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詩 | 聶魯達:詩歌從暗喻開始,故事也是

「馬里奧,你知道你說出了什麼嗎?一個暗喻。」

我後來才知道,很多人是在看了1994年上映的電影《郵差》之後,開始喜歡上了智利詩人聶魯達,甚至開始學習寫詩。十多年前,我流竄在自由自在的北大自習教室,正是在一次影視鑒賞課上,無意中看到這部以聶魯達逸事為背景的影片,記憶的影子逐漸模糊,但哀傷美好的感覺卻隨著海浪的感覺一直迴響在我的耳邊。其時,我們幾個年輕人蝸居在北大南門外的廉價出租屋裡,一起自習聽課,一起看毛片,一起喝酒,當然,重要的是,我們還一起寫下幼稚的詩歌。我至今還記得在滂沱的大雨聲中,我們聚在一個小餐館裡,朗誦自己的詩歌:「每當這時,我的手上升起裊裊的煙……」

智利詩人聶魯達

現在看來,那是一段美好的純粹的時光,每個年輕人都是電影中的馬里奧,「天氣不冷不熱,可我知道你需要表達。」《郵差》連同聶魯達彷彿成為我詩歌閱讀與寫作的前史,即使真正的歷史並未展開。

《郵差》是最好的詩歌教育課。這部電影脫胎於深受聶魯達影響的智利青年小說家東尼歐·斯卡米達的小說《聶魯達的郵差》,故事背景也從1968-1969年期間聶魯達所居的智利一個無名漁村,被他稱為「黑島」的地方,置換為1952-1953年聶魯達流亡義大利時期的小島。島上的所有人都是文盲,除了大詩人聶魯達。不安於打漁的漁民的兒子馬里奧應聘為聶魯達一個人送信,自此展開與詩人的一段交往。

《郵差》劇照

馬里奧讀了聶魯達《元素的頌歌》中的一些詩,他一面希望像詩人請教為何寫下「理髮店的器皿令我嚎啕大哭」這樣的句子,一面也希望詩人給他留下「給馬里奧」的親筆簽名,作為炫耀。一次送信後,他帶著踟躕猶豫站在原地,詩人對他說:「你直挺挺地站在這兒,像根電線杆」。馬里奧看著詩人說:「是不是像根長矛戳在這兒?」「不,像國際象棋里的車,定在這裡。」「是不是比瓷貓還要老實?」兩人的交流彷彿一段暗語,詩人聽出了這些詞句都出自他的詩集,其時,馬里奧還沒有創造意象的自覺。

馬里奧接著向詩人請教何為「暗喻」,詩人告訴他,就是用另外一件事物,來對比形容某樣事物。比如「天空在流淚」,馬里奧很快明白了這是在說下雨。兩人的關係,因為詩歌從此變得更近,馬里奧也產生了當一名詩人的想法。與詩人的閱讀和交流,很快給敏感多思的馬里奧帶來變化。有一天,馬里奧告訴詩人在閱讀他作品詩的感受:「我的感覺非常奇怪,我就像一隻小船,在你的詞語中顛簸!」詩人欣喜萬分:「馬里奧,你知道你說出了什麼嗎?一個暗喻。」

《郵差》劇照

後來,在詩人的幫助下,馬里奧還追求到了美麗的女孩比阿特麗斯。但分別也隨即來臨,在馬里奧的婚禮上,證婚人聶魯達同時宣布,祖國終於解除了對他的通緝,他可以返回智利了。分別之後,詩人只給馬里奧寫過一封簡單的信,讓他幫忙收拾舊居中的私人物品,這讓他有點失望。影片結尾,當詩人多年之後再次回到島上的小酒館,卻得知馬里奧已死於一次集會中的詩歌朗誦,當他從比阿特麗斯手中打開馬里奧為他所收集的一些聲音片段,不禁心緒難平。那些聲音記錄包括「第一,海水流淌聲,輕輕的;第二,海浪聲,大聲的;第三,掠過懸崖的風聲;第四,滑過灌木叢的風聲;第五,爸爸憂愁的漁網聲;第六,教堂的鐘聲;第七,島上布滿星星的天空,我從未感受到天空如此的美;第八,我兒子的心跳聲。」這些經由一顆詩心所發現記錄的生活褶皺,恍如電影《天使愛美麗》中艾米莉所喜愛的那些私人卻美好的片段:把手插進一袋豆子里,用湯匙敲破烤布丁表面的脆皮,在聖馬田和上面飛擲石塊。在此意義上,詩歌有無寫出又有何重要呢?

《郵差》劇照

多年之後,當我打開聶魯達寫於20歲,為他贏得卓著聲譽的《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時,忽然有了和馬里奧一樣的感覺,在智利南部鄉村讀過童年,諳熟大自然奧秘的聶魯達,在詩歌中那些密集炫目的暗喻,如同波浪翻滾,確乎讓人有暈船的感覺。儘管對於成熟的詩人而言,暗喻只是基本能力,繁複的暗喻正如過密的韻腳,甚至會成為傷害詩歌表達的花拳繡腿,但二十歲的聶魯達依然展現出一種遼闊豐富的詩歌本能。下面兩首詩歌是這部詩集中最廣為人知的部分,其中一些句子比如「愛情如此短暫,而遺忘太長」,如同海子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已成為我們流行文化中的超文本。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離遠去,

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像我的靈魂,一隻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鬱這個字。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隻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企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並且讓我藉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如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而且哀傷,彷佛你已經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李宗榮 譯)

Martin Johnson Heade 繪「

今夜我可以寫

今夜我可以寫下最哀傷的詩句

寫,譬如「夜鑲滿群星,而星星遙遠地發出藍光並且顫抖」

夜風在天空中迴旋並歌唱

今夜我可以寫下最哀傷的詩句

我愛她,而且有時她也愛我

如同今晚的夜,我曾擁握她在懷中

在無盡的天空下一遍又一遍的吻她

她愛我,有時我也愛她

怎麼會不愛上她那一雙沉靜的眼睛呢

今夜我可以寫下最哀傷的詩句

去想我並不擁有她,感覺我已失去她

去聆聽廣闊的夜,因沒有她而更加廣闊

而詩句?在靈魂上,如同露水墜在牧草上

我的愛若不能擁有她又有什麼關係

夜鑲滿群星而她沒有與我在一起

這就是一切了

遠處有人唱著歌

遠處,我的靈魂因失去了她而失落

我的視線試著要發現她

好像要把她拉近一樣

我的心靈找她,而她並沒有與我在一起

相同的夜讓相同的樹林泛白

彼時,我們也不再相似如初

我不再愛她,這是確定的,但我曾多愛她!

我的聲音試著找尋風來碰觸她的聽覺

別人的,如同她曾接受我的親吻一樣,它將會是別人的了

她的聲音,她的潔白的身體,她的無止境的雙眼

我不再愛她,這是確定的,但也許我愛她

愛情如此短暫,而遺忘太長

借著如同今晚的夜

我曾擁她入懷

我的靈魂因失去了她而失落

這是她最後一次讓我承受的傷痛

而這些,便是我為她而寫的最後的詩句

(李宗榮 譯)

Childe Hassam 繪

聶魯達當然是豐富的人,一如他的自傳題目所示:「我承認我歷經滄桑」。依照拉美國家習慣邀請詩人作家擔任外交官的傳統,聶魯達寫詩出名之後,一生主要在外交界供職。西班牙內戰期間,他曾經積極奔走於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戰爭。1945年,他加入智利共產黨,次年由於智利共產黨被宣布為非法組織,他不得不翻越安第斯山踏上流亡之路。一度,他甚至被推舉為智利總統候選人,後因阿連德參選而放棄,1971年4月,聶魯達被阿連德政府任命為駐法大使,並於同年10月獲諾貝爾文學獎。兩年後,阿連德總統在軍事政變中殉職,二十多天後,聶魯達也離開了這個世界。

一生之中,聶魯達寫下了大量與政治相關的詩歌,並且在生前通過自己的詩歌朗誦,影響了許許多多的人。某種程度上,聶魯達對詩歌之功用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自信,足夠幸運的是,他也確實罕見地做到了這一點。自傳中,聶魯達談到一段年輕時的往事:在一家下等酒館裡,聶魯達斥責了在舞池中辱罵毆打的兩個流氓,當他走出酒館後,其中一個流氓在過道中堵住了他。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流氓認出了詩人,還激動地將未婚妻的照片遞給他:「她是由於您,堂巴勃羅,是由於我們背誦過您的詩才愛我的。」

年輕時的聶魯達

儘管如此,正如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說「我堅持認為,他(聶魯達)有政治熱情……而沒有政治頭腦。這是一種不幸。他最精彩的是和我們講樹木、水、女人的身體、大海、夜色、小鳥或魚的時候」,聶魯達本質上是一位熱情的自然詩人,一如他欣賞的美洲前輩惠特曼。熱忱的巨大讀者群所帶來的盲目崇拜,有時候會讓人產生直接介入乃至改變世界的幻覺,這一點在聶魯達、沈從文、郭沫若等不少詩人那裡特別明顯,掃除政治的沉渣與盲目的熱情,事實上,他們能夠長留人心的,仍然是那些建立在暗喻之上的自然與生命的熱情之歌。

歲月的沉澱從來不曾浪費,50歲時,聶魯達一口氣給他的第三任妻子瑪蒂爾德寫下100首十四行詩。在那些最好的片段中,青年時代充滿迷惘幻想的炫目辭采,化為更加深沉遼闊的表達,比如其中的第二首:

愛人,到達一個吻的道路是多麼漫長,

通往做你的伴侶的旅途是多麼寂寞!

我們在雨中沿著一些足跡踽踽獨行。

在塔爾塔爾既沒有黎明也沒有春天。

但是你和我,親愛的,我們緊緊相依

從我們的衣服到我們的根須,

相依在秋天裡,在水裡,在臀部里,直到

我們可以獨自相依:只有你,只有我。

想到激流夾帶那麼多石頭

的那種努力,博羅水域的三角洲;

想到你和我,被列車和國家分隔,

我們惟有彼此相愛:

連同所有那些迷茫,那些男人和女人

那使石竹生長和開花的土地。

(黃燦然 譯)

聶魯達與瑪蒂爾德

土地,根須,身體,是聶魯達詩歌中不可缺少的關鍵意象,某種意義上,他所有的想像,身體如同植物,無不生長於童年記憶中那篇神奇奔放的土地。在另外一首十四行中,他明確地表露了自己詩歌的奧秘,那為馬里奧與艾米莉,那為一切寫出或未寫出的詩意所在,那為一片暗喻之光照亮的水域:

在文學圈子的刀光劍影中

我像一名外國水手到處閑逛,

對拐彎抹角的街道一無所知,

只懂得歌唱,歌唱而不為別的。

從多災多難的群島我帶來了

我的多風的手風琴,暴雨掀起的巨浪,

和自然事物習慣性的遲鈍:

它們塑造了我這顆桀驁不馴的心。

因此當文壇的犬牙

咬住我誠實的腳跟,

我照走不誤,隨風唱歌,

走向我童年時代的多雨的船塢,

走向無垠南方的寒冷的森林,

走向我的心被你的芬芳熏醉的地方。

(黃燦然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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