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一個父親的寂寞
作者:蓮花香片
《紅樓夢》為閨閣作傳,幾百年來讀者們為這些在男權壓制下的女兒們的命運哀婉嘆息,孰不知那些擁有著權力的男人們同樣有著不為人知的苦處,賈政便是其中之一吧!作為全書最重要的人物、唯一的男主人公賈寶玉的父親,賈政有著怎樣的寂寞與辛苦?讓我們在文本中仔細梳理,從細節中分析解讀,或許別有一番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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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算起來,我們所看到的賈府上上下下為人父者,賈政應該是最正面的一位父親了。這一點,我在少時讀《紅樓夢》的過程中根本無從體會,想來那時中毒太深,不知是從哪裡聽來的說法,賈政,即「假正人」或「假正經」,於是一直將賈政視為一個偽善的人,是主人公賈寶玉的對立面,是需要被狠狠批判的典型。這個認識根深蒂固,直到這些年,年齡漸長,人生經驗愈加豐富,這時才發現,原來有些事情並不是別人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人性如此複雜,不要輕易地對一個人下定論,否則偏見會蒙蔽我們的雙眼。
作者對賈政的性格、為人以及性情描寫,多是通過他人之口點出簡短的一兩句,比如冷子興、林如海;再就是通過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家常小事或對話中進行側寫,同樣筆墨不多,但將這些零散的內容集合在一起看,就會發現曹雪芹對於賈政的描述幾乎都褒揚之詞。
在開場不久的第四回,寫薛姨媽一家到了賈府之後:
賈政便使人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白空閑,趕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兒姐兒住了甚好。」
這一段著實可見賈政的細心與體貼,連脂批都說:「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體,且薛母亦免靠親之嫌。」
這一回後面又寫他們住進賈府後,薛蟠與賈府的子侄輩沆瀣一氣,「比當日更壞了十倍」。緊接著筆峰卻一轉,引到賈政的性情與為人:
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洒,不以俗務為要,每公瑕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餘事多不介意。
在「訓子有方,治家有法」有處脂批「八字特洗出政老來,又是作者隱意」,意思很明顯,是指薛蟠所結交的讓他壞了十倍的賈府子侄們應該是寧國府的,即所謂「造釁開端實在寧」。而做為家長,賈政要比整個賈府的其他家長合格得多,他的幾個兒女,元春早早便被選進宮去,後來還加封為賢德妃;賈珠,十四歲便進了學,只可惜早夭;而銜玉而生的賈寶玉,更是聰明乖覺,是全家上下的寶貝;還有庶出的一對兒女,探春有著不俗的品貌和才情,只有賈環是個另類,這和他的生母趙姨娘不無關係。整體來說,賈政有賢妻美妾,人丁興旺,兒女幾乎個個是人中龍鳳,當然是「訓子有方」。至於「治家有法」也絕不是妄言,否則不會以次子身份與賈母住在榮國府正殿榮喜堂,主理榮府事務。
上面這段話還透露出了幾個重要信息:
一方面,賈政是個知分寸的人,賈家現任族長是賈珍,所以賈政不會插手不該他管的家族事務;
另一方面,賈政是個以公事為重的人,換現在的話說,他是個典型的事業型男人,家長里短的俗務並不放在心上;
第三點,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有關賈政的性情。賈政的業餘時間主要用來讀書下棋,這說明他是個內斂安靜之人,他之所以心思細密,體察入微,肯定與他的性情喜好不無關係。從脂批中可以看到,關於涉及賈政的文字點評,用的最多的一詞便是「嚴父」。書中非常重要的一回,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除了對大觀園做了一次全景式掃描,也從側面刻畫了賈政和賈寶玉微妙的父子關係;不僅如此,從這一回的文本中也可以捕捉到「嚴父」賈政不太為外人所知的性格與情趣。賈政一行人到了日後的瀟湘館、稻香村,蘅蕪院時,賈政對這三處居所均做了點評,分別為:
「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瀟湘館)
「此時一見,未免勾起我歸農之意。」(稻香村)
「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蘅蕪院)
此處有脂批道:「前二處,一曰『月下讀書』,一曰『勾起歸農之意』,此則『操琴煮茶』,斷語皆妙。」可見,月下讀書、歸農、操琴煮茶才是賈政心中的理想生活圖景,正像第七十八回中所說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年輕時的賈政,其實和賈寶玉有得一拼,也是一個吟風弄月的文學青年。而且他的文藝修養和審美品味絕對不輸給寶玉、黛玉及寶釵他們,這一點,在第十七回中體現得頗為詳盡,就不在此贅述。倒是後文中的一個小細節值得一提,第七十六回寫那個清冷的中秋夜,黛玉和湘雲兩人偷偷離了席,到凹晶館賞月聯詩。黛玉便說起當年大觀園各處的命名,除了採用了寶玉的幾處命名,眾姐妹也參與了其餘各場所的命名,賈政對眾姐妹擬的名很是喜歡,特別是黛玉擬的幾處,一字不改都留用了。由此可見,賈政對家族中這些女孩子的才情是十分欣賞和認可的。
因此來說,賈政其實是個性情中人,只是這個「真性情」被掩蓋在他「嚴父」的外表之下,不太為人所發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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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是因為賈政的性情,才註定了他的寂寞。
在家族中,他無疑是寂寞的。寧府賈敬一心求仙好道,長年住在城外道觀和道士們胡混,家事一概不聞不問;賈敬的兒子,也是現任賈家族長賈珍,更是個「不肯讀書,只是一味高樂不已,把寧國府盡翻了過來,也沒人敢來管他。」的主兒。再看自家榮府,哥哥賈赦,一把年紀只是一味好色,為幾把古扇能把人家搞的家破人亡,為幾千銀兩事惜將親生女兒嫁給虎狼之人;他認為母親偏心而心懷不滿,可想兄弟二人平日的關係不會太好。這個兄長與賈政無論從性格、情趣,還是價值觀、道德感上都沒有相通之處,只是徒有血緣關係而已。曾經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一代不如一代,周遭儘是些安享富貴的紈絝子弟,而酷喜讀書,端方正直的賈政與他們並不同路,在這樣的家族大環境下,賈政怎能不感到寂寞?若論同輩中能和他有共同志趣的恐怕只有妹夫林如海了,這一點可以從第三回林如海向賈政舉薦賈雨村時的一番話中可以得到證明,他是這樣說的:「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郞,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欽點的巡鹽御史,他對賈政有如此之高的評價,並且向賈政舉薦賈雨村,而不是向世襲了一等將軍的賈赦舉薦,可見他與賈政是互相欣賞的。只是這個遠在揚州的妹夫不久便去世了。
婚姻中的賈政也是寂寞的。正妻王夫人,大戶人家的小姐,只是連賈母都說王夫人跟「木頭似的」,可想而知她的無趣和木納。兩個妾里,周姨娘影子一般,趙姨娘俗不可耐,每每惹事生非,絲毫看不出與賈政情趣相投的跡象,或許賈政年輕時貪戀趙姨娘的美色也未可知。
至於賈政身邊的眾多清客們,多是阿諛奉承之輩,真正有才學之人也不會依附在富貴人家幫閑湊趣,賈政自然知道這個,與清客們的交往不過是他這樣身份地位之人必不可少的社交活動而已。賈雨村倒是與賈府來往頻繁,只是這人才學固然不錯,但他的人品,賈政未必欣賞,為討好賈赦逼得石獃子家破人亡,賈赦還將賈鏈毒打一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賈政一定是知道的。官場中的賈政是個怎樣的人呢?開頭冷子興向賈雨村介紹賈府時,說到賈政先是外賜了一個主事之銜,後升至工部員外郞,從第三十七回又講他被點了學差,返回途中又被派去查看賑濟,第七十一才回到家中。前文有提到他為人方正,謙恭厚道,所以必須說,賈政可稱得上是個勤勉清廉的好官,能在官場上做到如此,亦屬不多見了。
除了在家族、婚姻、官場等各種關係中可看到賈政的寂寞,他的另一層寂寞便是來自子女對他的疏離了。在這樣的大家族裡,父權高高在上,子女對父親因敬畏而疏遠倒也尋常,但在賈政家中,兩個兒子見到父親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可見賈政平日之嚴厲已到了令兒子十分懼怕的地步。庶出的三子賈環形容猥瑣,舉止荒疏,賈政本來就不甚喜歡他;而生來不凡、品貌又繼承了其祖父神采、被祖母及全家視若珍寶的二子寶玉,偏偏從小好在內闈廝混,不喜讀正經書,無意功名仕途經濟之道,這真是讓賈政又愛又恨。前面提過,賈政年輕時也是詩酒放誕之人,之後規以正路,這「正路」便是儒家正統。可以說,賈政算得上歸入正途的賈寶玉,並且歸順得十分徹底。篤信儒教的賈政和離經叛道的寶玉,二人在價值觀上的根本分歧,造成父子之間溝通的最大障礙,也註定了他們父子兩人像兩條平行線,漸行漸遠,永無相交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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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對自己在家中被孤立的情況是有所感覺的,他也努力想要改變,只可惜這努力並不成功。
第二十二回「制燈迷賈政悲讖語」。上元佳節,宮中的元妃和姐妹們互動猜燈迷玩,賈母也來了興緻,組織了猜迷會,邀請眾姊妹們來玩樂。賈政上朝歸來,「見賈母高興,況在節中,晚上也來承歡取樂。」-----這句話著實有趣,可見賈政也是頗有些向母親邀寵撒嬌的童心的。賈政將原本娘們幾個的小範圍聚會,搞成了好幾席的大家宴。他甚至細心地發現,孫子賈蘭不在場,特別派人去叫了來。素日里,喜歡熱鬧的賈母都是帶著眾媳婦和孫子孫女們說笑玩樂,快活自在的,這次有賈政摻合進來,氣氛好像不那麼對勁了。來看這一段: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雲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
這個平日里忙於公務、不慣俗事、絕少有機會和兒女們親近的父親,這一天突然就想卸下面具,放鬆一下,在母親膝下承歡,與妻兒們同樂,只是不幸的是,他端得太久,不但溶不到母親與妻兒們一起其樂融融的氣氛中,反而破壞了原本的歡樂溫馨。更加令賈政難過的是,無論是母親大人,還是兒女子侄輩,每個人所做的燈迷,似乎都透露出不那麼吉祥的命運預示。賈母的燈迷是荔枝,意味著「離枝」;元妃所作的爆竹,一響而散;迎春的算盤,打動亂如麻;探春的風箏,飄浮之物,惜春的海燈,清凈孤獨;皆為不詳之物,賈政因此心內甚是煩悶,以至於回到自己房中,思前想後,竟翻來覆去夜不能寐。
被孤立的「嚴父」賈政對家庭、對兒女的愛和柔情,令人動容。
他關心寶玉他們的學業,時不時來番即興考查,出公差前,也不忘布置百十篇必讀書目的功課;
結束了幾年的學差之後,他因能「復聚於庭室,自覺喜幸不盡。」在一個月的假期里,他「一應大小事務一概發付於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裡面母子夫妻共敘天倫庭闈之樂。」
中秋家宴上,他也會為討得母親妻兒們的喜歡說上一個不怎麼入流的笑話;
他甚至會暗自為寶玉和賈環務色兩個將來做妾的丫頭……
因為愛之深,痛之切,所以當他聽說寶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時,才會氣到失去理智,將寶玉一通毒打。正如戚序本脂批的點評:「嚴酷其刑以教子,不情中十分用情。」
到了第七十八回,賈政對寶玉的態度似乎有了一些轉變,這個轉變也是賈政對一直想要將寶玉「規以正途」卻不成功這一現狀的妥協。這一回寫賈政與眾清客們閑談,將寶玉、賈環、賈蘭叫去命他們各做一首《姽嫿詞》,其間賈政心中對三人的才學進行了一番比較,尤其肯定了寶玉的才情,後面這段話令人玩味: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這段話里有賈政對自身的反省,有對寶玉的理解,更多的則是無奈,是對眼看著這個百年大族一步步走向末世卻無力回天的無奈,是對兒孫中無人可振興家業這一現狀的無奈,這才是這位寂寞的父親心中最大的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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