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很難，為什麼我們忍不住打斷對方？

生活中，我們都面臨過溝通的困境：朋友遭受了不幸，我們說了一籮筐的安慰卻覺得更加無力；孩子遇到了難過的事，我們給了一堆解決方案他還是不開心；愛人對生活有所抱怨，我們想耐心聽卻總是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對方撲面而來的負面情緒，總會引起我們自己心中的波瀾：朋友這麼可憐，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太絕望了；孩子這麼傷心，我得趕緊讓他好起來，太焦慮了；愛人這麼大怨氣，一定覺得都是因為我，我真委屈。於是我們安慰，我們建議，我們辯解。這一刻，我們都太執著於自己的感受，卻忘記了：直面對方的情緒，認可對方的情緒，靜靜的感受和陪伴，才是我們能給予的，最好的傾聽。

為什麼傾聽很難？

文/李松蔚 北京大學心理學博士、心理諮詢師

原文刊載於李松蔚知乎專欄

一

病房裡。

病人攥著你的手：「我快死了，他們都不肯告訴我，可我知道我這個病治不好。」

你忍不住想說：「您別多想了，沒那回事。」

可是你不能說這句話，否則他只好一聲嘆息，把剩下的話咽回肚裡。

病人使勁睜著混濁的眼睛，看你：「這個病治不好，你知道的，對吧？」

你忍不住想說：「不會啊！您就安心養病吧，我們還等著陪您出去玩呢。」

可是你不能說這句話，否則他只好一聲嘆息，把剩下的話咽回肚裡。

你心裡在搜腸刮肚地，想替他證明這件事還有希望：有這樣的例子嗎？即便這種情況也還可以有救？就算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好……不要悲觀了，振作起來呀。

可是所有安慰他的話，都沒有安靜地坐在那裡，讓他講，對他有幫助。

——但是安靜地坐在那裡，讓他講，傾聽他對生命如此深重無力的絕望，是最難最難的一件事情。他無力反抗，你也不反抗，你們共同承受著生活的絕望。

二

換一個不那麼絕望的例子：

女朋友鬱悶了，男朋友去安慰。男朋友說：「其實你完全可以這麼辦……」

有人說這反映了男人的自以為是，倒也未必。很多教男女溝通的書都說了，男性關心解決問題，女性關心情緒。「其實你完全可以這麼辦」的言外之意：「其實你完全沒必要有情緒，我見不得情緒。」解決問題，正是一招迴避情緒的手段。

我們開口，通常為了解決問題；我們傾聽，就只能直面情緒。

有一句話，叫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有些話咽進肚子里，感覺也差不多。

我在課上經常講，有一些時候，50分鐘的諮詢里，我說話的時間不超過5分鐘，甚至只有開頭的寒暄和結尾的總結，中間一句話都沒有。不止一個人問我：「一句話不說你也收錢？」我會開玩笑說：「對啊，簡直是賺錢最輕鬆的行業了。」

並不輕鬆，其實。一句話不說，如果交給沒受過訓練的人，是要搞成冷戰的。

三

兩口子聊天，太太說：「某某家換了輛Q5，唉。」

先生忍不住想說：「唉什麼唉，等咱們有錢了，換一輛Q7！」

——但是先生忍住了。這很好，他在努力學著傾聽。

太太說：「你什麼時候也換個車啊？」

先生不說話，臉色沉了下來。

太太：「算了，就憑你現在的工作……這輩子也沒希望。」

什麼叫這輩子也沒希望啊？什麼叫這輩子也沒希望啊？你到底是看到了多遠啊就把我這輩子給定死了？你知道我現在有多努力嗎知道我以後的打算嗎你不知道就別跟著瞎說好不好整天就知道看不起我埋汰我好像你的生活不如意全是我一個人造成的也不看看你自己做了什麼別人家的老婆一年還掙幾十萬呢你怎麼不說……

先生鐵青著臉，沉默著，心裡萬馬奔騰。

有的人會發現，沉默的時候很容易滋生敵意。因為傾聽對方，尤其是對方的負面情緒時，會難免代入自己的預設和判斷：如果ta失望，是因為對我不滿；如果ta擔心，是在暗示我去解決；如果ta鬱悶，是在指責我的無能；就算ta打了個哈欠，也是因為我不夠有趣……所以這時候萬萬沒法再沉默下去，一定要設法補救，讓ta不要再失望擔心鬱悶或是打哈欠。補救的途徑當然是開口說話，或反擊，或辯白，或講理，或顯擺，都是在說「我跟你想的不一樣」的意思，好像非如此不足以經營這段關係。

四

但是按照我們所受的專業訓練，需要形成一種完全相反的思路：

不要把對方失望當成對我的不滿。而把對方對我的不滿，理解為ta在表達失望。

比如一個來訪者歇斯底里地說：「為什麼你就不能直接告訴我解決辦法？」

我可以為自己辯護：「因為本來就不存在一個解決辦法。」

可以彬彬有禮：「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也可以反擊：「你為什麼總是執著於想要一個解決辦法？」

還可以一本正經地解釋：「你對心理諮詢的理解不太對，它的作用其實是……」

——但這一切都只是在回應她表面的質疑，卻忽略了她真正的感受。

所以我只是說：「嗯。」我聽到了她，她不是在責怪我，她只是很失望。

她怒氣沖沖地捶著沙發，根本沒有看我。捶著捶著，眼淚便流下來了。

五

最近跟人聊起「傾聽」，有感而發，就寫了這篇文章。

拜一些社交培訓所賜，傾聽近來被包裝為一種上等的社交技巧。他們問我：「你們搞心理諮詢的是不是很擅於跟別人快速建立關係？因為你們懂得傾聽。」

還有人希望我傳授幾招傾聽的技巧，以便相親時顯得自己更溫柔善解人意。

他們不知道的是，心裡存了太多「自我」的私念，就做不到純粹的傾聽了。

因為傾聽，意味著情感的分享。需要放棄自己的立場，完全進入對方的世界。大多數人說到傾聽的重要性，都只想表現自己很有耐心，以便為自己贏得更多的好處。但這總有些時候是行不通的，我們忍不住打斷對方，因為忘不掉我們自己。

（原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