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習武記——「大成若缺」師父張國勝

我生於1955年,是雜耍、中醫的家庭,四歲開始練功,鑽圈、大頂、學小丑。練功得挨打,父親用煙袋桿一般粗的藤條棍打我,別看細,由於藤條有韌勁,打上去火燒火燎的,隨便一下,就鑽心的痛。

  父親下手狠,訓練小孩就跟訓練小動物似的,也沒法講理,就是打。現在回想,我這輩子為什麼迷戀練武啊?覺得是因為從小練功練習慣了。我痴迷於這一藝,幼年理解不了,反正每天出一身汗,就覺得活得有意思。

  過去講「藝不壓身」,多會總是好,人人有這意識。比如打算盤,過去的掌柜手裡沒有算盤,也空著練指法,叫「剝皮」。打算盤也是一技之長,憑這個就能有飯吃。

  我八歲練少林拳,功夫沒忘,天一黑就練。長成小夥子了,我在酒仙橋遇上一個練尹派八卦的師父,叫鄭三。尹派是八卦掌祖師董海川大徒弟尹福所傳,尹福在八國聯軍進北京、皇族西逃的路上是光緒皇帝的貼身侍衛。

  尹派簡潔,就是八個式子來迴轉。尹派的掌法叫牛舌掌,大拇指不是撐起來的,而是內扣,如牛舌一般,其中有內在的理法。有人說,尹福的手受過傷,大拇指筋斷了,所以耷拉著——這是外行人的異想天開。

  學了一段時間尹派,有個在附近練小洪拳的人,跟我處得來,推薦我去學程派八卦,說:「你知道東單有個八卦張么?」

  八卦張叫張國勝。我早知道他的大名了,他練的是程派八卦,程庭華是董海川的另一個有名的徒弟,他為人好俠仗義,一輩子廣交朋友、廣收徒弟,清末時八卦掌在民間推廣,他居功不小。

  尹派是掰腳,迴轉時,前腳尖往外掰。程派則是扣步,迴轉時,前腳尖向內扣。尹派就是八個式子,程派有六十四手、七十二絕招、游身掌等項目,還有許多兵器。程派比尹派豐富,越簡單的越吃功夫,約豐富的越引人興趣,這是程派門庭廣於尹派的緣故吧。

  七八十年代,京城最火的是八卦掌,高子英是程派的第一把交椅,徒子徒孫眾多,張國勝便是他的徒弟。張國勝在東單公園的場子,算是首屈一指,有「八卦張」的大名。

  我到了東單公園,見練功的人山人海,練什麼拳的都有。八卦張的場子佔地大,徒弟一個人圍著一棵樹轉。

  練小洪拳的朋友給我當介紹人,是自高奮勇,向我顯擺有關係有面子,其實跟張國勝也是間接關係,根本不熟。說的時候,他是把我震住了,但到了人家的場子,他就尷尬了。

  他提了幾個認識的人,張國勝聽了,那反應是說客氣不客氣,說冷淡不冷淡。張國勝沒說不收我,但也不理我們,他的徒弟們更不理睬我們。

  我知道小洪拳的朋友指望不上了,我是真喜歡,想學就得靠自己了。

  別人給你尷尬,自己不能尷尬。我就在張國勝場子的外圍找了棵樹,開始轉圈,轉的是尹派的,邊轉邊看,看熟了他們程派的式子,也照貓畫虎地轉程派的。

  我起得早,早晨四點就到了東單公園,翻鐵柵欄進去。每天張國勝來了,都看到我比他還早。幾個月過後,我成了場子里的熟人,一天張國勝走過來問:「你多大了?」問我歲數,這就是要開始指點了。

  我老實說了,心中暗喜,苦心沒白費。晾著不理我,我揣摸,是他看我能否堅持,在測我的恆心。

  當年老一輩武術名人都去東單公園,師父的場子人多,別的場子人練完了,也愛到師父的場子邊觀看。師父說:「一塊練吧。」他們下場子練,大夥就鼓掌。他們說:「張師父特別仁義。」我們練得起勁,覺得在師父的場子里痛快。

  老前輩來了,給我們說說,臨走的時候,師兄弟們身上帶錢的,就拿出來,也就是塊八毛的,湊出好幾塊,由師兄交給老前輩。不是學費也不是好處費,就是晚輩向長輩孝敬的意思。師父的場子人氣旺,老前輩們來的多,我們也飽長見聞。

  師父是個喜歡徒弟的人,我們跟師父私情重。他節假日還帶我們這撥徒弟出去玩,一次在頤和園,表演過「水上漂」。我們在頤和園租了條船,都穿了泳衣,頤和園水淺,深了也就到胸口,我們站在水裡,用手托在水面上,一字排開,從船邊排出去,師父從船頭走我們的手,在水面上能走出五六步。

  八卦操掌要砍樹,我砍樹砍得手掌是黑的,師父的手掌也是黑的。師父的「鐵背靠山」厲害,後背稍發力,靠一下牆,房樑上的塵土都下來。我練後背撞樹,開始練,一撞上,就震得頭暈。後來,王家大院中有幾棵樹便是我靠死的。

  師父不狹隘,不阻礙我們學別門的東西,反而希望我們得東西越多越好。他還主動帶我們去求藝。他知道河北農村有一人會輕功,想讓我們得此藝,帶我們一伙人長途跋涉去了河北。

  訪到那位高人,見他家的院子幾步便是一個深坑,估計是夜裡秘練輕功用的。師父表明來意,此人不願教,為了不讓我們白跑一趟,給師父面子,就給表演了一下。起碼,師父讓我們長見聞的願望,他滿足了。

  我親眼所見,他一下便竄上了房梁,在房梁到房頂的那麼窄的空間里,作了個移身,靈活如貓,從另一側躍下。落地時輕盈極了,鳥歸巢一般,好像有一對無形的翅膀在兜著風,腳尖一點,就著地了。

  沒學到此藝,遺憾了,此人現在應過世了,不知他的藝有沒有傳下來?

  回來的路上,師父說,現在的高樓大廈牆面筆直,老北京的城牆不是直的,下一層磚會比上一層的磚往外錯一點,憑著這點斜度,腳尖能點上力,所以練了輕功,可以在城牆面上走,舊時代,有越城而入本領的人並不罕有。

  有個練硬氣功的老米(化名),名氣大,師父還安排我們師兄弟五六人跟他學過一段。一去,老米先給我們表演了「板上釘釘」,以鎮住我們。

  他把個大長釘子,釘帽抵在掌心,往木板上一拍,就釘進去了。我們都看傻了,覺得這力度拍下去,釘子沒釘進木板,更可能反過來,釘進手掌。

  他也不講解,說:「先練這個,練吧。」

  怎麼練啊?我們天天練,手上根本不敢使勁,練了許多天,死活釘不進去,因為不能放膽,總擔心釘不進木頭,倒把手心捅破了。

  老米不教原理,埋怨我們不用功,一幅有絕活在身的高傲姿態,我們都感到有心理壓力。一天,我們喝了很多酒,趁著醉勁,大夥相互合計,大不了不就手心拍出個洞么?

  我們放膽一拍,竟然把釘子拍進木頭了。原來看著嚇人,其實簡單,沒什麼技巧,就是膽子,要點是不能猶豫。

  我們突破了「板上釘釘」,老米又露絕活兒,表演了「隔空擊物」,點著一排蠟燭,隔著一米多遠,一掌發出,想讓哪根蠟燭滅,哪根就滅。我們雖看了一驚,但有了上次的經驗,也沒有太驚訝。

  老米讓他兒子教,老米兒子說了一堆內氣運行的玄理,說蠟燭是掌上發氣滅的,得苦練三年,養氣、調氣之後,才能發氣,威嚴地督促我們練。我們知道,照他的話作,一定練不來。

  我們就自己研究,經過多次試驗,發現不是氣,就是風,只要找好速度和角度,一掌揮出,掌面、袖子帶的風,足夠讓蠟燭滅了。老米兒子見我們很快達到了「想讓哪根滅,哪根准滅」的水平,就不教了。

  老米還教了「頭斷鐵板」,拿生鐵鐵板往腦門上一拍,鐵板就斷成兩半了。又是一大套養氣、調氣的理論,說得振振有詞。

  我們就仔細觀察老米的動作,經過試驗,又總結出來了。其中技巧,一是額頭需練出一定硬度,二是鐵板拍上去時,得保證角度平,不能傾斜。再者,鐵板是生鐵,不能是熟鐵,生鐵比較脆。

  這次總結得快,因為正趕上出了一檔事故,讓我們看出了破綻。會頭斷鐵板的不單是老米一個人,有一個賣藝的剛表演完拳腳,一時興起,沒有歇,立刻表演頭斷鐵板,結果一拍,拍了個頭破血流。

  他現眼,因為剛練完拳,身體還激動著呢,手沒恢復正常,握鐵板失去了感覺,拿不準角度。此人從自不玩硬氣功,因為當中出醜一次,觀眾口碑一壞,就吃不了這碗飯了。

  我跟師父說:「沒東西,不去了。」師父就讓我們回來了。

  王薌齋說硬氣功裡面有技巧,是一種表演。王老能這麼說,說明他知道其中底細。後來,八十年代流行散打,這位硬氣功老米就辦了個散打班,教散打了。

  聽到這消息,我很驚訝,尋思老米雖然是個老江湖,但他在拳上沒造詣,怎麼能教散打?

  正好有一個我認識的小夥子去學了,很快退學了。我問怎麼不學了?他說去了半個月,挨了半個月打。

  老米散打班的口號是「想學打人,先學挨打」,小夥子沒學到什麼技巧,每天去,就是班裡的老學員衝上來一頓打,他信服那個口號,咬牙堅持,最後實在被打得受不了,便退學了。

  他這經歷,更驗證我了的推測——老米不會散打。雖然不會,但憑江湖技巧,他也能把散打班辦下去。老米早年一根扁擔兩個筐,前挑兒子、後挑閨女——如此走的江湖,可想江湖經驗有多深!

  散打風行,他找了個口號,用教挨打的辦法招了一批想學又不懂人,一度散打班還辦得很紅火。

  對那個被打得退學的小夥子,我教了他一個技巧:當對方猛衝過來時,你的腿就用上了,讓他過來,一抬腿蹬出去,能給對方重擊。

  小夥子跟我學了半年。他學別的一般,學這個特別靈。半年後,他找到老米班上那些打他的老學員,把他們都打敗了,說:「我沒學挨打,我學的是打人!」

  一下揚眉吐氣了。

  我教他這一腳,有意識訓練,抬腿就是這個,你要老想打人一個熊貓眼,之後準是。這一腳在八卦掌叫蹬腳,在大成拳叫穿心腳。其實各家的東西,都有相通之理,其中複雜深奧的,可能你在實戰時還用不上。練的好,永遠不如用的好。

  師父鼓勵我們廣學博採,我自己更是好學。我總覺得別人有好處,既然認為好,就不要顧臉面了,去請教吧。我是什麼人都接觸,誰的場子都去觀摩,我站在場外,不留聲色,別人以為我只是個觀眾。

  人沒防備心時,就容易露東西,我看得仔細,留一點,我就學到一點。不但練武術的,我是連硬氣功、雜技的場子都看,看了扔下個塊八毛的。

  一次,在翠微路上遇到個賣藝的,他把幾個小碗扣在地上,在碗底上走,自稱是輕功,練完了,拿起碗向圍觀的人要錢。我那時的一身打扮,看著就是個練武術的,他發現了我,就叫:「師兄,你來了!」然後向別人宣布:「這是我的同門師兄弟,今天特意來給我捧場子!」

  我還奇怪呢,我不認識他啊。這是走江湖的技巧,見我是練武的,怕我砸他的場子,說我是他師兄,我就不好意思砸了。他表演的時候,還拿我做話題,跟觀眾說了好多話,表演完了,他先沖我要錢,既然是師兄,就不能給少了,我給了五塊。

  他大喊:「師兄給錢了!」去找別人要,別人也不好意思不給,紛紛掏錢。對這個賣藝的,我每次回想,自己都樂,覺得他反應真快。

  看到別人的掌能切磚,師父說:「你趕上了,也能切。」趕上,指的是通過反覆練習,找到角度和發力的巧勁。我四處撿磚頭練,一次切開了,日後就都能切開了。

  我練功不惜力,為了練抗打能力,我先用竹板抽自己,痛得不能忍受,就給竹板包上了布,練多了,去掉布,也不痛了。後來我用木棍、用鐵棍打自己,頭一磕,鐵棍就斷了。一是鐵棍得是生鐵,生鐵脆,二是得天天練,不練,找不準那個巧勁。

  我還練過用鐵絲綁在脖子上,脖子一綳,鐵絲就斷了。別人看起來,覺得不可思議,我覺得沒意思,因為有技巧,關鍵在把鐵絲綁在脖子上時,將鐵絲擰住這一下,要擰得鐵絲將將斷。

  我覺得這種表演性的技巧沒意思,還是喜歡能實戰的功夫,比如練八卦的托天掌,我就願意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多久我也不煩。托天掌練久了,肩窩會出一個凹點,師父說功夫深的人,肩窩能放上雞蛋。

  有人練托天掌走圈,手裡會托半塊磚頭,不要小看這半磚頭。許多人走不了幾步,就走不下去了。我喜歡練的是這種功夫。

  招術這東西,學了也就學了,不練也就沒了。我學過八卦掌那麼多招法,慢慢就放棄了,唯一沒放棄的是定勢八掌。這八個式子出功夫,我身體不舒服、心情不好時,就轉這八掌,簡簡單單的,卻真能調理人,走幾圈,便覺得氣足了、順了。

  要論真的硬功,東單公園有個於瘋子,不是真瘋,裝瘋賣傻。他練梅花拳,圍觀的人一多,他就發瘋,嚷嚷著要人打他。你打不痛他,他還跟你急,罵你。他的硬功不是障眼法,在搏擊時能用上。

  還有個練三皇炮錘的小於子,身手利索,發力乾脆。兩人不合,見面總打,我們說是「二於爭霸」。一次兩人打完架,於瘋子到公安局把小於子告了,說他毆打自己,小於子被拘留了。

  小於子關在拘留所里,能有好氣么?怒氣衝天,罵於瘋子不仗義,怎麼來這手?他拘留期結束,從局子里出來,家都沒回,直接去了於瘋子家。

  路上有熟人碰見,一看那架勢,肯定要大打,連忙找到師父這,說:「張師父,就您能鎮得住二於了。」我們趕到於瘋子家時,院子里的水缸都打裂了,兩人都用上了最狠的,師父上前,把兩人按下來了,之後好說歹說,兩人都給師父面子,不打了。師父說:「都是東單一塊堆兒的,平時鬧鬧就完了,哪能動真格的呢?別講誰對誰錯,你倆都不對。」

  早晨一塊鍛煉,也是份情誼。老北京人,認情誼。

  不久,於瘋子死了。論打,於瘋子打不過小於子,但於瘋子確有硬功,小於子打不傷他,不知是被什麼人打傷的,還是自己生病了。師父帶我們去看他,見人躺在家裡瘦成了一把骨頭。

  有傳聞說他在公園習慣性地叫囂讓人打他,一個誰也不認識的老頭來了,給了他一拳兩腳,他當時沒事,但從此不舒服了。我們看了他一次,幾個月後人就沒了。

  師父在東單教八卦掌,本來教的真東西就多,還特意讓我去家裡,給我吃小灶。他還安排了一個人教我,我管此人叫石大爺。

  高家是程派八卦嫡傳,石大爺是高子英父親的徒弟,跟高子英是師兄弟,他自己不收徒弟,幫高子英整理拳譜。高子英信任他,將八卦門的一些絕秘東西交給他保管,不用擔心會傳到高家之外的旁枝去。

  他跟師父張國勝私交好,按輩份是師爺一輩,所以我叫石大爺。他喜歡我,把高子英託付給他的東西透露了不少給我,但囑咐人前不要練,這些東西師父也不知道。

  高子英聞名於世的,是他的六十四手、七十二絕招。六十四手跟形意拳似的,是直著打的,七十二絕招不是套路,是實戰散手。

  高子英有時會帶徒弟來東單的場子練,他的徒弟是我們師父一輩的,我們看了,都要鼓掌。師父讓我也練練,給師爺看,我就把石大爺教我的揉到一起,打了一套掌法。

  師父一看愣了,高子英看出來是自己私練的東西,追問師父:「是你教的么?」師父回答:「我沒教,他自己創的。」高子英說:「他將來行。」

  高子英後來搞清了是石大爺教的,也沒追究。

  師兄弟到師父家聚會,我不到,不開飯。我結婚的時候,師父帶著我所有師兄弟都來了,這是隆重待我。我遇上困難,師父都是往前沖。當初蓋房子,師父一句話,師兄弟都

要來幫忙,誰有空誰就來幹活,都給我湊錢。

  師父對我真心,我也對他忠心。師爺高子英到師父的場子來,見到入眼的,就叫到自己的場子開小灶,有人藉機就此往上高攀了輩份,這樣的機會我也碰上過,但我絕不這麼做,不長這個輩份,師父因此看重我。

  後來,師父向我傳過高子英對我的一個評價:「有的人練得再好,也是打手,建中日後能是個武術家。」這評價太高了,我聽著又惶恐又高興,師父很得意。

  高子英過八十大壽的時候,師父帶我去拜壽,鄭重介紹:「這是我器重的徒弟。」高子英記著我,點頭表示認可,說:「看你能不能堅持了。」

  我很珍惜跟師父的感情,師父退休後,在家門口開了個水果攤,讓我一塊做,我只幫忙,不合股。那時我開始做生意了,看多了親戚朋友因為錢鬧掰了的事,怕有經濟問題處理不好,傷了師徒感情。

  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社會上有打群架的風氣,我在單位本是個先進生產者,也迷上了打群架。單位有保衛科,保衛科同志見了我,就讓彙報近況,我這個先進生產者成了一號人物,自己也覺得彆扭。

  保衛科還找師父審查,因為我名聲在外,都說我用八卦掌打群架。

  練武術的本來就容易招麻煩,因為那個時代,一個人的社會關係不能太複雜,練武術的總是一群人聚著,容易被誤會成是幫派,出點事,就被看得特嚴重。我不忍師父受牽連,對師兄弟說「我不練八卦掌了」,從此不去見師父了。

  師父沒有明哲保身,對保衛科的人說:「我沒讓他打架,但他是我徒弟。」還讓師兄弟給我帶話:「你是我徒弟。」

  但打群架不是我不打,就能不打,有人來叫,真拉不下臉來說不去。為了不給師父惹麻煩,我就不去見師父了,顯得我跟師父的關係斷了。

  我畢竟天性好武,不跟隨師父了,求武之心仍在,我去學大成拳了。對於我練上了大成拳,師父沒有門戶之見的狹隘話,反而傳話鼓勵我多學。

  之後社會變得文明了,打群架的風氣沒了,我也擺脫了「一號人物」的糾纏,跟師父恢復了聯繫。社會上有了經濟搞活的風氣,我辭職下海做了生意,掙錢走運的時候,師娘說:「一幫徒弟,就建中能折騰。」

  等不能折騰了,我是一幫徒弟里最慘的。

  我年青的時候能打架又財大氣粗,霸氣十足。幾十年下來,霸氣沒了,人真是一點點給磨圓的。我這人有個毛病,自己不好了,不願意往人前湊,也就不去師父家了。經濟上破產後,一直覺得自己不至於這樣,沒幾天就能翻過身來,等翻身了,再風風光光地見師父。

  誰成想,十年也沒翻過來。

  師爺高子英過世的時候,師父找不到我,因為那時我已隱姓埋名了。師父六十大壽,我去了,七十大壽,我也沒有去。

  師父知道我的脾氣,遇上事自己扛,一遇上事,就不見師父了。師兄弟說當初我失去行蹤後,每次聚會,師父都發火。但當有師兄弟埋怨我不露面,師父卻不讓他們說這種話,說:「他有難處么。」

  師兄弟們說師父對我偏心。我跟師父彼此相知,是真感情,就是兩度離散,造成了遺憾。

  我覺得按師父的體質,起碼能活九十歲,一百歲也應該。師父七十三歲,一百多斤的東西拎著上樓,很輕鬆。我認識師父後,就沒見師父生過病,誰想得了骨癌。

  師父脾氣硬,平時說一不二,一輩子不相信西醫。去醫院前,師父的骨頭已碎了五六塊。因為是骨癌,骨頭像被蟲子蛀了一樣,一天一根肋骨自行斷了,他就隔著肉皮,把斷了的肋骨托回了原位,對家人說:「骨頭斷了,我又給揉回去了。」

  醫院一照X光片,發現六根肋骨有斷痕,聽說是自己揉合上的,醫生覺得不可思議。

  確認是骨癌後,去住院,都是師父自己走著去的。去時,肌肉比小夥子還發達,幾個月下來,瘦得不行了。

  師父發話要見我。

  聯繫上我,師兄弟費了很大週摺,這幫人里只有一個人知道我下落,但我囑咐他跟誰都不能說。他們就把這人給看起來了,非要他帶路去找我。

  他們不知道我的心態和生活狀況,只是覺得我不孝,譴責之意重,那人一看,這要找上我,彼此說話要說不順,還不打起來?

  於是他死活不說,最後是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他,怕他跑了。他任憑軟磨硬泡,就說不知道,等把人拖疲了,抽個空跑了。

  他給我打電話,問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他說:「這回你該來了吧?說什麼都得來了。」

  我活得再翻不過身,也得露面了。

  師父作完化療後,人都脫了相,見我來了,便落了淚,亮出胳膊讓我看,肉都沒了。我也掉了淚,說:「我什麼都不說了,您罰我。」其實一進門,就想跪下了。師父說:「都過去了。」

  師娘說,師父一直想著你,也知道你好面子,現在經濟不好,不願意被師兄弟看不起。我回師娘說,我知道師父一直偏愛我,十年沒見師父,是總想經濟上緩過來,體面地見師父。

  我跟師娘說話的時候,師父在旁邊聽著,點了頭。

  來醫院前,我知道要面對師兄弟,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告訴自己,遇上不愛聽的話,要忍。果然,在醫院伺候的師兄弟,見了我,就要說說事,跟我言語里嗆起來了,師父一發話:「輪不到你們。」他們就沒話了。

  師父教了一輩子徒弟,老徒弟一散,新徒弟又上來了,一茬一茬的。對我不滿的都是不了解我的下一茬人,我那一茬人說,師父還是認老徒弟,心裡惦記的還是老徒弟。

  師娘說,骨癌確實折磨人,痛起來,會咬自己的手指,師父本來脾氣大,住院後更是天天發火,就是我露面那天,師父沒鬧。

  我露面後,師父一次發話「叫建中來」,我立刻去了,到醫院見師父正發脾氣,見我來了就說:「建中,接我回家!」伸胳膊要我扶他下床。

  我心裡知道師父回不去了,忍著難過,一番好言相勸。以前師父就愛聽我說話,我說了半天,講理的話、逗樂的話都說了,師父嘆口氣,不再提回家的事了。

  在治病用錢之際,師父家人準備賣房子,但所託非人。我雖然十年沒做過生意了,但當年商場上的教訓太深刻了,敏感度還在,瞧出了其中底細,攔住了這事,師父的女兒跟我說:「師哥,多虧你了。」

  師父臨去世前,胸骨也塌了,呼吸、進食艱難。師娘知道我家傳中醫,讓我給師父拿拿脈,我摸出來師父的胃氣全衰。人要胃氣尚存,什麼病,都還有一線生機,胃氣全衰就不行了。我私下跟師娘說,師父還有十天日子,不到七天,師父便過世了。

  我拿完脈,師父沒問我,說:「讓建中給我乎擼乎擼。」我就給師父揉肩揉腿,師父說:「建中乎擼得舒服!」

  師父葬禮上,我們這些老徒弟聚在一起,有些人三十年未見,誰也不認識誰了。有個師弟患有心梗,他來了痛哭,我們看著心驚,怕他哭死。我們這代人在人情上與上下兩代都不同,可能勾心鬥角,但感情都很深。

  我們一幫老徒弟感慨:「師父的場子人氣足,師父是一代英雄。」

  回想當年,不管有名無名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場子。以前是人越聚越多,都去場子練,同心同德,現在都是個人在家裡練,相互看不起,就算明知自己不如人家,也要嘴硬損人——這就是時代不同了。

  葬禮結束後,徒弟們在師父家聚,聊起了師父當年的器械,師父不在了,師父的東西該給徒弟們分了。有人說:「師父當年的好東西不少,我們看著師父喜歡,就不好意思管師父要,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師父給誰,怎麼都沒了?」

  我說:「都給我了。」

  大夥對這事就沒話了。練武人跟社會人不一樣,咱們是師兄弟關係,氛圍不同。當年的兵器在生活動蕩時,都不保留了,覺得反正我不會再練套路,沒用了。

  唯獨留下師父送給我的八卦門匕首,是師父親手做的。原是一對,讓孩子的小學同學偷走一柄,僅剩一柄了。當年總練,匕首尖折損了,就裁去一截,再打磨出頭。

  保留至今,存個對師父的念想。

  八十年代,是練武成瘋的時代,師父說:「別看眼前熱鬧,日後准冷清。能堅持下的沒幾個。」三十年下來,師父的話真准,大家回想當年,都很感慨,有人說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沒堅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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