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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態的廝守,或死亡(紫羅衣作)

最初留意到陳希我是從他的訪談開始。當時就覺得他的邏輯思維很強,很冷靜,且野心勃勃。出於好奇而去看他的小說,《帶刀的男人》、《我疼》、《遮蔽》等等,看得我脊背發寒。他的寫法純粹而另類。另類在於他題材的敏感和下筆的狠毒。他似乎總是惡狠狠地,用刀般鋒利的短句,撕裂生活的幸福表面,去挖出底子的那些臭腐陳瘡。  而給陳希我帶來盛名的是《抓癢》。在小說中,陳希我以寓言式寫作拷問了靈魂的痛楚,思考生命存在的疾病問題,以駭人的虐戀性情節凸顯了當代人面對生活殘忍真相後無所適從的精神狀態,以及心靈的絕望和理想的落空。喻示我們所處的,是一個瘡痍滿目的生存空間。這是一次忠於感覺的「放肆」性寫作,他拒絕道德和社會倫理的評判。這樣的作家,人們的態度有兩極,不是喜歡,就是厭惡。沒有中間過渡。  他說,「這是一部關於夢的小說。無夢時代的夢……這是絕望中的堅守。」小說借婚姻的框架,來展現關於人生狀態的一系列問題。也就是說,它借婚姻的表,來表達人類內在的精神危機。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學總要以苦難來書寫人生的困境。比如貧窮、疾病、勞苦。人們普遍認為,所有的不幸,都是建立在貧困的基礎上並衍生出來的旁枝,只要消除了貧困,人們就容易獲得幸福。陳希我認為那是一幕假象。他不滿世相的欺詐,而決定以筆來撕開遮蔽,還原真相。  暴虐無處不在  小說以性愛作為切入角度,確切來說,是變態的情慾。文章的開篇到結尾都充滿了暴虐性描寫,而且一次比一次殘忍,一次比一次變態。常常在本應溫情脈脈的時刻,作者卻忽然轉筆,將溫柔鄉寫成了暴力場。比如嵇康得知樂果與老張的曖昧關係後,出於妒忌第一次打了她,「你的手在麻麻發疼。出手是那樣的有力,好像積蓄了幾十年的仇恨。被我逮住了!被我逮住了!你歡快地叫著。你的頭腦卻一片空白。輕鬆,虛脫。」樂果出走後的歸家,兩人互相道歉,請求寬恕。「被寬恕氣氛籠罩,有一種異常的溫馨。像嚴冬中生起了一堆篝火,感覺特別好。」然而,嵇康很快又伸出了暴力的拳頭,「好像這打是一種救贖。你惟恐失去了救命的稻草。」樂果由最初的驚詫到平靜接受,再到主動請求嵇康更狠勁地打,以一次次的肉體受虐來抵抗精神深處的焦慮。最後,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種折磨。  除了拳頭,作者還借用了虐戀道具。比如皮鞭、菜瓜、夾子、泥鰍、圓梳。這些工具作為權力的意象存在著。嵇康的施虐與樂果的受虐互為影響,在肉體的痛楚中得到快感與滿足。女性曲意奉迎,低微得近乎卑賤的請求各種仿男性性器官的物體的攻擊,越是奇形怪狀,越能滿足人心深處的破壞欲。男性則在觀看對方的痛苦中得到掌控一切的權力感,在設想中對對方施以刑罰。雙方似乎在對肉體的刺激中去喚醒靈魂的麻痹。所有的虐戀情節中,以圓梳的情節最為駭人。那絕非以一般的享虐所能理解了,它帶來的結果是徹底的毀滅。  「你聽見了她慘烈的叫聲。好癢啊!她的下面水流成河。/她突然換上了一把圓梳。/圓梳好像戳進了你的心,在你的心裡屠戮著。/你讓她停。她沒有停。停了就癢了。只有做,只有繼續。/血從梳齒上蜿蜒流了出來。/痛嗎?/痛。她回答。可是很爽。痛了才爽。」  顯然,這樣的寫法不會讓人感覺舒服。它顛覆了我們對性愛的一貫看法。為什麼要寫成這樣?陳希我解釋:「精神上絕望,到了不用肉體受虐就無以解脫的程度。」陳希我毫不諱言,他欣賞這種極致。「當暴力到了極限的時候,它讓人震撼、臣服、柔弱,就產生美了。這種情況就像虐戀,你從束縛中獲得了最終的自由。」  性與拳頭之外,還有來自言語的侵犯。帕雷夏"伊文思在著作《語言虐待》中,把言語虐待分為辱罵、壓抑、對抗、掩蓋、阻礙和轉移、命令、威脅、評判和批評型八種類型。這八種類型的言語虐待在《抓癢》中都可找到相應的出處。比如樂果詢問嵇康晚飯吃什麼,嵇康回答的不耐煩與粗暴。可視作辱罵型言語虐待。他將眼前的妻子比喻為一塊大抹布,恨不得她立即消失,唯有視頻對面的陌生才能給予他旖思旎想。嵇康試圖將這種厭惡隱藏起來,閃爍言辭。這是阻礙和轉移型言語虐待。他們在購物時以掌作刀,玩笑似地互相試探,在似真似假的對話中掩藏自己潛意識裡想死的情結。也是典型的掩蓋型言語虐待。樂果給老張和老芳牽線當紅娘,將刀架在老張脖子上似真似假的一句「要是你也狼心狗肺,我就砍了你!」這種威脅性語言顯然是針對嵇康的。樂果驀然笑了,放下刀。好像一切只不過是開玩笑。然而嵇康心裡明白,她是認真的。嵇康冷汗直冒。嵇康逼著樂果承認與老張有染,他語氣中的命令與批判,根本不容樂果的申辯。與其說他不確信樂果的辯解,不如說他為抓住了樂果的把柄而興奮,一個完美的妻子也有紅杏出牆的慾望與事實,這說明了人的本性是流氓的,只不過被多年教化披上一件文明的外衣。  嵇康有時會害怕與樂果對話,他覺得妻子什麼都明白。兩人張了張嘴,卻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廢話。無力交談,構成了現實溝通的阻礙。樂果在網上扮演著冷靜放蕩的女人毒藥,與嵇康捉迷藏似的說話,在虛虛實實間對嵇康誘導,將他引向更深的糊塗,也是一種典型的言語虐待。樂果一會說,我昨天夢見嵇叔夜了。一會又說,我不認識嵇康,就算擺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認識。一會又說我懂得如何欺騙,因為有葯。葯就是毒藥啊。她說她就是毒藥。在謎底即將揭曉的時候,她得意地笑。可她很快又否認她是毒藥,並要嵇康去殺死網上的自己。把嵇康逼得幾乎精神崩潰。兩個聰明的人,在性方面折磨肉身,在言辭方面折磨精神,掘地三尺,互相傷害。  那麼,構成男女主人公施虐與受虐的心理成因是什麼呢?  自戕背後的絕望心靈  嵇康是個帶著殘存的理想主義的當代知識份子。是一個時時感到精神饑渴,卻又尋不著出路的鬱悶者。作者用魏晉時期的名士嵇康作為小說的同名主人公,預示了不同時期的同一種精神絕望,兩人是前世今生的傳承關係,無論在古代還是當代,都逃不脫非正常死亡的宿命。  嵇康有著令人矚目的社會名望,過著富足的物質生活,和美麗的知書達理的妻子。用世俗的標準來評定,他擁有一切。可是他不快樂,他想著應有更高追求的層面,是超越了物質的精神,可是在一個充塞了物質的世界裡,他的精神是空洞的。在事業上,嵇康討厭與「大佬」同流合污,但又不得不屈從於現實。為賺錢之目的,他與權貴們虛與委蛇,心知肚明的玩著各種名利場上的遊戲。在家庭里,他厭倦了婚姻的一平如水。激情被生活瑣碎消耗殆盡,只剩下無聊與乏味。那麼,靠什麼將生活支撐下去呢。靠的是打岔、遺忘,把絕望變成升華,給痛苦賦予意義。純粹的希望和快樂是沒有的,只有曲線得來的希望和快樂。  當嵇康意識到「做為一個人的存在」而必須表現出常態人的舉止行為,他雖然照做了,可內心無比鬱悶。他看清世界其實是骯髒不堪的,並非人們形容中的美好。人生下並非是善的,善是後天受教的結果。婚姻並非升華,它面臨的最終結果不是變態的廝守,就是死亡。謊言無處不在,我們在謊言中苟且存活。看得透了,以遊戲精神對抗污穢生活,比如朴。看清而無法忍受的,只有藉助某項怪癖來麻醉自己,或者死。  表面的生活是一張完美的五顏斑斕的紙,他卻想撕裂它,現出它本質的單薄與貧瘠。內與外的雙重壓抑使嵇康潛伏著的惡的慾望以一種隱晦而扭曲的方式呈現。渴望不羈的靈魂被禁錮。當精神陷入絕望,人性惡的本能就凸現出來。他藉助了網路。在虛擬世界裡,他張狂放肆,真實的展露了人性中流氓的一面。只有在網路,他才是一個真實的流氓,不要做現實生活中那位克已復禮的君子,太束手束腳。我的精神太渴,它期待放縱。只有在網路,我才是我自己。可那虛擬的瘋狂就是他所希冀的結果嗎?他陷入了狂歡之後的更深絕望。  樂果是小說中真正的主角,是作者大力落墨的一個精神迷亂的人物。樂果的潔癖,是她潛意識裡認為人是一種很髒的動物的隱晦表現。因為職業和多年受教的結果,她壓抑身體的慾望,而與淑女的標準看齊。然而與嵇康一樣,她也厭倦生活的無聊乏味。在洞悉丈夫出軌的那刻,她多年的善惡觀被顛覆了。樂果與老張的出軌之實,喚醒了她對性的渴望,然而她又認為自己不應該如妓女般沉溺於肉慾。一個她說:愛是聖潔的,不容背叛的。另一個她說:愛是骯髒的,欲壑無邊,跟對方是誰沒有關係。是與非,對也錯,正與反、乾淨與骯髒、妻子與妓女,種種對立概念在她頭腦中交錯。她分離成了兩個自我博弈的人物。究竟哪一個更真實,連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網下的樂果越是神經質,網上的毒藥越是冷靜放蕩。樂果用圓梳來戳傷自己,是對自身肉體的蔑視,是以徹底的毀滅來作為抵抗精神焦慮的極端手段。  樂果逼學生作性表演被暴光之後,反而如釋重擔。不就是脫嗎?不就是生殖器嗎?索性承認自己流氓,比比誰更無恥。與此同時,網上的樂果,也就是毒藥,這個黑暗的幽靈,隨著情節的發展,一步步從背後走向前台。她向視頻的另一端展露下體。她對嵇康說我想看自己有多無恥。這種狀況愈演愈烈,自慰發展成了受虐。這是一個被巨大羞恥感壓制下的變態舒發。嵇康震驚了。象個懺悔的貴族,想用愛重新溫暖樂果畸變的心靈,可此時的樂果已經摒棄了他。雖然兩人心知肚明視頻對面就是自己最親密的人,但在現實中他們無法敞開心懷。  樂果似乎不在乎了,然而她仍感覺自己被枷在鬧市的一塊木板上,被陌生男人輪姦,實際上是內心的陰影導致自我貶低的潛意識反映。如果說前期樂果還在試圖逃避的話,那麼到了此刻,她是主動探尋解脫的途徑了。將往日害怕的、逃避的一面主動暴露出來,以自我折磨的途經來擺脫根植在內心深處的羞恥感與焦慮感。李銀河的《虐戀亞文化》在對此有過解釋,是「用較輕微的痛苦去替代更強烈的痛苦……受虐者以部分的痛苦換取整體的救贖。」實際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矮化。  嵇康的施虐與樂果的受虐,在言語和行為方面同時存在屈服和攻擊的態度。兩人殊途同歸,以不同的方式獲得擺脫心靈焦慮的解決之道。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之中,去悟出生命本質的殘酷和不體面的真謫。也就是陳希我所希望冒犯的「生命的忌諱」。  人性之惡與生存之痛  那麼,什麼才是陳希我所定義的「生命的忌諱」?作者給人物安排一個了物質豐足的背景,就是希望透過金錢、地位、相貌等外在障礙物去提出對生命存在的置疑。而選擇了虐戀和暴力的表現形式,是因為這種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於人內心的渴望。換言之,就是對犯罪的衝動,它表達了人心潛伏的嗜血慾望。弗洛伊德曾說人性本惡。「黑暗、冷酷和醜惡的力量決定著我們的命運。」我們,並非自己想像中那麼善良。人性之惡無處不在。  貪念。第一副市長的外甥「大佬」,利用與權勢人物的親戚關係為開發商牽線搭橋,吃回扣,還狡詐的以借條的形式聲明其「合法借貸權利」,意在迴避出現差漏後應負的法律責任。副市長則以「公平」買賣收藏字畫的形式,來謀取灰色收入。副市長表面對社會醜惡現狀發出喝罵與不滿,心知肚明卻甘願同流合污,做個所謂清醒的糊塗人。嵇康雖守著商人的底線,在工程上不弄虛作假,但他的同行卻為利罔顧一切,製造了一場場豆腐渣工程,一場場生離死別的災難。嵇康清楚世相,他的內心是虛的,時時惶恐在哪個環節出了錯。所以在新世紀商貿城開城慶典他忽然喊出「停止!」的聲音來。是對人們瘋狂索取物質而喪失道德底線的一聲警示嗎?嵇康無能為力,他自己就身陷其中。  疏離。因為冷漠而造成的疏離感。每個人心中都有潛藏的慾望,有時這些慾望是無法明說的,是魔障。為了保護自己,當代人習慣了將自己層層包裹,習慣了說著虛假言辭,乃至連自己都忘了真我。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讓我們無法衝破心靈之牆。在溝通上的無能為力,正是當代人處在生活困局的真實寫照。小說中描寫的數次追逐的場面,嵇康的追,樂果的逃,是真實生活的遊戲反映。想逃的,恰恰是生活的困局吧。  欺騙。欺騙成了常態,成了穩定生活的必要謊言。比如朴從不在周末玩夜遇,因為周末是屬於妻子的。男人們笑著,充滿了沆瀣一氣的味道。嵇康約會蘇州女人,騙妻子說出行是為了公務。樂果也只有在網路上她才肯承認出軌的事實。老張為了彌補社會地位的差別而作出的身份偽飾。作者借樂果之言發出的對教育的定義:教育是有限的啟蒙。根本目的是為了欺騙。以及官商之間為了既得利益的共同貪婪而對民眾的公然欺騙等等。  縱慾。落實在肉體上的實實在在的愛與痛。朴的塵世尋歡,計程車司機的以死換生,嵇康在網路視頻中暴露的流氓本質,樂果在虛擬世界中的放蕩。正如樂果所言:我的情慾。欲壑無邊。而且這種性愛變態而殘忍,多是在想像中完成的意淫行為。這種虛幻,是作者想通過變態的性愛來表達心靈上的絕望,來喻示夢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  嫉妒。嵇康雖對妻子產生厭倦,將她比喻為一塊在眼前不斷晃動的大抹布,但當妻子有出軌之實,嵇康還是被本能激得暴怒。他對樂果行使暴力,想通過痛楚來實施他對她身體的控權。樂果在被叛變的痛苦中也曾試圖逃避,可她最終發現那是徒勞。與老張的越軌,樂果的內心是有犯罪感的,當嵇康打了她,她反而獲得被釋放的快感。小說後期,樂果的精神其實已經失常了。她拒不承認自己就是毒藥,並生出本能的妒嫉之心,要求嵇康去殺死這個虛擬的自己。嫉妒是把噬人的刀。  殘忍。主要表現在家庭暴力和虐戀情節上。作者將暴力處理為維繫夫妻關係的畸形手段,似乎暴力用得越狠,就越能獲得靈魂的救贖。這是一種奇怪的邏輯。或者作者想藉此暗示:對暴力的迷戀,是人的劣性生生世世的承傳。一旦上癮,就會變本加歷。  作者以人性的貪念、疏離、欺騙、縱慾、嫉妒、殘忍的無處不在來喻示我們所處的,是一個瘡痍滿目的生存空間。而以古代詩人嵇康命名男主人公的隱喻,則表達了對生存之痛的畏懼。  服食「五石散」的嵇康,被陳希我認為是寧為玉碎也不與這污穢世界同流共存的代表。經過上世紀的紛擾與變革,我們這個年代似乎邁進了一個平靜時期,當物質逐漸豐足,不再成為困擾我們生存的首要問題,暴露在精神層面的貧瘠與粗糙,便顯出我們長期對它的忽略來。國外觀點曾評價中國用五十年的時間達到西方百年才能達到的高度,不僅僅是指經濟上的迅猛騰飛,還有處於不斷變化中的精神思潮。各種主義、各式流派、眼花繚亂的時尚意識等等,精華與糠粕並存,在短短數十年內灌輸進國人的腦中。我們是否已做好準備迎接種種新舊觀點的衝撞?是否做到真正的消化?當我們的精神追求跟不上我們的物質追求的腳步,當代精神就出現了錯層,所以迷惘泛濫。精神其實是個折磨人的東西,它抓不著,摸不透,一旦深究,它會讓清醒的人變得絕望,陷入更深層次的空。所以寧可藉助某種怪癖去迷醉自己。古時的嵇康藉助「五石散」,二十一世紀的嵇康藉助網路視頻。他們,是前世今生的承傳關係。  從社會地位上分析,歷史上的嵇康是長樂亭公主的丈夫,曹家的女婿,擁有顯赫的政治地位。小說中的嵇康則是一家聞名的地產公司老總,也算是社會權貴。這是兩者的第一相同點;從個性上分析,魏晉的嵇康表面含垢藏瑕,愛惡不爭於懷。私下性情卻烈性如火,慷慨憤世。所以才會做出與山濤絕交、挽袖打鐵的驚世之舉來。小說中的嵇康沉穩隱藏,在自慰後能手也不洗而神態自若地與副市長握手,可見其也熟譜面具之道。為賺錢之目的,他曾與第一副市長的外甥沆瀣一氣,到最後也服從天性,與其斷絕往來,可見其個性中的決絕。這是兩者的第二個相同點;第三個相同點是兩人都屬非正常死亡,且都是自願赴死。嵇康拒絕三千太學士為他求情,寧以一曲《廣陵散》絕世人間。小說中的嵇康本可以繼續在婚姻中自我蒙蔽,苟存於世,可他看清了生活的本質其實是附在光鮮表面上的臭蟲爛瘡,生無可戀。「其實生活的內核是不能挖出來看的。所有的人都對此遮蔽。合謀沉默。心照不宣。假如誰要揭示出來,就群起把他扼殺。」所以陳希我給他的主人公安排了自殺的情節。也許他想告訴別人:生活中真正可以殺死你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你自己。  小說在結尾處附了一封在網上流傳很廣的信,但作者的本意並非想讓人相信世間的真愛與溫情。他想要表達的是:那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被營造的幻覺。人們不敢也無能去面對生命中的殘酷與謊言。在富足的物質生活表面,我們的內在是貧瘠和荒謬的。這個世界不堪一擊,它經不起推敲。這就是陳希我小說要表達的主題。他點明真相,然後把人們推進更絕望的深淵。  王小波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描述過一個場景:小時候王二去逮蜻蜓,把逮到的蜻蜓放到鐵紗窗做的籠子里,然後再逐一把它們提出來電死。沒被電到的蜻蜓都對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視之。他將這種情形歸結為:可能蜻蜓要到電流從身上通過時,才如夢方醒吧。如夢方醒。陳希我在《抓癢》中也提及了人們的自我蒙蔽。或許,只有當質問靈魂的尖錐刺進我們的身體,才會如夢方醒,在肉身的痛楚中去思考生命存在的疾病。  絕望的黑色感覺  日本文學中常見的把一般觀念上非正常性愛作為主題的寫法在陳希我的作品中時時呈現,在施虐與受虐中體味痛切的快感,在肉體的殘忍中展現情感的殤與人性的毒。日本這個國家表面是講求道德與規則的,但很多日本文學作品不能以常理人倫來看待。陳希我在南方都市報的訪讀中就專誠提及了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一個男人,很早就性無能了,他只能在陰暗的日式廁所里欣賞美,只能用刺瞎自己的眼睛來保存美,只能誘使妻子去通姦來刺激愛的慾望。這是一種怎樣的極致的絕望和希望,是變態。而我們很多作家,甚至沒有領悟這種變態的智力,只會從淺層次上理解,只會玩形式。」而這種超邏輯與現世的絕望,就是陳希我所看重的日本文化的精髓。也是他摒棄世俗的價值觀,所來感受的「悖反之下的理性,譫妄之下的真實。」  事實上,生活的荒謬在陳希我的作品中被放大誇張到極致。他有時對細節毫釐不差的描摹近乎自然主義的手法,有時又會刻意忽略細節,而去把玩一些抽象的理念,追求語言的幹練和形式的跳躍,讓讀者從大概念中去理解領會。他所書寫的生活是變形和誇大的。比如小說中用嘴巴去洗腳,和那間殺人不用償命的夜總會,現實中應是不存的。書中很多鏡頭背離了人們日常的生活經驗,這是陳希我刻意營造的一種虛實印象。余華在《虛偽的作品》一文中曾說,「所謂的虛偽,是針對人們被日常生活圍困的經驗而言。這種經驗使人們淪陷在缺乏想像的環境里,使人們對事物的判斷總是實事求是地進行著……這種經驗只對實際的事物負責,它越來越疏遠精神的本質。於是真實的含義被曲解也就在所難免。」  陳希我的創作觀正如余華所說,他並不汲汲於描述一些所謂真實的細末,他採用了非經驗化寫作。象砍掉那隻塑得完美的手的羅丹一樣,不再忠誠地描繪事物的形態。而採取了余華概念中的「虛偽的形式。這種形式背離了現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然而卻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實。」這種真實就是作家眼中的精神真實。它的存在是個性化的。對同一事物,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觀察側重點。意識是一種獨立存在,是個人的特殊感受。敏銳的作家常常剔除生活中約定俗成的常規性經驗,去探索自我對世界的感知。在懷疑一切中,尋找新的肯定。  《抓癢》是本值得一讀的小說。它的長處和不足都很明顯。首先我認為小說的語言很好,儘管很多人評價語言太粗糙,不夠詩意。誠然,《抓癢》的語言是硬氣和鋒利的,它不溫情。甚至不耐於鋪設情節,而直接以語言點明作者想要傳達的意見。它是利索而具有張力的。相對於典雅的長句,這種句式更迎合現代人的閱讀習慣。其次是主題的敏感。陳希我抓住了一個很好的故事外殼,並以寓言式寫作來揭示當代人精神的絕望和情感的荒涼,以婚姻作為切入點來展示人生狀態的方方面面。他想說:這具肉身的沉重無以承載精神的殘疾。陳希我在小說中表明了他的憂慮。其三是作者的思想深度。陳希我是個具有憂患意識的作家,雖然採取了駭人的虐戀主題和情節,但他本意不是為了吸引眼球,流於下半身的惡俗。看似對身體慾望的掏空挖盡,其實是人在內在精神焦灼不安的狀態下通過變態的性來曲折表達的對生活的困窘與絕望。作者以悲觀性的寫作,混淆了現實與虛擬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中,哪個更接近事實的真相?人生要困境又出自哪裡。作者提出問題,卻不給出答案。或者,他只是作為一個「提問者」而存在。  但作者過於注重精神的反叛,急於在虛妄下重建新的理想主義,在敘事方面控制得太強和太專註。因而缺乏了讓讀者想像的空間。讀者只能跟著他的思路走,接愛他的善惡觀,以及那些「變態的升華」。也就是,在寫作風格上,陳希我想要給讀者灌輸的理念太多太滿,過於霸道與專制。他在寫作中似乎更喜歡主觀代入,執著地探尋他所認為的人生痛楚。這種惡狠狠的一味暴力化的肉體激情寫作會使我們的閱讀成為受虐之旅,頹靡與絕望侵襲我們本來就已疲憊蒼白的內心世界。這就是陳希我希冀的「在黑暗中尋找光」嗎?  陳希我就這樣以一種尖銳疼痛的姿態站立在我們面前。喜歡他的,會說他夠狠勁、毒得獨特。不喜歡他的,說他變態,極端得令人反胃。他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伴隨著爭議之聲。在各種爭議中或許能讓我們學會冷靜,沉靜總是隱於喧囂背後。那一刻,當所有關於陳希我的是非之說都化作歷史飛塵,我們,也許到那刻才會給他一個正確的評價。  有爭議,才有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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