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美學∣大雪

06-12

大雪，十一月節，天大寒才有落地盈尺不可止的好雪。漫天雪鬃呼嘯，飛雪漫天，雪濤鋪天蓋地，世界都被映為玫瑰紅。隔日早起，雪影拂窗，推門遍地是純潔著的溫潤，清氣浮浮。「灑空小院靜，積素陋庭閑」，冰清玉潔，真讓人不忍驚擾。

古人以大雪時節有三候：鶡鴠不鳴，虎始交，荔挺出。鶡鴠不鳴，鶡鴠就是寒號蟲，《禮記·月令》：「仲冬之月，鶡旦不鳴。」大雪之時，鶡鴠這種陽鳥感陰至極而不鳴；虎始交，後五日，虎始交，農曆十一月對應《周易》復卦，意謂一陽之體既成，陽氣始萌，所以老虎已經感知到微陽，開始交配；荔挺出，再五日，荔挺出，荔挺似蒲而小，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荔挺不出，則國多火災"，荔挺就在這漫天寒雪裡感陽氣萌動開始萌發了。

大雪的意象里最顯眼的自然是一個「雪」字，況且著一個「大」字形容其盛，更是惹人浮想。古人寫雪的文字中最經典者當屬南朝謝惠連的《雪賦》，其中寫飄雪景象是「散漫交錯」、「靄靄浮浮」、「漉漉弈弈」。「散漫交錯」也就是紛紛揚揚；「靄靄浮浮」，靄是悲風流靄，淡煙迷茫；浮不僅是飄蕩，也有空寂。然後「漉漉弈弈」，「漉漉」是濕潤成晶瑩一片;「弈弈」本來是美貌，「憂心弈弈」，美也就成了感傷。《雪賦》寫飛雪，用「徘徊委積」與「縈盈」，「因方而為珪，遇圓而成璧」，都是純潔高貴。那雨的精魂在感傷中翩然起舞，純凈地「縈盈」。落雪滿階，王維詩中說「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以素白洗滌又遮蔽了污穢，寥廓中當然也是感傷。要衝決這感傷，謝惠連的《積雪》之歌是：「攜佳人兮披重幄，援綺衾兮坐芳縟。燎薰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清曲。曲既揚兮酒既陳，朱顏酡兮思自親。」美酒佳人，明燭芳褥，在酒足神迷中也就沉湎于思親。但更多雅士認為，只有把明燭滅了，看雪光映出窗欞，雪影拂窗，才足以領略雪夜之靜謐。我更喜歡賈島的「堂虛雪氣入，燈在漏處殘」。雪夜裡的酒自然是不能少的，但屋裡爐火要一半已盡一半還紅著，這樣才能感受「狐裘不暖錦衾薄」與「雪窗休記夜來寒」。謝惠連《雪賦》里最出色的其實是最後，他感嘆雪是「素因遇立」，所以「污隨染成」。也就是說，純凈也最易被污染——雪花飄落過程中滌盪紛穢後凝成冰膚雪肌，但冰膚雪肌卻不會有人憐愛，越純凈美麗反而越被世人踐踏，零落成泥後，也就雪魄冰魂全無。

舊時文人雅士感覺雪中的味道，都從梅里尋找。「雪意梅情」中最有詩意當是「踏雪訪梅」，明人張岱的《夜航船》里記載，孟浩然情懷曠達，常冒雪騎驢尋梅，曰：「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李漁也說，在感覺天有雪意之時，要帶著「帳房」進山，三面封閉留一面以待賞雪觀花。帳房中要備爐炭，為取暖也為溫酒。這雪梅關係是，風送香來，香隨寒至，雪助花妍，雪花怒放便成為雪艷冰魂。探梅，問梅，賞梅，采梅，無疑是人生浪漫的事。採集梅花上的雪烹茶煮茗，談禪論道，喝酒吟詩，更是快意人生。在一望無際白雪皚皚的大地上，空無一物。梅花悄悄地開了，白雪皚皚，凝冰掛凌，襯素潔的花。放眼望去，一個純凈的世界，一切似乎都是透明的；走近欣賞，那樣俊俏的花瓣，那樣嬌小的花蕊，平添無窮嫵媚。愈是冰天雪地，花開得愈精神，愈靈氣。清香陣陣，沁人心脾。雪在梅里，梅在雪中，雪紛紛揚揚，書寫絕塵的浪漫。

梅有四美。一是古、二是曲、三是斜、四是疏。北宋林甫的《山園小梅》的詩詞：「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寫盡梅花之妙。「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老乾磐曲，偏斜，疏放，古雅，與花蕾清秀，嫩紅鮮瓣，形式鮮明的對照，達到和諧疏曠的大美。梅的神之美概括為四個字：清、奇、瘦、勁。梅之美在中國畫里被誇張，強化：體態古拙，磐曲如龍，老乾橫斜，枝梢清健，體態古拙，磐曲如龍，橫斜穿插，仰俯收放，百態千姿。梅干蒼勁挺秀，花蕾研潤嬌艷，老乾疏花，更增添了無窮情韻。《紅樓夢》中賈寶玉在大觀園的枕翠庵吟著「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尋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為割紫雲來。槎枒誰識詩肩瘦，肩上猶沾佛院衣"的詩句向妙玉乞梅，是多美。潔凈晶瑩的雪，典雅高貴的梅，只有雪才配得上梅。雪，山中高士。梅，塵外紅雲。踏雪尋梅，只有禪院的梅最乾淨，禪心與梅心天然合一，不惹塵埃。梅花的香被稱為冷香，冷得幽，冷得雅。王安石詩云：「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陸遊「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王冕的「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寫的都是梅的這一縷幽暗冷香。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大雪將至，不妨踏雪尋梅，尋找這份詩意的浪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