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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在兼濟與獨善之間求瀟洒

蘇軾:在兼濟與獨善之間求瀟洒

佚名

從文化人格的鑄造發展來說,先秦是草創期,秦漢至兩宋是發展期,元、明至清代前期是定型、重複期,近代是蛻變期。所謂草創期,就是各種人格雛形基本具備,只是有欠豐滿,有待完善而已。在此後的發展期,治世與亂世,昏君與明君,一統與分裂,各種類型的社會歷史環境都出現過了,先秦時期形成的各種人格模式也都被嘗試、修正、豐富、補充,並且衍生出更多的亞類或次級人格範式。對於元、明、清人來說,已不大可能創造出全新的人格模式,留給他們的,只是選擇、取捨與重構的問題了。他們可能由於配方的雜與多而進一步展示人格世界的斑斕色調,實際卻不可能越出前代的人格範疇。至於近代,由西方文化的湧入,中國傳統人格亦隨之產生痛苦的蛻變,那已經屬於另一種文化發展周期了。

  宋代是中國文化的成熟期,也是在清代的大結穴之前的中國文化的一次集大成式的總結之預演,而元、明、清文化則是在這次總結之後又走了一個小圓場,呈示部、展開部早已結束,後來的800年不過是加花變奏而已。今天有所謂新儒學之說,實際宋代的程朱理學早已全面修正了孔孟學說,在當時堪稱新儒學。而由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人所創立的士大夫生活方式、文化規範等等,更對後代文人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這方面,蘇軾顯然是一個最具範式意義的人物。

每種人格範式都是特定社會文化環境下的產物。陶淵明的獨善型人格產生在政治混亂的中古,杜甫的兼濟型人格形成於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偶然之中皆有必然。而蘇軾的兼容協調型人格,只有在封建社會走向沒落的時代才可能具有普遍意義。這裡把宋代以來的社會稱之為後封建社會,而蘇軾就是後封建社會的文化心理氛圍下的產物。只有相對於這種特定的土壤氣候,他才可能獲得後人的廣泛認可而形成人格範式。

蘇軾的人格亦具有集大成的性質。從大的文化系統來說,他的人格內涵中有著儒、道、佛三大文化源流的積澱。就人格範式而言,他是把兼濟型與獨善型兩種人格系統合為一體,然而又不等於二者的簡單相加。這使他的思想以及人格結構呈現出極大的豐富性與複雜性。他繼承了儒家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和尊主澤民的人生理想,而揚棄了孔子等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迂執作風;他吸取了莊子獨立不倚的人格精神,而拋棄了他否定社會厭棄人生的悲劇性偏見。他力求在紅塵十丈中保持自我的人格,在一切可能的情況下為國為民做點貢獻,並且努力使自己在白衣蒼狗般變幻的政權角逐中,在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的悲劇時代,活得輕鬆一些,洒脫一些。他要在出處辭受之際,在兼濟與獨善之間,尋得一條合情合理的中庸之道。這是一條相當艱難的道路。偏左則為狂猖,必遭滅頂之災;偏右則為鄉愿,淪為芸芸眾生。而蘇軾以其一生的豐富實踐,為後人提供了一個理想的人格典範。

「身行萬里半天下」

和前代文人相比,蘇軾的一生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豐富的人情味。他一生「歷典八州」,「身行萬里半天下」,輝煌的時候當過翰林院大學士、知制誥,地位僅次於宰相,失意的時候幾番淪為待罪謫居之人,他有機會接觸到人世間各個層次的群體人物,其生性無町畦,故自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悲田院乞兒」,而且多次的流放賦閑,也為他提供了充分的反思機會,所以他對於人生的體驗與自我人格的塑造,比其他人更為從容、深刻、細膩、完整。幸虧他是個天才的作家,是一個真誠坦率的詩人,他留下的2700多首詩、300多首詞、800多封書信,以及數以百計的各體文章,為我們認識這個中國文化的寧馨兒提供了豐富的感性材料。

「知命者必盡人事,至於不可奈何而後已」

蘇軾的人格,是在士大夫傳統人格的基礎上選擇重構的。要而言之,他所景仰師法的人格標本,主要有三個。

第一個是莊周。蘇轍說他少年時初讀《莊子》,即一見傾心,感嘆曰:「吾昔有見於中,口不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墓志銘》)莊子那種隨緣自適的生活態度,和同萬物的辯證思維方式,蘇軾可謂終生受用不盡。他詩文中的成語典故,出於《莊子》的極多,這不僅是以故為新的創作手段,也反映了他思維取向與材料的淵源所自。如《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視雷雨……》:「已外浮名更外身,區區雷電若為身。山頭只作嬰兒看,人間無限失箸人。」也是在發揮莊子所推崇的雷震不驚的至人人格。

同樣是追步莊子,蘇軾並不像魏晉文人那樣言行詭譎,有意走偏至過火一路。他從莊子勾勒的人格原型中,吸取了個性舒張、蔑棄庸俗等積極內涵,而揚棄了那些狂怪放蕩、乖違人情之處。在這一方面,陶淵明給他很多有益的啟示。蘇軾一生,最為推崇、反覆稱道而從無間言的就是陶淵明。當然,陶淵明影響的擴大與深入,與蘇軾的鼓吹也有很大關係。蘇軾在黃州時即「欣欣欲自號鏖糟陂里陶靖節」(《與王鞏定國》)。《江城子》詞更云:「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及至南遷之後,他對陶淵明的人格更為服膺。他把《歸去來兮辭》隱括為《哨遍》反覆吟誦,又盡和陶詩120餘首。這當然不僅是出於詩風的向慕,而是人格上的心悅誠服。他反覆說:「吾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蘇轍《追和陶淵明詩引》);又說「淵明形神似我」(《王直方詩話》);「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書陶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後》)就人格精神的主導方面來說,蘇軾與陶淵明確實多有相似乃至疊合之處,只是蘇軾的人格內涵更為豐富,故非陶所可取代。

除了莊周、陶淵明之外,他還從白居易那裡接受了一些影響。因為莊周、陶淵明一生很少在官場,他們面對的主要是物質生活的困難和理想事業的失落感,他們在人格方面的典範意義,是如何在窮困失意中自我解脫。而蘇軾則有所不同,君恩未報、家庭拖累等現實問題,決定了他不可能棄官歸隱,而他主觀上又不肯隨俗俯仰,所以他很容易從出處大略相似的白居易那裡尋得借鑒。謫居黃州時自號東坡,顯然從白居易忠州時期所作《東坡種花》、《步東坡》、《別東坡花樹》等詩而來。他在矛盾激化時總是求調外任,也是在實踐白居易的「中隱」理論。又白詩云:「窮通不由己,歡戚不由天。命即無奈何,心可使泰然。且務由己者,省躬諒非難。勿問由天者,天高難與言。」(《法藏碎金錄》卷四)蘇軾則云:知命者必盡人事,然後理足而無憾……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無不為,至於不可奈何而後已。(《墨妙堂記》)

主張積極進取而不絕退路,雖留退路而不輕易拋棄社會責任,兩者亦有明顯的相通之處。比起張載《西銘》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豪言壯語來,蘇軾的氣魄似乎要小多了。

然而正所謂屠龍之術不如殺豬之技,張載的話說來好聽,事實上卻是難以做到的。蘇軾的話平實深切,按之而行,不失為良臣循吏。

與陶淵明、杜甫等人不同的是,蘇軾既不偏主獨善,亦非單向進取,而是力求兼濟與獨善的協調統一。一般說來,兼濟與獨善本是兩種相互對立的價值取向,蘇軾是如何把這二者統一起來的呢?理論範疇其實還是老的,一曰「時」,二曰「權」。「時」是條件,可以大別為順境與逆境,「權」是應變策略,處於順境即積極進取,儘可能地為國為民做些好事,處於逆境則樂天安命,以曠達的態度對待種種厄難的打擊。儘管「時」與「權」的概念早在先秦就提出來了,蘇軾仍有其不可及處。關鍵不在於理論範疇的更張,而在於他出色的人生實踐。

蘇軾初入仕途時,原本「奮歷有當世志」(《墓志銘》)。《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詞中回憶說:「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語氣中一派昂揚樂觀的情調。二陸原指西晉詩人陸機、陸雲兄弟,他們入洛陽時以文章為時人所推,時年僅二十餘,蘇軾此處用指自己和弟弟蘇轍。「致君堯舜」句,使人想到《孟子》中的「使是君為堯舜之君」,想到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那時蘇軾所想的還只是「達則兼濟天下」,至於「窮則獨善其身」,對於胸羅萬卷。才富五車的他來說,似乎是不必考慮的。早期詩如《和子由苦寒見寄》云:「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屈原塔》云:「屈原古壯士,就死意甚烈。……丈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也都體現了他邁往直前的進取精神。

蘇軾與他人不同的是,他不是前期進取,中歲消沉、晚節頹唐那樣一種呈拋物線形的人生模式,更不是前期積極進取、後期消極頹唐的兩半截人生格局。

除了黃州時期短暫的彷徨消沉之外,他一生的精神氣象都是明朗樂觀的。他得意時即勇於作為,為國為民興利除弊,失意時即曠達自適,隨遇而安。而此種變化並不意味著他人生態度或價值取向的變化,而只是順應情勢的理性自我調節的結果。譬如他貶居黃州時學佛學道,自號東坡,又往往自稱幽人,詩如《東坡八首》,詞如《卜運算元》(缺月掛疏桐),文如前後《赤壁賦》,讀之皆有蕭蓼逸世、不食人間煙火之意。然而,自移汝州到應詔回朝,政治氣候的變化既屬顯然,賦閑多年的蘇軾亦有意於為國效力,他很快又自我調整,恢復到兼濟天下的主旋律上來了:願為穿雲鶻,莫作將雛鴨。(《歧亭五首》其五)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

讀這些詩句,覺真氣內充,精光外射,雖不言志而其志可見,與黃州時的詩文格調相比,直是兩副筆墨。及至元佑之後,蘇軾一貶再貶,直到天涯海角。然而他既不因生活困苦而沮喪,也不因功業難成而苦悶,他能夠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活到北歸,原因就在於他善於調整自我。

蘇軾單純直率,與王安石相比,政治上近乎幼稚,然而他也懂得把握分寸。要想在兼濟與獨善之間走平衡木,最關鍵的問題就是要把握好分寸。有的人是既求兼濟,便有進無退,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結果或不免殺身之禍,雖得清名,卻於事無補。又有的人是一想獨善,便思求田問舍,或於世事不聞不問,自我放逐,如此則喪失了臨民的熱情,不成隱士即成庸人。蘇軾並不如此,他執著而不失變通之道,退處而不泯救世之心,故無論在朝在野,其人格自我固未嘗有變。

自我解脫方法:調整視點、目標、思路

對於後期封建社會的士大夫們來說,人們最欣賞的不是蘇軾的兼濟之功,而是其獨善之方。蘇軾一生三起三落,歷盡升沉。昨日還是五馬使君,今日忽成烏台案犯;今日尚為東坡野人,明日則為翰林學士,後日又復成為天涯罪人,造化如此捉弄人,似乎存心要考驗蘇軾定力如何。一般來說,由窮而達,人皆樂之,難在由達而窮,胸無滯悶。這不是靠說大話或強自壓抑所能奏效的,既靠個人的心理素質、文化修養,同時也和心理——思維方法的訓練有關。蘇軾所採用的自我解脫方法,主要有三種形式。

其一曰調整視點。或以大觀小,或以後視今,以時間的永恆和空間的無限,來反襯眼前的痛苦與挫折,以見其短暫微末,不足為慮。

《東坡志林》中有一則小品《儋耳夜書》,可以視為此種思維方式的典型體現: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焉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這一則小品中間嵌入一個莊周式的寓言,它從意象到思維方式,都明顯帶有莊子哲學的意味。蟻的視點是微觀的,蘇軾的視點是宏觀的,欲求自我解脫,就要實現由微觀到宏觀的視點轉換。處於暫時禍患中的人,即如遇水之蟻,目光短淺則生憂患,若能超然達觀,「少焉」即可度過厄難。蘇軾這裡所謂「念此可以一笑」,不是笑他人,而是笑當初之自我,他是在反省玩味自己如何從痛苦中掙扎出來的。他把歷時性的心理過程化為共時性的雙重透視,是為了突出這兩種視點的差異。

蘇軾的此種思維方式,好像是分身塵外,把自己同時作為人生舞台的演員與觀眾,以塵外之超我,笑世中之本我,從而達到超然忘憂的效果。

至於以光陰之永恆與人生之短暫相對照,或以時光之流逝與苦難之暫駐相對照,則以貶居黃州時所作《定風波》一詞為典型體現。詞前小序說:「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其詞曰: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枝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此詞作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也就是蘇軾貶居黃州的第三個年頭。苦悶彷徨時期早已過去,詞人已經把往日的痛苦升華成哲理與詩情了。這首詞和小品文《儋耳夜書》有相通之處,都是以眼前景物為憑藉,表達對人生憂樂的深層體驗。不同的是,《儋耳夜書》是以大觀小,沙湖遇雨則是以後視今,一為空間之變化,一為時間之遷延,其超脫效果則是一樣的。試想出遊途中突然遇雨,身邊又未有雨具,故或張皇失措,或抱頭鼠竄,淋濕了衣服又不免氣惱,「狼狽」之狀種種,是皆生活中所常見。然而作者別有會心處,不在眼前景,而在心中事。人生漫漫長途中,難免遭受挫折打擊,初無思想準備,或怨天尤人,或陷入悲苦不能自拔,此亦人世間所常見,蘇軾自己也曾經如此「狼狽」過。然而天有陰晴,人有否泰,衣服淋濕可以復干,暫時的厄難必將過去。張皇失措,怨天尤人,無益於己;泰然處之,吟嘯徐行,不增其害。當時覺得厄運當頭,苦難無期,「已而」時過境遷,恍然一夢,「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了。由大觀小或由後視今,都是「淡出」現實擺脫束縛之一法。蘇軾又有《游靈隱寺,得來詩,復用前韻》詩云:「盛衰哀樂兩須臾,何用多憂心鬱紆」,也表現了同樣的思維模式。

其二曰調整目標。人在少壯之時,無不欲取法乎上;處於順境之時,無不欲兼濟天下。然而遭時不偶,命運多蹇,保命不暇,遑論兼濟?所謂調整目標,就是降格以求,就是退而求其次,就是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孔子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都有根據形勢調整目標的意味。陶淵明《雜詩》中云:「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是猶未能忘情於兼濟之初心。後來以「養真衡門下,庶以善自名」為滿足,也是調整人生價值目標的結果。當然,說調整目標不等於放棄理想,放棄追求,不等於隨波逐流,不問是非以與世俗處,個中區別,真是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矣。

關於此種思維方法,最具有方法論意義的是蘇軾的隨筆小品《記游松風亭》:余嘗寓居惠州嘉佑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士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麼時也不妨熟歇!

此文即事興感,還保留著帶露折花的鮮活氣息。大凡人生在世,總有自己的既定目標。既有目標,便不免時時瞻望,算計如何得到。人之所以感到活得很累,便是為此。原以為到得某地步,便不枉活一世;為臣為子,為夫為父,面子粗了,即可自慰,意謂掙到此地步便撒手不幹,從此過痛快日子。又誰知人心無盡,得隴望蜀,中了舉人還想考進士,於是一生辛苦,總無寧日,及老方侮,為時已晚。蘇軾這篇小文就告訴人們,目標全是自家定的,解鈴系鈴,一在於己。若是體健足捷,至亭上休息固可,若是足力疲乏,便可隨處歇息。這一段文字看似淺顯,實際卻如佛祖說法,就近取譬,把前人故作玄虛或辭費而不達的解脫之道,說得親切有味。蘇軾文風的洒脫,來源於思維的飄逸,若認作技巧問題便落第二義。

三曰調整思路。前面理會的是看什麼,這一條說的是怎麼看。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凡事多看好的一面,苦中求樂,平中求奇,凡中求美,總之是叫人越想越開心,而不是越想越沮喪。蘇軾此種思維方式,很早就形成了。如密州時期所作《望江南·超然台作》詞曰: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後,酒醒卻咨嗟。體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寒食節是一個令人傷感的節日,古來詠寒食節的詩詞,往往脫不開凄涼傷感的抒情氛圍。尤其是在夢回酒醒。「煙雨暗千家」的情況下,詞人又是家在西南,人在東北,更容易勾起傷感情調。但蘇軾在傷感的意緒剛剛襲來時,便理智地懸崖勒馬,把流落他鄉、親舊零落之類的念頭拋開,努力去想些讓人高興的事。「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三句,尤其是「休」、「且」二字,明顯地體現了蘇軾的思維方式,或者說是他理性地調整思路、導引情緒的思維策略。蘇詞的名篇《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在「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的質疑問難之後,突然思路一轉,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圓融觀照,恢復了通達和悅的心境,也是東坡式思維的成功範例。這就是達觀,俗語謂之想得開;劉熙載說東坡善於打通後壁說話,恐怕主要是指此種思維方式而言。

蘇軾的這種思維方式,對他兩次貶官之後的心理調節,發揮了特別重要的作用。他總是從貶居之地的自然山水,當地百姓的淳樸風情,以及無官一身輕的閑散逍遙等各個方面,來搜尋發掘現實(大命)對自己的恩惠,以見得上蒼不僅不是對他苛刻虐待,簡直是對他特殊眷顧。他在詩中總是對貶居之地的好處津津樂道。如《寓居定惠院之東》:「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贈曇秀》:「人間勝跡略已遍,匡廬南嶺並西湖。」《食荔支》:「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縱筆》:「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據說當時宰相章敦看到《縱筆》一詩,心懷伎刻地說:「蘇子瞻復如此快活耶?」於是復貶儋耳。然而對於蘇軾來說,即使投放於天涯海角,他也仍然活得那麼開心。他自己動手築起三間茅屋,名之為「桄榔庵」,繼續作他的「和陶詩」,負大瓢行歌田間,閑時教當地年輕人寫文章。詩中且云: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被酒獨行……》)及至受詔北歸時還道: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總之在蘇軾筆下,他是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當地百姓全都與他相親相愛,連飛禽走獸也都與他一見如故。他看了那麼多殊鄉景色,聽了那麼多奇聞趣事,吃到那麼多時鮮水果,又寫了那麼多好詩好詞,簡直讓沒有被貶的人嫉妒得要命,而刻意迫害他的人也終於得不到看他痛苦乞憐的快意。

達觀如是,命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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