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專題】唐寅仕女畫漫析

薄松年 藝術評論

唐寅是一位山水、人物、花卉無所不能、無所不精的畫家,其傳世作品以山水最多,人物畫中則以仕女畫歷來為人稱道。其仕女畫作品顯示出他的獨特個性和對封建禮教叛逆的態度,在高超的畫藝中蘊含的深刻社會內容,而非一般借技巧取悅於世的浮淺之作。科場失意歷史的錯位使蘇州少了一位平步青雲的新貴,卻造就出一位卓越的畫家。

表現女性形象的仕女畫是傳統人物畫中的重要類別,其淵源甚早。長沙楚墓出土的戰國人物龍鳳帛畫應是迄今所見最早的女性繪畫形象,漢代尊崇儒學,注重繪畫的教化作用,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女性被編入《列女傳》並成為繪畫重要的題材,魏晉思想解放,文學作品中表現女性的身姿風度之美,顧愷之洛神形象的塑造顯示出新的突破和發展。隋唐繪畫表現貴族生活,出現張萱、周昉等專擅仕女的畫家,唐明皇的風流韻事,宮闈婦女的生活成為繪畫流行的題材,他們的繪畫也具有典範意義。宋元兩代仕女畫不多,宋代多在風俗畫出現,如瑤台玩月、浴嬰圖之類的繪畫,也有《女孝經圖》等宣傳禮教的作品,但在民間繪畫中仕女畫似乎得到發展,現存金代版畫《隨朝窈窕呈傾國之芳容》就畫了歷史上的四個美人。明代時期仕女畫創作又活躍起來。其中唐寅的作品獨具特色。

唐寅他出身於普通的商人家庭,天資聰穎,從小就受到吳中名流的欣賞,十六歲童生試第一名,二十九歲鄉試第一高中解元,但入京科舉被牽連進科場舞弊案中終身被黜,仕途無望,遂回蘇州以鬻文賣畫為生,是一位山水、人物、花卉無所不能無所不精的畫家,其傳世作品以山水最多,人物畫中則以仕女畫歷來為人稱道。明代文豪王世懋在題其《倦綉圖》中謂:「唐伯虎解元於畫無所不佳,而尤工于美人,在錢舜舉、杜檉居之上,蓋其生平風韻多也」。王世懋(1536-1588)為明嘉靖隆慶之際的著名文人,明代文豪王世貞之弟,其生活年代比唐寅略晚,從他的評說中可見當時唐寅的畫美人即有很高的知名度。現存唐寅之仕女畫在國內外尚有相當數量,其藝術成就和歷史地位如何,是我們值得探討的題目。

就大陸及台灣博物館所藏唐寅仕女畫就題材可分為歷史故事及個體美人兩類。歷史題材者有《韓熙載夜宴圖》(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韓熙載夜宴圖卷》及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傳為唐寅之《夜宴圖軸》)、《陶谷贈詞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李端端圖》(南京博物院與台北故宮博物院各藏一件)、《王蜀宮妓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等。前三卷內容都表現文人與妓女(包括家姬歌伎)故事情節,後一卷則涉及前蜀宮闈歷史。

唐寅 臨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夜宴圖》表現五代南唐失意文人官宦韓熙載生活上風流倜儻,廣蓄女伎,在後主南唐衰滅之勢已成定局下,為逃避入相更為放縱聚朋夜飲,後主命顧閎中潛至其第觀察摹寫為圖。此後流傳於世。宋《宣和畫譜》對其評價是李煜命畫工潛「寫臣下私褻以觀」,已失君臣上下體統,「何必令傳於世哉,一閱而棄之可也。」但宋代此圖即有多本在社會上流傳,僅北宋宮廷即藏有兩本。明代時成為熱門題目,當時周臣、杜堇、仇英都畫過《夜宴圖》,大約都是在前人的畫本上加以增益和再創作。唐寅作品或擇取其中觀舞單獨成軸,或將其中情節調整重組,配以繁複的背景,題以詩句,除塑造韓熙載等男性人物外,畫了眾多的家姬歌伎的美麗形象。現存此兩卷作品是否為唐寅手筆,尚待研究,但其上題詩皆見於《六如居士全集》,肯定與唐寅創作有一定關係。

《陶谷贈詞圖》表現五代末年,後周翰林學士陶谷出使南唐,依仗強勢傲慢無禮盛氣凌人。韓熙載乃設計令妓女秦蒻蘭假充驛官之女,以色誘之,與陶谷發生一夜情,陶谷並贈以《風光好》詞。次日後主設宴,席前出現秦蒻蘭歌唱《風光好》,陶谷大窘,狼狽而歸的故事。圖中描繪陶谷與秦蒻蘭在驛館相聚聽演奏琵琶的情節。元鄭善夫曾將此故事編寫《陶學士醉寫風光好》雜劇,可見已成為人們熟知的故事。

唐寅 李端端圖

《李端端圖》以唐代文人與揚州名妓事迹為題材。落第文人崔涯長於宮詞,常題詩品評妓女,並傳誦於街頭巷尾:褒之則車馬盈門;貶之則門庭冷落。李端端膚黑而艷,崔涯作詩戲弄她為「鼻似煙囪耳似鐺」,端端見詩後憂心忡忡,哀求崔涯重賦一詩,後崔涯另題一絕句:「覓得黃騮被綉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詫,一朵能行白牡丹」。於是「大賈居豪,竟臻其戶」。畫幅描寫李端端請崔涯題詩的情節,塑造了文人與美女的形象。

《王蜀宮妓圖》描繪五代時前蜀皇帝王衍侈靡享樂,佳麗充盈後宮,他歡宴於怡神亭,使嬪妃妾伎皆衣道服,蓮花冠,夾臉連額渥以朱粉,名曰醉妝。畫中塑造了四位美麗道裝宮娥的形象。

以上四件繪畫中的女性,皆為不同類型的妓女形象(包括宮妓、家妓、院妓),此種內容的出現有著深層的社會原因。名門豪家蓄養歌伎歷史很久,以詩酒妓樂排遣和慰藉生活也成為風氣,《韓熙載夜宴圖》正是這種上層社會縱情聲伎放蕩不羈生活的寫照。即使如白居易、蘇軾等高雅之士也未能免俗。於是,文人侑酒招妓,與青樓女子間出現風流韻事,也為人所樂道。明代由於城市經濟的發展和繁榮而助長奢靡之風,青樓妓院成為尋歡作樂場所。但也有文人由於仕途失意而寄情聲色從中找到慰藉。唐寅出身於低微的商人家庭,幼年「居身屠酤,鼓刀滌血」,其性情稟賦與文徵明詩禮傳家者不同,後來更由於仕途挫折陷彷不幸,以致「僮僕據案,夫妻反目」,「素論交者皆負節義」,他深感世道的不平,對舊禮教形成叛逆,因而曾一度放蕩不羈流連酒色,追求狂放自適,以此來消解失意中的苦悶,「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但他並非紈絝子弟,而是在世俗與禮教之外的妓院尋求精神慰藉,妓女也為他繪畫創作中的重要形象。和唐寅同時代的畫家吳偉的傳世作品中也有數幅表現妓女,在其圖寫觀賞幼妓李奴奴的《歌舞圖》中就有唐伯虎和祝枝山的題詩,我甚至懷疑圖中的看客中就有唐寅和祝枝山的形象。《六如居士全集》中收錄有《寄》和《哭妓徐素》的詩篇,表現了對這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弱者的憐愛和同情。唐寅在這些表現風塵女子的作品中,除形象俊美外,也有的畫出優美的舉止風度。李端端向崔涯索詩,手執牡丹亭亭玉立,莊重而矜持。秦蒻蘭端坐彈奏琵琶,也沒有一絲輕浮的感覺,王蜀宮伎給人的印象是美麗純真而非妖冶。

唐寅在仕女畫作品中比較重視主題和思想性,而並非單純表現女性之美。《王蜀宮妓圖》題詩抨擊統治階級的淫奢糜爛,視為亡國衰敗之兆,「蜀之謠已溢耳矣,而主之不挹注之,竟至濫觴。俾後想搖頭之令,不無扼腕」。陶谷贈詞更嘲笑那種位居顯要裝成正人君子的假道學者的虛偽面目。李端端圖畫出風塵女子與文人的浪漫,實際是明朝社會的反映,唐寅對韓熙載的放縱不羈最少是欣賞的,從其題詩中有所透露。也流露出失意文人的哀怨和玩世不恭的態度。

唐寅的仕女畫在前代的成就上加以發展。傳統的技巧和蘇州的文脈予他以滋養,他「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其身份與沈周文徵明不同,是一位文人身份的職業畫家。藝術和社會有著廣泛的聯繫。他初受業於沈周,有著元畫的超脫文雅的書卷氣,又師從老畫師周臣,致力於宋代院體精密不苟的畫風。和當代畫家杜堇、吳偉等藝術上也有交流。兼收並蓄廣益多師,能工能寫,既能畫重設色,也能作白描,他人物山水兼擅,仕女畫中的布景很好地襯托作品主題和渲染氣氛,筆墨技巧有著豐富的表現力。唐寅畫中造型寫實,畫風嚴謹中帶洒脫,形成雅俗共賞、作家士氣兼備的畫風。因而獲得社會的喜愛。

唐寅的仕女畫中多具有詩書畫結合特色,每畫必題。他文思敏捷,喜用通俗的語言入詩,題詩常借題發揮,別有奇趣,起到點睛作用。如借紈扇賦以「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表現對世道炎涼的不滿,《陶谷贈詞圖》中「當時我作承旨,何必尊前臉發紅」,更用調侃的語氣對假道學予以嘲弄,他還曾在《紅拂妓圖》中題詩:「楊家紅拂識英雄,著帽宵奔李衛公。莫道英雄今沒有,誰人看在眼睛中」。流露出懷才不遇的感懷。

唐寅畫的單體美人如《班姬團扇圖》、《秋風紈扇圖》借扇表現女性被遺棄的悲慘命運和哀怨,雖是前人詩歌圖畫中曾涉及過的題材,但唐寅畫來更耐人尋味。前者取材漢代漢班姬受到冷落,幽居長信宮作《怨歌行》借物抒懷的故事,畫美人手持宮扇立於中庭神色黯然,班姬是一位品格高尚的才女,她辭輦勸漢成帝勿貪女色專心朝政的故事曾為史家所褒揚並畫入圖畫,唐寅的取材作圖自有深層的意蘊。《秋風紈扇圖》畫一普通的女性,立於冷清的寒秋景色中,面有悲戚之色,結合題詩「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更借題發揮地表現對世態炎涼的不滿。這就超出了仕女畫對女性美的欣賞而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

唐寅的仕女畫的內容絕不止此。從《六如居士全集》中可見,他還畫過紅拂女、齊後、待月西廂的崔鶯鶯、楊玉環。在絕代名姝中更畫了文君琴心、昭君琵琶、綠珠守節、碧玉留詩、梅妃嗅香、太真玉環、薛濤戲箋、鶯鶯待月等不同類型的女性。除仕女畫外他在人物畫中也塑造過眾多的歷史故事和人物形象,如高祖斬蛇、三顧茅廬、雪夜訪普、相如滌器,桑維翰、司馬相如、陶淵明、盧仝、白居易、杜牧、林和靖、呂蒙正等,畫中的題詩尚收錄在《六如居士全集》中,可惜繪畫作品沒有流傳下來。

就以上論及的仕女畫作品也顯示出唐寅所具有的獨特的個性甚至對封建禮教叛逆的態度,在高超的畫藝中蘊含的深刻社會內容,而非一般借技巧取悅於世的浮淺之作。科場失意歷史的錯位使蘇州少了一位平步青雲的新貴,卻造就出一位卓越的畫家。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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