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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詩中的華嚴世界(下)

 文/釋修暢

 (二)六相圓融

  六相是華嚴經的重要教義之一。指總相、別相、同相、異相、成相、壞相。這六相是觀察一切事物的方法,它說明了矛盾對立的事務而又彼此互相牽制影響。因此這六相在華嚴宗看來是相同的,總體與個別是同時存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彼此融通無礙。

  王維深暗此理,往往詩中只取一小景,實則盡括全宇宙,超越時空之束縛走向無限。從個體與全體、成相與壞相之間,悟出彼此是相互依存,舍此就彼,舍彼就此皆不對,唯有相輔相成,方能趨向完滿。

  〈茱萸沜〉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山中倘留客,置此茱萸杯。

  茱萸木高丈余,皮青綠色,葉似樁而闊厚,紫色。三月開紅紫細花,七八月結實,似椒子,嫩時微黃,至熟則深紫。

  茱萸花的世界歷經成住壞空四階段,從三月開花到七、八月結實到茱萸杯。描寫物質(色)自身變化而終至消亡。雖有成相,壞相之別,然「壞相」總會朝著「成相」趨進,在不完滿現實中努力向上,朝圓成之理想邁進,每個個體之物在面臨矛盾時,總會按照圓融的方式轉化,這即是圓滿之意。每個個體都是一和諧小世界,每一小世界又有無數的小世界,小世界之外又有大世界,如此層層相因,世界即展現在當下。

  〈文杏館〉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不知棟里雲,去作人間雨。

  詩人在總相、別相的觀照下,「文杏(別)——梁(總)」、「香茅(別)——宇(總)」「棟里雲—人間雨」,這些都說明物質變化的無常性,宇是總相,是由香茅組成,香茅對望宇是別相,然總含別,別含總,總別是同時具現的。王維觀照到個別與總體不即不離之關係,每一個各體的變化總會牽動整個大環境。

  「不知棟里雲,去作人間雨」是出人的變化,借雲氣入棟、出棟化為雨水,寄託著詩人的理想。從這兒可看出詩人極具大乘精神,借雨水滋潤人間,暗喻自己亦有此普渡眾生的理想。與華嚴經:「得普入一切世間行,出生菩薩無邊行門解脫門。」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木蘭柴〉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這是一幅鮮明清麗的秋山夕照圖,然而畫面是瞬息萬變的,落日霞光的變幻、飛鳥的追逐、草木斑斕色彩的時明時暗、夕嵐的流動,產生了明滅閃動之美。王維將霎時所見的絢麗之景描繪下來,將飛鳥、彩翠、夕嵐收錄在這一落日餘暉之總景之中,化剎為永恆,將有限變無限。雖是色塵極精微的生滅變化,但在生滅之中觀照到不生滅的真理。

  王維觀察大自然的生滅變化,以之為材料,裁剪入詩,因此詩中充滿聲音、光影、色彩、氣味從而構成色彩繽紛,形式紛繁的自然界。在靜謐中透顯出一股生命的欣欣向榮,而非一般詩人一味追求冷寂凄清的意味,尋覓不出蘊育於內豐沛的生命力。葉嘉瑩說到:「謝靈運寫山水沒有生命。王維就不同了,他寫沒有生命的山水,卻要把山水的生命寫出來。他不需要從山水過渡到人,也不須要從山水過渡到感情的感發,……王維寫出來的山水本身就是生命。」王維為何能寫出生命來?主要是王維透過內在不斷的修為與轉化,促使精神層面不斷地向上提升,因此看到的樹是最美的樹,山是最美的山。如同方東美在《華嚴哲學》:「只有深具高深學養的人,他才能真正透視一切,把一切仇視的心理、痛恨的心理轉變過來,然後再去認識整個宇宙內的各種境界,並且均能一一加以點化。」因此他從山水中覺察到生命的無所不在,外在的山水是心中顯現,故山川水草,皆有生命。華嚴經卷三七〈十地品〉:「三界所有,唯是一心,如來於此分別演說十二有支,皆依一心,如是而立。」

  劉綱紀在《略論唐代佛學與王維詩歌》說:在古今詩人中,王維是最善於表現這種空且靜的境界的。華嚴宗雖然也與禪宗一樣認為世界是由心所生的空幻的存在,但它很為強調;「空不絕有」,認為世界雖如幻影,但仍然充滿光、色、香、味,是非常生動美麗的。……也有更多的詩,在『空且靜』中仍然顯出清新明麗的色相和生機。這是王維所創造的佛家審美境界的一個重要特色。

  這正是華嚴經的特色,華嚴經在諸法空性之觀念上,並不否定現象界的存在,而是從吾人感官或思惟之對象作為下手處,再從現象界的相互關係中探究其因緣。故王維在面對山水景物時,能在般若空的觀照下,進一步的將「幻有」清新明麗的色相保存下來,捕捉一瞬間的美感,流露出「一境之中具足萬有」、「剎那即永恆」、「理事相融」的華嚴哲思。

  二、王維詩歌藝術之表現

  (一)直觀

  所謂直觀是用感官直接接受的或直接觀察,是一種未經邏輯推理的直覺觀察(出自漢語辭典)。佛家因明所謂的現量,尚未加入概念活動,無分別思惟、籌度推求等作用,僅以直覺去量知色等外境諸法之自相《因明入正理論》說:「能立與能破,及似唯悟他,現量與比量,及似唯自悟。」聖者的智正覺世間唯現量可知。凡夫的世界是能所對立(心物對立),必須藉著分別、推理衡量外境。《唐代詩歌與禪學》:現量的直觀美是正智於色,也就是色空一體的,是正念與世界之圓融,也是無我之境。

  華嚴經的經文常用偈表達,嚴格地說偈雖不是詩,卻頗像詩。直觀即是不假分別的直覺觀照,是自性之發露,不假修飾。當眼根與外境相接觸時,心中不做第二念思惟,當下這一念即是。

  王維的自然山水詩,頗多能傳釋出這種無法言說,不假分辨的直觀現象。如輞川系列的詩即達到巔峰。胡應麟《詩藪》認為:「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間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

  胡應麟把王維的「直觀」指向輞川詩集,自然景物的頓現,不帶絲毫的人為匠氣與情感,詩中呈現的寂靜與活潑,讀之令人生起一種「直觀的美感」。此美感流逸身心,生髮萬般的機趣。

  輞川集中亦有些涉入詩人之主觀因素,王夫之認為〈入若耶溪〉之「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逾」、「更」二字,終只是比量而已。明顯看出知覺的刻意安排,各種形客詞、副詞之印跡,這終是比量而非現量。如〈孟城坳〉:

  新孟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這首詩明顯的看出作者內心之傷感,對無常變遷的慨嘆,因此出現「衰柳」、「空悲」之字眼,這已經不是現量的不加思索而是落入分別比度之比量。又如:〈華子岡〉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

  前兩句寫景,後兩句寫情。詩人徘徊於華子岡,內心失望傷感。仍可見詩人因抒發其心中之悲感,而落入比度。

  直觀是一種無分別的現量之境,若用語言文字去描述是很難窺其堂奧,一旦落入語言文字即成比量。因此如何將其體悟之境界轉換成文字語言的作品,則必須依靠象徵、辯證藝術技巧,這在華嚴經與王維山水詩歌中處處可見。因此華嚴經的經文是一種詩的語言、象徵的語言,方東美《華嚴宗哲學》說到:華嚴經的意境如同在詩的意境。倘若想了解華嚴經,必須具備藝術修養,深厚的語言或文字。

  (二)象徵法

  蕭麗華說:「對比映襯為顯出色空辯證,是針對世界之矛盾的根本呈現,與遮撥法相似。譬喻象徵則對語言無法言說之境的「現量」或「比量」呈現。」必須注意的是譬喻、象徵仍是比量,是對現量之境的一種思維分別。不過,象徵與遮撥是比較能闡述「現量」的手法。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華子岡〉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木蘭柴〉

  殘雨斜日照,夕嵐飛鳥還。〈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

  開軒臨潁陽,卧視飛鳥沒。〈留別山中溫古上人兄並不舍弟之晉〉

  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臨高台送黎拾遺〉

  日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寄荊州張丞相〉

  了知諸法寂滅,如鳥飛空無有跡。《華嚴經》

  如鳥飛空;無有掛礙。《增一阿含經》

  如鳥飛空,跡不可尋。《涅槃經》

  王維將飛鳥溶入所創造的藝術形象,藉以象徵「無常」、

  「超絕(無跡)的」、「寂滅的」之意。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欹湖〉

  君問終南山,心知白雲外。〈答裴迪〉

  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雲歸。〈歸輞川作〉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送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別業〉

  千里橫黛色數峰出雲間〈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

  無相無行無影像 譬如空雲如是見《華嚴經》

  是故如雲現於世 此解脫門知足了《華嚴經》

  一切境界出 無量功德雲《華嚴經》

  佛剎現自在雲,常生一切諸如來家。《華嚴經》

  華嚴出現雲的次數眾多,以雲表示潤益。而王維的詩歌中使用雲的數量亦繁多。

  (三)辯證法

  王維常利用色空、有無、去來動靜,進行辯證,巧妙的運用對比語言來傳達詩中之深意。《華嚴經》常以這種色空辯證為基礎;如「解色相空敗毀色空,亦不自高不懷自大。諸法之相達知為一亦非有一,是故名曰智度無極。」「一切有無法,了達非有無,如是正觀察,能見真實佛。」王維受佛經薰陶之下,獨具慧眼,詩中也充滿「色空」之辯證如〈漢江臨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一句「有無」造成虛無漂緲之效果,襯托意境之空靈。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空山無人卻有人語響。前一句寫不見人,後一句寫聽到人語。

  此若有若無更透露出山中之寂靜,空寂之中含萬有。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白雲圍繞在山巒的四周,可是一入此山白雲全消失。一個

  「合」字,一個「無」字暗示詩人登入高山,山脈氣象

  崢嶸,瞬息萬變。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南土宅〉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表。〈山中〉

  了知棟里雲,去作人間雨。〈文杏館〉

  王維詩中處處顯現著色空辯證,在色空有無,一來一往中彰顯詩的張力,增添詩歌的空靈氣息,亦可見作者試圖從「空有」矛盾之中。尋求身心之「理事具如」的境界。

  四、結論

  詩佛王維涉獵佛典甚廣,其中以南北禪法為宗,在參禪之中兼以華嚴「圓融觀法」。因此山水詩中顯現禪宗靜觀的空寂美感,及華嚴宗清新明麗色彩和生機勃勃的生命理趣。詩人感受到剎那間生命的存在,領略剎那即永恆之美;於現象界的變動紛雲中,體驗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因此,詩中流露出的哲思與美感,是通過自身體悟佛禪經驗而契入宇宙萬物的最高精神而得,從而進入與大自然合一的審美境界。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文學藝術是表現「美」的。文藝從它的左鄰「宗教」獲得深厚熱情的灌溉,文學藝術和宗教攜手了數千年,世界上最偉大的建築雕塑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也基於偉大的宗教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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