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鎖紅樓：賈芸的舅舅——人間處處卜世仁

賈芸的舅舅-人間處處卜世仁

賈府是個大戶人家，而且極其富貴，所以，一些沾親帶故的遠親，也都依附著賈府討生活。比如賈代儒與賈瑞祖孫倆、尤老娘與二尤母女三人，後來還有邢岫煙。而今天我們要說的，是賈芸。

賈芸，賈府族人，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父親早逝，孤兒寡母不知經過了多少艱辛困苦，終於熬到了賈芸長大，可以找個事兒做了。因元妃省親，衍生出一大堆的活計來，聰明的賈芸急忙來找賈璉，希望謀個差事，也好減輕母親的負擔。未料到，賈璉不及鳳姐有權，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卻被鳳姐幾句話給了他人，這時，賈芸才知想要在賈府找到工作，必須攀上鳳姐這個執行總經理。

於是，他就想著給鳳姐送點禮物，但實在囊中羞澀，不得不來找開香料鋪的舅舅卜世仁幫個忙。然而，這個舅舅不但不幫，還順便訓斥了賈芸一頓，認為賈芸來賒香料，是去干不務正業的勾當。

且看：跟賈璉說了幾句話，終於明白鳳姐才是真正掌權者的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舅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才從鋪子里回來，一見賈芸，便問：「你做什麼來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節按數送了銀子來。」賈芸的口才其實也不錯，小小年紀，能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並且約定了什麼時候送錢過來。果然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熟。然而，這位舅舅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日也是我們鋪子里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沒還，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先不論這話里說的賒欠貨物之事是真是假，單從字面來看，前日，不過是三天而已，就搞出立了合同這等事情，怎麼看，都不合乎邏輯。就算醉金剛倪二放高利貸，給出還款的期限也不會只是短短的三天時間。所以，可想而知，這個舅舅其實是拿這個不知真假的事情來搪塞自己的外甥。

不借就不借吧，還要再三解釋一下自己不是不借的理由：「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小鋪子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件。」嗯，說到這裡，無論真假，也該住嘴了。但娘親舅大，舅舅是長輩，得有個長輩的樣，怎麼才算有個長輩的樣？對，訓人：「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個主意，賺幾個錢，弄弄穿的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一般人，聽到前面不借不賒的理由，也還可忍耐一二，畢竟是來低三下四求人家辦事了，但你不給辦事也就算了，卻還訓起人來，若訓得有理也就罷了，從賈芸的話里，我們完全可以看得出來，這舅舅的訓話是有問題的。賈芸笑道：「舅舅說的有理。但我父親沒的時候兒，我又小，不知事體。後來聽見母親說，都還虧了舅舅替我們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是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來』，叫我怎麼樣呢。」這話里透露的信息量不小，第一，父親去世時，賈芸還小，並不知事體；第二，這個親舅舅幫忙出主意料理的喪事；第三，賈芸這一對孤兒寡母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的；第四，一畝地、兩間房子在我手裡花了不成？暗喻卜世仁從中撈了很多好處，而這些好處應該是得到的銀兩，但不是賈芸母子二人花掉了。第五，逐漸長大的賈芸，很想獨立，擔當起家庭重任，但一無根基二無門路三無人幫襯。這說明，這個舅舅是從來沒有關心過賈芸母子的生活。

「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的，三日兩頭兒來纏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沒法兒呢！」這話很明顯的告訴我們，賈芸母子雖然家道艱辛，卻非常獨立，完全憑藉自己的能力，熬到了現在。

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當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個算計兒。」呵呵，我天天和你舅母說，真是臉皮厚成城牆一般，賈芸幾歲的孩子，哪裡有什麼算計？長大後，就是有算計，又如何算計得過這樣的舅舅。

「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們大屋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下個氣兒和他們的管事的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去，碰見你們三屋裡的老四，坐著好體面車，又帶著四五輛車，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兒，往家廟裡去了。他那不虧能幹，就有這個事到他身上了？」瞧，開始教外甥怎麼拉攏別人，怎麼做個能幹的人。只是，這麼年長的卜世仁，他真的不懂拉攏人是需要錢財的嗎？更何況，拉攏的還是皇親國戚之家賈府。

賈芸聽了嘮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麼這麼忙，你吃了飯去罷。」還得做個好舅舅樣，你要走？不行，得吃了飯再去。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了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送了來的。」這舅母更不是人，有這樣的舅母，舅舅怎能是個人？

虧賈芸不是那撒潑耍賴之人，若如醉金剛，恐怕卜世仁也得是個人了。否則，鬧死他一家子過不成消停日子。一個開香料鋪的人，需要夥計吧？而且，從卜世仁的話里來看，香料鋪不止一個夥計。為什麼不讓賈芸做個香料鋪的夥計？如此，賈芸還至於想盡一切辦法拉攏賈璉和鳳姐，欲謀求一份差事來賺錢養家嗎？

雖然對賈芸這個人物印象不是特別深刻，但從賈芸的幾次出場來看，這是個早熟且懂事的男孩子，雖然家道艱辛，卻也有尊嚴——孤兒寡母極少來求舅舅，而且有情有義——對醉金剛的感激、對小紅的深情回報、給寶玉送海棠花、救寶玉鳳姐出獄。想來，這和他母親有關。大概，他母親對卜世仁的所作所為極其不滿，而且也下了狠心，再不求不是人的兄弟，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來維持母子二人的生活，再苦再難，也要活得有尊嚴。

其實，《紅樓夢》不只是寫富貴之家的榮耀與衰敗，更寫出了諸如賈芸、賈薔、賈瑞、劉姥姥等這些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狀態。比如劉姥姥，她應該更清楚，這人間其實處處卜世仁。即使現實生活中，也如是。

就拿我親身經歷來講吧，我也是父親早逝，母親帶著我跟妹妹艱難度日，好在父親生前所在的工作單位給與照顧，母親也是個有工資的人，家裡房子也在父親去世之前蓋好了。所以，日子雖然凄苦一些，很多得到過父親幫助的人，也逐漸遠離，但比賈芸母子好過一些。不料，母親相思成疾，在父親去世兩年半時，也撒手人寰，永遠的離開我們姐妹了。

母親在醫院住院及去世不到月余期間，我最親最信任的唯一一個姨媽，不僅在伺候母親時三番五次跟母親嘮叨，說什麼為了伺候我母親，害她沒辦法去上班賺錢，母親被嘮叨得心煩，無奈之際和我商量著給她五百元作為補償。還在我們都把心思放在照顧母親和失去母親的悲痛中，分三次偷走了我妹妹的錢。母親葬禮剛辦完，回到家裡就開始搜刮我母親的東西，看看哪些她能用得上就拿回自己家去。

丟錢的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跟大舅說一聲，因為姨媽是他妹妹，他去訓斥一下，也是應該的。可是，當我說完「大舅，前些日子，我們丟了錢」這句話，大舅既沒有問事情的經過，也不關心我們丟了錢之後的生活，而是張口來了一句：「就說你們不聽話，只知道亂花錢，以後怎麼過日子？」我當時就懵逼了，我丟錢跟花錢怎麼成一回事兒了，錢丟了是我們不聽話造成的？我母親，離開只是幾十天而已，只是幾十天而已，而我從這些親戚的所作所為中，一次次體驗到了什麼叫世態炎涼，什麼是落井下石，什麼是卜世仁。

但隨後的事情，更是讓我心寒。母親去世不到百天，我老舅和姨媽先後來借錢，老舅因為沒借到錢去大舅那裡鬧了一場，姨媽來借錢時，她了解我的脾氣，也知道哄不住我，所以沒有和我說借錢的事兒，而是直接找妹妹去，連哄帶騙借去了2000元，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多年前我以懷孕不能賺錢為理由，給姨媽打過幾次電話，才還了500元錢，剩下的1500元，至今未還。二十多年以前，2000元也算是巨款了。

母親離開半年、即將到了父親三周年忌日時，最疼愛我們的大姑也病逝。緊接著，可以替我們操心卻說了不算數（什麼都得聽大舅的安排，但大舅卻是個不辦事的人）的二舅，突發腦淤血住院，雖然命保住了，人卻比平常人少了一根筋，說話也不似從前利落了，只是能自理，做簡單的事情。自此，二舅母開始承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母親生前曾把留給我的3000元存在二舅手裡，二舅母有一次做生意進貨缺錢，就私自把我的3000元錢給用了，後來我去二舅家，二舅母說讓我放心，這筆錢會給我的。我結婚後，二舅母確實把錢還給我了，但明確告訴我，利息錢就不給了。我也只能呵呵一笑，說：利息就當是給我二舅零花錢了。

記得有一次過年，我去舅舅家串個門，雖然囊中羞澀，想著人去了也是好的。況且平日我是不打擾他們的。然後老舅就單獨說我不懂事，也不知道買點禮物，讓我老舅媽看著高興什麼的，是不是以後有個什麼事兒，也好說話。我心裡冷哼道：以後有事兒好說話？還是算了吧，還當我是個傻子，什麼都不懂嗎？過去那幾年，你們是怎麼對待我們姐妹二人的，難道你們都忘了？我偶爾來看看，也不過是還念著我母親的情分罷了。我買禮物？你們有沒有誰問過我，我缺不缺錢？有什麼事情要幫忙的？連鄰居都知道我們過得有多艱辛，逢年過節還能過來問我缺什麼少什麼，還會送一些吃的給我們呢。你們哪一個不比我有錢？你們哪一個在我面前有個長輩樣了？把我們身上能搜刮的搜颳去，沒啥可搜刮的就晾在一邊去了，讓我買禮物哄你老婆開心，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好看罷了。

所以，人間處處卜世仁。而卜世仁的女人，也隨處可見。我三個舅舅，三個舅母，也都類似賈芸的舅母，尤其我大舅母，千萬別去他們家，除非你很有錢或有權勢。最初幾年每次去，剛一進門還來不及喘息一下，大舅母就會問我：你有啥事兒啊？你有事找你大舅啊？你有啥事就跟我說啊，能幫的就幫一把，千萬別跟你大舅說，他又得上火了。這一類話，至少要反覆問十幾分鐘，在我一再聲明什麼事兒都沒有之後，她又熱情如火，說什麼得特意給我做幾道菜，吃完了飯再走。其實，我不來，他們家在飯菜方面，一向很奢侈，每頓飯都得三五道菜，所以，說因為我來了特意破費做幾道菜之類的話，我從來只是聽一聽就算了。二舅母先前還是個很好的媳婦，自從二舅病了以後，整個人都變了，見到她，聽得最多的就是：我大舅太不像話，自己弟弟病了也不管，拿點錢就拉倒了；你說當年我怎麼就瞎了眼相中你二舅了？不然也不受這罪了。總之，要麼就是碎碎念我舅舅和我姨媽怎麼不好，要麼就是抱怨自己瞎了眼嫁給我二舅之類的話。再後來，她找了有錢的情人，雖然每天都回家，但都是商店關門後，先去跟情人鬼混幾個小時，再回自己家。對待我二舅和孩子，除了打就是罵，沒多少好臉色。

而我老舅媽，也是一見到我就嘮叨我老舅怎麼不好，我另外兩個舅舅舅媽怎麼瞧不起他們了，她怎麼瞎了眼嫁給我老舅了之類的話。每次去，我老舅媽的母親，都非常熱心的問我在大舅家裡能不能吃飽飯，他們有沒有對我不好，然後囑咐我老舅媽多買點好菜，多做幾道我喜歡的菜。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老舅媽的母親，她對我的關心，是我寄人籬下那段日子裡，唯一的溫暖所在。但對老舅媽，卻很難有什麼好感，也一直想不明白，她怎麼一點兒都不像她媽？只要我老舅跟我多說幾句話給我出點主意或留我在他們家住幾日時，我老舅媽就會找茬跟我老舅吵架，還要訓斥她自己母親多管閑事。

我母親被查出身患絕症，需要在市裡一家醫院每天去抓藥，因為是中藥，得根據身體情況來搭配最初一個星期的藥物，每天都有不同的藥方。母親的身體經不起天天坐火車去市裡抓藥，就在離醫院只有十幾分鐘的大舅家住下了，想著過半個月之後，就可以一次性抓一個星期的中藥，無論是身體還是經濟方面，都經得住一星期折騰一次去市裡。可沒想到，母親在大舅家裡只住了三天，第四天就回家了，我心下一驚，第一句就問母親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母親一開始不說實情，只說不放心我們姐妹二人。在我再三追問下，母親才哀嘆著說出了真相，原來，母親去的第一天，大舅媽還很熱情，也是好臉色，又忙著做飯炒菜，又關心母親的病情。第二天，就開始臉不是臉子鼻子不是鼻子，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翻大舅的衣兜看錢有沒有少，還罵大舅「操你媽」、「錢都給什麼婊子亂花去了」之類的話，母親實在受不了，第四天抓完葯就坐火車回家了。我這人，你對我怎麼樣都無妨，但不尊重我母親、虐待我母親，我記恨一輩子。

所以，我太理解賈芸的前半生，有那麼一個舅舅和舅母，內心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陣痛。經歷過這些事情之後，就算未失去善良，冰冷的一顆心，也再難有被焐熱的那一刻。因此，賈芸只會兢兢業業為自己的後半生做打算，他在遇見小紅時，用了點小心機謀求到了愛情，在賈府落敗之後，即使無法在賈府里繼續當差，他也能夠為母親、自己和小紅安排得妥妥噹噹，讓一家三口，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在。

至於有考證者說，賈芸和小紅捨生取義救寶玉一事，我對考證一類的說法不發表任何建議，我只能說，我個人完全相信，曾經受過賈府恩惠的賈芸和小紅，不會做出對賈府不利的事情。所以，賣巧姐一事，當無賈芸的參與。他經歷過不是人的舅舅及舅母帶來的絕望之痛，斷不會再去做卜世仁一樣的人，去踐踏落敗的賈府之人。何況，在僅有的幾次出場中，也不難看出，賈芸並未做過什麼惡劣的事情，也不曾主動害過誰。因此，他又怎麼可能只因為賈府落敗，就去做不是人的事情來害賈府之人呢？

儘管人間處處卜世仁，但好歹，還有醉金剛倪二這類亦正亦邪之人，偶爾溫暖賈芸們的心。所以，雖然我不幸遇到了卜世仁這類親人，卻也非常幸運的擁有過類似醉金剛倪二這樣的朋友，他們說不上有多好，卻總能以俠義之情，暖了冰冷之心，讓賈芸們，有了活得更好的希望與奔頭。而為了活得更好一些，即使是最親的親人，如果卜世仁，也要狠心遠離，多記取命中難得的幾段溫情和光明所在。所以，現在的我，已經多年不去看望我那三個舅舅一個姨媽了，有人說我不懂人情世故，有人說我不懂事兒，有人說我無情無義，呵呵，誰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只希望自己的後半生，好好的活。

文/費漠塵，針對紅樓夢的闡述及解析，均屬個人觀念與感悟。文中圖片均取自87版紅樓夢劇照，轉載請註明出處及作者，感恩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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