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觀畫記:重量級古書畫展覽年回顧(圖)|仇英|立軸
2015年到2016年春季,世界範圍內,各大博物館先後推出重量級古書畫展覽,披露大量古書畫,極大地推動了這個領域的發展。
筆者先後前往參觀,就北京故宮、蘇州博物館,台北故宮的幾個展覽,寫了幾篇參觀筆記,現在彙集在一起,發表出來,以讚歎這個偉大的展覽年。
還有幾個展覽,沒有寫出評論,但是其中信息很多。
如上海博物館的吳湖帆藏品展覽,全面展示了《多景樓》,還有一些極少露面的作品,如《真草千字文》《百尺梧桐軒》,也展示了,堪稱震撼性。南京博物院的專題展,展出了從未露面的董其昌《山水卷》,這個畫卷與《疊嶂圖》,被清代張照稱為「雙璧」,而這個雙璧的另外一件《疊嶂圖》,現存兩本,真偽有爭議,但是真偽兩件,目前居然同時在台北、上海展出,真盛事也;大都會博物館的古書畫展覽,龍美術館的《康雍乾藝術品展》,也是內容豐厚、精彩非凡。
乙未年,是古書畫展覽歷史上精彩非常的一年,不能不寫點東西。
一、向故宮《石渠寶笈》展覽致敬
故宮《石渠寶笈》展覽
2015年9月開始的《石渠寶笈》展覽,引爆觀眾超級熱潮,從新聞上看這個陣勢,實在沒有勇氣去排隊。後來有一個老同學好奇這個展覽,來信約一起去看,於是安排了時間,事到臨頭,又被我生病打斷,取消行程,在家養病。眼看展覽快要結束,不能再拖延,11月4號,急急忙忙從美國飛上海,5號晚上到上海,6號早上飛北京,於大雪中抵達北京。
碰巧李躍林兄也從芝加哥因北大邀請,來到北京,他是書法專家,自然可以說出我想不到的意見。於是,我們各自陪同一個同學,在武英殿前碰頭。
11月初,已經是展覽的第二階段,換了很多展品,而我最想看的,是剛換上來的李唐《長夏江寺》,這件作品,破損嚴重,任何圖片也看不明白,只有看原作,這一次算是機會難得。展廳內人多得厲害,但是這張畫前還有空隙,我就先看這件。初看非常詫異,原作殘破嚴重,大約在清代,被俗手大面積修補過,顏色惡俗,幾乎無法觀看,影響情緒。但是卷末「李唐可比唐李思訓」八個字,看上去不像是臨摹本,而確似趙構真筆。卷中細節較為粗糙,與李唐真跡《萬壑松風圖》類似。第一天觀看,我只能說出「太奇怪」的感覺。第二天,我與躍林兄再次前往,又對這張畫,看了很久,畫中一些沒有被擾動過得細節,逐漸展示出動人神采。我意識到這應該就是李唐真跡,明代晚期此畫就出現三個本子,應該以此本為真。躍林兄被我拉著看了兩次,到7號下午,他也說這張畫最好看,最有味道。李唐的缺點,就是畫得粗,優點是舉重若輕,什麼複雜的難題,他都能畫,確是一代聖手。而台北故宮《江山小景》,與此相比,就顯得輕鬆愉快了一點,近來,台北的專家也有人指出《江山小景》有點成熟,似乎有點懷疑是南宋第二代畫家作品。
躍林兄的同學郭俊傑先生,讓我評論王詵《漁村小雪》,這件本是名作,以前我也看過,當然是真跡精品,王翚的枕中秘,豈容我輩評論?但是勉強說來,此畫的問題,恰恰在於過於精妙,一畫之中,盡集諸美,自己把自己比下去了。郭熙類似作品,則把中間調子掌握得很好,美的地方才顯得更美。王詵後來也不這麼畫了,《溪山秋霽圖》(弗瑞爾美術館)、《水墨本煙江疊嶂圖》(上海博物館),空靈的地方成為主調,而不似《漁村小雪》這般,處處求佳。打個比方,就像一塊蛋糕,不能都是奶油,得有相當比例的蛋糕,奶油才會有味道。
黃庭堅《諸上座帖》我是第一次看,感覺比印象中小一點,書法動作比印刷本體現出來的要大,黃庭堅這種草書,似乎是對北宋周越、彥修一路書法的修正與約束,使得旁門成為正宗。躍林兄在旁,點出此書技法若干特點,且指出末尾行書寫的沒有收住,沒有草書好,此等評論,讓我們立即感受到不虛此行。此書動作多,層出不窮,看得氣也透不過來,一卷沒有看完,大家都嚷累人,不看了。黃庭堅要是聽到我們這等評論,估計也被氣暈倒了。
宣和畫院的《聽琴圖》與朱銳《盤車圖》並肩掛在一起,實在好笑,《聽琴圖》如文人雅士,《盤車圖》如農夫,掛在一起相差太大。《聽琴圖》的妙處,非依賴真跡難以言傳,此畫是一種中間調門,不陰不陽,不卑不亢,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筆調,畫史未見,後無來者。宣和畫院中,似乎也未見到此畫家其他作品,畫中題材是畫趙佶本人彈琴,應是當時最好的人物畫家手筆。
蔡襄書法冊頁,攤開來展出,我最近覺得蔡襄書法實在無味。躍林則說其中兩開,非常好,輕鬆且到位,非常難得,算得上古今一流作品。
兩次去展廳,大多數觀眾,都擁擠在《蘭亭序》《列女仁智圖》《重屏會棋圖》前排隊看,6號那一天,我們不耐排隊,基本上沒有看,7號再去,則專門排隊,就看這三件。
《列女仁智圖》以往也只看過圖片,原作好很多。此畫人物面貌不算程式化,衣紋的墨色部分,應該是底本的設色位置,與唐人繪畫習慣頗為一致。頭髮以淡墨一染,代替了五代以前的層層堆積的畫法。總體上看,這是宋代第一流摹本,似乎只有宣和時期,才具備如此技術力量,似乎也只有宣和畫院,才敢於用淡墨替代底本的色彩,大膽運用於臨摹本中。如《宮中圖》那樣的臨摹本,很多底本設色細節,已經完全放棄,只在口角眉梢,略施顏色,與此《列女仁智圖》大不相同。
《蘭亭序》前擁擠了太多人,我們一共看了大約20秒鐘,就被「請大家快點走」了。躍林是《蘭亭序》專家,十年來,臨摹近千本《蘭亭》,他把《蘭亭序》印刷本,過膠之後隨身攜帶,如酒徒隨身袖帶酒瓶。他看了兩次這個《神龍蘭亭》,第一天說無法描述,第二天說,底本一定還有不少隨意的部分,被《神龍蘭亭》臨摹得過於強調「中鋒」了。
《重屏會棋圖》原作比印刷本好看一些,但是還是顯得過於單薄,五代繪畫風雅且艷麗,格調高且筆墨風流,這個宋摹本顯得弱了。這種題材,當時還有宮廷畫家畫了多本。
北宋祁序《江山放牧圖》也是極少拿出來展出的作品,畫中格局也有些強硬,左上用平坡呼應右下平坡,是很古樸的構圖思路,南宋以後都不這麼畫了。此畫細節透過玻璃看不清楚,有點遺憾。
武英殿外的左右偏殿,也展出了很多重要作品,《十詠圖》是故宮大約20年前買的,現在一看就知道這是兩宋交替時期的繪畫,格局還比較寬鬆,不是南宋精密之後的宋畫。有人以為不精密就不是宋畫,這是沒有注意到在發展歷程中,北宋時期有不少這一類的繪畫。
趙士雷《湘鄉小景》則展示了皇室在北宋晚期,巧拙共存的審美情趣,這種水準很高的辦法,被南宋孝宗時期以後作品基本拋棄,甚為可惜。其實這就是「士氣」的主要表達方式之一。
傳燕肅《春山圖》與傳倪瓚《獅子林》,是兩件摹本,筆墨非常孱弱,如果體會不到什麼叫筆墨弱,這兩本倒是範例。
梁楷《右軍書扇》在2011年「蘭亭大展」之後,再次展出,開心。這是一件被誤定為贗品的繪畫,畫中多處與《八高僧圖》息息相通之處,顯示這是梁楷真跡,而非臨摹本。
這一類頂級展示,主要靠宋元書畫支撐,明清作品在其中顯得無力,這是一眼可見的。
但是這一次董其昌《鍾賈山陰望平原村景圖》,則為明清作品揚眉吐氣,此山水作於金箋上,遠看如一片冷金。整體結構,沒有規矩可言,隨意變化,而近觀筆墨神采,異常動人,幾乎可以稱之為「為之駭然」。我上手看過波士頓美術館、大都會博物館、弗瑞爾美術館藏所藏多件董其昌真筆山水,但要論「駭然」,則以此卷為最。
8號早上,因為倒時差睡不著,腦子中都是這些書畫,於是起床將感受寫出,求教於諸位方家。今天也是這個重要的展覽閉幕的日子,以此文向展覽致敬。
這些書畫,每一件都是重鎮,只要拿出來,就會觸動人。有時候未必需要什麼內部有關聯的主題,只要大量展示出來,就會生出無窮妙趣。
二、仇英之謎
仇英是明四家中,最難解的一位。吳門四家的其餘三位,詩詞書法,都是一把好手,真跡與文獻,都有大量留存,我們即便不看繪畫,不懂繪畫,也可以找到大量文獻,編織對他們的解讀。
仇英則正好相反,詩詞書法一概不通,生平事迹也不明確,只會畫畫。不少人說,近年來對仇英研究不多。此事或緣於仇英文獻素來不多,依賴文獻研究的道路,在此面臨巧婦無米的困境。如果對仇英真跡進行圖像分析,研究道路其實很寬廣。
仇英研究的困境是什麼?主要存在兩個大問題。第一,由於仇英所有作品,都缺乏年款,導致其作品時間序列,排不出來,排不出順序、分不清早晚,其實就無法鑒定了。第二,風格多樣,筆法不甚清晰,仇英似乎因為書法不好,導致其用筆習慣不強,在用筆上找特徵的鑒定方法,在仇英身上有點不管用。雖然我們可以認定一些作品是真跡,但是另外一些略有差異的,未必不是真跡。常用理論在仇英身上有失效的可能,仇英快要成為謎團。
面對這樣的謎團,現代學術能夠提供的辦法是,把傳世所有仇英繪畫匯聚起來,不帶有色眼鏡,依照繪畫本身特點,重新排隊、分析、研究。以往,這種匯聚,算是美好願望,現在則開始變成可能。
2014年,台北故宮舉辦了仇英畫展,現在,蘇州博物館,彙集了大陸各博物館仇英名作,聚於一堂,誠然盛事。這兩次展覽的仇英作品加起來,超過仇英所有真跡的一半。面對這樣數百年未見的真跡匯聚,仇英難題,自然會得到進展。
匯聚有啥好處?就是直接觀察真跡,依賴真跡的直接信息,找真實的特點。2015年11月初,仇英展開幕的時候,我跑去看,當時有點輕視了,以為一看就懂,結果,到了當天下午,我累得不行,真跡的信息太多,而且自己缺乏準備,沒有假說,大量信息無法處理。當時的感覺就是,應該住下來,每天來看一次。
後來發現,也不需要這麼誇張。隔了數周,我又去看了兩天,這次有備而來,很快就找到了切入點,解決了一些問題。
仇英的繪畫,主要依賴五代繪畫與宋畫,看他臨摹的《宋人冊頁》(上海博物館藏),各種風格的宋代冊頁,他都臨摹,導致他的筆性被帶得四處亂轉。如果這些冊頁不是匯聚於一處,而是分散無款,我們斷難一一辨認。這就是仇英什麼都畫,給我們帶來的風格、特徵、筆法習慣上的難題。
在這些難題中,還可以看到一個有趣的限制條件。那就是設色的辦法,絹上如何設色,宋人的辦法,在明代已經基本失傳,仇英是根據宋人真跡,自己摸索出來的辦法。但是宋人設色,確實存在壁壘,仇英儘力追摹,但是沒有達到,這種努力,最後形成了一套明代人的設色方法,這個方法,又被蘇州片子大量複製,這就是仇英繪畫真跡,有時候又被蘇州片子混淆的原因。
在仇英繪畫中,越是早期繪畫,其設色越是幼稚。譬如說《清明上河圖》(遼寧省博物館),這畫顯得比較俗氣,以往看圖片,以為是贗品無疑,但是看了兩次原作,就明白這是早期真跡。畫中細微之處,極其費力,但是整體格局近乎癱軟。仇英此時應該還是一個小畫工,不明白如何平均使用力氣。
仇英的臨古傑作,是《瑞應圖》(故宮博物院),這件作品顯示仇英當時心情很好,用力恰當,不急不忙,成此傑作。到了臨摹《職貢圖》(故宮博物院)的時候,仇英似乎有點老氣橫秋,不耐煩仔細畫各人相貌,於是人物千篇一律,景物水平卻很高,與《清明上河圖》顛倒過來了。畫家之難也在於此,年輕時候力氣大,但是不會用,老了會用了,但是力氣不足了。
在摹古作品中,只要設色的比例高,那麼這畫就會帶有俗氣,而青綠的比例高,這畫格調就會很好,一套冊頁中,都會出現這個現象,如《人物故事圖》(故宮博物院)。綜合來看,仇英摹古設色畫,成功的比例並不高。
但是仇英很聰明,他學宋人跟不上,學同時代人,就青出於藍。譬如說《赤壁圖》(遼寧省博物館藏),就是學文徵明的式樣,但是仇英在設色上另有一攻,他用蛤粉打底,再使用文徵明的筆調畫,整個效果,馬上超越文徵明。
董其昌說,仇英是「趙千里後生也」,也就是南宋大畫家趙千里的轉世。趙千里以青綠山水為主,仇英筆調與之類似,因此,仇英的不少繪畫,神似趙千里。從這個角度,去理解仇英的一些青綠山水畫,馬上就得出解讀方案。譬如《煮茶論畫圖》(吉林省博物館藏),堪稱傑作,《松溪橫笛圖》(南京博物院)《右軍書扇圖》(雲南省博物館),也都是原樣複製的臨摹品,這一類作品,古人就認為「勝於(趙千里)自運」。
仇英繪畫中,也有一些雖然是臨摹,但不完全是宋畫格局的繪畫,如《桃源仙境》(天津博物院)《玉洞仙源》(故宮博物院),應該是脫胎於趙千里,但是被仇英,或者是當時訂貨的「贊助人」,規定了較大的尺幅,仇英可能被迫在畫面中間,又增加了一層景物,完成了訂單,但是畫面的整體開合,不對了。仇英臨摹趙千里的第一傑作,沒有能夠參加這一次展覽,那是著名的《臨趙千里桃源圖》(波士頓美術館藏),我曾在該博物館兩次看原作,完美再現趙千里,令人驚訝。這件作品的底本,是趙千里第一名作,明末吳其貞在惜墨如金的《書畫記》中,長篇文字讚揚之。
總體來說,仇英臨摹,比較依賴原作,原作如果建築、人物的設色太多,他臨摹起來,也有困難,如果遇到趙千里的格局,仇英就會得心應手。從材料上看,仇英之能力,也在於絹本設色,在蘇州展覽中,可以看到幾件畫在紙本上的作品,畫就顯得非常單薄,還不如尤求。紙本水墨,全靠筆力,仇英不擅長此道。而且仇英臨摹古人的紙本作品,水平也不如絹本設色,如《臨李公麟五馬圖之一》(波士頓美術館藏),看起來有點彆扭,好多人懷疑之,其實確實是真跡。
金箋扇子,是明代獨有的東西,仇英利用了時代特徵,畫了一批非常好的作品,畫展中扇子多數很好,其中依然以臨摹趙千里格局的作品,最為傑出。而臨摹宋人鞍馬類作品的扇子,則顯得手足無措,宋人那股笨拙勁,仇英完全沒有學到。
仇英是一個匠人出身的畫家,在那個時代,獨自研究宋人設色方法,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但是他的自運能力弱,如果沒有底本依託,仇英就顯得有些不會畫畫了,典型的作品,如《蓮溪漁隱圖》(故宮博物院),整個畫面的處理,完全失去分寸。
仇英自身的筆墨習慣不強,導致其繪畫筆墨因素不高,用傳統鑒定方法,找作品之間的聯繫,明顯有困難。
完全依賴對繪畫的分析,那就需要匯聚作品。這一次,蘇州展覽提供了優秀的彙集,在展覽中,一旦不再苦求作品之間的聯繫,轉而追尋仇英各種作品,與古代名作的分別聯繫,馬上就會發現諸多可靠信息,仇英真偽的路徑,也就一一可證。
另外,仇英畫得太細,如果不看真跡,完全憑藉圖片,也很難看出端倪。明四家都有這個問題,但是仇英最為嚴重。蘇州四年中,四次大展,功莫大焉。
至於本文一開始,談到的仇英早晚期作品的問題,也有了一些眉目。如果確認了《清明上河圖》這個類別是早期作品,其作品的時間序列,就是越是硬畫成分多的作品,應該越靠近早期。到了晚期,仇英具備了分析能力,作品內部均衡程度,大為提高,但是細節精彩程度,一定有所下降。
有人說,你就看這麼一個展覽,說了這麼多結論和看法,可靠嗎?古代藝術史研究,其實都是一邊搜集信息,一邊提出假說。如果假說質量高,那麼後面的信息會雲集而來,且整齊一致。反之亦然。
如果採用一般學科推進的辦法,步步為營,貌似嚴謹。但是傳世作品的信息不完備,還可能互相矛盾,反而會導致研究者難以前進。在信息不完備條件下的判斷,才是鑒定最需要熟悉的方法。
三、背景如刀——台北故宮董其昌展覽感想
董其昌展配圖
歲月如刀。
2007年,在網上買第一件董其昌書法開始,到今天已經前後10年,其間堪稱日夜琢磨,坐卧其中,須臾不離。折騰的時間多了,自然也就看懂了,歷年所積,也買了一些董其昌名品,如《西湖泛舟詩》《玉煙堂董帖》《天馬賦》(三件)《補亡詩》《草書杜詩》《臨潭帖》《東坡浪淘詩詞》《早期信札》等,所收立軸太多,就不列數了。
丙申春節前,台北故宮冷不丁宣布舉辦《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看了這個消息我就坐不住了,前兩次辦了入台證件,都沒有去,這一次知道展覽重要,辦好手續的第二天,我已經飛到台北,住進酒店就直奔台北故宮。
台北故宮300件董其昌書畫,選了60多件展覽,一個展覽,彙集了書畫史上最複雜的董其昌,再加十多件複雜的宋元書畫,這樣的展覽,頗具深度!我轉悠了很長時間,休息一會兒看一會兒,看到了真跡,看到了贗品,還看到了很多同行的判斷,回到酒店,迫不及待攤開筆墨,記述了所見贗品。
對於是否要「說出」展覽中哪些是贗品,哪些是代筆,我猶豫了。以往看古書畫展覽,我還是比較喜歡說的。
在台北看了兩天,就遇到台灣地震,我撤回深圳,接著感冒發燒,整個春節期間,都在不斷吃藥、休息,折騰到元宵節,大致上病好了,是否要說?我依然猶豫。此等猶豫,生平未見。
歲月如刀。與董其昌朝夕相處近10年,從完全不明白,到一點一點看懂,積累了無數信息,獲得了一點認知。這種認識其實無法傳遞,你如果懂,不看展覽也明白。譬如說,與我們一起奮鬥的楊岩松兄,他看了圖錄也大致判斷清晰了真偽。如果不懂,不會聽了就懂。
歲月如刀,換來一點認知,這認知,寫出來就是薄薄一頁紙。沒有歲月,結論必然是空洞的。沒有如刀,自然記不得。
猶豫中,去了一趟武漢,在天河機場,看到一本印刷品,是日本三筆三跡,看了這些日本8世紀的名家書法,我才明白為什麼有點猶豫。三筆三跡的書法,需要比較深切懂得唐代的筆法,才能看得懂,看了才有意思。不懂得這個背景,你就看不出門道。
董其昌的書法也是如此,看似平易,其實心機很深,有時候,依據其心機,就可以鑒定。這樣的鑒賞過程,需要豐厚的藝術史背景,有了背景,才看得懂,看了才有意思。不懂這個背景,你就看不出門道——台北展覽就是如此。歲月如刀換來的,是認識上的「背景如刀」。
董其昌的背景知識是什麼?董其昌改變了書法的流傳內核,今天的書法內核,不是唐代的,也不是宋元的,而是董其昌的異體。董其昌在明代晚期,悄悄搬動了書法的基礎,現在沒有人談這個。
以唐代筆法看待宋元主流,就是寫得太老實。以宋元書法看待董其昌,就覺得太隨意。唐代筆法導致了筆跡機智變化,宋元因為工具變化、審美變化,反對唐代,轉向敦厚,董其昌再變之,找到一段空間,啟發無數書家。而清代則扭動董其昌,使得一般書法思潮,以庸俗化的董其昌為基礎,背景完全被替換了。以這種長期存在於我們周圍的「偽背景」,自然影響我們判斷董其昌。用這個思潮,來看待董其昌,導致出現一些明顯贗品。
背景如刀,所悟大致如此。
用這樣的背景再看真偽,也許會輕鬆很多。那些四平八穩的,自然不是董其昌,如《小楷千字文》《讀書賦》;那些弱的厲害的,自然也不對,如《天馬賦》;那些寫得庸俗得像妖怪的,自然也不對,如《論畫冊》;還有那些簡直寫得與董其昌一模一樣的,也是不對的,如《無名公傳》。
所謂鑒定,有標準的,就按照標準,沒有標準,就要抓緊建立標準。董其昌的難點,是標準建設困難,一旦建設好標準,鑒別倒是易如反掌。
一冊完備的董其昌研究,其基本框架,應該是一件一件作品的分析與判斷,應該告訴大家真跡是什麼,每一個種類的贗品出自何人之手,這樣才不負《董其昌傳》之真意。希望我還有興趣,逐步完成這個計劃。
一笑。
四、董其昌書法立軸的革命性
歷來以為,董其昌書法真偽難辨,立軸尤難辨。以往信息隔絕,資料不公開,確實存在這個問題。
隨著拍賣的發展,世界各地拍賣行,陸續找到了超過200件董其昌書法立軸(比王鐸立軸略多),在分析這些作品之後,不少專家,已經可以辨認真跡,並可以辨別不同時間段的作品。
但是舊思潮,依然困擾著一些學者,這一次台北故宮的《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337頁中,表述了這種憂慮,文中說:「董其昌傳世精品多數保存於尺寸較小的卷冊中,立軸的形式中較少,立軸中精品又以楷書類為主。立軸中的行草作品從書寫上看比較多草率應付之作,多數都沒有上款」。
什麼是「傳世精品」,這是一個鑒賞問題,可以見仁見智,沒有辦法統一意見。譬如說董其昌《羅漢贊》手卷(東京國立博物館),有人激賞,有人以為並不佳;這麼多立軸,是不是僅有楷書是精品?這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董其昌寫了大量立軸,而且使用與傳統不一樣的筆法,這是他的大貢獻。吳門書家用寫手卷、寫小字的筆法,直接應用到立軸上,寫得窘迫無比,因為人們觀賞掛在牆上的大字,與看卷冊小子,審美要求是不同的。那些卷冊小技巧,在立軸書寫中,往往吃力不討好。
而董其昌在經過探索,找到了新筆法寫立軸,這個新開拓,影響巨大,明末不僅出現大量寫立軸的大書家(倪、黃、王、張、傅),還出現了大量會寫立軸的官員,譬如說錢龍錫這樣不以書法見稱的大學士,立軸作品很不錯——而且這些官員的小字都不如大字。這個新潮流,董其昌是領軍人物。看明白這一點,對董其昌立軸就會有全新看法。
在理論上看明白之後,還需要數據上支持。以往博物館藏董其昌立軸,大家以為真偽難辨,很少展覽,近年來,拍賣逐步發掘的董其昌立軸,成為信息源頭,反過來可以幫助博物館確認真偽。在彙集20年來拍賣的董其昌立軸信息之後,就可以從這些看似冷酷的、沒有年款的、缺乏輔助信息的立軸中,找到年代的特點,從而按照特徵,大致排出時間序列。此時,大家可以看到,董其昌立軸顯然包含著大量令人愉快的真跡。
董其昌立軸書法,用一種整體觀,顛覆了趙子昂、文徵明一路,用寫小字辦法,來對付立軸的寫法。與之相反,董其昌小字雖然好,卷冊也很精彩,但是整個書法史上,卷冊形制的書法,從董其昌開始,步步衰微,其原因,恰恰在於對新寫法趨之若鶩。舊時代被拋棄了,立軸開啟了新時代。
董其昌早期立軸作品,其特徵與小字接近,立軸是被小字帶動的。到了60歲左右,立軸書法成為探索的先鋒,手卷冊頁作品,反而受到立軸書法的帶動,這是以往人們沒有注意到的特點。
立軸需要的字跡都比較大,因此,其核心就是探索大字行草書筆法,使之適合掛在牆上觀賞。這樣的筆法,不能過分關注細節,而是要抓住大節奏。所以很多董其昌筆法看起來很隨便,似乎不合古法,其實,這是在呼應整幅作品的起伏,每一件作品都不同,這件作品中的辦法,在另外作品中就不好使用,這種變化範圍,是前人未曾夢到的。
圖4
從書法史上看,南宋很少有人寫立軸,目前僅有吳琚一件立軸書法傳世(台北故宮),元代立軸書法也很少,楊維楨的一些行草書立軸,已經算是偉大的作品,元代大多數書家,沒有立軸傑作傳世。吳門書家的立軸作品,受制於筆法,顯得比較平淡,不如他們各自的卷冊作品。歷史推進到1610年前後,也就是董其昌55歲左右,立軸作品才隨著董其昌的探索,變得成熟起來,啟發無數書家。
在歷史長河中找規律,就不會簡單認為「立軸是草率應付」。從藝術規律來說,藝術家並不能控制自己何時出現精品,書法尤其如此,否則就不好解釋《蘭亭》《爭座位》《祭侄稿》為何是名作。
規律如此,董其昌自然也是如此。在董其昌立軸中,有很一般的,也有光芒萬丈的精品,其歷史地位,也不是卷冊可以替代的。
今天,我們不能看到一件立軸,就表示這是草率應付,作品的真偽,要根據其書寫特點下判斷。譬如說,我們這裡展示一件立軸的圖片,大家可以真實談一下感受,是不是真跡?(圖4)
答案其實比較確定,這是真跡。為什麼?因為這件「立軸」,其實是前幾年拍賣的董其昌大字手卷,在電腦上改了一下排列方式而已。
原標題:劉九洲:乙未觀畫記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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