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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3)

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3)發布時間:2012-03-19 10:23 作者:郭沫若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1174次

  在這樣的人物和作風之下,勢力自然會日見增加,而實現到天下無敵的地步。在十四、十五兩年間把河南、湖北幾乎全部收入掌中之後,自成聽從了顧君恩的劃策,進窺關中,終於在十六年十月攻破潼關,使孫傳庭陣亡了。轉瞬之間,全陝披靡。十七年二月出兵山西,不到兩個月便打到北京,沒三夭工夫便把北京城打下了。這軍事,真如有摧枯拉朽的急風暴雨的力量。自然,假如從整個的運動歷史來看,經歷了十六七年才達到這最後的階段,要說難也未嘗不是難。但在達到這最後階段的突變上,有類於河堤決裂,系由積年累月的浸漸而潰迸,要說容易也實在顯得太容易了。在過短的時期之內獲得了過大的成功,這卻使自成以下如牛金星、劉宗敏之流,似乎都沉淪進了過分的陶醉里去了。進了北京以後,自成便進了皇宮。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籌備登極大典,招攬門生,開科選舉。將軍劉宗敏所忙的是拶夾降官,搜括贓款,嚴刑殺人。紛紛然,昏昏然,大家都象以為天下就已經太平了的一樣。近在肘腋的關外大敵,他們似乎全不在意。山海關僅僅派了幾千兵去鎮守,而幾十萬的士兵卻屯積在京城裡面享樂。儘管平時的軍令是怎樣嚴,在大家都陶醉了的時候,竟弄得劉將軍" 殺人無虛日,大抵兵丁掠搶民財者也" (《甲申傳信錄》)了。而且把吳三桂的父親吳襄綁了來,追求三桂的愛姬陳圓圓," 不得,拷掠酷甚" (《北略》卷二十《吳三桂請兵始末》);雖然得到了陳圓圓,而終於把吳三桂遍反了的,卻也就是這位劉將軍。這關係實在是並非淺鮮。  在過分的勝利陶醉當中,但也有一二位清醒的人,而李岩便是這其中的一個。《剿闖小史》是比較同情李岩的,對於李岩的動靜時有敘述。" 賊將二十餘人皆領兵在京,橫行慘虐。  惟制將軍李岩、弘將軍李牟兄弟二人,不喜聲色。部下兵馬三千,俱屯紮城外,只帶家丁三四十名跟隨,並不在外生事。百姓受他賊害者,聞其公明,往起稟,頗為申究。凡賊兵聞李將軍名,便稍收斂。岩每出私行,即訪問民間情弊,如遇冤屈必予安撫。每勸闖賊申禁將士,寬恤民力,以收人心。闖賊毫不介意。" 這所述的大概也是事實吧。最要緊的是他曾諫自成四事,《小史》敘述到,《北略》也有記載,內容大抵相同,茲錄從《北略》。  " 制將軍李岩上疏諫賊四事,其略曰:一、掃清大內後,請主上退居公廠。俟工政府修葺洒掃,禮政府擇日率百官迎請(進)大內。決議登極大禮,選定吉期,先命禮政府定儀制,頒示群臣演禮。  二、文官追贓,除死難歸降外,宜分三等。有貪污者發刑官嚴追,盡產人官。抗命不降者,刑官追贓既完,仍定其罪。其清廉者免刑,聽其自輸助餉。  三、各營兵馬仍令退居城外守寨,聽候調遣出征。今主上方登大寶,願以堯舜之仁自愛其身,即以堯舜之德愛及天下。京師百姓熙熙皞皞,方成帝王之治。一切軍兵不宜借住民房,恐失民望。  四、吳鎮(原作『 各鎮『 ,據《小史》改,下同)興兵復仇,邊報甚急。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擇吉已定,官民仰望登極,若大旱之望雲霓。主上不必興師,但遣官招撫吳鎮,許以侯封吳鎮父子,仍以大國封明太子,令其奉祀宗廟,俾世世朝貢與國同休,則一統之基可成,而干戈之亂可息矣。  自成見疏,不甚喜,既批疏後『 知道了『 ,井不行。" 後兩項似乎特別重要;一是嚴肅軍紀的問題,一是用政略解決吳三桂的問題。他上書的旨趣似乎是針對著劉宗敏的態度而說。劉非刑官,而他的追贓也有些不分青紅皂白,雖然為整頓軍紀——" 殺人無虛日" ,而軍紀已失掉了平常的秩序。特別是他綁吳襄而追求陳圓圓,拷掠酷甚的章法,實在是太不通政略了。後來失敗的大漏洞也就發生在這兒,足見李岩的見識究竟是有些過人的地方的。  《剿闖小史》還載有李岩入京後的幾段逸事,具體地表現他的和牛、劉輩的作風確實是有些不同。第一件是他保護懿安太后的事。  " 張太后,河南人。聞先帝已崩,將自縊,賊眾已入。偽將軍李岩亦河南人,入宮見之,知是太后,戒眾不得侵犯。  隨差賊兵同老宮人以肩輿送歸其母家。至是,又縊死。" 這張太后據《明史。後傳》,是河南祥符縣人,他是天啟帝的皇后,崇禎帝的皇嫂,所謂懿安後或懿安皇后的便是。她具有" 嚴正" 的性格,與魏忠賢和客氏對立,崇禎得承大統也是出於她的力量。此外賀宿有《懿安後事略》,又紀昀有《明懿安皇后外傳》。目前手中無書,無從引證。  第二件是派兵護衛劉理順的事:" 中允劉理順,賊差令箭傳覓,閉門不應,具酒題詩。  妻妾闔門殉節。少頃,賊兵持令箭至,數十人踵其門。  曰:『 此吾河南杞縣紳也,居鄉極善,里人無不沐其德者。  奉辛公子將令正來護衛,以報厚德。不料早已全家盡節矣。『 乃下馬羅拜,痛哭而去。" 《北略》有《劉理順傳》載其生平事迹甚詳,晚年中狀元(崇禎七年),死時年六十三歲。亦載李岩派兵護衛事,《明史。劉理順傳》(《列傳》一五四)則僅言" 群盜多中州人,人唁曰:『 此吾鄉杞縣劉狀元也,居鄉厚德,何遽死!『 羅拜號泣而去。" 李岩護衛的一節卻被抹殺了。這正是所謂" 史筆" ,假使讓" 盜" 或" 賊" 附驥尾而名益顯的時候,豈不糟糕!  第三是一件打抱不平的事:" 河南有恩生官周某,與同鄉范孝廉兒女姻家。孝廉以癸未下第,在京候選,日久資斧罄然。值賊兵攻城,米珠薪桂,孝廉鬱郁成疾。及城陷駕崩,聞姻家周某以寶物賄王旗鼓求選偽職,孝廉遂憤悶而死。其子以窮不能殯殮,泣告於岳翁周某。某呵叱之,且悔其親事。賊將制將軍李岩緝知,縛周某於營房,拷打三日而死。" 這樣的事是不會上正史的,然毫無疑問決不會是虛構。  看來李岩也是在" 拷打" 人,但他所" 拷打" 的是為富不仁的人,而且不是以斂錢為目的。  他和軍師宋獻策的見解比較要接近些。《小史》有一段宋、李兩人品評明政和佛教的話極有意思,足以考見他們兩人的思想。同樣的話亦為《北略》所收錄,但文字多奪佚,不及《小史》完整。今從《小史》摘錄:" 偽軍師宋矮子同制將軍李岩私步長安門外,見先帝樞前有二僧人在旁誦經,我明舊臣選偽職者皆錦衣跨馬,呵道經過。  岩謂宋曰:『 何以紗帽反不如和尚?『 宋日:『 波等紗帽原是陋品,非和尚之品能超於若輩也。『 岩曰:『 明朝選士,由鄉試而會試,由會試而廷試,然後觀政候選,可謂嚴格之至矣。何以國家有事,報效之人不能多見也?『 宋日:『明朝國政,誤在重製科,循資格。是以國破君亡,鮮見忠義。滿朝公卿誰不享朝廷高爵厚祿?一旦君父有難,皆各思自保。其新進者蓋日:" 我功名實非容易,二十年燈窗辛苦,才博得一紗帽上頭。一事未成,焉有即死之理?" 此制科之不得人也。其舊任老臣又日:" 我官居極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方得到這地位,大臣非止一人,我即獨死無益。" 此資格之不得人也。二者皆謂功名是自家掙來的,所以全無感戴朝廷之意,無怪其棄舊事新,而漫不相關也。可見如此用人,原不顯朝廷待士之恩,乃欲責其報效,不亦愚哉!其間更有權勢之家,循情而進者,養成驕慢,一味貪痴,不知孝弟,焉能忠烈?又有富豪之族,從夤緣而進者,既費白鏹,思權子母,未習文章,焉知忠義?此邇來取士之大弊也。當事者若能矯其弊而反其政,則朝無幸位,而野無遺賢矣。『 岩曰:『 適見僧人敬禮舊主,足見其良心不泯,然則釋教亦所當崇欽? 『 宋曰:『 釋氏本夷狄之裔,異端之教,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不惟愚夫俗子惑於其術,乃至學士大夫亦皆尊其教而趨習之。偶有憤激,則甘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難,則入空門而忘君父。叢林寶剎之區,悉為藏奸納叛之藪。  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異端而淆政教。惰慢之風,莫此為甚!若說誦經有益,則兵臨城下之時,何不誦經退敵?若雲禮懺有功,則君死社稷之日,何不禮懺延年?此釋教之荒謬無稽,而徒費百姓之脂膏以奉之也。故當人其人而火其書,驅天下之游惰以惜天下之財費,則國用自足而野無遊民矣。『 岩大以為是,遂與宋成莫逆之交。" 當牛金星和宋企郊輩正在大考舉人的時候,而宋獻策、李岩兩人卻在反對制科。這些議論是不是稗官小說的作者所假託的,不得而知,但即使作為假託,而作者托之於獻策與李岩,至少在兩人的行事和主張上應該多少有些根據。宋獻策這位策士雖然被正派的史家把他充分漫畫化了,說他象猴子,又說他象鬼。——" 宋獻策面如猿猴" ," 宋獻策面狹而長,身不滿三尺,其形如鬼。右足跛,出入以杖自扶,軍中呼為宋孩兒" ,俱見《北略》。通天文,解圖讖,寫得頗有點神出鬼沒,但其實這人是很有點道理的。《甲申傳信錄》載有下列事項:" 甲申四月初一日,偽軍師宋獻策奏。……天象慘烈,日色無光,亟應停刑。" 接著在初九日又載:" 是時闖就宗敏署議事,見偽署中三院,每夾百餘人,有哀號者,有不能哀號者,慘不可狀。因問宗敏,凡追銀若干?宗敏以數對。闖日;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獄。此輩夾久,宜酌量放之。敏諾。次日諸將系者不論輸銀多寡,盡釋之。" 據這事看來,宋獻策明明是看不慣牛金星、劉宗敏諸人的行動,故而一方面私作譏評,一方面又借天象示警,以為進言的方便。他的作為陰陽家的姿態出現,怕也只是一種煙幕吧。  李自成本不是剛愎自用的人,他對於明室的待遇也非常寬大。在未入北京前,諸王歸順者多受封。在入北京後,帝與後也得到禮殯,太子和永、定二王也並未遭殺戮。當他入宮時,看見長會主被崇禎砍得半死,悶倒在地,還曾嘆息說道: " 上太忍,令扶還本宮調理" (《甲申傳信錄》)。他很能納人善言,而且平常所採取的還是民主式的合議制。《北略》卷二十載:" 內官降賊者自宮中出,皆雲,李賊雖為首,然總有二十餘人,俱抗衡不相下,凡事皆眾共謀之。" 這確是很重要的一項史料。據此我們可以知道,後來李自成的失敗,自成自己實在不能負專責,而牛金星和劉宗敏倒要負差不多全部的責任。  象吳三桂那樣標準的機會主義者,在初對於自成本有歸順之心,只是尚在躊躇觀望而已。這差不多是為一般的史家所公認的事。假使李岩的諫言被採納,先給其父子以高爵厚祿,而不是劉宗敏式的敲索綁票,三桂諒不至於" 為紅顏" 而" 衝冠一怒".即使對於吳三桂要不客氣,象劉宗敏那樣的一等大將應該親領人馬去鎮守山海關,以防三桂的叛變和清朝的侵襲,而把追贓的事讓給刑官去干也盡可以勝任了。然而事實卻恰得其反。防山海關的只有幾千人,龐大的人馬都在京城裡享樂。起初派去和吳三桂接觸的是降將唐通,更不免有點類似兒戲。就這樣在京城裡忙了足足一個月,到吳三桂已經降清,並誘引清兵入關之後,四月十九日才由自成親自出征,倉惶而去,倉惶而敗,倉惶而返。而在這期間留守京都的丞相牛金星是怎樣的生活呢?" 大轎門棍,灑金扇上貼內閣字,玉帶藍袍圓領,往來拜客,遍請同鄉" (《甲申傳信錄》),太平宰相的風度儼然矣。  自成以四月十九日親征,二十六日敗歸,二十九日離開北京,首途向西安進發。後面卻被吳三桂緊緊的追著,一敗於定州,再敗於真定,損兵折將,連自成自己也帶了箭傷。在這時河南州縣多被南京的武力收復了,而悲劇人物李岩,也到了他完成悲劇的時候。  " 李岩者,故勸自成以不殺收人心者也。及陷京師,保護懿安皇后,令自盡。又獨於士大夫無所拷掠,金星等大忌之。定州之敗,河南州縣多反正。自成召諾將議,岩請率兵往。金星陰告自成曰:『 岩雄武有大略,非能久下人者。河南,岩故鄉,假以大兵,必不可制。十八子之讖得非岩乎?『 因譖其欲反。自成令金星與岩飲,殺之。賊眾俱解體。" (《明史。李自成傳》)  《明亡述略》、《明季北略》及《剿闖小史》都同樣敘述到這件事。唯後二種言李岩與李牟兄弟二人同時被殺,而在二李被殺之後,還說到宋獻策和劉宗敏的反應。  " 宋獻策素善李岩,遂往見劉宗敏,以辭激之。宗敏怒曰:『 彼(指牛)無一箭功,敢擅殺兩大將,須誅之。『 由是自成將相離心,獻策他往,宗敏率眾赴河南。" (《北略》卷二十三)  真正是呈現出了" 解體" 的形勢。李岩與李牟究竟是不是兄弟,史料上有些出入,在此不願涉及。獻策與宗敏,據《李自成傳入後為清兵所擒,遭了殺戮。自成雖然回到了西安,但在第二年二月潼關失守,於是又恢復了從前" 流寇" 的姿態,竄入河南湖北,為清兵所窮追,竟於九月犧牲於湖北通山之九宮山,死時年僅三十九歲(一六零六——一六四五)。余部歸降何騰蛟,加入了南明抗清的隊伍。牛金星不知所終。  這無論怎麼說都是一場大悲劇。李自成自然是一位悲劇的主人,而從李岩方面來看,悲劇的意義尤其深刻。假使初進北京時,自成聽了李岩的話,使士卒不要懈怠而敗了軍紀,對於吳三桂等及早採取了牢籠政策,清人斷不至於那樣快的便入了關。又假使李岩收復河南之議得到實現,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獨當一面,把農民解放的戰鬥轉化而為種族之間的戰爭。假使形成了那樣的局勢,清兵在第二年決不敢輕易冒險去攻潼關,而在潼關失守之後也決不敢那樣勞師窮追,使自成陷於絕地。假使免掉了這些錯誤,在種族方面豈不也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間為清朝所宰治的命運了嗎?就這樣,個人的悲劇擴大而成為了種族的悲劇,這意義不能說是不夠深刻的。  大凡一位開國的雄略之主,在統治一固定了之後,便要屠戮功臣,這差不多是自漢以來每次改朝換代的公例。自成的大順朝即使成功了(假使沒有外患,他必然是成功了的),他的代表農民利益的運動早遲也會變質,而他必然也會做到漢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 德政" ,可以說是斷無例外。然而對於李岩們的誅戮卻也未免太早了。假使李岩真有背叛的舉動,或擬投南明,或擬投清廷,那殺之也無可惜,但就是讒害他的牛金星也不過說他不願久居人下而已,實在是殺得沒有道理。但這責任與其讓李自成來負,毋寧是應該讓賣友的丞相牛金星來負。  三百年了,種族的遺恨幸已消除,而三百年前當事者的功罪早是應該明白判斷的時候。從種族的立場上來說,崇禎帝和牛金星所犯的過失最大,他們都可以說是兩位種族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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