誰都不肯輕易妥協,且心頭念念不忘當年舊事,一旦有了死結,就很難再解開。便如眼下她認定大兒子的皇位得來不正,又將小兒子囚禁起來,在她心中,原本就疼惜的十四,此時更需要她這個額娘去營救,孰輕孰重,心裡頭那根桿秤自然而然傾向某一方。「我知你自小就與皇帝交好,如今他登上帝位,你自然更向著他說話,可你又有什麼資格來教訓哀家,想當初你額娘也不過是個出身微鄙的庶妃罷了!」烏雅氏怒極,抄起桌上的茶盅就往地上摔去,人依舊坐在椅子上,儀態半分未失。碎片落在地上,又飛濺到胤禩手背,劃出一道傷口,血珠立時沁了出來。這點疼痛胤禩還不放在心上,只是聽她辱及良妃,不由也斂了神色。「那兒臣先告退了。」烏雅氏見他神色,心知自己說錯了話,但她是倔強之人,絕不肯主動認錯,更何況對著一個晚輩,便也裝聾作啞,撇過頭去。胤禩退了出去,卻發現十三就站在永和宮門口不遠處,似乎在等人,見他出來,立時走了幾步,迎上前。「八哥!」「怎麼來了?」十三苦笑一聲:「原本聽說方才的事,想著能不能過來勸一勸,畢竟太後娘娘也曾撫育過我,可見你出來這情狀,連八哥這般心思玲瓏的人也鎩羽而歸,我怕是也不用進去了。」「太後正在氣頭上,現在先別進去,緩緩再說。」胤禩拍拍他的肩膀,二人並肩而行。「現在在兵部怎麼樣,還順利吧?」十三點點頭,嘆道:「都十年沒摸過名冊這些玩意,先前一打開,就像我認識它,它不認識我似的,現在可好多了。」胤禩抬眼,見他不過二十五六,就已現出滄桑之態,連鬢間也染了些星星點點的斑白,又想起他年幼時手裡抓著蛤蟆說要送給自己的情景,心下不由酸楚。「十三。」「嗯?」胤祥正興致勃勃說著自己在兵部的事情,冷不防被胤禩打斷,轉過頭來看他,有些不明所以。「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光景。」千言萬語不知何從說起,早已湮滅在這漫漫歲月之中,胤禩也只能感慨一聲。十三彷彿知他所想,便笑著安慰他道:「八哥無須為我擔心,這幾年我沒少琢磨,要說傷心自然是難免的,但回過頭來想想,兄弟裡頭,最慘的也不是我,如果成日自哀自憐個沒完,還是不是個大老爺們了!」胤禩點頭道:「你能這麼想是好事,如今皇上登基,怕是對你要重用,以後的日子還長著,有什麼事就來找我,別悶在心裡頭。」胤祥心頭一暖,嘴上卻撲哧笑出聲:「八哥,你是不是又當爹又當娘的,拉扯弘旺長大,就也染了這些婆婆媽媽的毛病,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哪裡會有什麼事?」二人開著玩笑,卻見蘇培盛匆匆忙忙往這邊走來,見到他們,不由大喜過望,小步跑上前,道:「兩位爺,皇上正想找你們呢,快跟奴才走吧!」「什麼事這麼急?」「好像是和西北軍情有關。」胤禩與十三俱是一愣,繼而凝重。西 北當時十四奉命回京時,將大將軍印務交給平逆將軍延信,但是延信畢竟沒有十四的顯赫身份,也鎮不住那些蒙古王爺,他牽制住了策妄阿拉布坦,卻攔不住另外一人的狼子野心,這就是羅卜藏丹津。羅卜藏丹津是青海厄魯特蒙古首領,襲親王爵位,先前十四阿哥胤禎領大軍時,曾對他拉攏打壓,威逼利誘,將他穩在後方,不跟著起鬨鬧事,偶爾也能幫清軍打打策旺阿拉布坦,但是十四奉皇命回京,接著又被扣押在京師,在前方的大軍等於群龍無首,羅卜藏丹津眼見康熙駕崩,十四又一時回不來,便起了反意,鼓動策妄阿拉布坦跟著自己一起鬧騰。此時,遠在京城的這邊,剛剛登基不久的胤禛見青海和碩特蒙古右翼貝勒察罕丹津護送□七世有功,就將他冊封為黃河南親王,這就更引起羅卜藏丹津的不滿。就在上個月,羅卜藏丹津乘機召集青海厄魯特蒙古各台吉,在察罕托羅海會盟,煽動他們起兵反清。雖然青海蒙古內部並不個個都響應,特別是察罕丹津,因親近朝廷,便與羅卜藏丹津劃清界限,分道揚鑣,但是其餘一些部落,還是有些跟隨了羅卜藏丹津,使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到河洲、西寧附近。西寧守軍猝不及防,傷亡慘重,延信那邊則遠水救不了近火,消息以八百裡加急傳送至京師,已是火燒眉毛的事了。胤禩二人沒料到軍情如此緊急,待到了養心殿,看了軍報之後,各自心裡都咯噔一聲,沉了下去。此時被召來議事的,除了他們兩人,還有張廷玉和佟國維,這就是雍正元年的重臣班底。康熙年間的許多臣子,老的老,病的病,連佟國維也已近古稀之年,鬚髮蒼蒼,不復當年英勇。但現在卻不是感嘆這個的時候,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操心。胤禛看著西暖閣裡寥寥數人,這才深感自己手頭無人,至於沈竹和戴鐸,卻因掌握了太多機密之事,胤禛並不想讓他們展示於人前。「你們怎麼看?」佟國維道:「新皇登基,諸事未定,如今暫且不宜干戈,策妄阿拉布坦那邊還虎視眈眈地看著,一旦我們分出兵力,等於兩頭都受到夾擊。」胤禛點點頭,佟國維這是老成持重之言。「那依佟老看,該如何?」「奴才以為,羅卜藏丹津要的,無非是錢糧罷了,可派人前往與之議和,暫且罷兵,待我們解決策妄那邊,再行商議。」胤禛猶自沉吟不語,十三忍不住出聲:「臣弟覺得,羅卜藏丹津的野心,必不止於此,他能在朝廷分心策妄阿拉布坦之際突然起兵判清,可見原先就有反意,只不過一直都在等待機會,眼下大軍無暇旁顧,正是他認為最好的機會,所以這次就算派人去和談,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倒不如朝廷出兵平叛。」張廷玉嘆了口氣:「王爺有所不知,自康熙五十年大軍出征之後,戶部就有些吃緊,如今更是半分錢糧也撥不出來了,當年還是皇上著人清理戶部,抄了幾個貪墨的官員,這才有些進項,但現在若是要開戰,只怕入不敷出。」胤禛剛登基,就大肆冊封宗室,一方面是為了施恩拉攏人心,另一方面也是顯示新帝寬宏大量,對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事實上除了老九和十四被軟禁於宮中,連追隨十四的平郡王訥爾蘇,胤禛也沒把他怎麼樣,僅僅是削了他的爵,將平郡王的爵位轉而賜給訥爾蘇的長子。而胤禩和十三,是最先被敕封的,二人分別被封為廉親王和怡親王。十三神色動容,顯然是不知道這樁往事,更沒料到情況已是如此惡劣。被張廷玉一提,胤禛也是臉色微沉,先帝愛名,對於老臣尤其優厚體恤,就算他們貪墨錢財,只要數量不大,老爺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胤禛繼承皇位,就等於接了這個爛攤子。一時之間,數人俱都沉默起來。胤禛抬眼便見那人微微皺眉,忽又舒展的模樣,不由柔下神情,詢問道:「胤禩,你怎麼看?」「臣弟於用兵一道不甚精通,西北之事只怕說不好。」胤禛卻笑道:「這倒無妨,你便說說好了,左右這裡也沒外人。」「佟中堂所說和議,臣弟以為有必要,現下我們無力再出兵,派人和談也可拖延些時日,只是和談同時,還要做兩件事。一是派人去見察罕丹津以及其他不與羅卜藏丹津同流合污的部落首領,趁機拉攏過來,二是就近集結兵力,等待時機。」他說罷,其餘幾人都點了點頭。「就這麼辦吧,以如今情勢來看,也惟有如此了。」胤禛輕輕叩著桌面,「西北大軍群龍無首,需得派個人過去坐鎮,順道辦理集結陝甘兵力的事宜,依你們看,派誰去好?」十三道:「川陝總督年羹堯熟稔軍事,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他剛說完,就看見胤禩在朝他使眼色,心知必然又有什麼自己不清楚內情,但話已出口,要再收回去,卻也來不及了。年羹堯是胤禛在潛邸時的一員大將,兵權在握,坐鎮一方,若是胤禛想用他,剛才便不會問出那樣的問題,而是直接指派給年羹堯。先前胤禩看到年羹堯跪在胤禛府裡大半天,知道兩人關係已不如從前那般和諧無間,以胤禛的性子,只怕現在還是看在如今西北不寧的份上,才沒去動他。胤禩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背上的傷口。剛才在烏雅氏那裡沒有覺得如何,現下也不知是站得久了,還是沒有上藥,那傷口有些發起癢來。胤禛雖在聽著十三說話,注意力卻一直沒落下這邊,胤禩的動作立時被他察覺,定睛一看,雙眼不由微微眯起。「十三,朕記得你早年,對練兵也頗感興趣的吧?」胤禛冷不防提起這茬。十三一愣,苦笑道:「臣弟在……足不出戶,這十年下來,只怕什麼都生疏了。」「生疏了,可以學,年羹堯負責調度陝甘兵力,你也可去從旁督戰,再者延信那邊,十四回來之後,沒個人坐鎮,朕也不放心。」十三聽出這弦外之音,眼睛不由一亮,他內心深處,自然十分渴望有朝一日能夠馳騁沙場,但自從十年前被康熙軟禁之後,他就慢慢地死了這條心,只是不曾料想,自己還有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一天。胤禛見他表情,不由笑了起來:「怎麼,敢不敢接?」十三被他這一看,湮滅許久的豪情忽然又湧了上來,拱了拱手,聲音鏗鏘落地。「臣弟領旨!」胤禛滿意頷首,又交代了西北的一些事宜,指定派去議和的人,便讓眾人散了。「胤禩,你先留下。」幾人退至門口,卻聽見胤禛出聲,胤禩頓了腳步。「皇上?」「你過來。」屋裡就剩兩人,胤禛也不客氣,盯著他道:「把手抬起來。」胤禩莫名所以,抬起左手。「不是這只手!」胤禛惡狠狠道,將他另一隻手抓過來,動作看似兇狠,實則輕柔。「怎麼弄的?」他指的是胤禩手背上的傷痕。上面的血跡已經凝結了,看上去有些猙獰,但被馬蹄袖覆著,若不抬手,壓根看不到。「不小心劃到的。」他不提,胤禩倒忘了這茬,方才匆匆就來了,也顧不上去太醫院上藥。胤禛根本不信:「早上進宮的時候還沒見著。」胤禛無可奈何地笑道:「小傷口而已,不妨事的。」「是在永和宮弄傷的?那會朕跟太後吵了一架先走,你沒跟上,想必是留下來勸太後,」胤禛也不理他,兀自道:「是太後弄傷你的?」「不是,四哥,您就別瞎猜了。」胤禩想抽回手,卻被那人緊緊握著。「你不說我也知道。」胤禛冷笑道:「她拿朕沒有辦法,就把火發到你身上去了,好,真是好極了。」胤禩見他陰狠模樣,思及前世烏雅氏的結局,不由微微皺眉。「四哥,臣弟有一言相勸。」「說。」「太後畢竟是您的親額娘,縱然有再多不是,你我心裡明白,但天下人都看不見,若是有個差池,於您的名聲,只怕就不好了。」胤禛沉默半晌,淡淡道:「你說的朕又何嘗不知,只是每回見面,她都要提十四,在她眼裡,只有十四一個兒子,朕這皇帝,在她看來,竟似來路不正,搶了她小兒子的一般!」說至最後,已是冷笑連連。胤禩嘆了口氣:「四哥的委屈和苦楚,臣弟都明白,可太後年紀也大了,需得好言相勸,老人家年紀越大,越是執拗,如果母子為此爭執,唉……」他沒有說下去,胤禛卻明白,正如春秋時鄭莊公一樣,他的母親武姜,同樣是他的親生母親,同樣萬般不待見他這個長子,反而處處維護小兒子叔段,可聰明如鄭莊公,對此也沒有一點辦法,最後還得想出一招「黃泉見母」來表示自己沒有違背誓言。說到底,就算他是皇帝,也不可能為所欲為,孝道二字,就壓在他頭上,天下人都在睜大眼睛看著,皇帝到底會怎麼處置他的親生母親。「朕知道了,過兩天朕再去給太後請安,先讓她消消氣吧。」胤禩見他平靜下來,便想抽回手,冷不防那人將他往反方向一扯,他一個踉蹌,摔入對方懷裡,瞬間被壓在身上。胤禛看著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好笑,低下頭親了一口,方道:「這些日子想你想得緊,可就是近在咫尺,卻不能抱,不能親,朕終於知道,當初你為何怎麼都不肯當這個皇帝了。」「臣弟才能不及皇上萬一,自然無緣皇位,皇阿瑪英明,這才傳給您……」胤禩被他壓得呼吸困難,忍不住伸手去推他。「先起來!」「不喊皇上了?」胤禛一笑,轉而微側身體,免得壓到他,一邊伸手將他擁住。「就算沒法留你過夜,抱一下還不成麼……」聲音因為他將頭埋入對方頸窩,而有些含糊不清。「可真累……等哪天天下太平了,朕就退位,咱們雲遊四海去吧!」胤禩知他只是隨口一說,不由失笑:「西北不寧,國庫空虛,還有殺不完的貪官污吏,等著英明的皇上去決斷,這天下只怕永遠都需要您!」「我不管!」對方擁得更緊,回答也有些任性,渾然沒有方才雷厲風行的帝王模樣了,反而讓胤禩想起二人小時的光景。他嘆了口氣,放鬆身體,輕輕拍著對方的背。自康熙駕崩之後,二人第一次擁在一起,卻忽然之間,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胤禩回府時,已是華燈初上。如往常一樣,用完飯,父子二人坐在偏廳,胤禩問起功課,弘旺則一一答了,又說起今日在上書房的趣事,逗得胤禩開懷不少。弘旺今年已有十一,從胖乎乎的寶寶到如今俊秀挺拔的少年,讓胤禩頗有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感慨,加之弘旺對外聰穎早熟,少年老成,在阿瑪面前卻依舊依賴親密,所以父子倆相處,不似別府那般嚴肅刻板,反倒有些同輩人的隨和味道。「阿瑪……」弘旺幫他捏著肩膀的動作忽然停下來,欲言又止。這是一直以來的習慣,自弘旺七歲那年開始,每回胤禩從外頭回來,弘旺總要幫他按捏肩膀,說是盡孝,胤禩說也不聽,心中感動,便也由著他去了。「怎麼了?」兒子難得有這般猶豫的神態,胤禩奇道。弘旺遲疑半晌,方道:「您一直沒有娶新額娘,是不是因為我?」胤禩一怔,沉下臉色。「誰又在你面前嚼舌根了?」「不是……」弘旺臉上浮現出扭捏的神情,道:「我聽弘春他們說……嗯,也不是,總而言之,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的,像別的府裡,弘春他們都有好幾個額娘,可我們府裡……」「阿瑪!」他吞吞吐吐半天,下定決心似地道,「您若是喜歡,也多娶幾個額娘進府來吧,我聽說男人是憋不得的!」他最後一句話剛說完,只聽見噗的一聲,胤禩半口茶還沒喝下去,全數噴了出來。誅 心「阿瑪!」弘旺忙幫他撫背順氣。胤禩止了嗆咳,卻有些哭笑不得。「你這話是從哪裡學來的?」弘旺眼裡的狡黠一閃而過,憨憨笑道:「這麼說這府裡不會有繼福晉了?」胤禩一眼就看破他的小心思,伸出手捏住他的臉頰往旁邊拉,暗自可惜兒子的臉不如小時候那般胖乎乎了,雖然觸感依舊不錯。弘旺哎喲一聲,沒有反抗,依舊笑嘻嘻的。「你不希望阿瑪娶繼福晉?」把皮球又踢回去。「兒子不希望有人煩著阿瑪。」弘旺眨眼,一派無辜。胤禩敲著他的頭,卻也沒想過隱瞞,笑道:「阿瑪不想娶繼福晉,誠如你所說,麻煩太多,現在府裡就很好,你張額娘管事,我很放心。」若是妾室還好說,繼福晉畢竟是正正經經的嫡妻,要上玉牒的,將來若誕下一兒半女,難免又要為自己的兒女打算。再說那個人,也未必肯讓他娶。話鋒一轉,卻是落在兒子身上。「剛才聽你說起弘春,你時常與他往來?」弘旺見父親問起正事,便斂了玩笑之色,搖頭道:「我平日,也就與大阿哥親近些,還有十叔家的弘暄,至於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不過弘春雖不是十四叔的嫡子,性情卻還溫厚可親,原先與他的話還多些,自從十四叔出了事,他似乎有點鬱鬱寡歡,每天也不怎麼說話了。」他口中的大阿哥,便是弘暉,如今也有十四歲了,胤禛正打算明年便讓他在戶部跟著學些差事,他做事務實,不喜浮誇,有康熙年間諸皇子的先例在,更不會讓自己的兒子當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皇阿哥。「弘明呢?」弘春是側福晉舒舒覺羅氏所生,弘明則是嫡子。「弘明平日裡不與我們玩在一塊兒,如今更是消沉,只是他雖有些傲氣,可也不是壞心眼,若能多加管教,當會成器。」弘旺侃侃而談,評價公允,並沒有刻意貶低某一個人,眼中光彩閃爍,也全無平日裡對父親的依賴,胤禩暗暗點頭,心道自己上輩子在這個年紀時,未必有他這份心胸和洞察力,一面又不由擔心他過於聰明而遭了人嫉。可憐天下父母心,身份顯赫如胤禩,在對待兒子的問題上,也沒有比旁人超脫多少。「你看當今皇上的幾位阿哥裡,各自如何?」弘旺聞言有些猶豫。胤禩看出他的謹慎,讚賞一笑:「這裡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但說無妨。」當今皇帝,有三名皇子。長子弘暉,是皇後那拉氏所出,正宮嫡子,年長而有德,如今雖然還未封爵,胤禛也不曾流露過讓哪個兒子繼承皇位的意思,但眾人的目光,無疑大多放在弘暉身上。齊妃李氏所出的弘昀早夭,留下一個三阿哥弘時,剛進上書房不到兩年,也頗有些聰明伶俐的味道,還有一位裕嬪耿氏所生的五阿哥弘晝,剛滿周歲,與兩位兄長年齡差距太大,尚且什麼潛質也看不出來。比起先帝的二十多個兒子,胤禛實實在在算得上子嗣單薄。「大阿哥與兒子要好,自不消說,五阿哥太小,還看不出來,餘下一個三阿哥,」弘旺搖搖頭,「兒子不大喜歡他。」「,他哪裡不好?」胤禩來了興趣,他心中對這三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斷,但他更想聽弘旺如何說。「器量狹小,不能容人,兒子與大阿哥走得近,三阿哥見了我,便不大歡喜,那種目光,讓人見了心裡不舒服,可他非還要裝出一副笑臉,來跟兒子套近乎。」胤禩點點頭,摸了摸他的頭,嘆道:「寶寶,委屈你了。」胤禩與十三得皇帝重用,又是天子親弟,位高權重,自然有無數人巴結討好,連帶著他們的兒子在宮中,也不得安寧。如今胤禛未曾確定阿哥們的名分,就連弘晝這樣的身份,自然也要來拉攏弘旺。「阿瑪無須擔心,我長大了,自然要為阿瑪分憂。」弘旺挨著他,道:「您如今太辛苦了,再過得幾年,您就跟皇上四伯請辭,回家養老吧,到時候我也能辦差了,我養你就成。」胤禩聞言樂不可支:「我家寶寶可也會養家了,你拿什麼養我,你娶媳婦的錢,可還得阿瑪來攢呢!」「我不娶媳婦了,以後我們父子倆兩個人一塊過,我要陪著阿瑪一輩子的。」弘旺發下宏願,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認真。「胡鬧!」胤禩笑得喘不過氣。皇宮裡正批閱奏摺的某人打了個噴嚏,還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被覬覦了。雍正元年十月,宗人府上疏,新帝即位,其他人應避帝王諱,姓名中不能出現同字,胤應改為允,而十四阿哥胤禎因禎字又與皇帝名諱中的禛同音,故改為禵。帝允,但特諭二人可以例外,即惟獨廉親王胤禩,與怡親王胤祥,可繼續使用胤字,無須避諱,以示恩寵。同月,帝從直隸巡撫李維均所請,在直隸率先實行丁銀攤入田賦一併徵收,即「攤丁入畝」,數月之後,見成效卓著,又推行全國。雍正元年十二月,於康熙年間被擱置的八旗生計,複又提上日程。廉親王胤禩上折請求廢除八旗不能經商務農的規定,帝硃批應允,下發八旗,開始實行。其策主要有三:一是允許旗民務農經商。二則嚴厲查處旗人酗酒、唱戲、賭博等惡習,京城九門以內不允許開設戲園子,凡開圈聚賭者,一經查處,重則處以流刑,輕則杖責。三是八旗每旗各派兩千名壯年男丁,前往東北、西南等荒涼處屯田開荒,去期三年,若表現優異者,回來時則直接授予武職實缺,八旗軍隊中不思上進者,則被替換前往,如此反復,縱皇親國戚,亦不能例外。攤丁入畝和八旗生計措施一出,前者觸犯了全天下地主仕紳,達官貴人的利益,後者則讓懶惰成風的八旗子弟無所遁形,但當今皇帝雷厲風行,乾綱獨斷,但凡有能力反對他的兄弟,不是被圈禁,就是站在他那一邊,加上連簡親王雅爾江阿、佟家也一力贊成,旁人雖然滿心腹誹,卻也不敢公然反對。如此下來,國庫儘管依舊不甚充裕,但也不比之前那般捉襟見肘,胤禛神采奕奕,將精力大半放在這些政務處理上,也不見疲態,只苦了周圍一干近臣,胤禩與張廷玉等人更是每日不到酉時也不能回家。胤禩揉揉眉心,合上卷宗。眼瞅著天色逐漸暗下來,終於可以回府歇息一會。「諸位也都回去吧,時辰不早了。」因著近來事務繁多,連帶整個戶部的人也跟著他一起沒日沒夜地忙著,胤禩坐鎮在此,他不走,其他人更不好走。戶部尚書張鵬翮笑道:「王爺先回去罷,下官這還有點事,一併料理了,免得明日來又麻煩。」胤禩為人隨和,與風風火火,冷肅嚴厲的皇帝放在一塊,堪稱鮮明對比,在皇帝那裡飽受風霜摧殘的官員們,再與胤禩相處,頓時覺得如沐春風。這張鵬翮前些年因治河一事曾受康熙訓斥貶職,胤禛登基之後,便又將他拔擢上來,與胤禩共事,他為官清廉,卻不是不知變通,迂腐刻板之輩,故而胤禩與他也頗為相得。「你不走,你底下那些人怎麼好走,你就當體恤他們,別在這裡耗著好,有什麼事,明兒再辦!」胤禩一邊起身,卻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前踉蹌了一下,幸而張鵬翮眼明手快,趕緊出手扶住他。「王爺?!」「沒事。」胤禩擺擺手,靜待暈眩感和雙目不適的感覺褪去。旁的官員看到此景,也忙圍上來詢問。張鵬翮見他臉色不好,不由道:「不若請太醫過來看看吧?」「就是起身急了點,老毛病了。」胤禩笑了一下,不以為意。每當勞累時,雙眼的痛感就要劇烈些,這是當年去山西平陽落下的毛病,太醫來來回回也只會讓他靜養,許多年下來,胤禩早就習以為常,也不當回事。「病從淺中醫,下官看王爺氣色欠佳,這些事情其實下官們也辦得來,您還是多歇息著好。」張鵬翮勸道。胤禩籲了口氣:「出旗民往東北屯田一事,尚有八旗旗主和宗人府幫襯,這邊光是攤丁入畝,也夠各位忙活的了,我怎可不以身作則,再說過了這一陣,也就可以喘口氣了。」他頓了頓,又對其他人笑道:「大夥多加把勁,等事情告一段落,王爺請你們上何氏酒樓吃酒席去。」眾人自然紛紛笑應。又說了幾句,胤禩便讓他們各自散了。出了衙門,陸九早已等在那裡,旁邊停了一頂軟轎。「爺,回府去?」胤禩想了想。「進宮。」他手裡還揣著一份條陳,是關於八旗生計的一些想法,趁著這會兒剛寫完,想著先送進去給那人看,左右此時西暖閣的燭火必然是亮著的。到了那裡,果不其然,西暖閣裡燈火通明,那人正手裡端著碗熱氣騰騰的八寶粥,一面還抓著本奏摺在看,見胤禩一來,丟下奏摺,連龍靴也不穿了,就下榻走過來。「誒,皇上,小心地上涼!」蘇培盛忙上前拿了靴子要給他穿上。「多事!」胤禛咕噥一句,仍自己套上靴子,疲倦的面色仍不掩喜悅。「你吃過沒?」胤禩一笑,同樣是滿臉風塵倦色。「還沒,剛寫好的條陳,想著宮門還沒落下,就趕著送過來給皇上瞧瞧。」蘇培盛極為機靈:「那奴才這就給王爺拿些吃的來?」不待胤禩回答,胤禛已道:「快去!」又對胤禩招手:「快到炕上來暖暖,走了一路,外頭冷吧?」蘇培盛識相地退了出去,又輕輕闔上門。「不若今晚就在宮裡頭留宿吧,也別回去了,這天色都晚了。」「於禮不合。」胤禩確實冷了,也不推辭,便坐到胤禛的對面。胤禛瞪了他一眼,伸手將他拉過來,一把抱住,用自己的體溫暖住他冰冷的身體。「這裡是議事的地方,先帝時也有臣子徹夜商議政事被留宿於此的,有什麼於禮不合?」說罷又把自己沒動過的點心碟子挪過去。「你先吃點暖暖胃,吃的一會兒就送來了。」胤禩點頭,隨手拿起一塊塞入嘴裡,也不知嘗出滋味來沒有,便將條陳遞給他,一邊想從他懷裡掙出來,這皇帝抱著王爺,若是傳了出去,只怕他們這君臣二人的臉都不要了。胤禛卻不肯放手,登基之後,養心殿已成了他常駐之地,守衛與保密性自然是極妥當的,再說還關著門。看了片刻,他咦了一聲,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面,抱著胤禩的手鬆了些,他趁機掙開,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開禁採煤,分產承耕……嗯,遷移宗室回駐盛京?」胤禛輕輕念出聲,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有些驚訝。胤禩苦笑:「這最後一條乃是下策,非到萬不得已,不能實行,臣弟只是怕如今八旗人口日益增多,卻大都不事生產,窩在京城這塊繁華之地,長久下去,後果堪虞,倒不如命這些人遷回龍興之地。」胤禛點點頭:「此策一出,必招來不少宗室反對,現在還不至於到那一步。」胤禩嘆道:「若真有那一天,一切罪責由臣弟來擔就是,反正先前破除八旗子弟不得經商務農的祖制時,已是千古罪人了。」他只是想將上輩子沒能做到的事一一做了,古往今來那些意圖改制變革的人,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只是他這死過一遍的人,對這些身後榮辱,早已不放在心上了。「這是朕首肯的,若有罪責,也該由朕一力承擔,與你何干?」胤禛不悅道。胤禩一笑,引開話題:「四哥似乎愁眉不展,可有什麼需要臣弟效勞的?」被他這一提,胤禛拿起手邊一份摺子,丟在他面前:「總有一天,朕要將這些貪官都一一剷除。」胤禩打開一看,摺子是蘇州織造李煦寫的,裡頭說的不過是些尋常瑣事,例行請安,先前江南三大織造依附先帝的十四阿哥,可到最後皇位歸屬卻大出他們意料之外,以康熙與他們的關係,竟也從無透露半點風聲,三家之中,以李家最為活躍,也最招胤禛的恨。「李煦這是想討好四哥,在摸您的喜好呢。」胤禩看罷,微微一笑。胤禛冷哼一聲:「朕還用不著他的討好!」胤禩瞧見他眉間隱忍的煩躁,心知他這些日子以來被層出不窮的政事壓得喘不過氣來,後宮又因烏雅氏鬧得不安寧,只怕他現在不過是在苦苦壓抑自己想要發作的衝動,不由撫慰道:「四哥且再忍耐些時日,此時若沒個由頭,不好動手。」「西北那邊可還缺了些銀兩,碰巧可以抄了他們填補!」胤禛冷笑一聲,忽然覺得屋裡溫暖得有些燥熱,不由下榻走了幾步。「你說朕是先從京城查起好,還是從江南那邊開始徹查好?」不待胤禩回答,他又來回踱了幾步。「京城這邊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江南山高皇帝遠,要查出什麼只怕不易,你在康熙三十六年不是去過一趟揚州嗎,那會兒……」他一邊說,一邊轉頭去看胤禩,聲音夏然而止。只見那人手撐著額頭,身子歪在桌邊,已經累極睡著了。那頭蘇培盛端了點心輕輕推門進來。「皇……」剛說了一個字,便被胤禛制止,再一看胤禩的模樣,他也不敢出聲了,放下東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臨出門前,還看見皇帝脫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廉親王身上。旁邊矮桌上,還疊了小山高的奏摺。他輕輕闔上門,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本是想請王爺勸勸萬歲爺不要那麼辛苦,可現在看王爺的樣子,竟也沒比萬歲爺好多少,倒還不知道誰勸誰了。——————十二月裡,寒風最凜冽的時候,十三卻要動身前往西北,同行的還有敦郡王,先帝十阿哥允俄。原本名單裡並沒有他,但允俄聽說十三要去西北,忙不迭也進宮自動請纓,也不知他是怎麼說的,竟也說得胤禛同意他前往,還是以十三副手的身份。胤禛比照十四當初出征的規制,給了他們一個盛大的送行禮,十三與允俄兩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眉宇間顧盼飛揚,一身袍子迎風獵獵作響,彷彿又回到少年時英姿勃發的情景,十三在那十年中,腿腳受寒落下病根,卻也等不及春暖花開的時候,便急著想要上路。為免路上風雪大,十三舊病復發,胤禛還特地指派了一名太醫隨行,又賜予十三與允俄二人以欽差的身份,配給一千精兵,令他們便宜行事。「到了那裡,別忘了來信,十三弟腿腳不好,你就多擔著些了,你們倆在京城的家眷,我會使人多照料的。」胤禩與允俄並肩而行,胤禛則與十三走在前頭。「八哥放心就是,只是有一事,我還放心不下。」允俄拍著胸脯,豪氣干雲道,末了又有些猶疑起來。「但說無妨。」「老九的事情……」允俄欲言又止,嘆了口氣:「他也是被豬油蒙了心,一條衚衕走到黑了,可我跟他,畢竟是自小打到大的情份,不忍見他就那麼圈一輩子,若是有機會,還請八哥求個情,看能不能將他放出來,只怕經過這一遭,他也該悔悟了。」「你放心吧,皇上指不定會網開一面的,若是不成,我去會盡力去想辦法。」話雖如此,他心裡卻不確定,當初老九和十四被軟禁在宮中,而不是宗人府,胤禩本也以為這樣意味著胤禛不會將他們關太久,但眼見一年過去了,他卻絕口不提,胤禩根本不知他心裡頭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允俄點點頭,感激道:「我們倆自小頑劣,是八哥照拂良多,這次我能去西北,也是多虧了八哥從中斡旋,否則以我和老九的關係,只怕這輩子也出不了京師吧。」胤禩失笑,這事他還真沒說過一句話,全是那位的決定。「你太高看我了,若是皇上不同意,我說再多又有何用,全是你自個兒做人明白,才有今日的福祉,此去路程遙遠,風沙漫漫,多加珍重小心,我可還等著你回來,咱兄弟幾個大醉一場的!」允俄大笑,與他擊掌為誓:「定不負今日所言,八哥等我們回來!」此時前頭胤禛也與十三話別完畢,十三朝胤禛一拜,翻身上馬,又轉身向他拱了拱手,隨即一揚韁繩,往前馳去。允俄見狀,也朝胤禛跪拜話別,上馬追隨而去。塵煙滾滾,將二人身影湮沒其中,再難辨別。胤禛回到宮中,聽得宮人來報,說烏雅氏要見自己,他近日心情煩躁,想也沒想就要回絕,卻思及前些日子胤禩所勸,不由心念一轉,著宮人先去稟報,他隨後便至。到了永和宮,卻見那拉氏早已在那裡,與烏雅氏有說有笑,而且看皇後神色,也頗為欣喜,胤禛心下奇怪,面上卻中規中矩朝烏雅氏請安行禮。「罷了,行什麼禮,起來吧。」烏雅氏見了他,神色雖不如看到皇後那般慈靄,但也沒了前些日子的冷硬。「方才皇後還和哀家說,這正月就快到了,先帝的喪期也過了,這宮裡頭怪冷清的,正可以好好熱鬧一番。」胤禛看了那拉氏一眼,點點頭道:「應該的,皇額娘想怎麼操辦,告訴皇後一聲就好,您別太累了,屆時把弘明弘春他們,都接進宮來陪您住幾天。」烏雅氏聽他主動提起,面色又好了不少。「那樣就顯得老婆子偏心了,傳出去對皇帝的名聲也不好,若是要接,就把幾個年紀小點的孩子都接進來,像老十的孩子弘暄和老十三的孩子弘昌,他們的阿瑪去了那麼遠的地方,皇帝正該好好撫慰一下他們的家眷。」胤禛見生母這一番話下來,也有了些母儀天下的自覺和氣度,不由笑道:「都聽皇額娘的。」烏雅氏滿意頷首,又道:「這幾日聽說因著西北和八旗生計的事,皇帝都沒能睡個囫圇覺?」不待胤禛回答,便續道:「新朝新氣象,忙些也是正常,後宮不得干政,哀家是記著的,只是我瞧皇帝氣色不大好,還要多保重才是,這江山社稷,現在就指望著你一人了。」「皇額娘放心,兒子會注意的。」那拉氏見他們母子相談甚歡的模樣,抿唇一笑,藉口還有事便先行告退了。「皇帝還沒用午膳吧,不若今日就留下來一起?」烏雅氏從未對兒子如此和顏悅色過,見他面色柔和的模樣,心頭也有些不自在,不由問道。「如此就有勞皇額娘了。」胤禛一愣,也不推辭。眼前的人,畢竟是十月懷胎生下他的生身之母,就算再怎麼偏愛十四,內心深處,總還渴望著她有一天回過頭來,也能發現自己的好,只是經歷了太多失望的他,此時雖還有些意外烏雅氏的行止,也不敢抱著太多希望。用膳時母子交流不多,但也沒有以往那般僵硬的氣氛,胤禛這才漸漸放下心來,略略有些驚喜。莫不是老天爺開眼,這生母終於也對自己和顏悅色起來,他只盼著這樣的場景,不要輕易消散。興許是聽到胤禛的渴望,接下來的幾天,胤禛每日昏定晨省,到永和宮請安,母子倆也不再見面就爭執,反倒頗有些和樂融融的景象,胤禛只當胤禩和那拉氏的勸告起了效果,被烏雅氏聽進去,便也有些高興。眼瞅著正月將近,一日胤禛下朝,又到永和宮去,烏雅氏也照例留他用膳,席面看上去比平日的還要豐盛幾分。胤禛詫異道:「這可是有何喜事?」烏雅氏強笑道:「哪裡有什麼喜事,不過是見你平時用得少,特地讓他們多做了幾道菜,想著讓你多吃點。」胤禛心頭一暖,也沒注意她神色有異,便笑道:「皇額娘有心了,不過朕不大愛吃葷菜,平日也多以素菜為主。」話雖如此,卻還一面握箸去夾起一塊咕嚕肉,送進嘴裡。烏雅氏見他神色愉悅,想了想,終是忍不住開口道:「既是年節將近,你那兩個弟弟一直被關著也可憐,不若將他們放出來吧。」胤禛停了動作,微微皺眉。他雖不喜烏雅氏又提起十四,但這些日子畢竟母子相處也融洽,他不願因為這件事情生了嫌隙,便想著該如何解釋。烏雅氏見他不言語,只當胤禛不願,不由急了起來,話也脫口而出:「你若不肯放人,這節哀家也不想過了!」胤禛生平最恨別人要挾,聞言立時沉下臉色。「皇額娘這是何意?」烏雅氏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十四是你同母弟弟,也是我的親生骨肉,你怎的就狠心至此,非要將我們母子倆相隔,看著老婆子思念愛子而死才甘願,是也不是?」胤禛也不辯解,只冷笑道:「是又如何?」烏雅氏氣得發抖:「好好,沒想到哀家竟生了個白眼狼,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下文是什麼,她卻沒說出來,瞧著胤禛的眼神,竟似仇人一般。胤禛不再看她,起身逕自往門口走去,身後傳來碗碟被摔至地上的聲響,他也沒再回頭看過一眼。——————自奪儲失敗之後,允禟便與十四被分別軟禁於皇宮內的偏殿中,那地方相當於冷宮,沒有皇帝的手諭,誰也不準入內。胤禩去時,帶了御賜的令牌,侍衛們認得他的身份,也不敢多加攔阻,便讓他進去了。胤禛倒沒有苛待他們,殿內擺設一應俱全,只是偌大宮殿空蕩蕩的,就只有一個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應,以允禟與十四的身份,自然受不了。「八哥!」允禟正坐在窗前發呆,見了來人,一怔之後便撲將上來,驚喜交加。「是不是讓你來放我出去的?!」胤禩看著他狂喜的神態,有些不忍,回手扶住他的臂膀,安慰道:「你先坐下,我是來看看你的。」允禟眼中的光彩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他放開抓著胤禩的手,失魂落魄地回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再不開口。胤禩看了他半晌,見他除了消瘦一些,也沒有被苛待的痕跡,便放下心來,實際上他這麼長時間都沒來探望允禟,也抱著希望他經此磨難,能夠大徹大悟的心思,存心讓他多吃點苦頭。「宜妃娘娘被接到五哥府上頤養天年,你府裡頭那些人,我也使人照顧著,他們一切都安好。」見他不說話,胤禩也不著急,自顧倒了杯茶,又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允禟苦笑一聲:「多謝八哥了。」胤禩正色:「你別謝我,該謝的是皇上,以你的所作所為,若不是皇上開恩,只怕這會兒抄家流放,也在情理之中。」允禟有些頹喪:「我已經後悔了,可是後悔又能怎樣,十四被囚禁的地方離我這裡不遠,我夜夜都能聽到他的喊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過得比我還慘,只盼我有生之年還能出去看一看額娘,也就無憾了。」「你後悔了,還不行,得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當初我是怎麼勸你來著,你不但不聽,還嫌我多事。」胤禩頓了頓,「老十請纓去西北了,臨走前還托我多照看你。」允禟苦澀道:「老十總算償了他的夙願了,是我這個當哥哥的沒用,連送他一程都不行。」胤禩看著他坐在那裡低著頭,就想起兩人小時候的模樣,不由拍拍他的肩頭。「你若肯聽我一句勸,別再摻和那些事情,八哥怎麼也要保你平安出去。」允禟一愣,隨即狂喜。「八哥?!」胤禩一笑:「怎麼,這裡待得舒服,不想出去了?」「當然不是了!」允禟也顧不上儀態了,緊緊握住他的手,一邊將他抱住。「八哥,我的好八哥,我就知道你沒忘了我,從小到大,就你和老十對我最好,都怪我被貪欲蒙了腦袋,此生若能出去,定然不會再重蹈覆轍!」「你莫高興得太早,我也只能盡力而為,成與不成,還要看你自己了。」胤禩笑道,先前他曾試探地詢問過胤禛,知道對方並沒有置允禟於死地的意思,只不過想關他個幾年,讓他徹底失去爭勝之心。畢竟這輩子少了自己的因素,允禟與胤禛之間也並沒有結下死結,充其量不過是個從犯,不至於落得被圈禁到死的下場。只是十四那邊……胤禩暗嘆了口氣,沒有再想。又與允禟說了幾句,胤禩從偏殿出來,忽地眼睛一疼,腳下正巧踩空了臺階,往前摔了一下,幸而趕忙抓住手邊的欄桿,才免於滾下臺階的命運。守在門口的侍衛嚇了一跳,忙上前過來扶。「王爺!」「我沒事。」他擺擺手,拿出一個裝著碎銀的錦囊放在他手裡。「多謝了,這個賞你們,給兄弟們拿去吃酒。」「這……」那侍衛漲紅了臉,有點遲疑。「權當多謝你們平日裡對九弟的照料。」胤禩笑了一下,不容他推辭,也沒再多耽擱,便往養心殿的方向走去。胤禩去的時候,正趕上了胤禛心情不大痛快。從烏雅氏那裡回來,又收到年羹堯的摺子,上頭說了自己的種種難處,末了還是一句話,想要錢糧。他將奏摺狠狠摔在桌子上,心中難掩煩躁。胤禩雙目隱隱作痛,便沒瞧見胤禛的面色,只是直接說了自己的來意。「皇上,將人軟禁在偏殿,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傳出去只怕也讓世人誤解,眼見年節將近,臣弟懇請讓允禟回府與家人團聚。」他的話說得很婉轉,只是時機有些不對。胤禛心頭本就有氣,一聽他提及允禟,又想起十四,不由火冒三丈,可眼前之人畢竟不同,故而他仍舊強壓著怒火,淡淡道:「此事暫且不提。」胤禩一怔,道:「老十去西北前,也曾托臣弟照料允禟,方才臣弟去看過他一回……」胤禛打斷了他,冷冷道:「你去看過允禟?怎的沒跟朕提?」眼前視線有點發暗,胤禩不由微微擰眉。「是臣弟做得不妥,請皇上降罪,只是允禟究其罪責,終不至死,皇上仁慈,何不……」「誰說他罪不至死?」胤禛冷冷一笑,隨手抓起一份文書,就往胤禩跟前擲去。「你看看上面寫的是什麼?」不待胤禩拿起來看,他又道:「你知道他們做了什麼?老九和老十四派人在民間散佈民謠手稿,說朕的皇位是搶了老十四的,說朕謀害先帝,現在還苛待生母!」胤禩大吃一驚,蹲下身欲拿起文書,卻有些站立不穩,不由彎下腰按住青石磚,看上去倒似跪地請罪。胤禛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只覺得滿腹火氣,偏偏眼前之人還不理解自己,不由越發沒了理智。「你也不過就是一個臣子!奴才!憑什麼覺得有權幫允禟求情?是不是這些年朕太寵你,以致於你連分寸是什麼都不知道了!老九和老十四他們敢做這樣的事,就不要怪朕無情,朕瞧著他們連愛新覺羅的子孫也不屑做了,不如就改名叫阿其那和塞思黑罷!」最後一句話入耳,胤禩只覺得一股腥甜忽然湧上喉頭,讓他手腳酸軟,他定了定神,困難道:「臣弟有罪,臣弟該死……」胤禛口不擇言,說了一通,但話一出口,自己就後悔了,只是他性情倔強,在生母那裡發不出的火,見了最親近的人,自然傾瀉而出,此時更是拉不下臉去道歉,頓了半晌,只能生硬道:「那你跪安吧,沒朕的宣召,先不必進宮來了。」胤禩慢慢起身,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行完禮,又如何一路出了宮上了轎,只覺得腦子渾渾噩噩,亂成一團,連帶著心口也如同堵了一團棉花,讓人喘不過氣。轎子行了一路,終於停下。簾外傳來陸九的聲音。「爺,到家了。」他呼出一口濁氣,抓著轎子裡的橫樑,摸著簾子走了出去。「爺?」陸九瞧著他面色有異,不由上前一步。只聽得胤禩慢慢道:「陸九,我瞧不大見了,你過來扶我一把。」陸九一震,只當自己聽錯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半晌,他的手一抖,另一隻手拿的東西,卻連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猶不自知。胤禩兀自面色平靜,站在那裡。驚 夢那個人,總是習慣站在他右手邊靠近矮桌的地方,因為這個位置正好方便自己將批過的奏摺遞給他。那個人,總是習慣在別人說完之後,再說自己的想法,語調不急不緩,甚至帶了股靜水流深一般的柔和,聲音不大,卻總能讓別人注意到。就連早朝的時候,也忍不住去搜尋他的身影。啪的一聲,看了一半的奏摺化作滿心煩躁,被丟棄在地上。蘇培盛不敢說話,忙上前拾起,又輕輕闔上,放在案邊。「誰讓你撿起來的!」胤禛罵道。蘇培盛跟了他幾十年,也早就熟悉自家主子的脾氣,聞言立時跪下請罪。「奴才該死!」胤禛一肚子火發不出來,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腳。終究還是沒有這麼做,他下榻,穿靴,大踏步走了出去。蘇培盛忙爬起身,跟在後面。屋外也沒什麼好看的,無非是白雪皚皚,連琉璃片瓦都被覆於一片冰雪之下,白茫茫的長巷子似乎一眼看不到邊際。這座紫禁城很寂寞。紫禁城中的人卻比城還要寂寞。先帝當年,雖然富有四海,佳麗三千數不勝數,可到了晚年,諸王奪嫡,爭得你死我活,滿朝文武,後宮嬪妃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在他內心深處,未必也是不寂寞的吧。胤禛站在樹下,抬頭看著滿樹雪影下的梅瓣,突然想起別人都盼著冬去春來,那個人卻獨愛寒冬臘月的時節,因為他的額娘最喜歡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的梅花。「培盛。」「奴才在。」蘇培盛忙趨前一步。「他有多久沒進宮了?」蘇培盛知道他指的是誰,便道:「回萬歲爺,王爺整整有十九日未進宮了。」「這麼久?」胤禛一怔,繼而一哼:「朕不召他,難道他就不會遞摺子請見麼?」蘇培盛自然不敢吭聲,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在皇帝面前是透明的。不承認自己每天都在想他。不承認自己放不下帝王高高在上的尊嚴主動去找他。一聲脆響,樹枝自手中折斷,上頭的雪也跟著簌簌落下,灑了滿手。彷彿仍不解氣,他將樹枝狠狠丟在地上,龍靴踩在上面,走了。胤禛慢慢走回養心殿,卻看見大阿哥弘暉站在門口,低頭踟躕,不知道在猶豫什麼,見了他們走近,忙上前行禮。「兒臣給皇阿瑪請安。」十四歲的少年,已經長得俊秀挺拔,連行禮請安,一舉一動,亦表現出進退有據的模樣。胤禛看著他,恍惚有些歲月飛逝的感覺。「怎麼這個時辰來請安?」弘暉欲言又止:「啟稟皇阿瑪,弘旺已有十來日告假,未曾到上書房念書,兒臣未有皇命,不能輕易出宮,是以……」他與弘旺是自小的交情,比一般的親兄弟還要親,雖然兩人長大之後,身份有別,並不如過往那邊親熱了,可弘暉為人念舊,仍將弘旺當成心目中最重要的弟弟。如今若不是自己不便出宮,早已到廉親王府上去探望。一連十數日,弘旺只遞了病假,也並沒有請太醫,弘暉自己按捺不住,讓宮裡一個老太醫出宮去給他診脈,可那太醫回來之後,問起詳情卻只是唯唯諾諾,說不出個所以然,弘暉這才有些急了。胤禛一愣,卻仍微微皺眉:「就因為這點小事,你就咋咋呼呼,大失分寸?」不待弘暉辯解,他又道:「你身為大阿哥,不想著以身作則,在功課上下功夫,反而鎮日不務正業,淨做些可有可無的事情!」弘暉垂首肅立,一副洗耳恭聽的受教模樣,胤禛見了,不知怎的就說不下去,揮揮手道:「跪安吧,明日朕會去上書房考究你們的功課。」「嗻,兒臣告退。」他瞧著弘暉退下,突然間有些意興闌珊,連帶著這堆了半張桌子的奏摺,也沒有興趣再多看一眼,就著頭靠在軟墊上的姿勢,微闔上眼,閉目養神。蘇培盛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卻免不了腹誹一句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為大阿哥抱個不平。這一覺卻睡得並不安穩。光怪陸離的種種景象自夢境中掠過,如走馬觀花一般,紛至遝來。一開始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白至刺目,安靜而寧和,到後來,漫無邊際的雪地卻漸漸化作遠處一座橋,橋邊開滿豔紅濃烈的花,一簇一簇,襯著雪地,越發驚心動魄。前面有個身影,離他並不遠,只是每當他加快腳步時,卻總還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追不上,也沒落下。身形修長,舉止優雅,他忽然覺得這背影有著說不出的熟悉,可無論怎麼想,卻想不起來,心口空蕩蕩的,彷彿少了些什麼。你是誰?好像問出聲了,又好像沒有,那個身影並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他追得滿頭大汗,卻也沒能讓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一點。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終於停下來。胤禛大喜,忙並作幾步上前。可就要觸及對方肩膀的時候,那身影驀地消散,無影無蹤。他心頭一驚,這才發現自己到了橋上。周遭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連橋也淹沒的濃郁的霧氣之中,只有從手掌摩挲過的白玉欄桿,和腳下所踩的青石板,才能勉強辨別得出這是一座橋。橋下……他禁不住望了一眼,只見沉鬱如墨,掀不起一絲微瀾,直似傳說中的忘川。又走了幾步,卻發現前面橋邊坐著個人。佝僂著背,長髮迤邐,連臉也掩在其中,看不清容貌。不自覺地走過去,到他跟前,停下。你是誰?那人慢慢地抬起頭,神色冷漠,蒼白如雪。我不知道。胤禛有點惱怒,莫說他如今是帝王之尊,就算以前當皇子阿哥的時候,也很少受到這樣的冷遇。這裡是哪裡?那人面無表情,眼珠隨著視線轉了一圈,竟讓他瞬間聯想到死人。這裡?這裡是奈何橋。胤禛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只見那人僵白的嘴角慢慢扯起一抹詭譎的弧度。這裡是奈何橋,你要找的人,想必已經不在陽世了。不可能!他下意識就想反駁,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要找的是誰。或者是,你自己已經死了,走吧,跟我去渡忘川,過了忘川,你就真正與人間隔絕了。那人桀桀怪笑,伸手就要來拉他。他的腦袋一直昏昏沉沉,渾渾噩噩,此時聽了這話,方才閃過一絲清明。大膽,還不退下!他退了幾步,又斷喝一聲,可那隻手依舊纏了上來。冰冷滑膩得令人作嘔。對方的手勁極大,胤禛幾乎掙脫不開,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往前踉蹌一步。忽然有一股力量從後面拽住他,拉住他的手臂,狠狠拽了回來。他回頭一看,只見拉住他的,赫然是方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那個人。那張臉……那張臉竟是……!胤禛悚然一驚,醒了過來。玉爐暖香,薄被覆身,自己所處,分明是養心殿西暖閣,哪裡有什麼奈何橋,黃泉路?手腕上彷彿有什麼東西鬆掉,低頭一看,卻是一串佛珠斷了線,散落一地。這菩提珠子還是當年胤禩送的,他長年不離手,一直戴著。如今卻毫無徵兆地斷掉……他一怔,只覺得心頭湧起一陣慌亂,卻說不清原因。蘇培盛見他一覺醒來,滿頭大汗,忙擰了熱毛巾捧過來,又彎腰要去撿珠子。「朕自己來。」他下了榻,蹲下身,一顆一顆撿起來。「你去找一團線,要結實的。」蘇培盛應了一聲,不一會兒就把東西找來,卻見他撫著珠子,怔怔出神。「萬歲爺?」胤禛回過頭,將珠子放在桌上,起身。「拿披風來,朕要出宮一趟,別聲張。」蘇培盛愣了一下,忙道:「那可要備轎子,還是……?」「備馬!」眼 盲時值年節將近,廉親王府卻大門緊閉,一派冷清。就連門口積雪,也已是厚厚一層,無人打掃。胤禛站在那裡,五味雜陳。內心深處,不止一次後悔對胤禩說過的那些話。他知道自己的脾氣並不算好,但在外人面前,也從來沒有失態過,即便生母烏雅氏那般對他,他還能忍下那口氣。偏偏惟獨面對胤禩,總是失控。因為瞭解太深,知道說什麼才能令對方受到傷害,所以不惜用最恨的話來達到目的。不止自己難受,非要將那人也刺得遍體鱗傷。只是那天看著對方臉色驟變的瞬間,心情不禁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更加難受。「爺?」蘇培盛忍受著刺骨的冷風往脖子裡鑽,瞥了一眼旁邊兩個與他差不多的侍衛,再看著面無表情的主子,忍不住上前小聲提醒了一句。「你去敲門吧。」胤禛看著眼前的府邸,嘆了口氣。當年剛開始籌劃奪嫡時,他曾安排了粘竿處的人守在廉親王府左右,以便隨時打探消息。相比直接將眼線埋伏在其他人府裡的作法,已是對那人一種無言的信任,後來在康熙四十七年左右,他又下令那幾個人撤離,無須再看著,以致於那人十幾天未來上朝,他是否吃好睡好,又或者在做什麼,自己半點風聲也得不到。蘇培盛應了一聲,上前叩門。不一會兒,門開了,從裡面探出半個身子,是門房打扮的家僕。那人是廉親王府上的老人了,自然認得胤禛,見狀不由吃了一驚,忙將門打開,戰戰兢兢上前跪拜。蘇培盛阻止了他,低聲道:「主子是微服出來的,也不想你們王爺大肆相迎,別聲張,我們自己進去。」那人諾諾應了一聲,將他們迎了進去,一面讓人去通知管家。當年在潛邸時,兩家也時常互相走動,這座王府對於胤禛來說,無異於自己第二個家那般熟稔,他即便閉著眼睛,也知道該怎麼走。走至中庭時,便見廉親王府世子帶著管家匆匆過來,迎面拜倒。「奴才弘旺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十一二歲的弘旺半大不小,行禮的時候卻是循規蹈矩,挑不出一點毛病。「這麼多禮做什麼,快起來罷,多日不見,你又長大不少。」胤禛看著他,臉上也露出一絲微笑模樣,他自小看著弘旺長大,又因胤禩的關係,將他當成自己兒子一般,寵愛縱容甚至比自己的兒子更多。「有勞皇上垂詢,奴才尚好。」弘旺垂手肅立,神色恭謹客氣到了極點,反而帶著一股疏離。只是胤禛心中有所惦記,並沒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連弘旺自稱奴才,而非像平日那般親暱地以侄兒自居,也未曾留意。蘇培盛卻注意到了,他又偷偷看了弘旺好幾眼,卻發現這府裡上至世子,下至管家,臉上都罩了股陰鬱之氣,面色不冷不熱,顯然十分不喜他們的到來。「你阿瑪呢?」又閒話了幾句,胤禛忍不住問道。「阿瑪病了,剛吃了藥睡下,怕是喚不醒。」弘旺冷冷道。他如今對這位皇帝四伯,心裡頭只餘下了膩味,想當年小時自己也常喜歡纏著他,跟前跟後,問東問西,那會兒四伯還沒當皇帝,雖然平日裡看起來不好親近,但對於他,卻是真心疼愛的,弘旺失母之後,他更經常跟著大阿哥弘暉到雍親王府裡去小住,那拉氏對他同樣視如己出。只是這一切在十幾天前都改變了。那日阿瑪自宮裡回來,他像往常到門口迎接,迎來的卻是盲了雙眼的阿瑪。自那以後十數日,宮裡頭既沒有派人來,阿瑪也不用再去上朝,唯一一個太醫,還是大阿哥叫的。任他再魯鈍,也猜得出與皇帝四伯有關。若不是朝廷有制度,不允許宗室在沒有皇命的情況下離開京城,他真想勸阿瑪走得遠遠的。他此生最大的願望,不是繼承王爵,享受榮華富貴,而是自己的阿瑪能夠長命百歲,能夠看著自己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但連這樣簡單的願望,現在也被破壞了。思及此,弘旺不由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心,指甲陷入肉裡,幾乎要掐出血來。身後的管家高明彷彿知道他的心思,忙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衝動。弘旺深吸了口氣,青稚猶存的臉上畢竟難以掩飾那樣激烈的情緒,以致於胤禛在看到他的神情時馬上察覺出不妥來。「他怎麼了?」胤禛微微皺眉,視線自弘旺臉上移至他身後的高明,立時發現二人舉止之間都有些異樣。「阿瑪沒事,多謝皇上關心。」弘旺畢竟只有十一歲,再如何老成,也難以在胤禛這樣的人面前表現得天衣無縫,何況他說話的時候,語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冷淡和疏遠。「帶朕去瞧瞧他。」弘旺抿緊嘴唇,沒有出聲。「弘旺!」胤禛也沉下臉色,更堅信了自己心中的判斷。眼看二人僵持起來,高明忙低聲道:「大阿哥,您要替王爺想想。」這句話一入耳,弘旺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心中止不住冷笑。是啊,就算自己不同意又如何,他這位四伯不是常人,是九五之尊,他的話無人敢違逆,就連上書房的師傅也說了,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屆時只消一句話,只怕整個王府要被抄家覆滅,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情。「請隨奴才來。」他轉身就走,也不多看胤禛一眼。奴才二字從他口中道出,清脆響亮,卻分外刺耳。胤禛看著他僵直的背和反常的行止,也沒心思同他計較,卻不知為何,只覺得心頭不安如漣漪般一點點擴大。弘旺走在前頭,在七彎八繞的迴廊間行走,卻並不是走向胤禩寢室,而是往著後院的方向。再走上一段路,縷縷香火的味道飄散開來,映入胤禛眼簾的,是一個背影。地上的積雪被掃向四周,留出中間一大塊空地,擺著一個香案,上面放了幾盤瓜果和一個香爐。還有一塊牌位。只見胤禩手裡撚著香,朝那裡彎腰拜了幾拜,輕聲道:「額娘,兒子不孝,今兒個是您的忌辰,我卻不能親往景陵拜祭。」他頓了頓,輕輕一嘆。「也不知道您如今在哪裡,只盼下輩子能投胎到殷實人家,平凡度日,快活一生。」胤禛怔怔瞧著他的背影,一眼便看出這人雖披著大氅,卻清瘦不少。來時心裡早已盤算過無數次,該怎麼開口,該說些什麼,可到了跟前,卻發現事先想好的措辭,一句也吐不出來。腳步比思緒快一步做出反應,他正想上前也給良妃上一炷香,卻突然發現駭人一幕,驚得他再也邁不開半步。那人敘完話,拿著香上前,似乎想□香爐裡,卻不知怎的碰翻了香爐,只得伸手去摸,袖子一掃,連帶著整個爐子都摔落在地,香灰灑了一地。胤禩嘆了口氣,蹲下身,手一邊往可能的方向慢慢摸索,終於找到滾至桌角的香爐,他撿了起來,裡頭還有些灰沒灑盡,便將就著,將手中的香插了進去,回想著方才的位置,慢慢把香爐擺回原位。與良妃有關的一切,他都不願假手於人,連弘旺也被他遠遠地打發開去,獨留自己,能夠靜靜地與良妃說會兒話。是以他也沒有發現,在自己身後,還有幾人看著眼前這副情景,早已紅了眼眶,死死忍著眼淚。弘旺渾身顫抖著,將嘴巴捂得死死的,才勉強將嗚咽的聲音壓下去,他知道阿瑪不願意聽到別人為了他的眼疾哭哭啼啼,竟也從沒在他面前掉過一滴眼淚。他上前幾步,特意發出腳步聲,讓胤禩以為自己剛剛來到。「阿瑪,您拜祭完瑪嬤了嗎?」胤禩嗯了一聲。「你過來罷,也和你瑪嬤上炷香。」弘旺應了,飛快地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痕,快步上前,從案上拿起香,說了幾句話,又將香□去,方道:「阿瑪,外頭天冷,咱們進屋去歇著吧。」伸手便要來扶他。二人轉過身,胤禛這才發現,那人雙眼黯淡無神,自己近在咫尺,他卻恍若未見。禁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對方只是逕自向前走,沒有反應。他渾身僵硬,眼睜睜看著那人錯身而過,慢慢往另外一頭走去,卻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蘇培盛忍不住低低喊出聲:「王爺……」胤禩一怔,似乎沒想到這裡還有別人,蘇培盛的聲音他聽了數十年,自然認得出來,但蘇培盛如今是御前的人,如若他也來了,那麼……「可是皇上來了?」他問道。縱是多險惡的環境,胤禛亦未曾手足無措,但此時此刻,看著這人的模樣,他卻臉色慘白,半晌,方顫著聲音喊道:「小八……」胤禩停住腳步,似乎並不意外聽到他的聲音。只見他朝著胤禛的方向,彈下袖子,單膝跪地。「奴才給皇上請安。」手還沒按在地上,便已被人雙手扶住帶了起來,那力道大得幾乎要嵌入他的血肉裡。書房內,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餘下兄弟兩人,各站一邊。胤禛難抑心中激動,貪婪地看著那人,卻忍著沒有妄動。「小八,朕不知道你的眼睛,若是……」若是早知道,他怎麼還會忍住這十幾天,狠心沒來探望。「皇上言重了,這本是陳年舊疾,奴才還該多謝皇上讓奴才回家休養。」胤禩臉上淡淡,沒有過多的表情,卻也感覺不到他在生氣,彷彿坐在他對面的,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陌生人。胤禛再也忍不住,幾個箭步沖到他跟前,將他緊緊抱住。「小八,對不起……」無數的言語化作這三個字,將這些日子以來未曾出口的話重複無數遍,難掩痛楚。「皇上何必如此,您是一國之君,怎能給奴才認錯,其實您那天所訓斥之言,句句在理,奴才確實是恃寵生驕,也確實是……」「不要說了!」胤禛加大了手勁,似乎生怕一不留神,這人就會消失。他終於明白,沒了生母烏雅氏,他起碼還有皇位,可如果沒了這個人,自己還能剩下什麼?因為早已把他視作最親近的人,所以才毫無忌憚地將委屈和憤怒發洩出來,可是自己恰恰忘了,正是因為最親近,所以對方受到的傷害會更重,若似烏雅氏那般偏寵幼子,又怎會將自己的孝順和孺慕放在心上。雖然明白,可也為時晚矣。這人已經心灰意冷,雙目失明。「我會找最好的太醫,將你的眼睛治好……」胤禩道:「皇上既是來了,奴才正好有一言相求。」胤禛也顧不得糾正他的自稱,忙道:「你說。」「奴才如今眼盲,也無法再佐理朝政,雖然皇上勒令奴才不得入宮,可奴才身上畢竟職務仍在,懇請皇上將奴才去職歸去。」胤禛臉色一變:「歸去,去哪裡?」胤禩面無表情:「給先帝守陵。」胤禛心中一痛。「我不會準的。」胤禩沒有說話。胤禛軟下聲音,手撫上他的眼睛。「會治好的。」胤禩沉默半晌,淡淡道:「我不爭皇位,不是因為我沒有野心,而是因為我覺得你當皇帝,才是最適合的;我幫老九求情,是因為我欠他一條命,更不想看著你背負苛待兄弟的名聲;我甘願雌伏在你身下,不是因為我把自己當成女人,而是為了你,我願意讓步。」「我是個男人,我也有抱負,本想著做些事情,就算當不成賢臣,起碼也圖個能吏,只是,這一切,現在說來,也沒什麼意義了。」「還請皇上開恩,容許奴才到景陵去吧,先帝九泉之下,總該有個兒子陪他說說話。」破 鏡胤禛出來時,平素冷峻的臉色變得慘白,連帶著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他站在門口,回頭看著匾額上廉親王府四個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方輕輕道:「蘇培盛,你看廉親王,是不是很傷心?」蘇培盛一愣。當初皇上與王爺爭執時,是屏退了左右的,他雖然守在門口,卻也不知道兩人到底因何而吵,只是最後胤禛的聲音越來越大,才讓他聽了一小半,饒是如此,蘇培盛依舊心驚膽戰,裝聾作啞,生怕自家主子遷怒到自己身上,後來瞧見胤禩從裡面走出去,他才驚覺不妙,這麼多年來,皇上何曾對廉親王拉下臉色過,更別提大聲訓斥了,只是他再怎麼揣測,也沒料到王爺這一走,就十多天沒再進宮,甚至還瞎了眼。看來真是吵得狠了,只是瞧著皇上這模樣,像是放下身段去道歉都是肯的。思及此,他便道:「奴才以為,如今最要緊的,怕是先治好王爺的眼睛。」「你與朕主僕這麼多年,情份非比尋常,你說話無須那麼多顧忌,你說,」他頓了頓,「你說朕和他,還能有和好如初的一天麼?」蘇培盛看著他抿緊了唇的側面,輕輕嘆了口氣:「奴才書讀得少,卻聽過一個故事,叫破鏡重圓,只是鏡子碎了,再拼湊起來,也有裂痕,何況是人心?」胤禛心頭一顫,沒有說話。「將心比心,皇上傷心,王爺必然是更傷心的,但王爺與皇上自小相識,這麼多年的親厚,斷不至於因為皇上一段話就沒了的。」只是那樣的話,任誰聽了,也會心寒的吧。蘇培盛咽下了後半句話沒有說,眼前這種情形,他又怎麼好再去撒上一把鹽,廉親王雖為人謙和,但骨子裡卻也有著天家的驕傲,這次連眼睛也盲了,可見是被刺激得狠了,皇上若想再挽回昔日的情誼,只怕不是那麼輕易能做到的。然而這些話他也說不得,只能讓主子慢慢去領悟。「你說得對,破鏡重圓,尚且有裂痕,何況是人心……」良久,胤禛喃喃道。「朕不求他能原諒,只求他的眼睛能重見光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蘇培盛低著頭,沒有說話。「走吧,回宮。」胤禛嘆息,轉身便走。「阿瑪,皇上已經走了。」「嗯。」胤禩淡淡應著,臉上沒什麼表情。「阿瑪,不若我去跟皇上說,讓他准許我們出京吧?」「你覺得他會讓我們走嗎,再說出京了,又往哪裡去?」弘旺只想著讓他高興起來,卻完全沒想過這一層,不由愣住。父子十幾年,胤禩就算看不見,也能猜到他的反應,他嘆了口氣,拍了拍兒子,溫言道:「若是我想出京,略施小計即可,只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要找我回去,也是一句話的事情。」弘旺憤憤不平:「可看四伯那架勢,必然還會過來的,我不想讓他惹阿瑪傷心!」胤禩笑了一下,轉開話題。「你去拿本戰國策,來念給我聽吧。」——————胤禛那邊,一回到宮,先是馬不停蹄趕到太醫院,將胤禩的病情描述了一遍,讓太醫們商討辦法,又從太醫院搜颳了一批珍貴藥材,讓人先送出去,他自己則折返回養心殿,打算將奏摺批完,再出宮帶著太醫往廉親王府去一趟。誰知剛坐下來,便聽到外頭有人來報,說太後絕食,讓皇上趕緊去看看。胤禛冷笑,將朱筆一丟,起身就往永和宮走去。烏雅氏其實也並不想走到這一步。只是從先帝駕崩之後,她就再沒見過十四一面,胤禛倒是不禁止十四的內眷進宮,於是她便三不五時就召來十四的嫡福晉完顏氏和嫡孫弘明,彼此相見,自然沒什麼和樂的氣氛可言,無非是相對垂淚,烏雅氏見他們孤兒寡母的甚是可憐,也時時勾起對小兒子的思念,不由越發不待見皇帝,只覺得今日母子二人不能相見,全因這大兒子從中作梗。胤禛進來時,她正端坐在位子上,穿著皇太後朝服,雙手平放膝上,雙目微闔,面色平靜無波,似已一心求死。「皇額娘這是何故?」心頭還牽掛著胤禩的事情,皇帝心情並不算好,縱然對烏雅氏早就心死,也不可能見到她這副模樣還能高興得起來。「哀家是何故,皇帝理應明瞭。」烏雅氏微微睜開眼睛,看著他,不掩冰冷。「皇上若執意不肯放了十四,哀家只好以這條老命來相陪了,只盼到了九泉之下,讓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們都看看,大清是出了一個多麼英明神武的皇帝!」她的語調不快,卻帶了一股決絕之意,說至後來,全然不管不顧,大有胤禛不肯放人,自己就絕食至死的態度。胤禛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饒是烏雅氏心裡早有準備,也禁不住被他看得心頭一寒。「既然皇額娘心意已決,兒子也不敢攔著,只不過要奉勸您一句,如果您有個三長兩短,為表孝義,兒子也會讓您最疼愛的十四去殉葬的,想必您到了九泉之下,一定能重得天倫之樂。」「你!」烏雅氏被他戳中要害,臉色劇變,騰地站起來,手指著他,目眥欲裂。「你這個孽障!哀家怎會,怎會生了你這麼一個畜生……!」胤禛冷冷一笑:「皇額娘這話說得蹊蹺,兒子若是畜生,您豈不把先帝爺也給罵了進去?」烏雅氏被他噎得一口氣喘不上來,頹然坐倒,胸口劇烈起伏,半天說不出話。胤禛看著她頹敗的臉色:「皇額娘若想十四平安無事,就好好地當您的皇太後,否則若是您不在了,這世上還有誰,能保住朕嫡親的十四弟呢?」如果可以,他也曾經希望能像十四那樣,承歡膝下,言笑晏晏,只不過從來沒有如果,他冷眼看著烏雅氏怨恨的神色,並沒有一絲後悔或心軟。當做什麼都不會得到諒解,當做什麼,別人都揣著惡意去看的時候,他還有什麼必要,對他們仁慈?心忽然揪痛起來,不是因為烏雅氏,而是為了胤禩。若他心中沒有自己,那天自己所說的話,至多也就是讓他心中有怨,又或誠惶誠恐,何至於傷心到了舊疾復發,雙目俱盲的地步?腦海裡驀地閃過一句詩。若言離更合,覆水定難收。胤禛掐緊了掌心,恨不得立時飛到那人身邊,再也不離開半步。忽然之間就沒了半分折磨烏雅氏的心思,再刻薄的話,也沒了說出口的興致。他看著眼前彷彿老了十來歲的生身母親,淡淡道:「朕的話,太後好好想想,指不定哪天朕高興了,就會將十四放出來。」「他已經沒有什麼能力跟你爭了,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你若恨我,就沖著我來好了,何必難為他?」烏雅氏猶不死心。胤禛嗤道:「朕沒放他出來,是因為他年少氣盛,現在出來,必然不安分,再攪出什麼事來,如今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朕去處理,朕不想在他身上浪費精力,跟額娘有何干係?」說罷轉身,走了幾步,頓住。「朕奉勸額娘一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朕的底線,如果您再鬧騰起來,十四就不是像現在這般被軟禁而已了。」腳步不再停留,極快地走向門口,拋下烏雅氏一人怔怔看著他的背影。雍正二年正月剛過,宮裡便傳出皇太後臥病的消息,加上當今皇上曾與先帝十四皇子相爭,最後以非常手段登上皇位的謠言愈演愈烈,有心人忍不住揣測起這兩者的關係。自胤祥遠赴西北之後,胤禩又足不出戶,能為胤禛分勞的人一下子少了兩個,他鎮日除了要處理堆積成山的奏摺之外,還要研究胤禩的病情,不多幾日,人就瘦了一大圈,彷彿更坐實了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皇上因與太後不和,心力交瘁,連太後也並不支持自己的親生兒子當這個皇帝。胤禛看著呈上來的奏報,面露冷笑,丟在一邊。「這謠言倒傳得有鼻子有眼,難為他被關得嚴實,還不忘在外面興風作浪!」跪在地上的人噤若寒蟬,不敢言語。粘竿處的頭目本是戴鐸和沈竹,只是胤禛見他們知道太多秘密,在登基之後,便將他們發配到四川年羹堯軍中,又想個法子,讓他們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如今的粘竿處裁撤了不少人,已沒有當初的規模,但監視個把人,做做小事的能力還是有的。讓謠言失效的辦法,無非是用另一個謠言來取代它。他手指叩著桌面,心中已有了計較。閉門謝客的廉親王府那頭,卻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懇 求院子裡冬陽暖煦,透過葡萄架子斜斜鋪灑下來。胤禩坐在那裡,臉上帶著倦意,身體索性也微微歪向一旁,看上去有些慵懶。旁邊弘旺拿了卷書,正侍立一旁。佟國維忍不住問道:「奴才來得不是時候,不會擾了王爺歇息吧?」胤禩擺擺手。「佟老言重了,我這把骨頭睡久了,倒有些惰了。」「世子爺如今越發俊俏了!」佟國維打量著弘旺笑道。弘旺謙遜幾句,告退離去,舉止行徑儘是老成。自胤禩出事之後,他更顯得懂事不少,隱隱已有了府中主子的做派,這幾日正巧趕上快過年,上書房休了假,他便日日待在府裡給胤禩念書,連二門都很少出,胤禩說了也不聽,只得由著他去。「佟老莫贊壞了他,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小孩兒。」胤禩嘴角噙笑,看起來心情不壞。佟國維關切道:「不知道王爺雙眼可有起色,奴才認識幾個大夫,若是王爺有興趣,不如叫他們來看看?」胤禩淡笑:「多謝佟老,宮裡的太醫也瞧過了,京城裡的大夫也請過不少,可都不見起色,主要是我這會兒一聞到藥味就受不了。」胤禛將太醫院裡最有名的御醫都派了過來,甚至命他們長駐在府裡,京城裡幾個有名的大夫則是弘旺請來的,結果苦藥一天三大碗當水一般喝,眼睛卻不見起色。以致於現在他聽到喝藥兩個字,腦殼就開始發疼。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曾想過許多。上輩子奪嫡慘敗,被囚禁至死,這輩子又重來一次,他吸取教訓,不再重蹈覆轍,結果卻得到了什麼?這些事情本不能深想,一想,回憶便會層層疊疊地壓上來,迫得自己喘不過氣,眼睛瞎了,正好眼不見為淨,他也就把自己當成瞎子那樣去活。兩世加起來,也許爭與不爭,都沒什麼區別,身邊的人註定還是要離自己而去,該走的還是會走,留不住的還是會留不住,當年草原上,活佛曾對他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竟如詛咒一般,一語成讖。佟國維與他說話時,一邊不忘打量他,眼前之人看不見,這份揣摩就越發少了幾分顧忌,多了幾分思量。京城裡對於廉親王眼疾和被皇帝貶斥在家的原因,流傳的版本已經不是一個兩個了。有說廉親王想讓九貝勒出來,而皇上不準,兄弟反目的。有說皇上想推行養廉銀,廉親王反對,君臣起了爭執的。有說廉親王助皇帝登上大位,如今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更有甚者,還說皇帝與廉親王愛上同一個女人,皇帝一氣之下將情敵打擊報復的。但是這些版本,在佟國維看來,通通不靠譜。光是他們倆在廳中坐著的這會兒功夫,已經有兩撥補品藥材自宮裡頭送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帝王的殷切問候,這哪裡像是兄弟反目,簡直是如膠似漆。只是看廉親王眉目冷淡,興致不高,彷彿兩人之間,又確實有些事情發生的模樣。「不知佟老此來,可是有要事?」佟國維回過神,虛咳一聲:「王爺可知皇上想對江南李家下手?」胤禩一怔,隨即明白。先帝在時,素來將江南三大織造倚為心腹,令其坐鎮江南,密奏要事,先是太子,後是十四,都看中他們這一點,紛紛收買,與之勾結,孫家倒也罷了,李家曹家卻是已然傾向一方,卻偏偏不是雍親王。直至新帝登基,自然容不下他們,只是當時根基還不穩,加上他們是先帝老臣,處置也需要找些藉口,就一直忍到現在,如今想要動手,自然是西北軍費所需,也因抓到他們的把柄了。「罪名是什麼?」「虧空國庫,數額巨大,尤以曹李二家為最。」佟國維嘆了口氣,眉間隱見憂色。他倒不是為了他們可惜,佟家與曹李孫三家本也沒什麼過深的交情,對方曾經數次送上孝敬,拉攏交情,但也僅止於此罷了。佟國維之所以憂心忡忡,是因為那三家乃是康熙年間甚為顯赫的世家,雖為包衣奴才,可堪稱先帝心腹之臣,如今皇帝要對他們下手,難免會讓其他世勳舊臣兔死狐悲,有所聯想。胤禩雖然看不見他的神色,但那一聲嘆息入耳,也就知他心中所想了。「皇上是個念舊的人,先帝孝懿仁皇後曾撫育過今上,就沖著這一份舊情,他也不會對佟家如何的。」前提是佟家安分守己,不要做什麼僭越非分之事。佟國維人老成精,胤禩並不擔心他會觸怒胤禛,佟家唯一的變數是隆科多,胤禩與他打過的交道不少,自然知道這人野心不小。年紀輕輕便有擁立之功,加上皇帝嘴裡也要尊稱他一聲舅舅,越發讓隆科多有些忘乎所以,假以時日,只怕難免要做出些驕橫失禮的事來。佟國維不知胤禩心中所想,得他這一句話,便鬆了口氣,笑道:「王爺所說,與奴才所想如出一轍,佟家對皇上一直忠心耿耿,現在如此,以後也會如此。」胤禩淡淡一笑:「佟老這話不該與我說,還是親自呈稟聖上的好,如今我也不過是廢人一個,不再過問朝中之事了。」佟國維摸不清他的話意,只得笑道:「王爺言重了,依奴才看,王爺深得皇上眷愛,皇上必然還會重用王爺的。」「是與不是,都無甚要緊了。」他的語調平淡無波,透出些許蕭瑟之意,佟國維本想請他幫忙在御前說項,請帝王對曹李孫三家從輕處置,以免寒了老臣的心,但胤禩一出口,卻已堵死了他所有的後話,讓佟國維不知道怎麼接下去。「佟老且放寬心,只要佟家一心向忠,就不會有什麼事情,不過我這裡,以後還是少來的好,免得傳出去,說我胤禩沒了職務,還在家中私會大臣,就不大好了。」胤禩面無表情,白淨的臉上一派平靜。佟國維正想說什麼,卻聽得院子門口傳來一個帶了怒意的聲音。「誰敢說你私會大臣的,朕定不饒他!」隨著聲音,披著狐裘的帝王大踏步走進來。佟國維一驚,也不知道兩人的談話讓他聽去多少,忙起身見禮。「奴才不知皇上駕臨,還請皇上恕罪!」胤禛伸手去扶他,臉色和煦。「佟老無須多禮,你能來看八弟,說明你念著舊情,朕又怎會怪罪你?」佟國維唯唯諾諾,不敢答話,心中驚悸未定。胤禩也起了身,正想跪拜,卻已被一雙手按住,不得不又坐回椅子上。他低聲道:「禮不可廢。」「禮也是因人而定。」胤禛嗔道,語氣裡卻不見多少怪責,反倒透出一股親暱。佟國維耳朵尖,心中更坐實了自己的猜測:這兄弟二人的關係並沒有如同外頭傳言那般惡化。胤禛雖站在那裡,心思明顯已不在佟國維身上,佟國維知情識趣,行禮寒暄了幾句,便告辭離去。院子裡餘下兩人,胤禛瞥見旁邊放著的書本,拿起來翻了幾頁,興致勃勃道:「你在看世說新語?朕來給你念。」「皇上日理萬機,奴才怎敢因為微末小事而勞煩您。」胤禩慢慢道。「就算你多久原諒我也沒關係,總有一輩子的時間等著我們,只是,總要給我一個開始的機會吧。」胤禛軟了聲音,不再稱朕,語氣裡帶上一絲懇求。那人便不再說話,神色依舊冷冷淡淡,不見開懷。胤禛看著他依舊黯淡無光的雙目,悄悄斂去眼中的悲色,拿起書,一邊念了起來。他的聲音本就低沉,此時為了不驚擾身旁的人,又刻意壓低,倒不似讀著那些魏晉風流,反而像在讀朝廷的奏摺,分外有種滑稽之感。只是胤禩卻沒笑,對方讀沒一會,卻見他將頭歪向一側,雙眼微闔,似是睡了。胤禛停了聲音,脫下狐裘給他輕輕蓋上,又怔怔地看了半晌,渾然不知時間流逝。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為他尋找名醫好藥,只是無論多好的藥,用在他身上,都如石沉大海,起不了一絲作用,胤禛卻還不死心,甚至派人四處尋訪民間偏方,但凡有一絲希望,便絕不放棄。「會好的……」手指輕輕摸上他合著的眼睛,帝王喃喃道。見他睡得香甜,胤禛忍不住也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卻不敢著力,生怕吵醒他,只是輕輕碰觸,也學他一般闔上雙眼。視線一下子黑暗下來,他想像著對方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日常起居,卻知道無論如何想像,也難以企及那些痛苦的萬分之一,心口不由越發疼痛,痛到揪成一團,眼角酸澀。腦子裡亂七八糟,忽然想起許多往事。從現在,慢慢追溯到小時候,不知不覺,居然已經有將近三十年的歲月。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自眼眶流了出來,洇染了一片濕潤。他只是維持著低頭倚靠的姿勢沒有動,彷彿想將那說不出的痛楚慢慢流瀉出來。本該沉睡的胤禩卻睜開雙眼,視線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雍正二年三月,貝勒允禟被放了出來,移居家中,帝允其自由,允禟及家眷額手稱幸,其後不敢再妄論國事,家中財產也捐出大半用於西北軍資。允禟經過皇帝首肯,重新開始做些買賣,足跡遍訪大江南北,更至交趾暹羅等地。同月底,查明散佈謠言一事與允禟、允禵等人無關,先帝十四子允禵亦被解除軟禁,允禵自請前往軍前效力,即便身無職務亦肯,帝未准。雍正二年四月,廢太子允礽因自感對先帝不孝,於幽禁處服毒身亡。曲 意胤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下正微微顛簸,彷彿置身車馬之中,緩慢行進。他的腦袋還有些昏沉,弄不明白為什麼才睡了一覺,就易了處境。「醒了?」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他,悉悉索索的聲音過後,一隻軟墊塞至他背後。胤禩不想開口,但不得不問。「這是哪裡?」「馬車上,帶你去找大夫。」找大夫為何要長途跋涉?胤禩微微擰眉。「這是出了京?」胤禛剛想點頭,又憶起這人看不見,便道:「嗯,奏報上說江寧有個民間大夫,醫術很好,只是雲遊不定,朕已派人留住他,這便帶你去尋他醫治。」既是民間大夫,何不應召入宮?他沒有說話,胤禛卻彷彿看出他的疑問,溫聲道:「怕你在京裡待得悶,正好出來散散心,若是能治好,一睜眼就瞧見江南景緻,也是美事。」胤禩倒沒想過他還有這般風花雪月的心思,上輩子登基之後,這人就沒有再踏出京城半步。「皇上日理萬機,何苦為了奴才一雙眼睛四處奔波,若是只想效仿先帝下江南體察民情,奴才目不能視也只是累贅罷了。」胤禩闔了眼,淡淡道。胤禛從不知道貫來內斂穩重的他說起狠話來竟是如此傷人,話裡行間,無不字字如針,戳向他的心口。只是他沒法生氣,也無氣可生,被那話噎了半晌,只餘苦笑。「朝中的事你無須費心,弘暉也已十四了,早該學著處理政務,有佟國維和張廷玉一干老臣在,出不了什麼事的,但凡有些大事的,也會快馬送到這裡來給朕,你且安心歇息,等眼疾好了,我便陪你走遍江南。」「若是好不了呢?」胤禛的手一抖,強作無事般笑道:「那大夫據說醫術極高,想必大有希望。」「眼傷尚且可治,心傷又該如何?」胤禩面色平靜,話語卻毫不留情,一反平日隱忍,均是一針見血,咄咄逼人。身旁陡然沉默下來,良久,他方感覺到身上被蓋了一層薄被。那人輕輕道:「睡一會兒罷。」胤禩聽出他語氣中的嘆息惆悵,不由一怔,接下去的話,卻有些說不出口了,加之先前喝下的藥裡有些安神的成分,不多一會,他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人事不知。胤禛輕輕勾住他的手,溫暖熟悉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彎起嘴角。年輕時他曾心心念念坐上那把椅子,費盡心思也要得到,等真的得到了,才發現這滋味原來並不如想像之中那麼好,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縱有生母兄弟妻子兒女,對著自己不是冷言冷語,就是三跪九叩,戰戰兢兢,每日批閱奏摺通宵達旦,剛歇下不過三四個時辰,又得起身早朝,他既不是好逸惡勞之君,也非沉迷美色不可自拔,要說手握生殺大權,可上頭還有老天爺,古往今來,又真有哪個皇帝萬歲萬萬歲了?先帝在位數十年,可謂享盡人間極致的富貴,後宮天香國色的女子,更是不計其數,可這又如何,他還記得當時跪在病榻前,瞧見老父空寂茫然的眼神。一個頃刻間便能翻雲覆雨的帝王,何至於有這樣不快活的神情,那會兒他只以為帝王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現在回想起來,卻忽然有些明白,興許他這一生,什麼都唾手可得,太容易得到,所以也從未珍惜,而許多人的曲意逢迎謙卑討好,也是因著他的身份,他雖然能力卓絕,一生政績堪稱斐然,可他卻寂寞。所以縱然是帝王,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譬如現在。他恨不得時光倒流,自己從沒有說過那句話,恨不得這人的眼睛從未受傷。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不過是如這般靜靜地守在他身旁。笑意忽然在唇間輕輕漾開,帶了些許輕快。是了,他看不見又如何,自己當他一輩子的眼睛,末了奈何橋邊,還要與他約定下輩子。他是男是女,是兄弟或旁人,自己全不在乎。胤禩,這一輩子,就陪我走下去,好不好。好不好。趁著那人沉睡之際,彷彿要確認一般,輕輕勾住他的小指。若是旁人見到平素冷峻不苟言笑的帝王作出如斯舉動,怕要驚悚萬分,可此時胤禛低下頭,神色卻無比認真。胤禩醒來的時候,發現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他也不知做了什麼夢,一覺醒來,整個人都汗津津的,右手還緊緊抓著那人的手不放。趕緊鬆開,一邊撐起身體。胤禛伸手來扶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倒了杯茶,喂他喝了一口。胤禩雖然看不見,也不至於連喝杯水都要人服侍的地步,何況自眼盲以來,他並不喜別人拿他當病者一般看待,只是對方手勁很大,顯然不容拒絕。他喝了幾口,抿抿唇,表示夠了,那人放下茶杯,又扶他坐好,方道:「你想看什麼書,朕來給你念。」「皇上當以國家大事為重。」胤禩調整了一下坐姿,臉上還有些未褪的朦朧睡意,神色看起來也不如之前那般拒人於千裡之外。胤禛笑了一下:「那好,朕先處理了這些摺子,再來陪你說話。」胤禩不再言語,只聽得落筆翻紙之聲悉悉索索,他就算眼前一片漆黑,也能馬上想像出那人批閱奏摺的模樣。凝神注目,時而眉宇微蹙,時而面色冷然,幾乎少有展顏舒眉的時候。只因這人不務矜誇,最厭別人做些阿諛奉承的表面文章,凡是歌功頌德一派太平的摺子,無不被他訓得灰頭土臉。他還記得去年有個人,是鑲白旗的副都統,叫達色的,上了本摺子,裡頭就一句話:奴才達色無奏事。結果被胤禛一頓好罵,讓他重寫十張,且內容不能有所重複,當時他也在場,兩人面面相覷,對這達色皆是啼笑皆非。情景猶自歷歷在目,讓胤禩回想起來,神情也忍不住微微柔和下來。「在想什麼,這麼好笑,能不能說來聽聽?」那人突然湊過來,呼吸挾著體溫一齊靠近,猝不及防,讓他稍稍亂了方寸。「皇上不是在處理政務麼?」他微皺起眉頭,從未像現在這樣懊惱自己看不見,以致於躲閃不及,被他抓個正著。「碰到些棘手的,還沒想好應該怎麼辦。」胤禛見他不搭話,便自顧說下去:「朕收到兩份摺子,一份是噶禮的,一份是張伯行的,但兩人的摺子卻大同小異,都是彈劾對方。」胤禩聞言,不由動容。說起這兩人,俱都大有來頭。兩江總督噶禮,乃是董鄂氏滿洲正紅旗何和禮的四世孫,他父親是順治甯愨妃的胞弟,而甯愨妃便是先帝哥哥裕親王福全的生母,所以這噶禮,正是福全的表弟,按理說連胤禛,也該稱呼他一聲表舅,是實實在在的皇親國戚。早年康熙親征噶爾丹時,大軍受困於草原,糧草不濟,噶禮親自運送中路軍糧首達,令康熙喜出望外,記下一功,又因康熙與福全的關係,愛屋及烏,自然對這表弟也愛重有加,早在康熙四十八年的時候,他便已被擢升為兩江總督,權勢煊赫。張伯行雖是漢人,卻也不遑多讓,他是康熙二十四年的進士,曆官二十餘載,以清正廉潔著稱,從山東調任江蘇時,沿途萬民相送,蔚為壯觀,連康熙也贊其為「天下第一清官」。這樣兩個人一旦掐上,自然便連身為皇帝的胤禛,也要頭疼三分。自己已決定撒手不管,便無論如何也不會過問,詫異之後,胤禩又是一副淡漠神色,不聞不問。只是那人不但不以為意,又湊過來,鼻息幾乎要貼到他的耳朵上,一邊緊緊握住他的手,不容對方掙脫。「怎麼不問問他們為何鬧起來,左右你在途中也無聊,就權當聽我講個故事吧。」胤禩從未聽過他用如此低柔到近乎哀求的語調說話,想要拒絕的話也忘了出口。胤禛見狀無聲一笑,道:「去年科舉是恩科,作不得數,今年方是正科,江南考場向來是重中之重,人才輩出,事兒也不少,朕還記得康熙年間因為鄉試就鬧出過不少波折,連李蟠和姜宸英也被拖下水,那件事還險些把你牽扯進去,如今張伯行和噶禮之爭,也是因鄉試而起。」胤禩心頭一動,忍不住道:「前些日子鄉試發榜,出了岔子?」他到過江南,也接觸過江南官場,自然知道一團繁花錦簇之下,掩藏的是什麼,現在新帝登基未久,正是人心浮動之時,江南科場若是有亂子,只怕整個江南政局也要跟著動盪。「江蘇巡撫張伯行上折,彈劾閱卷官王曰俞、方名合夥作弊,副主考趙晉受賄十餘萬兩,主考官左必藩知情不報,隱匿實情。據說放榜之日群情激憤,竟將財神廟中的財神泥像抬至夫子廟,又將貢院二字改成賣完。」後面那些話,是胤禛安排在江南的眼線所報,但也正是因為這些情況,才越發令人觸目驚心,張伯行雖然清介,卻也不願因此將事端鬧大,自然不會在摺子裡寫這些事情。胤禩道:「噶禮的摺子呢?」「噶禮的摺子,是彈劾張伯行的,說他狂妄自矜,誇大其詞,且察審該案時欲窮其獄,私自用刑,導致副主考趙晉冤死獄中,案情毫無進展。」「趙晉死了?」胤禩不自覺坐直了身體,聽至此處,方覺得大有內情。「不錯,在我們動身離京的前一天,他就死了,是懸樑自盡的,還留了一封血書,說自己被張伯行屈打成招。」「此案大有可查之處。」胤禩的語調不高,卻帶了些未盡之意,顯得清冷雍華。對方願意開口說話,即便說的是朝政,胤禛心中亦是歡喜萬分。「噶禮此人,你看如何?」「在大事上進退有據,調度有方,先帝看重他,不是沒有道理的,張伯行雖清介,卻難免有些迂,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趙晉既死,還有王曰俞和方名二人,他們之間,必然是有些聯繫的。」「朕也這麼想,待到了江蘇地界,你若不累,我們便四處去瞧瞧吧,看能發現什麼線索,這次微服出來,如果一開始便亮了身份,怕是會打草驚蛇。」胤禛知他不喜被看作瞎子,凡事都要與常人無異,此番來江南,兩人若想和好,便得先與他談起公事。胤禩思忖半天,沒想出什麼頭緒,驀地憶起兩人之間的關係,神色跟著淡下了不少,卻看似沒有之前那般抗拒了。胤禛看在眼裡,當下暗自竊喜,卻也分毫不露,只是幫他斟茶遞水,放下帝王身段親自伺候,行止甚為殷勤,毫無尷尬之態。車子一路走走停停,緩行數日,終於到了江寧地界。雖則是微服,但因著胤禛二人身份的緣故,還是帶了十幾名侍衛,連同蘇培盛和陸九二人,看起來更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出遊。胤禛先下了車,又將胤禩扶了下來,又在幾名侍衛的簇擁下進入客棧。本已迎到門口的店小二不由微微張大嘴巴,他見這一行人打扮講究,本以為是商賈人家或書香世家的子弟出來遊玩,卻沒想到其中一個還是看不見的。陸九見他一直盯著胤禩瞧,不由冷哼一聲:「我們爺要住店,你們把二樓的客人都清了,這間客棧我們就包下了。」此時正是晌午時分,客人本就不多,掌櫃聞言臉笑成了一朵花。「行行行,幾位爺先裡邊坐,歇息片刻,小的這就去將客人都請走!」兩位主子單獨一桌,蘇培盛與陸九不敢就座,便侍立一旁,其餘侍衛錯落分座,十幾人正好坐滿六桌。客棧雖然大,但這麼一行人來到,自然引了不少注目,加上為首兩人氣宇不凡,不免又讓人多看了幾眼。胤禩早就習慣通過聲音去辨別處境,此刻人聲鼎沸,判斷力難免就弱了許多,不由微微皺起眉。胤禛一直注意著他的舉動,見狀湊近了些,在他耳旁低聲道:「等會兒樓上房間拾掇好了,就可進去休息,我說的那個大夫正巧在江寧城內,明日便帶你去找他。」胤禩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眼睛瞧不見,並沒有察覺異樣,但在旁人看來,兩人身體貼得實在太近了些,一人覆著另一人的手,低首說話又如耳鬢廝磨,看他們的眼神免不了就帶了幾分曖昧。清朝有制,官員不允許□,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男倡小倌的館子也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胤禩年紀雖然不符,但他眉目儒雅清俊,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說不出的雍容味道,加上雙目俱盲,又多了幾分脆弱,自然令人浮想聯翩。胤禛何其敏銳,自然也察覺周遭目光的異樣,冷眼一掃,強壓下不悅。蘇培盛看出主子不痛快,忙笑道:「爺,樓上廂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若奴才先扶八爺上去?」胤禛嗯了一聲,卻不假他人之手,低聲詢問胤禩幾句,兩人便起身往樓上走去。旁人即便想調侃幾句,看著兩人周圍那些侍衛,也有些膽怯,偏生有人管不住嘴巴,就在兩人經過的時候,噫了一下嬉笑出聲:「這小倌年紀未免也太大了些!」蘇培盛正想叱喝,卻不防門口又傳來一個聲音,大有驚喜之意。「八爺?!應八!」冰 消曹樂友怎麼也不曾料想會在這裡見到胤禩。驚愕之後,心頭狂喜,他並作幾步,走到對方面前,正想請安見禮,這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燕豪?」兩人曾在雲南共事數年,胤禩自然不會錯認他的聲音,挑了挑眉,朝著曹樂友的方向轉過身,又想起自己看不見,心下浮起微微懊惱。「八爺,您的眼睛……」曹樂友見他被人攙扶著,雙目無神,不由吃了一驚。「嗯,出了點意外,瞧不見了,你怎會在此地?」「瞧不出那模樣尋常得很,竟也有點勾人……」曹樂友正想作答,冷不防方才那個出言輕薄的聲音又響起來,側首望去,卻是個年約二十上下的青年,身著錦袍,眉眼輕佻,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正與同桌的朋友閒話,眼角卻瞟著胤禩上下打量,他的聲音本來不大,但因與胤禩一行人的距離並不遠,故而也聽了大半入耳。胤禛殺心頓起,侍衛們察言觀色,不過眨眼功夫,刀已架在對方脖子上。陸九聽不得旁人對主子如此污衊,他寒了臉走過去,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摑得對方暈頭轉向,半天才回過神。「讓你嘴巴不乾不淨,今天小爺就幫你老子和娘教訓教訓你!」「好啊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行兇,你們知道我姐夫是誰麼!」那人捂著臉暴跳如雷,無奈刀劍晃眼,不敢上前半步。曹樂友原也想過去教訓他,卻被胤禛的人搶了先機,這才端詳起與胤禛同行之人。他為官多年,早已不是當年只知閉門讀書的曹家大少爺,這一觀察之下,立時看出對方器宇軒昂,並非尋常之輩,又是這一行人的主子,身份顯然極為高貴。胤禩道:「這等跳樑小丑,犯不著跟他計較,既是久別重逢,不如上樓一敘?」胤禛見他並無不悅之色,沒有將方才之事放在心上,便點頭道:「也好,你就是曹樂友?走罷。」言辭之間,不容置喙,顯是慣了發號施令,曹樂友已將他看作王爺一類的人物,自然也就不奇怪,當下答應一聲,隨著二人上樓,餘下兩名侍衛將那紈絝子弟一陣好打,趕出客棧。掌櫃看著這一幕,早就愁眉苦臉,可礙於他們人多勢眾,也不敢吱聲。三人各自落座,曹樂友忍不住道:「八爺的眼睛,究竟是怎麼回事?」「陳年舊疾了,忽然復發,此番來江南,便是尋醫的。」胤禩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顯是不想多談,隨即又轉了話題。「你怎會在此,可是升了官?」曹樂友見他全然看不見,心中憂急交加,有心多說幾句,但仍捺下衝動,先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多得八爺提攜,當年在雲南待了幾年,後來又遷了幾處,如今是江安十府糧儲道。」這個官名一出口,倒是引得胤禛對他多看幾眼。職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有油水的肥差,胤禩在雲南的種種,後來胤禛也曾聽他說起過,自然也聽過曹樂友這個名字,且知此人頗得胤禩推重,眼下見了真人,只覺得木訥拘謹,毫無出奇之處。胤禩笑道:「呵,是正四品了,可謂平步青雲,想必政績卓著。」曹樂友忙苦笑告饒:「八爺就別取笑我了,我這哪算得上什麼政績,不過是當年在雲南跟著八爺做了幾樁事情,要說起來還是多虧了您,否則這會兒只怕我還在南寧墾荒呢!」算你有自知之明!胤禛腹誹一句,莫名地看他不順眼。「這位是……?」曹樂友沒有忘記坐在那裡的胤禛,這位爺的氣勢實在讓人難以忽視。胤禩道:「這位是當今聖上。」曹樂友瞠目結舌,也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見胤禩態度淡漠覺得不可思議。片刻便反應過來,連忙撩袍子下跪。「江安十府糧儲道叩見吾皇萬安!」胤禛嗯了一聲,沒喊他起身。「今年漕糧運送可還順利,江甯府現存糧幾何,江寧如今治下又如何?」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其中有些並不在曹樂友的職責之內,這卻是蓄意刁難了。但這是御前回話,若說不知,便有怠職失察之嫌。曹樂友被問得一呆,勉強定了定神,一一作答。語調流暢,雖談不上詳實細緻,毫無遺漏,但也中規中矩,挑不出什麼大毛病。這種人也能讓他這個弟弟青睞至此,念念不忘?胤禛瞧了胤禩一眼,又讓曹樂友起身入座。「這回朕微服出來,不欲大肆張揚,此處你知便可,不必派人來接,既得君臣相聚一堂,也就不必如此拘禮了。」曹樂友行禮謝過,行止不亢不卑,既無誠惶誠恐,也不惺惺作態。換了往常,這種人正是胤禛所欣賞的,但此刻也不知為何,他卻怎麼瞧怎麼不順眼。曹樂友漸漸放開了些,胤禩曾有過淵源,交情匪淺,此時故地重逢,不免敘起舊來,胤禛在一旁卻有些氣悶,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緣由。只聽得胤禩道:「燕豪如今娶妻沒有,我記得在雲南時,你尚且是孤身一人,若是仍未娶妻,我便來給你做個媒。」曹樂友臉色一紅,吶吶道:「有勞王爺掛心,從前那妾室劉氏,已被我扶正。」胤禩奇道:「看不出你竟是如此長情之人。」曹樂友苦笑:「王爺就別打趣我了。」這個劉氏,還是當年在雲南時,胤禩送他的,被曹樂友納為妾室,後來又誕下一兒一女,曹樂友心中本來就惦記著一個人,子嗣既是有了著落,就更沒了娶妻的心思,索性將劉氏扶正,也沒再納過妾。兩人相談甚歡,胤禛卻有些氣悶,忍不住打斷他們。「曹樂友,你身在江甯,可曾聽說過噶禮與張伯行之爭?」帝王問及正事,他忙收斂神色,恭敬道:「臣確實曾聽聞過此事,據說正是因江南鄉試而起的。」「這兩天平息了一些,但江寧府大牢裡仍關著些鬧事的舉子。」曹樂友嘆道,「臣之所以出來散心,也是因為此事,兩江總督噶禮噶大人慾再次彈劾張伯行張大人,正找人聯名上折,幾次派人請臣過府一敘,卻是被臣躲開了。」胤禛皺眉,微沉下臉色。「依你看,張伯行與噶禮二人,為官如何?」「臣到兩江地界方才一年,不敢妄下定論,與噶大人也無甚深交,只是由平日裡所見所聞,倒覺得張大人是個好官。」「何以見得?」「臣有一次出行,在街上見到張大人被一名衣衫襤褸的小童衝撞,卻不僅不怒,反倒將他抱起,還給了他一些銀兩買新裳,當時張大人並沒有注意到臣,但是臣心想,一個能夠在平日裡也待人以善的人,為官定也不會作假。」胤禛頷首,他先前還擔心張伯行是個言行不一的人,現在瞧來,當初老爺子稱他為「天下清官第一」,確實不差。曹樂友與胤禩多年未見,心中本已甚為思念,但對方是王爺,非奉旨不能出京,他又是地方官,不得隨意擅離職守,自雲南一別,竟未再見過一面。他不止一次想起兩人在江南初識的情景,不止一次想過若對方不是王爺,而自己也不是曹家大公子,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但終歸只是希望而已,那個人的身份,遙不可及,曹樂友甚至覺得自己對他抱著的那點心思,是玷污了對方。此時此刻,心心念念想了多年的人近在咫尺,可那眼底卻映不出他的身影。曹樂友恨不得能抓著他的手細細詢問,偏偏中間隔了一尊大佛,令他動彈不得。胤禩看不見,胤禛的眼力卻好極了,他又如何看不出曹樂友坐立不安的模樣。「曹樂友,你就先跪安吧,時辰不早了,朕與王爺都要安歇了。」這才剛過晌午。曹樂友張了張嘴,終是沒說什麼,只能起身告退。皇帝要說月亮是方的,你也得認了。曹樂友一走,蘇培盛守在門外,忙輕聲道:「主子,飯菜備好了。」「端進來吧。」客棧的飯菜自然不能與宮廷相比,但出門在外講究不了那麼多,胤禛未登基前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嬌貴皇子,他只擔心方才趕人趕得太急,讓胤禩看出點什麼來,所以要藉由其它事情來轉移他的注意力。他虛咳一聲,將桌上的菜一一介紹,末了又道:「你喜歡吃什麼,若是不合口味,再讓他們重做。」胤禩搖首:「不必麻煩了,皇上不是想出門瞧瞧麼,趕緊用完才好動身。」胤禛笑道:「明天再出去也行,一路行來有些累了,不如先歇息吧。」說著一邊親自將菜夾到碗裡遞給胤禩。胤禩自眼疾復發之後,體力大不如前,確實也有些倦意,聞言點點頭,低頭吃飯,不再多言。用完飯,陸九服侍他更衣洗漱,早早躺下,被褥柔軟舒適,胤禩剛躺下沒多久,就禁不住疲倦襲來,沉沉睡去。這一睡便睡了幾個時辰。再醒過來時,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他只覺得有點口渴,喊了一聲陸九,卻無人回應,只得起身摸索著自己去倒水。腳剛碰到鞋子,手裡已經被塞了個溫熱的杯子。胤禩嚇了一跳,杯子裡的水差點灑出去。「誰?」「是我。」胤禛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夜裡涼,別吹了風。」胤禩端著杯子,嘆道:「皇上何至於此,奴才消受不起。」「別自稱奴才,我聽著難受。」胤禛也嘆了口氣,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腕。「我們別互相折磨了,好不好?」見他垂目斂眉,沒有說話,胤禛又低低道:「你若不喜歡在我身上……那往後,由你……可好?」胤禩一愣,半天沒反應過來。胤禛卻只當他默許了,暗自苦笑,咬咬牙,便要伸手來脫他的衣物。「你不回答,那便是答應了……我來伺候你……」解著衣扣的手被對方按住。胤禛抬眼,借著月光,卻見對方神色晦暗不明,看似有些咬牙切齒。「胤禛。」「嗯?」胤禩極少直呼他的名字,自他登基之後更加不曾。「你出去。」見對方似乎沒有反應,胤禩深吸口氣,慢慢道:「你出去。」「小八……」那人回過神來,抱住他,額頭抵著他的頸項。「這樣不好嗎,為了你,我也願意讓步。」胤禩忽然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無力感。「你出去,我要歇息了。」胤禛拉長著聲音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意味深長,就像對方始亂終棄一般。胤禩的臉色又黑了一些,不知道這個冷厲不假辭色的人,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做低伏小扮可憐的懷柔手段。「那你好好休息。」聽著對方腳步漸遠,房門開合的聲音,胤禩起身摸索著坐到桌子旁邊,忡怔半晌,方低低喃念了一句:「胤禛……」「我在。」他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突如其來的聲音令人忍不住寒毛直豎。胤禩怒道:「你不是出去了麼!」可恨自己看不見,竟被他騙過去。胤禛無辜道:「你眼睛不方便,我哪敢放你一人在房,總得等你睡下之後再走。」「門口還有陸九他們,我可以讓他進來伺候,你放手!」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越發擁緊了些。胤禩無法,想罵又罵不出口,便任由他這麼抱著,連何時在對方懷裡睡過去也不知曉。一宿無夢。胤禛派人尋到的大夫,祖上原是世代行走江湖的郎中,論醫術,興許比不上太醫院裡那幫太醫,但胤禛聽聞他曾治癒不少身有眼疾之人,不由燃起希望,左右現在太醫也是束手無策,與其這麼耗下去,不如冒險一試。胤禩自然也不願自己一直當個瞎子,所以胤禛一說他就同意了,對他來說,寧可冒些險,也好過天天灌那些苦藥卻毫無起色。大夫姓甯,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鬚髮皆白,在江寧當地活人無數,還曾為前任兩江總督於成龍瞧過病,故而聲名遠播。此時他正為胤禩把脈,一邊端詳他的起色,神情有些沉凝。「如何?」胤禛不由追問。大夫閱人無數,自然看得出他們非富即貴,語氣也多了幾分鄭重。「瞧這位公子的情狀,彷彿早年雙目曾受過傷?」胤禩頷首,面上雖然鎮定,心中卻也不乏期盼。「後來調理多年,只是偶爾有些痛感,但前些日子忽然復發,卻是完全看不見了。」老大夫點點頭,手在他眼睛上揉按半晌,皺眉道:「當時公子是否急怒攻心,才令舊疾復發?」胤禛心頭一緊,只聽得胤禩低低嗯了一聲。老大夫嘆了口氣:「老朽這裡倒有一副藥方,是祖傳下來的,倒有些符合公子的症狀,只是老朽從未用過,也不知效用究竟如何,如若公子願意冒險一試……」胤禩打斷了他:「我願一試。」「不行!讓人先用……」胤禛的本意是將這藥方先用在別人身上,確定沒問題了,才能讓胤禩試。只不過他話說了一半,胤禩就已知道他要表達什麼,伸手輕輕拍了拍他。「四哥,無妨的,我不想再當個瞎子了,再壞也不過是如此而已。」胤禛手一顫,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複 明藥分內服和外敷兩種。內服的藥再苦,胤禩都可以忍受,也不過是一碗之間的工夫,但外敷卻更像一場煎熬。一開始是清涼酥麻的感覺,漸漸地開始灼熱脹痛,及至後來,微痛變成劇痛,彷彿千萬根針刺入眼睛一般,痛得他幾乎失聲喊叫。胤禛也曾不放心,讓人將藥方拿去逐一分析,卻都是清肝明目的尋常藥材,並無相沖劇毒的東西,他想讓胤禩停用,對方卻不肯,咬牙堅持了下來。每日早晚各敷兩次,也就是說,一天要經歷兩次這樣的煎熬。胤禛一邊在他背上輕撫,低聲道:「你若受不住,我便使人再去找別的方子……」胤禩雙目被一條塗著藥的紗布覆著,面色蒼白,滿頭大汗,顯然是在苦苦壓抑著痛苦,連說話都似從牙縫裡一字一字迸出來:「別,這都堅持了十幾日了,但凡有一絲希望,我不想輕易放棄……那大夫也說了,以前也有病患這麼痛苦過的,最後都痊癒了……」他說話極是勉強,手指抓著椅子扶手,彷彿要將骨頭嵌進去一般,指節都泛白了,胸口不住起伏,卻仍強忍著沒有呻吟出聲,胤禛看得大是心痛,也不顧忌還有旁人在場,一把握住他的手。「若是痛了,就抓我的手吧,別忍著……」胤禩想抽出手來,卻被對方緊緊握住,雙目的灼痛讓他無暇再說什麼,只能下意識抓住那隻手。半個時辰後,痛楚漸漸退去,他渾身虛脫,癱軟在躺椅上,抵不住疲憊襲來,沉沉睡去。胤禛的手背被他掐出幾道血痕,卻都沒有吱聲,只拿了毯子蓋在他身上,這才起身找那大夫尋些傷藥來塗。「舍弟這眼疾,真能治好嗎?」那大夫正坐在爐子旁邊搖著小扇子看火,胤禛走過去問道。老人沒有抬頭,只是搖首嘆道:「令弟這傷,不惟獨是舊疾,也是心緒起伏所致,老朽醫得好他的外傷,這能不能痊癒,還得看他自己解了心結沒有。」胤禛臉色一暗,半晌方道:「有勞大夫費心為舍弟診治,若能痊癒,定有豐酬。」自胤禩來此求醫,他們一行人便下榻在這藥廬,本已給了不少酬勞,相處這麼多天,老人從他們的行止舉動中,也能看出對方非富即貴,聞言忙道:「醫者父母心,老朽盡力便是。」胤禛微微點頭,沒有說話,顯得心事重重。這邊胤禛還在為胤禩的病情而擔憂,那頭張伯行與噶禮之爭,卻正是劍拔弩張之際。巡撫衙門裡,張伯行埋首案前,奮筆疾書,正起草著本月的第三份摺子。之前兩份,皆被帝王留中不發,只傳了上諭過來,斥責他與噶禮,讓二人摒棄前嫌,實心辦差,莫辜負皇恩。只是到了如今,他們也斷然不可能和解,莫說噶禮氣焰熏天,不將他這個巡撫放在眼裡,就沖著眼下還在大牢裡的幾名舉子,這個摺子他也非上不可。噶禮那邊,自然亦是早就看自己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冷不防門口忽然傳來一聲笑語:「張大人這般忙碌,不遂之客前來叨擾。」張伯行被打斷思路,正有些惱怒,抬頭一看,卻見是江蘇按察使曹樂友,不由一愣,繼而緩和了臉色。此時他與噶禮二人爭執愈烈,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這曹樂友雖沒明確表明自己的立場,但他素來官聲不錯,因而張伯行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惡感。「原來是臬台大人,有失遠迎,怎麼下人也沒通報一聲?」「後進怎敢讓張大人相迎,他們說張大人正在衙門,下官便自行進來了。」曹樂友笑道,一邊拱手行禮。「曹大人且稍等請坐,待我寫完這幾筆便可。」「張大人先忙。」曹樂友點點頭,似也不將這點怠慢放在心上,在廳中踱了幾步,舉目四望,神情甚是悠閒。張伯行手下未停,轉眼間一份彈劾噶禮的奏章已經完成,他凝目掃了一遍,這才擱筆起身。「不知曹大人今日來,可有何要事?」「要事不敢,只是久聞張大人清名,可自上任以來,諸事纏身,竟也未曾私下來拜訪討教過,今日是特來請罪的。」張伯行暗自皺眉,他與曹樂友素無深交,對方突然上門,也不知有何目的。「曹大人年少有為,更曾得與廉親王共事,本官不才,何言指教二字?」曹樂友見對方甚為防備,不由笑道:「近來外頭風言風語,連下官也有所耳聞,所以來告知大人一聲。」張伯行一怔。「什麼風言風語?」「都說張大人與噶大人之間,勢成水火,又聽說張大人連續上折,請聖上派欽差前來調查江南科考一案,勢要將噶大人拉下水不可。」他語中諸多試探,且稱不上友好,張伯行已然沉下臉色。「曹大人這是何意?」曹樂友本已覺得自己性格與官場鑽營格格不入,雖然幾年歷練有所改進,也還稱不上圓滑,卻沒想到這位巡撫大人,竟比自己還要迂上幾分,難怪皇上至今未曾親自露面,想來也怕張伯行過於耿直魯莽,壞了正事。「下官聽聞,噶大人糾集了江南三品以上的官員,要聯名上奏,彈劾張伯行,所以特地前來向張大人報信。」對方果然動容。「竟有此事?」「噶禮也曾遣人到下官那裡,以宴請為名,欲行拉攏之事。」張伯行恍然,這才明白曹樂友此行並無敵意,忙拱手道:「曹大人請上座。」二人分頭落座,張伯行又道:「不知如今有多少官員被噶禮拉攏了去,還請曹大人相告。」曹樂友搖頭道:「下官也不甚清楚,只是噶禮勢大,又是皇親國戚,張大人何苦與他硬掐,不若先退一步,再謀後路不遲。」張伯行哼了一聲:「江南一地,豈容他一人隻手遮天,當年本官前任,曹大人的前任,江蘇巡撫於准於大人,按察使焦映漢焦大人,也都是因著畏懼他的權勢,才被他步步相逼,以致於最後被罷免官職,本官雖然人微言輕,卻也不懼他權勢滔天,江南科考一案,噶禮收受賄賂,令國家選拔人才的大事,成了他一人為所欲為的權柄,此人一日不除,江南安有寧日?」曹樂友雖覺得他過於固執,卻也不得不為這種執著而嘆服。他點點頭,忽然起身,正色道:「張伯行接旨。」張伯行愕然,一時沒反應過來。曹樂友又自袖中掏出一小塊玉牌,攤在他面前,張伯行一震,忙起身下跪。「臣張伯行接旨!」「奉皇上口諭,三日之後,巡撫衙門開審江南科考受賄一案,屆時由吏部尚書張鵬翮會同噶禮、張伯行三人主審,欽此。」張伯行臉上浮現出一絲迷茫之色,卻仍不得不磕頭領旨。「張大人請起。」曹樂友伸手去扶。「這……曹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張伯行遲疑道。曹樂友笑道:「張大人只管照旨意去辦便是,吏部尚書張大人估摸著這兩日就能到了,下官還得去噶大人處宣讀皇上口諭,就不多留了。」胤禩早已習慣閉眼與睜眼俱是黑暗的境況,卻沒料到這次睡醒,居然能感覺到模糊的光線與景物在眼前晃動,雖然依舊不甚清晰,但起碼也能瞧得見輪廓。他捺下心中狂喜,只怕是猶在夢中未醒,閉上眼,複又睜開,如此重複幾次,方才確認雙目確實有了起色。正忡怔間,只見外頭有人推門進來,手裡還端了點東西。「陸九?」「誒,爺,您醒了?」陸九也沒注意,將藥碗放在桌上,走近胤禩,這才發現他定定瞧著自己。「爺您怎麼了?」陸九嚇了一跳。「莫不是有哪裡不舒坦?」「你今天穿的,可是湖藍色袍子?」「是啊……」陸九下意識應道,忽地愣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差點一蹦三尺高。「爺您看得見了?」「模糊能瞧見一些。」胤禩嘴角彎起,顯是心情極好。陸九驚喜過度,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在原地打著轉。「哎呀這真是,真是大喜事,奴才得告訴萬歲……告訴四爺去!」走了幾步,又頓住,拍了拍腦袋。「瞧奴才這記性,四爺不在,那,那奴才告訴蘇管家去,讓他也跟著高興高興!」胤禩笑吟吟地看著他團團打轉,也不制止,直到陸九喳喳呼呼地跑出門去,這才起身走至桌旁,將碗裡的藥一飲而盡。心中既已沒有負擔,便連藥裡的那點苦也不放在眼裡,幾口喝下,胤禩放下碗,走出屋子。這會兒正是天濛濛亮的時辰,院子裡幾聲清啼,晨曦微照,胤禩瞧著這一切,忽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公子醒了?」院子裡老人正捧了本書,一邊在那裡搗藥,見他出來,笑著打了聲招呼。那頭蘇培盛得了消息與陸九匆匆過來,見胤禩已能不需攙扶行走自如,不由又驚又喜,激動之下,差點暴露身份。「八爺,您總算沒事了,主子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興呢!」這些日子以來,胤禛對胤禩的眼疾有多上心,蘇培盛全瞧在眼裡,對這位帝王手足,越發不敢怠慢。「主子清早剛出門,要不奴才派人去報個信兒……」「不用了,我又不會不告而別,你們在這裡窮激動,也不怕老大夫看了笑話。」那老大夫呵呵直笑:「哪兒的話,他們也是關心公子,老朽豈會笑話?」胤禩笑了笑,將蘇培盛他們都趕走,在老大夫旁邊挑了張凳子坐下,索性與他拉起家常。「老大夫妙手回春,應八感激不盡,您醫術如此高明,怎的不應徵入宮,當個太醫?」「老朽這哪裡是醫術高明,能讓公子重見光明,也是多虧了祖上的偏方,說起太醫,祖上也曾是前明太醫,還給永樂皇帝瞧過病,受過嘉獎的,只是後來因故受了責難,祖上被問罪抄斬,有感於此,寧家便立下祖訓,讓後代不得入宮為官,以免禍延子孫。」老大夫口音帶了方言味道,胤禩聽得有點吃力,老大夫看了出來,語調便又放慢了一些。「話說回來,令兄與公子手足情深,實在令人欣羨,昨日令兄曾問老朽,江寧哪間寺廟最為靈驗。」胤禩笑道:「我這兄長信佛喜禪,每到一處,必要去當地最靈驗的寺廟上香禮佛的。」老大夫道:「禮佛不假,但令兄卻是為了公子而去的。」胤禩愣住,竟有些接不上話。兩人正閒聊間,卻聽得外頭腳步聲紛遝而至,一人出現在門口,大聲道:「把這裡統統給我圍起來!」胤禛出門,帶走了幾名侍衛,只餘下四人保護胤禩,然而眼前官兵竟有一百來人,更顯得氣勢洶洶,來者不善。為首那人正是上回在客棧裡被陸九他們打了一頓的紈絝子弟,他看著院子裡的人,冷笑數聲:「一個也別放跑了,爺今日倒要看看,誰敢跟官府作對!」日 月那人話方落音,見院子裡無一人有起身之意,不由又多了幾分惱怒,指著胤禩道:「來啊,將他綁起來!」不待胤禩下令,四名侍衛已上前橫刀出鞘,擋在胤禩面前,大有他們上前,便格殺勿論之勢。胤禩按住想要說話的老大夫,慢條斯理地起身,打量著來人。他眼疾剛有些起色,看人視物都不甚清晰,下意識地需要微眯起雙眼端詳,但在對方看來,卻是十足挑釁的動作。「你身無官職,為何能調動官兵?」胤禩語調悠然,並不將這群人放在眼裡,那人只當他惶恐害怕,不由得意道:「我姐夫,乃是堂堂兩江總督,開國元勳之後,當今聖上的表舅,前日你等無知小人,居然敢在客棧……,」他頓了頓,臉色漲紅,想是因為那段遭遇過於丟臉,在大庭廣眾之下實在難以啟齒。「今天不把你們都抓回衙門問罪,爺就跟你姓!」這人姓鈕鈷祿,叫巴克,親姐是噶禮最受寵的側室,平日裡仗著姐夫的權勢招貓逗狗,噶禮看在其姐的份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加干涉,這陣子他正忙著與張伯行對掐,更顧不上來管這小舅子了。「跟我姓,我怕你受不起,乖孫子。」胤禩嘴角微彎,似笑非笑,看得來人暴跳如雷。巴克怒極,恨不得將眼前這人折磨得哭爹喊娘,手一揮,咬牙切齒:「廢話少說,把他們都給我拿下!」「慢著!」胤禩只覺得好笑,倒也不生氣,只是眼睛不好,看不清來人長相,便又踱前幾步。「你是噶禮的小舅子?」「怕了?你現在乖乖跪下來舔著爺的腳趾頭求饒,爺興許還會饒了你一命,怎麼你那姘頭今天當了縮頭烏龜,居然不敢出面?」他口中的姘頭,正是那日與胤禩在一起的胤禛。「放肆!」侍衛斷喝一聲,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經架在對方脖子上。巴克哪料得對方動作如此之快,膽子又如此之大,在他亮出總督府的名頭之後,還敢動刀動槍,一個防備不及,脖子被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好啊你們,居然敢在官兵面前動刀,就不怕我姐夫誅了你們九族!」巴克嚇得臉色煞白,目光裡的恨意足以將眼前的人碎屍萬段。他身後的官兵見到這等陣仗,投鼠忌器,哪裡還敢妄動。一時之間兩方對峙,都僵持住了。「噶禮怎麼有你這種不成器的小舅子?」胤禩哂笑一聲。巴克徹底黑了臉色。「我已讓人去總督府報信,你再不放開我,到時候抄家滅門,還是輕的了!」「總督府的官兵,只有總督一人才有權調配,你私調官兵,已是重罪,還敢威脅我,噶禮如果夠聰明,第一個要治罪的,肯定是你,而不是我。」胤禩嘴角噙笑,渾然沒將眼前場面放在眼裡。「刀劍無眼,你若再罵一句,那刀就在你脖子上劃一道,罵兩句,就劃兩刀,至於什麼時候失血而亡,就看你姐夫什麼時候來給你收屍了。」蘇培盛與陸九早已聞聲出來,見胤禩饒有興致,也就閉上嘴,看著王爺在那裡戲弄他。「你敢!」巴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哪裡料到對方膽大包天,竟連一省總督都不放在眼裡,可氣歸氣,到嘴的謾駡還真就吞了回去,生怕這群人對他下手。胤禩站了一會兒,畢竟雙目不耐久累,便欲轉身折返回屋子歇息,只丟下一句話。「老蘇,這裡就交給你了。」「嗻。」蘇培盛看著巴克,笑眯眯對著他後頭蠢蠢欲動的人道:「我們爺說到做到,你們若敢妄動,這人可就真的沒了。」巴克忍不住大罵:「你們這幫蠢貨,不是去請我姐夫來嗎,人呢!」有人囁嚅道:「回舅老爺的話,已經去請了,怕是就快到了。」他還想開罵,卻聽得外頭一聲沉喝:「這是怎麼回事?」巴克大喜過望,礙於脖子上的刀,他不敢回頭,但一聽見姐夫的聲音,他一顆心立時落回原地,大喊道:「姐夫救我!」噶禮雖對這只會惹事的小舅子也談不上多大的好感,但再怎麼也是他董鄂家的人,要處置也該是自己來處置,哪裡由得外人這般欺辱。他並沒有注意到蘇培盛,只是一眼就瞧見巴克被刀架在那裡動彈不得的模樣,不由沉下臉色:「把他們都給我拿下!」總督府親兵一擁而上,將蘇培盛等人團團圍住,又抽刀出來,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巴克大聲嚷嚷:「屋裡還有一個!」蘇培盛見狀冷笑道:「噶大人好驚人的氣魄,好嚇人的陣仗啊!」噶禮一愣,只覺得這聲音尖細,卻又有些耳熟,這才發現被侍衛擋在後面的蘇培盛,定睛一看,不由臉色大變。以他的身份,自然認得蘇培盛,只是宦官一般不得出宮,蘇培盛又是御前伺候的,若是他來了江南,那麼……這麼一想,心頭便愈是驚濤駭浪洶湧起伏,臉色跟著變幻不定。那頭巴克仍未察覺異狀,只以為對方膽怯了,便得意道:「現在是你們自找死路,屋子裡那個,爺肯調笑幾句,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面子,這等人去做小倌,還不知道在床上叫不叫得出聲音來!」「住口!」噶禮沉聲喝道,他正懷疑裡頭那人的身份,卻聽見巴克出言不遜,恨不得回身給自己的小舅子一巴掌,開始後悔自己來這一趟,若是方才沒出現,事後猶可二一推作五,把責任全推在他身上,現在卻是來不及了。「內弟不知是蘇公公,多有得罪,萬望海涵!」噶禮扯出一抹笑,從袖子裡摸到一遝銀票,正想上前塞過去。門口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冰寒刺骨。「你想讓誰當小倌?」噶禮大驚失色,忙回身一望,只見一人縱馬而來,後面跟著十數名侍衛。那模樣,那威勢,不是當今天子,又是何人?只是皇帝此時不正該在紫禁城內嗎,怎會千裡迢迢跑到江南來?事到如今,再不能裝作不知,噶禮只覺得心頭一涼,手跟著一抖,身體已經下意識作出反應,彈袖下跪,匍匐在地。「奴才噶禮,叩見吾皇萬萬歲!」他這一跪,後面的官兵更是譁啦啦跪倒一大片。只餘仍被挾持著的巴克,站在那裡分外顯眼,卻早已傻了。胤禛僵冷著臉,也未喊他起身,逕自下馬走到巴克面前,陰測測道:「你方才說,要讓誰當小倌?」巴克的嘴巴張張闔闔,發不出聲音。噶禮只得磕頭道:「奴才罪該萬死,竟不知皇上駕到,請皇上降罪!」胤禛負手而立,看著他跪倒的身形,表情看不出喜怒。「朕原本便是微服,不欲驚動地方,不知者不罪。」噶禮咬咬牙,又嗑了個響頭:「奴才管教不嚴,內弟無禮,衝撞了屋裡那位,實是大不敬!」他這話裡雖是請罪,卻也帶了試探之意,方才巴克以小倌來稱呼屋裡的人,可見是男非女,皇帝微服南巡,帶了個不明身份的人,這裡邊就值得商榷了。胤禛聽出弦外之意,面上殺氣一閃而過,冷冷道:「裡頭之人,是朕的親弟,廉親王胤禩,愛卿有何異議麼?」彷彿為了印證他的話,屋裡隨即響起一人聲音。「四哥回來了,噶大人親至此地,我身有不便,就不出去相迎了。」噶禮見過胤禩,自然認得他的聲音,知曉此番被小舅子連累,不僅大大得罪了廉親王,連皇帝那裡,也未必對自己有什麼好印象,不由心頭暗罵倒黴,連帶將巴克的祖宗八代,也都咒了個遍。「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任他巧舌如簧,此刻翻來覆去,也只能認罪罷了。「起來罷。」胤禛暗哼一聲,現在還不想動他。「把你那不成器的小舅子帶回去好好管教,至於朕在這裡的消息,不要張揚。」噶禮狼狽起身,連連應是,心裡頭卻有些不忿。他家世顯赫,就算比起旁支宗室,也只高不低,當初諸皇子奪嫡,他從一開始便沒看好過四阿哥,誰料得到最後竟是這位登上皇位,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可饒是如此,宗室皇親裡不服新皇的,也不在少數,聽說連皇帝生母,也並不待見他,噶禮雖身在江南,這些傳聞也不時入耳,久而久之,對這位帝王的畏懼,自然就不如先帝來得深。胤禛從他表情的變化裡,也能看得出一絲端倪來,心頭不由冷笑,卻是不露聲色,甚至略略緩和了神情,又說了幾句江南治理有方,他頗有功績之類嘉勉的話,便讓他帶著人馬回去。待眾人散盡,胤禛進屋,便看見胤禩正坐在桌旁,瞧著自己走進去,目光不再如之前那般黯淡無神,不由一怔,繼而喜道:「你看得見了?」胤禩起身道:「模糊瞧得見一些,但還不能跟以前相比。」這樣的結果,對於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了,連老大夫說,如果已經有了起色,那麼以後慢慢恢復,直至完全痊癒,也是大有可能的。胤禛禁不住喜色,走近他身前,又上下端詳了半晌,忽而緊緊抱住他。胤禩本欲推拒,卻察覺出對方難以言喻的激動,心下一軟,便也任他擁著。只聽得那人在耳畔低聲道:「太好了……」胤禩聞言,心頭卻有些五味雜陳,卻見他從袖中掏出一樣物事,放入自己手中。「這是我今早去靜安寺求的,他們都說那裡的平安符很靈。」帝王的聲音有些低,甚至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羞赧,卻微微顫動,似乎有些忐忑,生怕他拒絕一般。禮佛不假,但令兄卻是為了公子而去的。老大夫的話忽然在心頭浮現,胤禩微怔失神。平安符就這麼掂在手心,他現在還無法將那上面的模樣紋理看得清晰分明,但那彷彿帶著對方余溫的感覺,卻似要將他灼痛一般,燙得驚人。三日後,案子如期開審。主審官有三人,吏部尚書張鵬翮、兩江總督噶禮、江蘇巡撫張伯行。受審的有兩人,分別是江南科考案閱卷官王曰俞、方名。主考官左必蕃、江蘇按察使曹樂友則端坐一旁聽審。噶禮一反平日笑容滿面的模樣,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張鵬翮奇道:「噶大人這是怎麼了?」「沒事,興許是天氣有些熱了。」噶禮強笑一聲,手往額頭上一抹。他確實有點不安,只是這不安的來源並非眼前這些人,而是微服南巡的帝王。那日之後,胤禛雖已明言不喜被打擾,但噶禮仍舊送了不少東西過去,還親自去請了兩回安,這才作罷。那頭王曰俞、方名已經分別上來,供述陳詞,噶禮顧著出神,也沒細聽他們說了什麼,但見張伯行眉頭緊鎖,想來也問不出要緊的事,心頭一松,隨之道:「張大人,眼看這麼問也問不出什麼來,這兩人,只怕真是被冤枉了的,中舉的士子,想來是有真才實學的。」張伯行冷冷道:「既是如此,那便傳此番中舉的前三名來問話。」他見自己說完,噶禮並無緊張之色,顯是早有安排,不由有些緊張,眼角瞥向張鵬翮。對方卻似沒有瞧見他們這番暗潮洶湧,兀自半闔著眼,似暝非暝。果不其然,噶禮聞言笑道:「這是應當,來人,傳李肅雲,喬詠,高琦三人。」三人分頭被帶上來,朝堂上諸人作揖行禮,自不必提,然而無論張伯行如何盤問,三人俱是對答如流,毫無遲疑惶恐之色。噶禮看在眼裡,心下不免冷笑。卻聽一直不曾出聲的曹樂友忽然道:「諸位大人,不如將被關在牢裡的幾名舉子也帶上來對質。」張伯行心中一動,正想答應,那頭噶禮卻微嗤道:「你區區一個按察使,在座皆是你的上官,幾曾輪到你來說話了?」張鵬翮不置可否,轉而望向噶禮與張伯行二人。「我奉旨意而來,可也不過是從旁聽審,具體決斷,還是由二位大人來定。」老狐狸!噶禮暗罵一聲,沉著臉色道:「本督不同意,那幾人聚眾鬧事,如今判決未下,將他們暫且收押,已是便宜了他們,還有何資格來此對質?」張伯行皺眉道:「下官倒覺得可行,如若這三人當真清白,就算當面對質,也是無妨的。」正僵持不下,只聽門口有人沉聲道:「若能水落石出,那便傳他們前來對質。」眾人皆是一驚,循聲望去,便見帝王緩步走了進來,身後半步之距,則是廉親王胤禩。胤禛在諸人口呼萬歲的聲中隨手挑了旁邊的椅子坐下,道:「今日朕與廉親王亦是來旁聽的,時辰不早了,你等只管審案便是。」他一來,噶禮也不便再阻止張伯行,又傳了被關在牢裡的幾人前來。誰知那幾人剛被帶上來,其中一人跪在地上行禮完畢,抬頭朝李肅雲等人端詳片刻,指著他們高聲道:「稟諸位大人,這個人不是李肅雲。」張伯行一驚,忙斥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麼?」那人叩首道:「不敢欺瞞各位大人,草民見過李肅雲,這人有幾分神似,但確確實實不是他!」那三人被他一指,俱都臉色微變,不由自主朝噶禮的方向看去。張鵬翮看在眼裡,驚堂木一拍:「李肅雲,皇上在此,你們還不說實話,若敢欺君罔上,便是誅滅九族的重罪!」那三人哪裡經受得住這般恫嚇,二話不說跪倒在地。「大人饒命,是,是總督府上的管家,讓我們喬裝李肅雲三人的,不關草民的事!」噶禮喝道:「竟敢信口雌黃,胡亂攀咬,來啊,先打三十大板!」張鵬翮淡淡道:「噶大人好大的官威,聖明天子在此,何必急著殺人滅口?」噶禮臉色一白,看向胤禛這邊,欲言又止。胤禛卻並不干涉,由得他們在那裡說,時而與胤禩低聲交談,真如看戲一般。張伯行見噶禮不再阻止,便問那三人道:「你們喬裝李肅雲三人,有何目的?」其中一人囁嚅道:「小的也不知,那管家只讓我們事先背好供詞便可。」張伯行瞧了噶禮一眼,讓人去傳總督府的管家。不多時,那管家便被帶來,原本還是一臉機靈狡詐的模樣,卻在聽張伯行說當今聖上也在這裡之後,面色立時難看起來,強忍著害怕不肯死不招認,只說那三人污衊於他。那三人見他不認,眼看罪責就要全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急道:「劉管家,你還不認,那日你分明還帶我們去紅雲樓,叫了那裡最紅的幾個姑娘來陪我們,要不就讓那幾個姑娘來對質!」管家臉色青白,眼見堂上諸人目光灼灼的場面,還想來個拒不承認,卻見胤禩召來侍衛,對他溫聲道:「看來是你背著你們總督大人私下亂來,既是如此,就只能處置你一人了,照這麼看,至少也得是個淩遲的刑罰。」那人一聽差點魂飛魄散,哪裡還顧得上許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饒命,這都是我們家總督大人讓小的做的!」「事到如今,你還不從實招來!」張伯行喝道。管家連連應是,這才說起來龍氣脈。原來真正的李肅雲、喬詠等三人,確確實實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草包,只因噶禮擔心他們當場穿幫,故而才讓管家尋來幾個模樣相似,又能說會道的人,替代李肅雲他們上堂,只是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胤禛會微服來此,更連同曹樂友等人算計了自己。「那麼外頭傳言,說你家大人收受賄賂,暗中操縱科場作弊的情狀,也是不假的了?」開口的是胤禩。管家身體抖得如篩子一般,已是有問必答。「確實不假,此事主考官左大人,副主考趙大人也知道。」「數額多少?」「約,約有五十萬兩左右。」胤禛望向噶禮,冷冷道:「兩江總督,皇親國戚,你不僅讓朕失望,也辜負了先帝的厚望。」噶禮神色灰敗,閉了閉眼,沒有說話。侍衛很快上前摘了他的頂戴,連同涉案的一干人等,都將由張鵬翮押解回京,交刑部問審。一樁驚天案子就此落下帷幕,胤禛卻並不急著回去,只因胤禩眼疾並未完全康復,還需敷上幾回藥,他索性便決定多逗留些時日,也好與那人獨處繾綣,否則回到京裡,勢必又是沒完沒了的奏摺政務。這一日,兩人正遊走於江寧的大街小巷之間,漫無目的,信步閒遊。胤禛指著不遠處一個賣字畫的攤子笑道:「那幅畫像極了你七歲時送給我的《寒梅傲雪圖》,可惜少了幾分神韻。」胤禩凝目望去,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你還記得這件事?」當年自己死而復生,想必與他相處時,也並非帶了十足真心,多半是擔心他日後長大成人挾私報復,這才虛與委蛇。胤禛見他費神苦思,不由柔聲道:「自然,這輩子關於你的事情,我幾乎都記得。」「到死,也不會忘記。」胤禩有點不自在,低低說了句話。「什麼?」胤禛沒聽清,頭湊了過來。「沒什麼。」沒聽見就算了,胤禩虛咳一聲,也不理他,繼續往前走。胤禛眉目俱是柔和,笑了一聲,腳步跟過去。我不是沒聽見,只是想聽你再說一次。最後一次敷藥的時候,胤禩有點緊張,因為那老大夫說了,若這次的效果不好,以後怕也就是維持現在的模樣,一輩子看東西都處於朦朧不清的狀態了。覆眼的紗布本該在黎明時拆下,胤禛卻說要帶他去個地方,在那紗布之上,又纏了厚厚一層棉布。看不見,只能聽。胤禩坐在軟轎中,卻除了上下微微搖晃的感覺之外,也聽不出外頭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簾外悉悉索索,一陣聲響之後,伸來一隻手,將他穩穩扶住。「到了。」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胤禩便要將棉布扯下,卻被那人阻住。「等等。」他停下動作,耐性極好地站在那裡,直到對方輕笑一聲,親手為他摘下棉布。「你看!」他睜開眼睛,循著胤禛所指的方向望去。足下正是山巔,而遠處層巒疊起,雲霧翻湧,彷彿仙境。胤禩看著眼前日月同輝,山河壯麗,身側那人帶著七分期盼三分忐忑的神情瞧著自己,依稀想起許多年前,兩人還是懵懂無知的年紀,他背著高燒的自己,往來路走的光景。那時候,自己從未想過,今生與他,還能有這樣的結局。風清水暖,與君白首。番外?十四十四曾經以為,自己是備受眷顧的那一個。在很小的時候,皇阿瑪對他,就遠比對其他兒子來得寬容,額娘更是溫言溺愛,不曾有過一句訓斥。曾經他引以為豪,並且沾沾自喜,甚至為此看不起同母兄長。他這個四哥,自幼就從額娘身邊被抱走,皇阿瑪兒子眾多,更不缺他一個,爹不疼娘不愛,孤苦伶仃,備受冷遇。可就是這樣一個人,面對別人的時候,依舊不亢不卑,神色矜持冷傲,彷彿還端著皇後養子的架子。佟皇後早就薨了,還有誰會護著他?然而在習慣了攀高踩低,勾心鬥角的皇宮裡,竟然還有人與他同進同出。憑什麼?十四的心裡,平生第一次有了嫉妒的情緒。於是他不惜耍了個小心機,自己跳入水中,又謊稱是被兄長推落的。醒來的那一刻,他被額娘緊緊摟入懷裡,透過那臂彎的縫隙,瞧見了跪在外頭的兄長。冷硬的面容,抿緊的嘴角,沒有一句求饒與軟話。而八哥跪在他身側,為他求情。十四眨眨眼,忽然笑了。你不是自恃身份高貴麼,怎麼還跟賤籍宮人所出的八哥那麼要好。如果我將他從你身邊搶過來,你還會那麼高高在上,不肯低頭麼?他垂著頭,依偎著德妃,嘴上為著兄長求情,心中卻偷偷有了算計。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自己一個執念,就足以影響一生。漸漸長大以後,少了許多意氣之爭,卻有了新的目標。他們從小就知道,帝王之位,將來是屬於太子的。而太子,又是先皇後的嫡子,輔政大臣索尼的曾外孫,出身尊貴,堪稱天之驕子,他自幼便被皇阿瑪手把手地教導,比起其他皇子阿哥,不可同日而語。可那把椅子,委實過於耀眼誘人,就算儲位已定,依舊有許多兄弟湧上前去,如飛蛾撲火一般,死亦無悔。比如他們的大哥,軍功赫赫,曾被君父稱為千裡駒,可到頭來,也只落得一個圈禁的下場。所以皇父二字,先是皇,後才是父。前車之鑑歷歷在目,即便受寵如他,也不敢貿然去捋鬍鬚。然而他依舊有些不忿,為什麼四哥與八哥可以毫無忌憚地交好,而自己卻還需要借驕縱任性的言行來掩飾野心?終於等來了那一刻。自己兵權在握,外有皇阿瑪寵眷,百官宗室支持,內有額娘坐鎮後宮,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是最有勝算的那一個。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兩人跪倒在他面前的一刻。那個他費盡了心思去拉攏,卻仍舊對他不冷不熱的八哥,若自己登上皇位,定要……定要怎樣?俊秀的面容忽然浮現在面前,還有那副永遠溫文儒雅的氣度。他忽然想起,有一回郊外騎馬時,那人不留神,差點從馬上摔下來,自己恰好在旁邊堪堪摟住他,兩人一起摔落在地上。還記得當時對方溫熱的鼻息縈繞在頸間的感覺,灼熱得近乎燙手……十四驀地一驚,發覺自己居然起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心思。再怎麼說,那人也是自己的兄長,自己怎會,怎會……他沒再想下去,手指抓緊了手中讓他回京敘職的旨意,有條不紊地佈置著一切。京城裡,那位四哥,充其量也只有九門提督的那點兵馬,素來又是做慣了難以親近的冷麵王爺,有誰會站在他那一邊?只是他千算萬算,卻算不過老天。皇阿瑪明明說要等他回去的,那眼前的漫天白綾又是什麼?本該是百官相迎,為何竟成了兵戎相見的場面?那人縱馬而來,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風塵與倦色,卻掩不住那一身雍容氣度。八哥,我也敬你愛你,你就這麼不待見我,非得看著我死嗎?他看著他,終是問出這句話。我也曾真心待你,我也曾竭力親近你,四哥能給你的,我也可以。自己不過是晚生幾年,為何就得不到他的厚待,一樣是兄弟,他怎麼就對四哥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狡兔死,走狗烹,若是那人登上皇位,還會待你一如從前嗎?他冷冷而笑,瞧著那人對自己說,十四弟,隨我進去給皇阿瑪磕頭請安吧。那一刻,他對這人的恨意,遠遠超過了對四哥的怨懟。成王敗寇,自古如此。然而最折磨人的,不是一死,而是將你關起來,慢慢消磨你的銳氣和青春,最終如同大哥那般,老態頹然,再沒半分鬥志。十四望著窗櫺上的雕紋,從一開始的憤懣怨恨,到後來,日復一日,他漸漸失望,乃至絕望。沒有一個人來探望過他,也許是不肯來,也許是不被允許。他雖能自由走動,可也不過在這方寸之地,連院門都踏不出去。就在他以為一輩子都要在這裡度過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看他。「皇上萬金之軀,來我這小小的院落做什麼?」他看著胤禛冷笑,心下卻仍是一顫。是的,自己在害怕,害怕這人是來賜他一杯毒酒,又或三尺白綾的。胤禛亦是冷冷回望著他。明明是同母兄弟的兩人,卻如宿仇一般,不死不休。胤禛神色微帶譏諷:「還記得你八歲那年,就已經學會用計陷害朕,讓朕被皇額娘罰跪,也讓她從此對我更加厭棄,如今長大了,卻也沒長進多少,竟還想起要搶皇位了。」「我既已輸給你,便無話可說,皇家之中,哪有什麼親情可言,若不是額娘原本就厭棄你,我那點雕蟲小技,又成得了什麼事?」十四也回以冷笑。「皇上今日好有閒情逸致,到我這裡來憶苦思甜麼?」胤禛冷冷瞧了他半晌,丟下一句話,轉身便走。「若不是他,你就等著在這裡過一輩子吧!」十四瞧著他的背影,卻是有些迷惑了。這位四哥來這裡做什麼,僅僅是為了奚落自己?沒過兩天,他竟從那座冷僻的院落裡被放了出來,彼時額娘早已病入膏肓,卻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說不出話。再後來,額娘走了,他賦閒在家,漸漸熄了帶兵的念頭,一門心思撲在府裡那幾畝薄田上,看看書,寫寫字,心中縱然還有不忿,卻也知大勢已去,無可奈何。又過了些年,嫡福晉完顏氏和側福晉舒舒覺羅氏也走了,她們倆鬥了那麼多年,也跟著他吃了不少苦頭,到頭來竟是雙雙拋下他,去了地府團聚。九哥捐了大半家資,卻仍重新做起買賣,走遍了大半個江山,甚至出了海,會過許多毛子,也帶回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十哥與十三遠赴邊關,練兵帶兵,又打下策妄阿拉布坦和羅卜藏丹津,越發如魚得水,不願回京,可京城裡畢竟還有家眷,逢年過節也要陛見敘職,這才偶爾見上幾面。還有八哥。他不是沒聽過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言,有時候看見那兩人在一起,腦海裡也會有所聯想,但也僅止於此,他那位四哥威儀日盛,又有誰敢在他面前亂嚼舌根,更何況他們愛新覺羅家的家事,又輪得到誰來置喙半句了?四哥性子冷硬,不擅轉圜通融,正因為有了八哥的圓滑手段,剛柔並濟,這才有了世人口中爭相傳頌的雍正盛世。而到頭來,自己竟才是最孤獨的那個人。所以……所以有什麼恩怨,什麼情仇,俱都在那一年一年的歲月裡,消磨殆盡,了無痕跡。人活著,不也就是那麼回事嗎。他提著鳥籠,背著手,慢慢地往回踱步。「瑪法——!」後面傳來糯軟童音,清亮而悠揚。轉過身,看著最小的孫子邁著步子撞撞跌跌跑過來,眼前依稀浮現起似曾相識的一幕。那個時候的他們,猶是年少懵懂,無憂無慮,胖乎乎的娃娃抱著一個罈子,咧著沒牙的笑臉對他說,十四弟,蛤蟆,一起玩!一晃眼,竟也這麼多年了。他嘆了口氣,蹲下身,張開懷抱,露出寵溺的笑容。「小心,別摔了!」番外?瑣事等你將來老得走不動時,我也背著你走好了。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掌心傳來的溫暖。弘旺從小就沒了額娘,但他並不覺得孤苦。胤禩雖貴為和碩親王,卻當爹又當媽,一手將他帶大。除此之外,府中上至張氏,下至管家眾人,甚至是幕僚沈先生,待他都是真心的好。以胤禩的身份,就算三妻四妾,也無人敢置喙,可他偏是除了張氏,和早年被康熙賜下的兩名妾室之外,再沒有納過新人。往後數十年,一直如此。所以廉親王府始終只有一個嫡長子,爵位也理所當然地歸弘旺繼承。弘旺原是以為阿瑪對額娘懷念至深,以致於不願意讓旁的女子再來分享親王府女主人的位置,這個想法一直維持到他長大成人之後,才漸漸發現也許並不是那麼回事。弘旺小時候喊弘暉,一直習慣了弘暉哥哥地這麼叫,後來覺得過於小孩子氣,就縮減成一個字,變成哥。弘暉自然是極高興的,他原本就將弘旺當成親生兄弟那般來疼愛。只是兩人逐漸長大,父親成了皇帝,弘暉跟著遷入皇宮,兩人身份有別,加上不再像以前那般相鄰而居,一年見面的次數竟還及不上先前的一半。弘暉很惆悵,只盼著能早點成年出宮開府,到時候他一定要呈稟父親,選在離廉親王府不遠的地方。弘暉七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那病來勢洶洶,幾乎要奪走他的性命。阿瑪與額娘束手無策,只能在那裡急得團團轉。後來病卻也莫名其妙地好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是八叔從雲南寄回的藥材救了自己的小命,他只記得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時候,手一直被人抓著,還有一個聲音在他旁邊哭喊。就是這個聲音,將他從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拉了回來。然後一睜眼,就是弘旺哭累了的小臉。還有那隻無論誰來哄,也不肯鬆開的小手。弘旺。他心頭默默念著這兩個字,握緊了那隻手。胤禩曾說將來兒子要奉他頤養天年,但那不過是玩笑話,他說完,自己也就忘了。可弘旺卻一直記得,並且很認真地去實踐。他私底下偷偷存了一大筆錢,某日忽然告訴胤禩,驚得他半晌回不過神來。「阿瑪,我都想好了,再過兩年,您就別理朝堂上那些烏七八糟的瑣事了,兒子如今也小有家資,您辭了差事在家享福吧,要是想去江南走,又或想去西北看十叔他們,我都陪您去。」其實後半句沒說出口的話是,省得四伯成天召你進宮,不到半夜也回不來,有時候甚至乾脆宿在宮裡,害他找不著人。胤禩撲哧一笑:「不錯啊,有長進,旁的那些紈絝子弟鎮日只會遛鳥賭牌,廉親王府世子竟會賺錢了,莫不是得了你九叔的真傳,打算同他去做買賣?」弘旺捺下翻白眼的衝動。「阿瑪,我是認真的,我不想見你總被政務所累,用膳的時候,府裡都坐不滿一桌!」更不希望四伯來跟他搶父親!胤禩卻只是摸了摸他的頭,漫不經心道:「唔,好好,你的孝心,阿瑪都知道。」眼睛卻盯著棋盤,一邊還抓了本棋譜,明顯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弘旺無語望天。這是第幾次了?他與四伯的間接較量,還是以失敗告終。雍正十年,盛世清平,四海晏然。那一年,怡親王胤祥與敦郡王允俄在西北與羅剎國交鋒,打了場大勝仗,凱旋而歸,帝王龍心大悅,又恰逢新春臨至,所以下令京城張燈結綵,大肆操辦。那一年的上元燈節,弘暉輕裝簡行出了宮,與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弘旺一道去了西直門外的廟會賞燈遊玩。四處都是人山人海,連平日不被允許拋頭露面的大家閨秀,也坐在轎子裡,怯生生地掀起一片簾子往外張望。五彩斑斕的花燈一片連著一片,璀璨耀眼,交相輝映,令人目眩神迷。弘暉緊緊抓著對方的手,生怕兩人走散。弘旺只是失笑,也不掙開。「哥,我都不是小孩兒了,不用抓得這麼緊!」弘暉不理他,回頭看見旁邊攤子上買的面具,隨手拿起一個。那是個羅漢模樣的面具,兩鬢還綴下八寶流蘇,做得甚是華麗。弘旺見狀咦了一聲,笑道:「這面具做得倒也精巧別致。」攤主也湊趣道:「公子買個回去送心上人吧,這上元燈節可是一年才一次,錯過這一次,也就沒個由頭互訴衷情了!」「給!」弘暉也不二話,轉手塞給弘旺,又丟了銀錢在攤子上,拉著他便走。「哥你沒弄錯吧,這可是讓你送心上人的……」弘旺猶自嘮嘮叨叨,卻被弘暉回身一望,話斷在半截那裡,再也說不下去。那人目光明澈,溫和而醇厚,映著漫天煙火,越發如星子般燦爛。弘旺直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沒弄錯,你喜歡,就給你了。」他的聲音並不大,周圍還很喧鬧,可那句話卻彷彿能透過重重阻隔傳遞過來,清晰地送入他耳中。弘暉見對方似乎愣住一般沒了反應,也不再說,拉了他便往旁邊餛飩攤子走去。有些話,挑明瞭不如裝糊塗。就算不說,對方也能明白自己的心意。遠處,綁滿了紅線的許願樹婆娑作響,長長的穗子從樹枝上垂了下來,裹著許許多多的心願與祈望。問君何所求,君當有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常健,三願臨老頭,朝夕與君見。番外?男寵風波雍正二年秀女大選時,帝王除了指給宗室大臣之外,自己後宮便不曾再入新人。在那以後,也不見多個一嬪半妃的。於是京城裡漸漸多了幾分揣測和流言。有說皇後那拉氏善妒的,有說貴妃年氏專寵的,甚至還有說,因為帝王喜愛男色,連帶著對女色失去了興趣。那些達官貴人,誰家裡頭沒豢養著一兩個小倌伶人,簡親王雅爾江阿就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位。他有個愛若珍寶的外室,模樣堪稱絕色,卻是個男的,這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因他位高權重,性情深沉,儘管眾人都在背後嘀咕,卻也真沒哪個人敢當著他的面說半點不是,更何況皇上並不過問。話又說回來,帝王喜歡女色也罷,喜歡男色也好,可每日除了上朝,幾乎就待在養心殿,批閱奏摺直至深夜,也麼見著他真對哪個人上心了。除了和碩廉親王胤禩。胤禛對這個弟弟,可謂上足了十二分的心思。什麼時候冷了,什麼時候熱了,廉親王府裡的賞賜從來未曾斷過,縱然胤禩並未因此恃寵生嬌,可那份聖眷,也著實令人側目。旁人都說,這雍正朝有三寵,一是遠屯西北的怡親王胤祥,二是撫遠大將軍年羹堯,三者,就是這和碩廉親王了。胤祥畢竟長年不在京裡,而年羹堯因驕縱跋扈,早在雍正二年就已被賜投繯自盡。餘下的,只有胤禩了。只是帝王對廉親王的寵愛,在兄弟之情外,似乎又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份。這也難怪,兄弟倆自小一塊兒長大,廉親王又有從龍保駕之功,自始至終,堅定不移地支持他,怪不得皇帝登基之後投桃報李,對廉親王是獨一份的好。直至那影影綽綽的謠言流傳出來,說是帝王與廉親王有曖昧之情。謠言是太子命人流傳出來的,與這謠言一起的,還有諸如當今皇帝篡位弒母,苛待兄弟之類的話,對比其他內容,帝王與廉親王的關係顯得微不足道,但有心之人,依舊會不自覺地留意幾分。比如皇帝對廉親王說話時,神情語氣明顯要柔和許多。比如廉親王時常被皇帝留膳,又總宿在宮裡,直到天亮才回府。又比如皇帝雖對其他人不假辭色,卻從來沒朝廉親王發過火,甚至連一句冷言冷語也不曾。但除此之外,旁人也看不出什麼端倪,胤禩容貌俊秀儒雅,卻絕對與小倌男伶之流搭不上邊,莫說他身份尊貴,若真與帝王牽扯不清,豈不成了兄弟,實在難以想像。又過了幾日,漸漸傳出點新的東西,說的是先帝廢太子早年在宮闈中的□,包括他豢養男寵,通姦先帝嬪妃,其內情之香豔污穢,令人瞠目結舌。對於眾人來說,這等謠言的爆炸力,無疑比皇帝那點捕風捉影的曖昧陰私大上許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先帝廢太子被廢乃至無緣帝位的原因重新被挖出來,為坊間茶餘飯後所津津樂道。「人也死了,皇上這麼做……」廉親王府的後院花園內,某人輕咳一聲,對帝王的任性舉動不置可否。「只要他不惹事,本來也可以放他一馬,左右連十四我也沒下手,對這個二哥還真沒什麼深仇大恨,只可惜他不該將火燒到我們身上來。」二人獨處的時候,胤禛總是習慣自稱我,而非朕。對付謠言的辦法,就是用新的謠言蓋過聲勢,雖然這麼做,連帶先帝的名聲,也會受損,但總好過謠言愈演愈烈,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胤禩本身並非良善之人,這些年修身養性,不輕易動怒,卻不表示他會任人欺侮,就算胤禛不出手,他也自然有法子教訓允礽,如今這番舉動,恰到好處,也無須他親自動手了。此時正值春夏之交,園中好景處處,枝葉繁茂,繁華綽約,煞是動人,胤禛瞧著他噙笑的模樣,忍不住伸出手去,拉過對方,低頭吻了下去。嘴唇溫熱柔軟,鼻息淺淡綿長,這一吻下去,往往不能自製,忍不住想要更多。胤禩雖是被動接受,但漸漸地也不再抗拒,手扶住他的肩頭,兩人的氣息都有些紊亂,連帶著風裡都似乎帶上一絲曖昧。胤禛正吻得忘情失控,差點就要伸手去解開對方的衣襟,那人卻一把按住他的手,拉開彼此的距離。「這裡是花園……」低啞的聲音染上,聽得胤禛心頭一熱。「也快天黑了,我去與蘇培盛說一聲,今晚宿在你這裡。」胤禛咬著他的耳朵低聲道。胤禩微微皺眉。「這樣不妥吧,皇上畢竟……」「這些時日一直忙著國庫賑銀的事,已有將近三個月沒有親近你了,那後宮裡頭的女子,我可是一個手指頭都沒碰過,難道你就忍得住?」某人不滿質問,手一路往下,按住他兩腿之間的柔軟部位,輕輕揉弄。胤禩驚喘一聲,身體往後縮去,卻被對方扯住,廝纏之間,縱然再如何克制,那部位畢竟禁不住逗弄,不一會兒便顫巍巍地半挺起來。胤禛微覺得意,正想趁熱打鐵,冷不防遠遠傳來一聲稟報。「主子!」是陸九的聲音。胤禩清醒了大半,也立時疲軟下來,他推開對方,整整衣裳。「過來說話。」胤禛咬牙切齒地將手從他身上撤離,心裡頭早就將陸九問候了幾百遍。陸九一溜小跑過來,只覺得帝王看著自己的眼神似要吃了他一般,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卻是一頭霧水,只得硬著頭皮道:「主子,外頭有人遞帖子拜見,說是山西布政使的堂弟恩綽。」胤禩略感詫異,仍道:「去把請人進來,我這就去。」山西布政使那哈克,娶了已故八福晉廷姝的妹妹,算起來還是胤禩的連襟。胤禩與廷姝感情深厚,即便在她逝世之後,與岳丈家也沒斷了聯繫,跟那哈克也算熟稔。因著這關係,他曾見過恩綽兩次,當時只覺得其人甚是平庸,並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胤禩幾句說明了自己跟恩綽的關係,胤禛只對好事被打斷表達了極大的不滿,連帶著對這素未謀面的恩綽也沒什麼好感。「臣弟出去招呼客人,皇上……」回去罷?胤禛捏住他的手緊了緊,咬牙道:「我就在屏風後坐著,不出去嚇人,不行嗎?」胤禩虛咳一聲,掩下層層笑意。來的不是恩綽一個,他後邊還帶了一個人,垂著頭羞澀的模樣。胤禩掃了那人一眼,文弱秀美,舉手投足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像極了那些被精心□過的揚州瘦馬。只不過這是個男的。恩綽先是給胤禩打千見禮,滿臉笑容。「許久不見王爺,越發龍馬精神了!」「你堂兄如何了,可是山西那邊有什麼事?」胤禩微微一笑,無論對方身份高低,他總能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誠意,讓人只覺得熨帖,卻看不透他的深淺,這便是廉親王的手段。「沒有沒有,堂兄還命奴才向王爺問一聲好來著,如今山西風調雨順,堂兄仕途平坦,虧得王爺打點,堂兄特地囑咐奴才給王爺送上一點薄禮,聊表謝意。」說罷將手中的錦盒放在旁邊桌上。胤禩瞧了一眼,笑道:「那哈克是個性子古板的,怎麼突然想起要送禮賄賂了……你旁邊這人,是新收的小廝?」眼見他提及正題,恩綽精神一振,忙道:「王爺見笑了,這人,是奴才從山西來京的路上買的,看到這伶人容貌還算細緻,便送來給王爺把玩一二。」胤禩端起茶盅,不置可否:「有心了,不過本王府裡沒處安置,你還是帶回去吧。」恩綽曖昧一笑,帶了點隱秘的詭譎,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早就在外頭聽說王爺素愛男色,故而……」言下之意,您就別裝了,大家都知道您愛這調調的。湧進喉嚨的茶水差點沒流入氣管,胤禩捂住嘴巴咳嗽了好幾聲才停下來,那頭已經有人從屏風後方大步流星走了出來,陰冷的語氣足以媲美臘月寒風。「恩綽,你是活膩了,還是想去甯古塔放羊?」對方一見皇帝居然藏匿在屏風後面,早已嚇得呆了,二話不說跪倒在地,瑟瑟發抖。胤禛猶不解氣,將人狠狠申飭一頓,又撤了他的官職,遠遠地發配到西北軍前,給怡親王效力,這才作罷。只苦了胤禩,莫名其妙被安上喜歡男色的帽子,莫名其妙被送來一個男寵,又莫名其妙被妒火中燒的某人壓在床上,整整一天下不了床。正文 番外?前世雍正十三年的時候,胤禛生了場大病,情勢洶洶,幾近險惡,他卻毫無知覺,兀自沉睡,將旁人嚇得不輕,他站在一旁,看著七八歲模樣的胤禩站在牆邊低聲抽噎,哭得傷心,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頭,誰知手穿過對方身體,終是無法碰觸。胤禩亦看不見他,哭了半晌,遠遠走來一行人,為首的小孩兒錦衣玉帶,皇子打扮。他端詳打量,認出那是幼時的自己,那會兒小小年紀面容肅穆,看上去少年老成,已有了日後冷麵王的雛形。胤禩見有人靠近,迅速擦乾眼淚,低頭行禮,輕輕喊了一聲四哥。胤禛亦淡淡點頭,也並不問他怎麼了,兩人甚至沒什麼交流,便錯身而過,漸行漸遠。那頭胤禩見胤禛走遠,抬起頭來,露出悵然羨慕的眼神,單薄身影倍加寂寥。他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古怪,照理說那時他們早已交好,又怎會如此陌生。搜遍記憶,也不曾想出過有這麼一段。冥思苦想之際,眼前場面一轉,完全變了樣。帳幔低垂,綴滿流蘇,龍涎香自爐子裡飄出來,溫暖而旖旎。這是……毓慶宮?眼前擺設熟悉而又陌生,赫然正是當年東宮仍有主子時的模樣,他一邊打量,一邊熟稔地穿過那些院門閣室,宮女太監們來來往往,都顧著自己手頭上的活計,對他視若無睹。他初時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回到過去,可現在看來,卻又似乎不像。捺下心頭異樣,腳步踱至太子時常議事的書房,左右也無人看得見他,索性穿過緊閉的殿門走進去。屋裡有兩個人,一站一坐。坐著的,是三十多歲的太子,俊美無儔,意氣風發。站著的,則像極了自己,一身蟒袍補服,冷肅不失恭謹。「你等著吧,這招一出,保管老八他們手足無措,元氣大傷!」太子哈哈大笑,眉眼之間儘是得意。站著的人跟著微微揚起嘴角,不著痕跡地掩飾眸中的不屑,淡淡附和,提醒對方莫忘了皇阿瑪的反應。太子不以為然:「老四,你太一板一眼了,這樣是成不了大事的,上回戶部餉銀的事情,你為了賑災,不惜得罪老八那幫人,若不是本宮從中轉圜,只怕你現在已經吃不了兜著走了。」那人垂下頭,不言語。太子面色轉為和煦,又親熱地留他用膳。這不對,一切都不對。他明明不曾與太子說過這樣的話,更不曾與太子這般親近過,怎會……眉頭緊緊擰起,眼前兩人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小,他趨前幾步正想聽得更清楚些,場景一變,又換了模樣。怒容滿面的帝王站在乾清宮內,正指著跪伏在他面前的人訓斥,眼底露出厭惡之色。他一震,立時認出跪在康熙面前的,正是胤禩。眼前場景比之前要模糊許多,連周遭眾人的表情也看得不甚清晰,可康熙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傳入耳中。「朕這一生,最恨結黨營私,可八阿哥,偏偏犯了朕的忌諱,他是縲絏罪人,母家又是辛者庫賤籍,何德何能,竟讓你們一個兩個都舉薦他為太子?!此等假仁假義,不忠不孝之子,留之何用?!」他震驚地瞧著這一切,瞧著胤禩身體微微一顫,按在地磚上的手慢慢收緊,掐入掌心,瞧著康熙繼續怒駡,字字誅心,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那人踩入泥淖。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捱至下朝,帝王早已拂袖而去,殿中閒雜人等,亦散得乾乾淨淨,只餘下那人依舊跪在地上,動也不動。他蹲在對方身邊,心痛難耐。胤禛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這些場景又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他難以將自己當作旁觀者。一次次地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場夢,可仍不由自主地去安慰他,觸摸他,雖然對方統統感覺不到。那人跪了許久,這才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往外面走去。他不知如何是好,起身便跟上去。那之後場景未曾再跳轉過。胤禛跟著他回去,看著他關起門獨自一人舔舐傷口,看著他與老九和老十商量著如何給太子和自己下絆子,看著他步步為營,費盡心機,卻被帝王貶得一無是處,又看著太子兩立兩廢,那人與自己相爭帝位,終是輸了一籌,屈居人下,看著自己為了折辱他,故意將他封為和碩親王,又讓他去辦最棘手的差事,然後借機打壓,把那人逼至萬劫不復的境地。他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這並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過往,但它殘酷得更像一場事實,多少次他忍不住沖上去想要抱住那個人,擁住的卻只是虛空。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無法阻止,只能旁觀。胤禩,胤禩……他忍不住蹲下身,手抓著心口,那地方如同撕裂了許多次再也無法痊癒一般,汩汩流著血淚。如果這是夢境,那麼他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眼皮微微一動,耳邊立時湧入人聲,嘈雜而紛亂,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皇阿瑪!皇阿瑪!您醒醒!」知覺一旦恢復,便能感覺到喉嚨一片滾燙乾澀,如被火灼燒過一般。他用盡力氣撐開眼睛,弘暉的身影立時映入眼簾。「皇阿瑪!」弘暉又驚又喜,轉頭吼道,「太醫快來看看!」太醫匆匆上前,跪著幫他把脈,又查看一番,這才說到皇上已無大礙,只需多加休養即可。「……」朕這是怎麼了?弘暉彷彿看出他的疑惑,忙道:「皇阿瑪,您起了熱症,昏睡了整整三日三夜!」說話時,臉上猶有驚悸未退的神色。胤禛閉了閉眼,勉力環視一圈,卻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心下不由一驚,下意識抓住弘暉的袖子。「……他、呢?」即便沒說名字,弘暉也知他指的是誰,臉上不由浮現起一絲古怪。胤禛看在眼裡,更覺心驚,不顧自己渾身乏力,硬撐著要起身下榻。弘暉忙扶住他:「皇阿瑪要什麼,兒臣去拿便是。」「胤……禩……」自己生了病,他怎麼會不在身邊,除非……除非……夢中景象一一重現,胤禛不自覺發起抖來。弘暉卻只當他身上冷,忙將他按回床,又蓋上被子。「皇阿瑪稍安勿躁,八叔不在。」「……去哪裡了?」弘暉眼見瞞不住,只得無奈道:「八叔守了您三夜,這會兒乏得不行,兒臣在他用的飯裡下了點安神的藥,讓他好好睡一覺了。」胤禛一怔,不由端詳了兒子半晌,見他不似扯謊,仍是不放心:「朕要去看看他……」「皇阿瑪大病初癒,不若等八叔醒了,兒臣再讓他過來吧。」胤禛搖搖頭,異常堅持。弘暉無法,只得喊人來服侍帝王穿戴洗漱,又親自攙扶著去胤禩歇息的偏殿。那人正靜靜地躺著,雙目緊閉,睡容平靜。胤禛在床邊坐下,貪婪地看著他,手不自覺輕顫起來。「你們都退下。」他頭也不回,聽著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方伸出手摸上對方的臉。幸好是夢而已。幸好……壓抑著激動,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他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輩子,你別忘了這個承諾,不許比我先走。——<卷五乾坤定 完>.完——....................................................................................................................收藏一切最愛文文--本站 為私人收藏,資料收集於網路,版權屬於原作者所有,本站僅為收集收藏。聲明:本貼為欣賞參考,僅供個人娛樂,打發時間之方便閱讀,請勿傳播轉載,並不得用作其他商業用途,支持作者請購買正版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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