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語,但相思 —— 棣棠,以及常棣與唐棣的相關考證
第三次參加北大綠協物候觀測時認識了棣棠。「原來棣棠長這樣!《詩經》中就是用它來比喻兄弟的就是它?」後來發現記憶有誤!《詩經》里說的是「常棣」,而「常棣」和「棣棠」是兩種完全不同植物。此外還有「唐棣」和「棠棣」,四者音近形似,常被混淆。
↑盛開的棣棠花
1 棣棠 : 不言語,但相思
棣棠Kerria japonica的中文正式名為「棣棠花」,薔薇科,棣棠花屬,落葉灌木,是常見的園林觀賞植物。棣棠花有單瓣和重瓣之分,花開繁盛,南宋詩人范成大(1126-1193)用「綠地縷金羅結帶」( 《沈家店道傍棣棠花》)描述棣棠很是貼切。而北宋皇族高士談在亡國後見到盛開的棣棠時則無比傷感:「流落孤臣那忍看,十分深似御袍黃。」(《棣棠》)
棣棠在日本又名「山吹」。江戶時代著名俳句詩人松尾芭蕉(1644-1694)曾以棣棠入詩:
山吹凋零,悄悄地沒有聲息,飛舞著,瀧之音。
註:瀧(lóng,湍急的流水)
這首詩也被翻譯成「激湍漉漉,可是棣棠落花簌簌」。
河中流水湍急,聲勢浩大,川流不息;岸上棣棠花落,隨風起舞,悄無聲息。想像一下這種意境,大自然的兩種狀態出現於同一時空,而流水之「動」,更能反襯出棣棠凋零的寂靜之美,頗有些禪意。
↑山間的野生棣棠
日本傳統顏色中有「山吹色」,指的就是棣棠花的顏色。 [1] 據說用國畫中的藤黃摻上一點硃磦,再略蘸一點赭石,棣棠花就能躍然紙上。
↑重瓣的棣棠花
↑單瓣的棣棠花
↑山吹色
「山吹色」見於《源氏物語》、《枕草子》等日本古典文學。《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時期女作家清少納言創作的隨筆集,約成書於1001年。清少納言(「清」乃是取自家族姓氏「清原」,「少納言」則為宮中官職)曾在宮廷做過七年時間的女官,侍奉平安時代第66代天皇的皇后中宮定子,二人雖為主僕,但相處融洽,感情至深。中宮去世後,作者便離開皇宮,不再侍奉他人。晚年獨居,回憶起先前的宮廷生活,點點滴滴,念茲在茲,這便寫下了《枕草子》。書中「棣棠花瓣」一節[2],講了一個以花傳情的故事:
好久沒有得到中宮的消息,過了月余,這是向來所沒有的,怕中宮是不是也在懷疑我呢,心中正在不安的時候,宮裡的侍女長卻拿著一封信來了。
……
打開來看的時候,只見紙上什麼字也沒有寫,但有棣棠花的花瓣,只是一片包在裡邊。在紙上寫道:「不言說,但相思。」
「不言說,但相思」,語出《古今六帖》[3],是一首古歌,全首歌詞云:
心是地下逝水在翻滾了,
不言語,但相思,
還勝似語話。
清少納言讀完信後大為感動,眼淚都流了下來,回信自然以前半句作答。一封信,一片花瓣,一首情詩,這樣的默契,不是戀人,勝似戀人。所以,棣棠花在日本文化中可用以表達相思之情嗎?周作人的譯本對這段文字注釋如下:棣棠花色黃,有如梔子,梔子日本名意雲「無口」,謂果實成熟亦不裂開,與「啞巴」字同音,這裡用棣棠花片雙關不說話,與歌語相應。 [4]
釋文中的「梔子」也是日本傳統顏色,用梔子的果實染成,顏色與棣棠花色相近。將棣棠與梔子相連,進而與「不言說」相應,多少還是有點繞。而清少納言一下就能讀懂信中棣棠花瓣的意思,也不愧是中宮的知己了。主僕之間能有這樣的感情,令人嘆服。
↑梔子,以及梔子色
2 常棣、棠棣: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棣棠與棠棣相混,並非近代才有的事。李商隱《寄羅劭興》:「棠棣黃花發,忘憂碧葉齊。」此處的黃花應當是上面所說的「棣棠」,而不是「棠棣」。
一般認為,「棠棣」是「常棣」的另一種寫法。「常棣」始見於《詩·小雅·常棣》,這首詩歌頌的是兄弟間的手足之情,我們熟知的「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即出於此詩: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wěi]。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詩中「鄂不」,一說是指花萼與花蒂 [5],以花萼與花蒂緊緊相依起興,故後世多用「棣華」「棣萼」來比喻兄弟,如晚唐名將高駢的邊塞詩《塞上寄家兄》:「棣萼分張信使希,幾多鄉淚濕征衣。笳聲未斷腸先斷,萬里胡天鳥不飛。」
郭沫若有話劇《棠棣之花》,改編自《史記·刺客列傳》中聶政受嚴仲子之託刺殺韓相俠累的故事。《史記》中聶政完成刺殺任務後「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目的是不讓姐姐認出她,以免相連累。韓人暴屍於市,對能識別刺客身份者懸以重賞。聶政姐姐聶榮得知此事,猜到刺客正是她弟弟聶政,前往認屍時自曝身份,說了一句讓韓人震驚的話:「妾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亦死於聶政身旁。時人都稱聶政的姐姐為烈女。郭沫若創作這部話劇時正值抗戰,他將原故事中的刺殺行動由「士為知己者死」,上升到雪家國「公仇」而捨身報國的高度。話劇開篇重點刻畫的即是姐弟二人為國捐軀、死而後已的英雄形象[6]:
不願久偷生,但願轟烈死。
願將一己命,救彼蒼生起!
蒼生久塗炭,十室無一完。
……
我想此刻天下底姐妹兄弟們一個個都陷在水深火熱之中,假使我們能救得他們,便犧牲卻一己底微軀,也正是人生底無上幸福……
我望你鮮紅的血液,迸發成自由之花,開遍中華!(第一幕第二場)
之所以將話劇命名為「棠棣之花」,大概也是取姐弟二人的手足情誼。余冠英在解釋《小雅·常棣》時說:「詩人以常棣的花比兄弟,或許因其每兩三朵彼此相依,所以聯想。」
說了這麼多,「常棣」也就是「棠棣」究竟是何種植物呢?三國時期吳國學者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描述如下:
常棣,許慎曰:「白棣樹也。」如李而小,子如櫻桃,正白。今官園種之。又有赤棣樹,亦似白棣,葉如刺榆葉而微圓,子正赤,如郁李而小,五月始熟。自關西、天水、隴西多有之。
西晉學者認為郭璞《爾雅》常棣「子如櫻桃,可食。」 與陸璣的描述相差不遠。
常棣?白棣?赤棣?到底是什麼呢?從古至今相關的註解和考據還有很多,卻都沒能引導我們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但可以確定的是,「常棣」、「棠棣」是一種類似櫻桃的樹木。
↑果實如櫻桃?圖為郁李
3 唐棣:何彼襛矣?唐棣之華
《詩經》中除了「常棣」,還有「唐棣」,《詩·召南·何彼襛矣》以唐棣花之繁盛,比喻貴族女子出嫁時車馬服飾之侈麗:
何彼襛(nóng)矣?唐棣之華。
曷不肅雝(yōng)?王姬之車。
對於「唐棣」是何種植物?爭議就更大了。
郭璞《爾雅注》認為唐棣「似白楊,江東呼夫栘。」 唐代學者孔穎達《毛詩正義》 及李時珍《本草綱目》亦沿襲這一說法,認為唐棣屬楊樹一類。但陸璣認為「唐棣」是「奧李」。清代學者基本認同陸璣。《詩經》研究學者馬瑞辰(1777-1853)、和王先謙(1842-1917)對此都有考釋,他們的觀點基本一致。馬瑞辰認為唐棣和常棣都是郁李之類的植物 。王先謙經過較長篇幅的考證後得出結論:「蓋唐棣子名郁李,其大如李,常棣子如郁李而小其實,皆棣樹而種微異耳。」 此外,植物學家吳其濬(1789-1847)直接將唐棣與郁李划上等號:
郁李,《本經》下品。即唐棣。實如櫻桃而赤。吳中謂之爵梅,固始謂之秧李。有單瓣、千葉二種。單瓣者多實,生於田塍;千葉者花濃,而中心一縷連與蒂,俗呼為穿心梅。花落心蒂猶懸枝間,故程子以為棣萼甚牢。《圖經》合常棣為一,未可據。
↑單瓣和重瓣的郁李
按照吳其濬的說法,郁李花也有兩種,一種是單瓣,另一種是「千葉」。「千葉」可能是郁李的重瓣品種,「花落心蒂猶懸枝間」、「棣萼甚牢」,說的更像是《詩經》中比喻兄弟的「常棣之華」。不過這也說明,在吳其濬看來,唐棣和常棣雖不是同一種植物,但很相似。
↑如今《中國植物志》上的棠棣
而在現代的《中國植物志》中,唐棣之名屬於一種開白花的小喬木。果實直徑約1厘米,藍黑色,果期9-10月,與如今的郁李和各種櫻桃絕不相似,倒是與(日)細井徇《詩經名物圖解》中所繪的「唐棣」一致,「花穗下垂,花瓣細長,白色而有芳香,栽培供觀賞。」
↑《詩經名物圖解》中的唐棣
2018年5月17日於蒲黃榆
[1]日本傳統顏色中不少以植物命名,諸如「紅梅」、「桃」、「萱草」、「堇」、「梔子」等,參見http://nipponcolors.com/。
[2](日)清少納言著,周作人譯:《枕草子》,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231頁。
[3](日)清少納言著,周作人譯:《枕草子》,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247頁,注釋105。
[4](日)清少納言著,周作人譯:《枕草子》,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247頁,注釋104。
[5]甲骨文中的「不」像花蒂之形,其本義即花蒂。所以用木製的形狀像花蒂的飲具叫「杯」。《紅樓夢》中「一抔凈土掩風流」中的「抔」應解釋為「捧」,即手做成花蒂狀。以上參見鄒曉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修訂本)》,中華書局,2007年8月版,第190-191頁。
[6] 1920年10月10日發表於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增刊》。
[7](晉)郭璞注,(宋)邢昺疏:《爾雅註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09頁。
[8]余冠英:《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二版,第172頁。
[9](晉)郭璞注,(宋)邢昺疏:《爾雅註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09頁。
[10](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70頁。
[11](清)馬瑞辰:《毛詩箋傳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01頁。
[12](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17頁。
[13](清)吳其濬著,張賢瑞等校註:《植物名實圖考校釋》,中醫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68頁。
[14]中國科學院中國植物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植物志》,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中國植物志》第36卷,第403頁。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企業職員 / 美術館公共教育志願者 / 自由撰稿人,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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