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草原3
06-12
第三章 另外一隻魔手。 繼承大爺的呢,是小爺,小爺與大爺最相同的一點,是大爺踢過趙大人的供桌,小爺罵過馬監督,結果,馬監督一個氣迷心,回到家裡枕著四姨太太的手腕死去。 小爺是父親輩,盛朝的喜悅和末世的哀感正叢集於他一身。 他有膽量在一個慵懶的春光里,和著自己的情婦走到郊原的綠野里,把自己的筋肉運動的音節吻合著麻雀的壓著麻雀尾巴,發著瞧瞧的叫,金脖的鴨子把白翼的鴨子墊在水裡去,水花郎郎地響。那一面卻把自己交到老佛面前,作一個有光輝的弟子,崇拜寶劍,崇拜仙,崇拜蒙古高原。 他每天帶著打手,不管天,不管地,不管山鄉,不管野,八九匹馬並轡跑。半夜裡「水子」上來了,下了馬,布上陣勢就開槍,兩方打到天通亮,搭話一問,對方是剿匪回來的兵,這邊回說是丁小爺,兩邊一笑又讓路,趕過去,剛剛離開二丈遠,回馬打三槍,交情槍。 這圈子還不夠他轉,父親又突出了這塞北的荒寒,東渡扶桑,在那日出的瀛海里盤桓。那島國之春哪,櫻花香不過那異國的麗妹的腮,父親在這裡消受過多少美麗的時光…… 父親,今天正在十分得意。 三江口的斗秤局,緝私榷運局,印花煙酒稅局,三個局都是肥缺,落在一個人的肩上。 嘴角上流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微笑,把那張委任狀仔仔細細地放在帶簧的鐵箱里,便急忙地坐在桌前,提起筆來: 「義父大人尊前,昨由李五資來委任一紙,感激無已。交由富聚大匯上白銀五百兩,為義母壽。外匯二百兩,打東洋來時,為之接風之儀。大疙瘩嶺外放萬餘,萬望大人代催,交馬七帶下,以現正收並銀款,與廣號對擠,並請外套數千,厚雄資力,必使廣號憑帖①立成廢紙不可。俄軍②據聞不利,惟此地僻鄉似黨大城,尚稱穩妥耳……」 ①憑帖,清朝官營大商號所發的流通券,紙幣的一種。 ②俄軍,指沙皇軍隊,當時是日俄之戰。 這時,馬七睖目睖眼地進來便回: 「爺,廣號的劉老力已經知道咱柜上玩手法,出人要來調停呢——現在探子都回來了,說四鄉都拚命望外推憑帖,專留現貨,所以市面都見不著銀子,人心一慌,一天的工夫,憑帖就更毛得不像樣了……爺,咱們要再吃進三萬來,市面一擠,八月節,往南往北的賬都訂不下來,信用一丟,廣號可就非得傾筐倒籠不可了。那時咱們輕輕一盤,就是一個老滿子。爺可別錯了主意,現在,咱們已經把廣號吞進一半了……」 「呃,呃,知道了。」 父親把筆停下,看了一眼馬七的一派慌慌張張的神氣,便不耐煩點了一下頭。 一看不是風頭,馬七連忙機警地退出。 這回雖然沒落著香的吃,可是看樣子小爺還不知廣號慌到這個地步…… 一面下台階,一面想著,哼,我馬七到底是馬七,於事都是清一色的馬前課…… 忽然——是小爺怒沖沖地叫聲:「馬七——馬七!」 心裡一冷,兩腳又想慢,又想快的,不由自主地把個蹣跚的身於拖回。 「耳朵呢,怎麼越招呼越遠。」 一看是因為走得快了才挨罵,心裡反而感到許多輕鬆。連忙站在一旁,嘴裡閉住一口氣,端起肩膀來,恭候著小爺的吩咐。 父親意外地並沒生氣,只是詭秘地用手摸了一下結實的下頦,微微地笑著。 「你到二十八棵樹,今晚讓她等我——聽見沒有。」 這回又得了美差,一定是方才這段話的效用。馬七得意地向馬圈跑去。 不到一刻的工夫,又是一匹紅鬃馬,向著天空長嘶了一聲,帶著一個矯健的黑影,衝出門去。 漸漸的,那黑影在夜色蒼茫的晚景里,向著去二十八棵樹的那條大道上迅捷地飛去了,不見了。 一夜過去。 早晨。 西跨院里母親在嚶嚶地啜泣。 三姑姥姥拿著腔兒坐在旁邊婉勸。 「你說什麼,錢是淌來之物,這就不對了,人有幾分命,就有幾分財。比方說罷,太爺活著是十六兩命,所以年青的時候,一夜出門,聽見半空里颼地一響,用馬棒一掃,便掃下一軸子青錢來,要是換個人能行嗎?你的命,算命打卦的,才足四兩,哎,四兩骨頭四兩筋,少年不足老來貧,這是作為賤命。如今你算挨進了這深宅大院,這是託了祖上的陰德……你怎麼的還執迷不悟呢?不趁著熱兒,把他哄得團團轉,自己存點體己,留著一世的榮華呢。還說什麼錢是淌來之物?淌來怎麼沒有見水裡漂錢,天上下錢呢?……」 母親本來是用一張手帕蒙在臉上,遮去那嘮嘮的老怪物的視線,聽到這裡,便像聞見了腐屍的氣味似的把手巾扯起,向地上使勁地啤了一口。 三姑姥姥噗哧地笑了一笑: 「還是個小孩兒,你想不到沒錢的艱苦,你要長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就知道,你姑姥姥說的全是金玉良言了……你想,你對我還是這個樣子呢,你對他,還能有個香噴噴的嗎?唉,傻孩子,你想想,你要把他哄好了,一千八百的你就不用吱聲,他也就得跪著送到你的手裡來呀。怎的長個好人樣子,一點也不靈活……你別嫌惡,怕白拉的慌,嘿嘿,來,傻孩子,姑姥告訴你,黑價別穿小衣服,你往他那邊,用腳……」 呸,一口吐沫很清脆地吐在她的鼻樑上,羞辱的,機械的,在那鼻子頭上極不自然地掛著。 母親把三姑姥姥手裡的兩朵珠花,一把搶過來,扔在地上,用腳踏得粉碎,便悲哀地跑進自己的屋裡去。 淚水簌簌地流著。 兩隻微弱的拳頭,使勁地打在炕沿上。 眼睛無告地向四面一看,一切都是使她吐不出氣來的厭惡。紅木的蛤蜊瓢鑲的炕上,生硬地袒出它的無比的倔傲。寶色的大硃砂瓶,發出嘲笑的光亮。方磚不懷好意地在地上單調地排著…… 這一切都是和她不能調和的路人。一切都和她陌生,使她不能理解。沒有一下輕微地撫摸,可以達到她的心坎,沒有一句有含義的嘆息能夠體會到她心底的深切的悲哀。環繞著她周遭的,只是一種嚙心的寂寞。 她想起了兒時的夢境。 月光從苞米地里篩下來,她和姑姑編毛毛烘①。姑姑說她編的是一條狗。她說她分明作的是一隻貓。兩人都說自己的對,都不讓分。結果,自己也氣哭了。後來還是姑姑改了口,說是貓,她們這才又和好了。 ①毛毛烘,用狗尾草編的小玩藝兒。 七月七夕,黃瓜架底下,湛清的盆水裡,聽織女今夜天河旁邊的那幽抑的低訴呵。當黃瓜葉沙沙地響動的時候,有誰還會說那不是織女的軟人心魄的哀哭呢…… 這樣,她便長大起來。青春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爬滿了她的雙頰。 青春帶給她以不祥的命運。 當著一個慘陰的晚上,外祖父的家被劫的時候,她的青春的幸福,便被土匪的欲求摧毀了。 土匪在財物之外,還要貫徹第二個目的。 「啊,你家還有個好姑娘哩,你的姑娘呢,說!」 「老爺,饒了罷,昨天上她三姑姥姥家去了……老爺……」外祖母連忙地跪下。 「那被裡蓋著的是什麼!」 「那是我的老孩子——老爺,可憐罷!」說著外祖母便向著被說:「別哭,我的好孩子,老爺不打你呢。」接著又把被蓋嚴了一點。 那時四舅還是小孩子,他向著那土匪跪著說:「老爺,別欺負我的小弟弟。」 土匪看見這種有趣的局面、便嘲弄地說:「小孩說實話,別驚動了人家的老體己。」說著便站起來到架上去取包袱。 這被裡,便是現在扭轉在炕上的母親。 那時,她聽了這種問答,意外地竟忘記了自己是扮演這幕悲劇的主角。她天真地笑了,孩子氣的好奇心,支配著她掀起了被邊來偷覷著。 一個包袱打在她的身上,母親連忙地堵住了嘴,外邊外祖母又苦苦地在哀求…… 但是,這不懂事的天真,卻不容她存在得久遠了。 土匪去了,外祖父家的財產也光了,只新添了一身被抬到鍋腔子上烤出來的燎筋大泡。 大家在慰問外祖父的時候,便暗示著說寧姑是一筆好錢。可是外祖父卻用正色把他們斥退了。 黃昏里,有丁家小爺來拜訪,老人掙扎著想起來,可是小爺連忙走過來按住。 慰撫了半日,這邊又掏出錢來: 「不是因為你老被盜,才來幫襯,實在是伯寒了你的心。你想你老在太爺跟前,一條老命都舍進了。如今太爺過去了,你老的維持,不全仗著我們這後輩嗎?所以今天特意來看望你老,免得你老多想……」 忠實的老人,被這種含有甜味的話激動了,不由地心底展開了一片光明。唉,怪不得風水先生說,丁宅位居藏龍卧虎之格,數歷千年不替,真是一字不差。 辭出來,小爺便和門外的跟班,上馬進城去了。 晚上,有人送來五百元的飛鷹洋,外祖父辭謝的時候,來人便說:「爺有話,不許拿回。要拿回便是卷了爺的臉,說黃大爺要拿他當小孩子看待。」老頭兒又嘆息了一番,心裡盤算著,唉,先留下一半吧,等我好了再還他,先借重一步。 來人一半也不收,說爺有話,要帶錢回去,小的不用想要命,老人怔了一怔,但一會兒又認為小爺說大口,也就罷了。 可是第二天有四個穿著整整齊齊的婦人,來這裡給寧姑說親。 老人的靈魂突然地一震,但是面孔又立刻地回復到往常的鎮靜。我能把我心愛的女兒送到火坑裡嗎,呵,你們喪德敗俗的丁家呀!…… 「事到如今,已是無可挽回了,必是寧姑娘命中注定如此。鐵鑄的婚姻,棒打不回,月下老派定的……況且,就拿了府的勢派來說,娶咱們一個鄉下姑娘,還不配嗎?要拿寧姑娘的人才模樣兒來說,只要把他服侍周到,使他不找野食吃,那還有什麼說的呢?就是退一萬步想,拿丁府那大的家業,嚇,家稱萬貫,地上千天,盡著他量去糟蹋,一世也花不完,寧姑娘不也是一品的福人嗎?而且,你老也得打算打算,寧姑娘這件事也真不好辦,世宦人家咱們攀不上,鄉下人家,咱們那裡看得上眼。你老也這一大把年紀了,看著兒女個個都有挨有靠了,我不怕你老生氣,萬一有個『黃金入櫃』那一天,也省得你老闔不上眼了。而且,你老也得想一想,我們為的是啥,我們為的是你家和丁家。尋好處你老是明鑒人,要是碰見不懂事的呢,一下子把小爺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在這屋裡的,誰能脫個清凈去。你老是個明鑒人,這時候可要想一想呵……古語說得好,一錯百錯,別把好事往壞辦了。我們呢,一不為財,二不為利,這也不是把個黃花女拖到泥里去呢,我們姐四個好從這裡掏一把油水,這全都是為你兩家結百世之好。往後你們是文人姑爺,我們還不是旁四路人,老太太吃咸鹽,擱那邊給人家後後,我們能得著啥?……而且不圖著別的,也得戀著丁家那片厚成,嚇,好大的勢派……」 四個婦人用槍戟似的長舌向外祖父包圍了。 外祖父的剛合口的瘡疤,都綻裂了。 「我在丁家四十多年了,我把老命都舍了,我什麼不知道?太爺在世一天吃幾碗飯,也知道。我用你們這些狗養的到我跟前來吹氣冒泡……呵!」 四個婦人看見外祖父動了氣,便又掏出一張二十多天的紅契文書。 「人家小爺,也不是少思無義的,人家把你們下半輩的椅靠都給打算了,這是王爺出的大照,沒有挾帶藏掖,你老經過的多,你是認識的。這是南崗子一塊玉的黑土地,二十天,嘿,好呣,二十天,二十天大畝地,後輩子的吃穿。是全家的性命要緊,還是一個人的身子要緊?人活著才五尺光陰,半世的榮華,碰到手掌子上,讓它抹邊過……二十天……而且,人不是說嗎,寧姑娘,算命打卦,都是一品官太太。你想一想,說是官太太,要在咱們村子裡,不是丁府還有那一家?你放著這一門子好親戚不巴結,非得找個扛年作負大苦的,配咱們這一枝花!……寧姑娘是風絲吹破了臉蛋的人兒,非得找個知疼道熱的,見天像一捧火似的哄著那才行。不瞞您說,小爺是女人堆里喂出來的,真是知疼知愛。不怕你老嫌我們年青,好說風流,小爺要得寧姑娘過門,要不是用手捧著怕碎了,用嘴含著怕化了,算我沒說……只要寧姑娘說一聲冷,來不及升火爐,小爺用嘴也得哈三口……黃大爺……放著這個主兒你不找,碰到門上,你還架腳踢!……哈哈哈…… 四個婦人越說越得意,尋思這一片話,一定打到黃大爺的心裡去了,便都高聲地縱笑起來。想借著勢兒,再展開一點新的契機。於是便都把嘴咧喝得像個蜜桃兒似的,在等著老人的回話。 外祖父可也心裡一震,二十天地呀,下一輩子的吃穿,不用再當驢當馬了。只當賣了寧姑娘一條身子。但是這話不好聽嗅,我能貪圖這點誤我女兒的終身嗎!可是,唉……兩個相反的利害,在他的昏眩的腦海里熱烈地交戰著,幾乎是二十天地遮住了他的眼。但是終於老人沉痛地對自己捶胸地罵了一句:「呵,你貪圖了人家二十天地,你賣了女兒,要是四十天地,你就該……」好像全村的人,都用磨尖了的嘴,在向他罵了。病態的暴躁,爬滿了他的全身,他像垂死的人似的大喊一聲: 「給我滾出去呀,你們損陰喪德的養漢老婆,必是你家的閨女都換了黑土地了。呵,你們是插成圈,要我的老命呵!……」 老人氣促地咆哮,操起一隻枕頭,便向幾個婦人擲去。枕頭半道里落了下來,正砸在剛剪出來的葯碗上,「花喇」一聲,葯碗跌得粉碎。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人滿頭大汗地闖入。 「你們是那裡弄的假洋錢,跑到這裡來虎我。我給黃大爺治病,是當歸三錢,冰片二兩的往外拿呵。我家裡不出七厘散,那是真銀子現錢買來的。那個方給你們的不是加大的劑子,百里挑一的好葯,你們也有良心拿假洋錢還我這個直筒子的賬。你們也說不出呵!我張拉匣子的①,從十五歲就給人家拉匣子。我要有一點兒昧心昧己,他就男盜女娼,可是,他要……他也……」 ①拉匣子的,就是藥劑師,一般不能做醫生。 旁的人聽了怕他說過了分,便過來堵住他的嘴。說黃大爺還不知道那錢是誰家頂給他的呢!…… 四個說親的,一看已經露了機關,便都你看我,我看你的覷了一眼,偷偷地溜了。 四個人道上便都互相埋怨。 「都是你男的那個王八蛋,五百元也沒見過,硬死八活給頂過去了,害得我們露不了臉……」 「那都是你先引的頭呵……」 「放你娘的屁,我才分四成呵。」 「得了,太太奶奶們,都是我眼皮淺,見著白的就變紅……」 「玩手眼也別這個時候玩呀,他媽的放長線釣大魚,如今你看他媽只有硬幹了……」 黃昏慢慢地吞沒了四顆不自在的心,黑暗就更囂張地遮去了落照里所餘下的僅有的一點光明。 晚上。 大舅醉醺醺地走來,一跨進家門便大聲地嚷。 「他姓丁的,也太欺負我黃家沒人了。他不想想,他那個個成器的腦瓜骨,也想娶我的妹妹。現在街上都傳遍了,說老黃家倒了血霉,受了丁府的錢,賣了姑娘。爹,你受了他的錢,我們不能幫著擔這個黑名。一名二聲的賣了妹子,我還有啥臉在鴛鷺湖出頭呢。這回我非跟他媽的他丁家的小活兔子排個一邊兒大不可。」 「你他媽的喝了兩盅尿水子,又來氣你老子,你快給我滾開。」老頭兒心裡雖然歡喜自己的兒子有骨頭,但是為了保持父親的尊嚴,又想把這件事情完全擔負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便隱忍地申斥了他。 但是晚上嫁妝送來了,外祖父氣得把東西拋到外邊去。 可是第二批又送來,第三批送來……每批都用二三十個挑夫,到了便聚著不走,嚷著要喜錢,錢給了一次,還要第二次…… 母親的臉色,陡地慘白了。 她叫過了小菊來耳語了一會,小菊出去一刻便蹬蹬地跑回來。 「四面的人都滿了,都是拿著家什的,前後門都有人截著,端定槍,許進不許出,不分男女。」 母親惘然地把一頂男人的帽子從頭上取下,恨恨地向地下一甩。把頭便埋在手裡,幽幽地哭了,她的出逃的計劃已經不能實現了。一會兒,她瘋狂地跑到外祖父的炕沿邊。 「答應了罷,事情已經是不能挽回了,再弄就更糟了,爹爹……」母親瘋狂似的哀求,外祖父依然像往常似的鎮定,看不出一點兒表情。外面產生了很大的騷擾,叫囂聲,械鬥聲,大舅的怒罵聲,混成了一片。 母親失望了,她停止了一切的懇求,她死了似的木立著。外祖父驚恐震動了一下,旋又鎮靜,微微地搖了一下頭,父女互相注視了一眼,外祖父便凄然地說: 「寧呵,你到那裡,好好地服侍他罷,一切都是命阿……」母親頹然地倒在外祖父的懷裡,嗚嗚地哭了。 外祖父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外面傳來大舅的呻吟聲,老人家又悲哀地把眼睛閉上了。 大舅在床上叫罵,說非報這個仇不可,又痛心自己雇的人太少了。但是這個已經太晚,現在,他仍然得看著自己的妹子,在一個陌生的男人的床上,痛心地反側…… 記憶還明晰地印在她的眼前,好像就在昨天。但是命運卻已經因為這個鴻溝而分為兩截。前段是永遠不能遺忘的幸福,後段是永遠也不能補救的悲慘呵。於是她只得在床上瘋狂地扭轉了。生絲的衣料,發出刺人的聲音…… 呵,她無力地把臂子一伸,一個無底的黑洞呵,一堆冰冷的枕頭頂子碰在她的手上。 拍!拍!五十多副枕頭頂子,都被擲到地上了,呵,那消磨了她青春的光陰的可惡的方形的蠢物呵。 一個小丫環看見了,便悄手悄腳地在地上撿…… 嘴裡半欣慰半咕噥地說:「這是怎麼說的,這一個花心就配了三十六樣顏色……前天老太太要去看了,怕掃色,還要老管事到邊里去要蛇皮呢……」 忽然,扒察一聲,一群更多的枕頭頂子,都乒乓地打在自己的頭上。連忙住了嘴,兩隻黑溜溜的眼睛,不解地向上望了一望蜷曲在炕上的少奶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便不聲不響地在地上迅捷地撿了。 「轟隆——隆——」 似乎是遠遠的一聲炮響。 外邊小雞子從房頂上飛下來,鑽在夾空里不敢出來。黃狗們也不吠了,都擠到伙房的炕上,打也不下來。母鴿,震懾地蹲在門裡,把子雛壓在自己身底,一聲也不咕嚕。 邊門外,是誰一點王法都不懂了,破死命地賊聲拉氣地喊。 一個做粗活的小丫頭,失色地跑進屋來,渾身抖戰著,上牙得得地打著下牙。 母親一骨碌就從炕上爬起來。 「什麼事?」 小丫頭吃力地想運用痙攣的嘴唇:「黃……黃……」可是除了口吃之外,什麼意思也不能表達。 母親奇怪地把眼睛一立,呵,當院也是亂鬨哄的。她匆匆地跳下炕來,毫不躊躇地向門邊跑去。可是她一看到穿衣鏡里照出來的形象,頭髮凌蓬著,衣袂都松解開,她便頹然地扶在門把手上,用一隻手按住了自己的焦躁的頭。 小丫頭,卻依然嚇歪了眼,木然地還在地上抖縮。 母親把住她的肩膀,使勁地搖:「你說呀……你是什麼事呀?你說呀!」 里院里,父親正在賬房裡打著算盤,和馬七計算自己的勝利。 「現在人們都知道了,廣號的資本,都是擱外邊套進來的,咱們趁勢兒再爬進一個整,要不然俄國兵一退下來,說不定又……」 「不要緊,日俄的戰爭,是干拉鋸。也不是一天半天的……再松他一下子,到節邊,卡察一下子,給他個黃鷹拿嗦……」 呵,外邊出了什麼事,雞飛狗叫的! 父親倒提了馬鞭,一步就搶出門去。 「啥事,你們他媽的都壓不住場。」 父親站在花牆裡的台階上一望,東梁崗子,一冒煙的白馬,平推地向下邊來了。 什麼! 鬍子! 不像呀,怎麼都是一色的洋馬,一律的裝束呢! 「爺,快跑罷,大鼻子上來了,人,都跑凈了。」 馬七篩糠似的跑到父親身邊,渾身的細胞里,都膨脹著恐懼。 「給我備馬。」一道怒吼,在父親的胸膛里迸出,「馬七——」 「不行噢,五爺,外國人……那外國人哪。」 「放屁,外國人多了啥啦,快。」 「爺,他們的人多,咱們的夥計年作都跑光了。」 父親用銳利的眼向左右一掃。可不是家裡的人手,都已經不知躲到那裡去了。憤怒立刻地燃燒起來,他捏住槍,走下台階。 又霍地站住了,他似乎是突然地想起了什麼更重要的事。 一轉身,便向跨院走去—— 「寧寧——」 「寧寧!寧寧!」 凄厲喊聲,一直地衝撞了自己的屋子。 一個小丫頭,抖縮地從衣櫃的後面爬出來,跪在地下,顫聲地回: 「爺,奶奶和黃,黃家的車,一塊兒,兒,逃,淘鹿了。」 「別人呢?」 「大一點的姐姐們都跟小姐跳井了……別的……都跑。跑了……」 父親尖刀的眼,在那蛋形的臉上,銳利地一划,便大聲地說: 「你快逃——換衣服,上二十八棵樹。」 父親往外一走,正和馬七撞個滿懷。 「完了,馬七快到大櫃里,把家譜背出來,揀兩匹馬。」 後廳里影影綽綽地傳出來一種有聲無字的罵署,是三爺,還在耍他晚年的酒瘋。 父親悲涼地搖了一下頭,穿過了月亮門,便闖進了大爺的廳前。剛一打開軟簾,一個帶血的身體,便倒在父親的懷前,父親連忙震心地用手抱住…… 「爹爹……」父親悲慟地莊嚴地呼喚。 痙攣的眼瞼,微微地揭起。當年的大爺的龍虎生風的目光,又照明在他兒子的眼前。 「畜生,千金之子,不……」 全身一抖,父親的每個神經,都緊張地一跳,他似乎比任何時,又都強健了。輕輕地肅然地把大爺的軀體放平在地上。才發現自己的母親,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已經冰冷地倒在地上了。 父親痛心地向後一望,便沉靜地退出。 門口,馬七焦躁地提過來馬韁。 父親一跨上,便打馬向邊門衝去。 「唉,」馬七輕輕地喘出了一口氣,「三個月前就有風了,我就回大爺快往城裡跑。大老爺還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此乃大亂,不可住城。唉,想不到……」 「住口!」 馬七習慣地一抖,背脊上的家譜,不祥地落在地上。他慌驚地撥回了馬韁,匆忙地跳下馬來撿起。 「賤胚!」父親低聲地罵了,便狠狠地打著馬。但是一看往日崢嶸顯赫的跟人,都已經無影無蹤。惟有這一顆忠耿的心,還像影子似的左右不離……父親親熱地注視了他一眼,便低下頭去。 「去,到祖墳去辭墳去罷。」 雙親的骨殖,不能入土,祖先的靈寢,不能守護,唉…… 什麼東西,黑壓壓地圍在祖墳上呢。 呵,什麼,俄國兵在墳上拉道木於。 父親的眼睛紅了,恨不得一躍過去,把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撕碎了。但是他怎能為力呢,帝俄的軍官圍了好幾重,而且,還有那出名的漢奸馬會,騎在馬上在引導。 「唉,馬會,你仔細想一想罷,你的祖宗也是埋在清國地上呵。」 馬會低了頭。 父親貼在他身邊,趁著勢把他右腿向上一端。馬會便很自然地從左邊栽下去,摔錯了骨環。父親跨在馬上,竭全力把身子貼平在馬背上,下了崗子便跑。一個軍官,端起了槍,對著他的背影,拍的就是一槍。後面馬七全身一震,便從鞍子上滾下來,一匹馬,從他身上踏過,追上前邊的馬,便轉入了叢林里不見了。 到了淘鹿,座下的馬,也中了瘟疫死了。父親一個人,打聽得外祖父寄身的地方,便匆匆地趕到那裡去了。 院里,已經跑得空空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父親轉身出來,忽然,其實是老早,就有一種尖銳的激烈的呼號聲,沖入他的耳鼓,聲音從那兒來的呢。 他跳過了一道斷垣,他想,這一定又是大鼻子了。 果然。 三個俄國的酒鬼,在守候著一個門框邊狂笑,喉嚨里呼呼地抽送著異國的罵署。聲音經不起酒精和色慾的燃燒,沸散著一種濃烈的腐爛的氣味,「嗬啰嗦,嗬啰嗦!」 門裡,平行著門的四邊形的,是銀色的刀光的揮舞。 一個女人,歇斯底里地在呼救。 女人有趣的自衛的方法,煽惑起他們一切的無恥的想念。裝在肚子里的酒精,便更衝動地從喉管里向上噴涌。涌到口腔里,混合著腥臭的唾液,再咽到喉嚨里去。於是這裡便有三個抽髒水的卿筒了。污穢,靡汰,膻厲,膿潰,聖彼得教堂底下爛了的猛媽的大腸呵。可恥辱的醜惡呵,被飢餓和戰役所釀造的瘋狂,便想把所有的報復,都傾泄在這小屋的門前了。 從腿上提起了腿叉子,一個餓虎撲食就撲過去了。把矯健的臂膊,接連地揮動了三下,門前立刻冷落下去。只有一派痛楚的血液的汩汩聲,間斷了,又繼續著。 但是門檻的刀鋒,卻還機械地揮舞,並不因為對象消失而稍停。 父親用神經質的暴怒的音階—— 「你不用砍了,他們已經都死了。」 「死了!死了!」 這個可怕的「死」字,喚醒了她全部意識中所潛伏著的恐懼,頹然地倒在地上了。 「死了!死了!全家都死了!」 父親穿過了好幾個屋堂,才艱難地尋到一勺冷水。 冷水激在慘白的臉上。 驚悸地憐憫地用手把攤在臉龐上的長髮攏在兩旁。 「呵,是你嗎,你怎麼不早來呀?」 父親激動地把額角拍了一下,好像什麼都想起來了,又好像什麼都又忘卻了似的,牙齒恨恨地咬出格吱格吱的聲音,將頭哀慟地俯在母親的身上。 「你趕快到馬棚去看大舅媳婦去罷,她更慘了……」 一個冰冷的炮彈,又打在父親火炙的神經上。他睜大了兩隻失神的巨眼,一個箭步,便竄到門外去。 一個頎長的人體在馬棚的正樑上掛著。 父親摸摸心口,還有一口溫氣。連忙把她解下來,用被可憐和悲憤的情緒顫動了的手指,將自己所可能作到的種種救急的方法,都施展在這他也曾真摯地愛悅的女人身上。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他才昏亂地帶過來一個啼哭的女人。匆匆的,下意識又恐怕這邊又發生了什麼不可預知的不幸的事情,慌張地驚喜地又跑到母親躺著的這個屋子裡。 一張白紙,兩個顫動的眼瞼,牙關緊閉,下部完全是血污。血污凝成了固體的鉛塊,擺在兩股之間…… 「呵,什麼,又是大鼻子把她……」 父親悲慘地用眼淚來凝視著母親無可挽救的命運,心坎上格格地吐著血腥…… 呵,這是什麼東西,埋在那可憎的衣堆里呀,這血肉模糊的一團,她小產了。 「呀……哇……」一個微弱的嬰兒的哭聲,從衣的摺疊里流出。 父親連忙喚醒了讓恐懼灌滿了每一個纖弱的細胞的舅母,把這個剛落草的小骨血,給抱了過去。 又掙扎著抹去了額角頭上的極大的汗粒,來慌亂地無從下手地醫治這血迷了的母親。 這該是多麼苦楚的一生呵,幸福永遠沒沾過她青春的邊沿。剛剛躲過一種人類最殘忍的襲擊,卻又用另一個生命來打發了自己的生命。 就這樣,這女人完結了她的一生,拋下一個並不十分健康的小腦袋——眯縫著一雙小得可憐的,幾乎完全給精黑的瞳仁填滿了的小眼睛。 小眼睛無知地,也陌生地好奇地看著他高大的爸爸,不知是憎恨,還是愛親。他靦腆地,也好像是很冷落地向父親淡淡地笑了一笑,便又翻轉身去。撫摸著舅母的伏伏貼貼的溫軟的乳,用著小手指,對著那乳頭上一點點兒玫瑰色的紫圈輕輕地劃著。又把小拳頭淺淺地磕碰那兩個乳峰中間的酥白色的山坳,好像試探著更暢快地往外流一點就好。 父親每一看到這可憐的情形,便浮出一種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他把一切往日的心情都收斂起來,只是用修道士的靜默,來對付著一切。 大鼻子上次只是順水在淘鹿流過,一抹刷都到鴛鷺湖去集中去了。可是這些父親都不知道,他,如今已經與從前變成兩個絕對不同的人了,他已給一個不可消磨的陰影壓碎。 淘鹿大街,避難的人更多了。這院里,也都擠得風眼不透,只是父親的屋子,依然沒有人敢來。 後來單身的姑姥姥跑來了,這樣,這炕上便是四個人了。 中;司是老太太,左邊是舅母和小孩,父親在炕頭上囫圇個睡。每到夜裡,都睜大了兩隻發光的眼望著房笆。 院心裡的人馬聲,叫罵聲,徹夜不息。但是他並不聽見,他只是睡不著。 每天早起,他都到柳條溝去望那可憐的嬌妻埋葬的地方,直到吃飯時才回來。 他一天比一天地失去了神色。現在,他惟一的安慰,便是給小孩來買糖果。 他毫不惋惜地把在十歲的生日那天,太爺親手給他掛在脖梗上的二兩八錢重的赤金項鏈——如今是整整二十四個年頭了,從來沒有摘下過那項鏈。可以記憶他一切的過去的浪漫的荒唐,或是豪邁的排場——毫無吝惜地賣掉了,就為了來添補這小孩前生帶來的愛悅甜味的奇癖。 在某一天的黃昏里,父親發現了這個可寶貴的奇蹟。便每天都像上課似的,來買各色各樣的糖果。親自送過來給小孩子去吃。看見那可憐的小孩,很吃力地含化了一塊,自己便像作成了一篇傑作似的,抬起了有光的眼,又看他去吃第二塊。直到姑姥想盡了方法,把他騙開去,並且還答應著一定繼續著把糖果來給小孩來吃。他這才怏怏地走出去,臨出門,還要回頭看著,是不是她們把糖果給分吃了。姑姥姥聰明地裝出很熱心地侍候小東西來吃糖……可是一等到約摸著爸爸快到了柳條溝的時候,便慘然地嘆了一口氣,把糖果趕快地藏起。 舅母的眼光,永遠地罩定了孩子,也沒有微笑,也沒有嘆息。孩子的水冷冷的小眼睛,也好像她眼睛的影子似的,靈活地,也靜穆地隨著她的轉。 這幾天,出乎意外的,孩子有時候,是在試探著用喉嚨「呀呀……」地作成有韻母的聲音了。似乎是有著說不盡的前生的故事,都想奇秘地,傾吐地,對著用血液來培養自己的生命的舅母來殷殷地講。可是,終於,卻只能用怯弱的眼睛來沉沉地望了。 而年青的舅母卻更靜默了,自從自己的小姑,妹妹死後,她是從來不用喉嚨來講話了。 但是更多的話,卻在窗外響了。有的說,她還腆臉活著,身子都讓大鼻子佔了。有的甚至於想說出她是在勾引著孩子的爸爸,而無恥地企望著了。但是又怕傳進了父親的耳朵;要他們的腦袋使喚,所以說了半截,又都噎住了。 可是,舅母並不聽見,她分明知道,在她的生命里,惟一的能夠了解她的,惟一的能夠給她一種安慰的,只有這個可憐的想用糖果來沖淡了他的生命中的苦味的小生靈,和那個只知道用煙管來代替聲帶的功用的妹夫了。 她知道她妹夫的性格,或者匆寧說是過去的生活。但是,在現在,她看清了他的靈魂了,她對他一點都不恐懼。分明的,在一年前,他向她輕薄地挑逗的痕迹,還很清楚地印在她的左腕上。但是,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了。所以她對他也已經流動著信託以上的虔敬。 每天在晌午的時候,人們又都聚在大門前談論著這八九個月以來的經歷,互相的悲哀,互相的感喟。 但是。惟有在這小屋裡,卻仍然是死城。日頭影子從窗縫裡鑽進來,在那於枯的地上畫了兩條平分線,像伸懶腰似的躺在地上,把屋子很均等地分成了三截。第一截是父親的領域,苦著眉頭,一句話沒有,只是目光,卻比前幾天更亮了。中間的是姑姥姥,在慈祥而沒有主張的面孔上,發瘧疾似的散放著老年的幽郁。第三截的尾端,便端肅地閃著一雙寧靜的眸子,無言地在沉視著那條日影子,而一對小眸子,卻又懷疑地又毫無矜持地看定這雙大眸子了。 但是,在舅母的肚皮里,卻不能那樣地安靜了,自己的丈夫的蹤影,不知道流落到那裡去了。但是丈夫所栽種給她的生命,卻在她的不知不覺中發芽,長大,結實了。 雖然她已經經過這樣一次痛苦,但是在她對於這些,還是毫無經驗的,她不知道怎麼辦,她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需要活著。許多種從極端相反的方向投來的箭鏃,都以她的心來作箭靶,來開始放射。於是她的額角的汗滴,便一顆碾著一顆流了。 姑姥姥心裡明白,她準備了一切對她有益的事務,一點也不違背她的要求,也不徵詢她的同意。但是照情形看來,舅母對於這一切,卻都無表示地拒絕。但是,惟有一樁事,她卻永遠拒絕不了的,便是這老婦人卻開始的,每天都在她的背后里跟著了,裝著很自然地絲毫沒有破綻地跟著她了。如今,她後邊又多了一隻影子。 她不知道怎樣作,她腦子裡一點東西也想不起來,惟有把腹部纏得緊緊的。這是她這幾天,所以生存的全部意義。她為什麼要這樣呢,她為什麼作這些,她連想也沒想過呢。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她只覺得只有這樣來作,對她自己才是最好的。 那一夜,父親被姑姥姥給推到門外去了。 但是,經過卻非常的惡劣,慘厲的喊聲,從毛頭紙的每一個透瓏的地方向外針扎似的擠。父親綳著臉,無可排遣地吸著煙。 幾個稍微有點親誼的老太太們,望著他的背影,怕見怪地悄悄地溜進去。 下屋裡,幾個年青的媳婦,便白起了眼睛,向著自己的丈夫矜持著說:「你看,哼,有好報啦,自己仗著有個好臉子,哼,前生沒德呀,這回讓大鼻子給禍害了,那是鬼種呵,要不然你看……出不來啦。」可是說到這裡,又故意地裝著紅著臉,把後邊的幾個字囫圇進去。 父親,無所措手地在地下走著。 在一種不可援救的狀態之中,像垂死的人,吞食了不能消化的石塊似的,只是一種單純地無抵抗地慘叫。也沒有呼喚誰的名字,也沒有一絲衷心的控訴,只是一種人類最慘酷地哀號噢…… 隔著窗紙,父親似乎看見了一個瞪著藍眼睛,長著黃頭髮的嬰兒。正很自在地坐在那裡,一片一片地很細心地撕碎了他母親的子宮腔。 他分明地也看見了黑紫色的血餅在汩汩地向外噴流。而躺著的那個女人,卻如同被捆縛了的羔羊一樣,除了慘叫之外,忘卻了一切人類應有的行為。 哎喲—— 哎喲—— 那樣單調的直線的聲音,刺到人們的耳鼓裡,就像有千萬條蛆蟲在脊椎骨上嚙咬著,跳動著,蜿蜒著。突的,那千萬條蛆蟲,又都約定了在同一的時間之內,長出了同一的發音器,又都約定了,在同一的時;司,發出同一的音階的一聲無理性地怪叫。接著一切又都屏息了聲音,地球碎成了一塊一塊的粉塊向下沉,紛紛地,一塊一塊地,誰也碰不著誰地向下沉。 父親瘋狂似的搶到屋裡去。 燈光搖曳著鬼影,一隻尖嘴的老鴰在屋頂上挪揄地獰笑。 姑姥姥和幾個沉重的老太太,熱鍋螞蟻似的在地上轉。 看見父親走進來,便連忙舉起了兩隻可怕的血手,賊聲地喊:「快出去罷,不得好死的。」 父親一點沒聽見,不顧一切地直奔到炕前,一把便把蒙在頭上的被子掀開。 姑姥姥,連忙把一個肥大的嬰孩搶過去,她以為父親的激動一定是為了要消滅這鬼種。 「這也不是黃頭髮,藍眼睛呵,這是老黃家的骨血……」 但是父親卻不理會這些,他一直默立在炕前,一個依然晶瑩的肉體,斜橫在紅色的被上。 一會兒,他忽然的想起來了—— 「山山,山山……」 「山山,山山,山山,山山。」 終久,終久,在那白皙的面孔上,好像剛醒轉來的似的,幾乎是疑惑地不相信地輕輕地撩開了眼皮。又似乎在沒睜開之前,就看見了是誰似的,用眼光輕輕地安慰地點了點頭,便又闔上了。嘴角微掠著一絲近於苦笑的笑影,便倏地一下,只剩一片無告的慘白了。 父親悄悄地退出來,我應該作些什麼呢,買棺材罷,賣單鐲去,唉,兩個孩子呢,一個叫大寧——那一個,也叫他媽的名字,叫大山吧…… 黑暗更加重了色調,好像畫錯了底稿似的,又用濃黑把父親的背影給塗去了。 遠遠的空曠的一步一步的,是一種孤獨的腳步聲…… 「嗒嗒……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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