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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山水

吳文璽在文人看來,放情山水是極為風雅的事情。自然的,鄉野的,原生態的,不事雕琢的景物,具有樸素恬淡的雅的氣韻,合乎文人內心那種行到水窮,坐看雲起,不與山爭色,只與山同在的品性。對於淡泊功名利祿、鄙夷紛繁紅塵的文人來說,山林鄉野無疑是體悟「上下貫通、天人合一」的媒介, 是一種大清凈、大自在的境界。不事紅塵、樂在山水的高人,被稱作「隱士」。許由、巢父、長沮、桀溺,都是有名的典範。確有記載的,是晉人王康琚,他寫過一首《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從王康琚開始,「隱士」便有了「大隱」與「小隱」之分。到了唐,文人士大夫竭力想在「士」與「隱」的夾縫中另闢一條生路,既不想活得太過潦倒,也不想苟合於時政,官場上不很如意的白居易忽發「中隱」之響:「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中隱」猶如一記悶雷,引發了文人士大夫內心的無盡共鳴,因為它戳中了「魚」和「熊掌」兩難的軟肋。「中隱」的要義是經濟上不與朝廷脫鉤,政治上又要有一個自由的人格,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發些自己想發的感慨,從而在朝廷高度集權與文人士大夫獨立個性的衝突中,在生命價值和精神價值的天平上,求得某些平衡。大隱也好,小隱也好,都不免有耕種勞作衣食饑寒的困窘,唯有中隱,既免去了隱士的清苦孤寂,又獲得了隱士的清高逍遙,是一種絕佳的隱居方式。照白居易的意思,窮也罷,通也罷,約也罷,豐也罷,只管在留司官里廝混,今日登登秋山,明日逛逛春園,抑或約幾個朋友開開派對,擺擺家宴,借酒放言,恣肆歡謔。如果想酷一把,那就謝絕車馬,掩關高卧,到月記得領工資就是了。這種隱,是政治上的無奈,也是任性的賭氣。到了晚明,想卸去背負的人,想凸顯自我的人多起來,那些大行們身在市井,卻逃遁現實,絕塵離俗,「鴻冥遁跡,偕隱以灌園。」他們開始專心致志地閉門研究起園林來了,造幾處假山,植幾株秀木,拾掇拾掇庭院,擺弄擺弄居室,心無旁騖,不生雜念,力求「天籟人籟,合同而化」。有弄閑的人,就有弄閑的書。文震亨的《長物志》應運而生。文震亨說,有品位的人,有深度的人,住在什麼地方,把玩什麼境致,那是極有講究的。「居山水間者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那一撥被《長物志》深深觸痛心魂的人於是築舍於幽山深谷,「山蔚藍光交抱舍,水桃花色合為台」。屋舍與自然宇宙渾然一體,身心物化為山水協奏幽韻的一道音符,「心與天壤俱閑隨雲舒捲」,「起望山光,尋昧道腴,雖鄙衣惡食不知也」。現實生活中的種種挫折在山水裡得到補償,破滅的政治抱負在山水裡得到慰藉。在文震亨看來,與山水的親和關係,與自然的和合程度,是區分品格層次的重要依據。「非有真韻、真才與真情以勝之,其調弗同也。」居于山水,對於許多人,對於許多放不下心志的人,是一種奢望,城市最終還是自己難以逃脫的樊籠。「而混跡廛市,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台具曠世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他們就在自己的廬舍上面下功夫:「石令人古,水令人遠……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又須修竹、老木、怪藤、丑樹交覆角立,蒼崖碧澗,奔泉汛流,如入深岩絕壑之中。」置身於長街永巷,三界之中,隔壁就是人家煙火,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行走在鬧市心神卻異常安靜的人,把情感濃縮於一爿園林,頓時胸懷萬頃山河,內心開始博大,遼遠,升華,儒雅。「家居惟與子弟談榷藝文,品第法書名畫、金石鼎彝,位置香茗几案亭館花木,以存門風雅事」。比文震亨稍晚的清人顧汧說,這就是「城市山林。」文人們沒有能力去改變環境,就只好去改變自己。放浪山水,物我兩忘,又一種隱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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