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眼中的「上海人」
上海灘的名聲不太好,上海人的名聲也不太好。余秋雨說:「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文化苦旅》)這話說得不完全準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全國都離不開上海,又都有點討厭上海人;全國都嚮往著上海,又都有點忌恨上海人。「上海人」這個稱謂,在外地人心目中,有時簡直就是諸如小氣、精明、算計、虛榮、市儈、不厚道、趕時髦、耍滑頭、小心眼、難相處等等「毛病」的代名詞。常常會有這樣的情況:當人們議論某某人如何有著上述毛病極難相處時,就會有人總結性地發言說:「上海人嘛!」後面的話也就不言而喻,而聽眾也就釋然。似乎上海人就得有這些毛病,沒有反倒不正常。所以,如果一個男孩子或女孩子的戀人是上海人,親朋好友便會大驚小怪對他們的父母說:「他怎麼找個上海人!」甚至還有這樣的事:某單位提拔幹部,上面原本看中了某同志,但有人向組織部門反映,說「他是上海人呀!」結果該同志便不能得到提拔。外地人對上海人的忌諱和提防,由此可見一斑。 這當然並不公平,也不準確。事實上,上海人並不像外地人說的那麼「壞」,那麼讓人「討厭」。那些真正和上海人接觸多、對上海人了解多的人,都會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上海人其實是很好相處的,只要你也按上海人那一套作派和法則來處世就行。我女兒到上海上大學,去之前心裡也有點惴惴的(儘管我們事先也作了「正面宣傳」),但半年後回來,便興高采烈地說:「上海同學蠻好的呀!」當然「蠻好的」。上海人,本來就不壞。 但可惜,持這種觀點的人,似乎並不太多。事實上,對上海人的反感和討厭,幾乎可以說是長期性的和普遍性的。正如全國各地都有「小上海」,全國各地也都有對上海人的「微詞」和關於上海人的「笑話」。在遠離上海的貴州省施秉縣(一個邊遠的小縣城,那裡有一條美麗的氵舞陽河可供漂流),旅行社的朋友一提起上海人,差不多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笑話可說。有一個笑話是這樣說的:一次漂流前,導遊交待大家,如果有貴重物品,務必交給護航員,以免丟失。然而一個上海人卻不肯。他把一疊鈔票含在嘴裡就下了水。結果,漂到半路,船翻了,上海人大喊救命。其實,漂流中翻船是在所難免和有驚無險的,甚至還能增加漂流的樂趣。因此,不少人還會故意把船弄翻,然後和護航員一起哈哈大笑。這個大喊救命的上海人當然很快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船上,只是他那一疊鈔票,也就被河水沖得無影無蹤顯然,這個笑話並不「專屬」上海人,它完全可能發生在別的什麼地方人身上。但,不管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大家都覺得只有說是上海人,才特別「像」。 關於上海人的笑話真是五花八門數不勝數。比方說,「上海的男人喝醪糟都上臉」,或「上海的女人買牙膏都要磅一磅,看看是買大支的合算,還是買小支的合算」等等。在一個小品節目中,一個北方籍的妻子就這樣數落她的上海籍丈夫:「那麼小一塊蛋糕,我睡覺前他就在吃,等我一覺睡醒來,他還在吃。」總之,這類笑話特別多,特別離奇,講起來也特別放肆,而別的什麼地方的人,是沒有也不可能有這麼多笑話的。比方說,我們就不大容易聽到北京人的笑話。北京人也不是沒有毛病,但北京人的毛病好像只可氣,不可笑。別的地方人也一樣。他們即便有笑話,流傳的範圍也有限,講起來也有顧忌。似乎偌大一個中國,惟獨上海人,是可以肆無忌憚任意加以嘲笑的一群,或者是特別值得笑話的一群。 這些笑話中當然難免誇大不實之詞,但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事實上,外地人討厭上海人的「理由」似乎很多。除了前面說那些「毛病」外,上海人讓人討厭的地方還很不少,比如自私、排外、對人冷淡等。在旅行途中,不顧別人是否要休息而大聲講話的,多半是上海人;在旅遊勝地,搶佔景點照相的,也多半是上海人。最可氣的是,他們搶佔了座位和景點後,還要呼朋引類(當然被呼叫的也是上海人),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似乎只有他們才最有資格享受這些座位和景點。上海人之最讓人討厭之處,往往就在這些場合。 不過,外地人討厭上海人的直接原因,還是他們說上海話。 這似乎沒有道理。上海人嘛,不說上海話說什麼話?再說,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方言,就連北京也有。為什麼別人說得,惟獨上海人就說不得?未必上海話是全中國最難聽的話不成?問題並不在於上海話本身,而在於上海人講上海話時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的確,最讓外地人討厭的,就是只要有兩個以上的上海人湊在一起,他們便會旁若無人地大講其上海話(而且往往嗓門還很大)。這時,被「晾」在一邊的外地人,就會向他們投去反感厭惡的目光,至少也會大皺其眉頭。可以肯定,當著外地人講只有自己才懂的話,確實是極不禮貌的行為。但是,這種行為外地人也有。那些外地人湊在一起,也會講他們的本地話,也會忘掉旁邊還有別的地方人。為什麼外地人這樣做,就不會弓愧反感(至少不那麼讓人討厭),而上海人這樣做,就特別讓人不能容忍原因也許就在「有意」與「無意」之別。 一般地說,外地人都不大會說普通話。其中,水平最差的是廣東人。一個廣東地方幹部陪同外地幹部到城郊參觀,興高采烈地說:「坐在船頭看郊區,越看越美麗」,結果外地同志聽成了「坐在床頭看嬌妻」,一個個掩嘴竊笑。因此有句俗話,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廣東人講普通話的那種彆扭,不但他自己講得費勁,別人聽得也難受。有個笑話是諷刺廣東人講官話的。那笑話說,一個廣東人到北京的餐館吃飯,問:「小姐,水餃多少錢一碗?」結果服務員聽成了「睡覺多少錢一晚」,便憤怒地罵了一聲「流氓」。沒想到這個廣東人的普通話水平實在太差,竟高興地說:「六毛?兩碗啦!」此外,四川人講普通話也比較困難,自然能不講,就不講。其他地方人,講不好或講不來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他們講方言或不講普通話,就可以原諒。再說,四川話、河南話、陝西話等等都不算太難懂,而廣東人無論說「官話」(普通話)還是說「白話」(廣州話)反正都一樣難聽,也就無所謂。 上海人就不一樣他們語言能力都比較強(上海的英語水平普遍高於其他城市,就是證明),除浦東土著外,差不多個個都會說普通話。即便說得不太標準,也決不會像廣東人說官話那麼難聽,甚至可能還別有韻味。有此能力的還有廈門人,也是個個都會說國語。會說而不說,當然是「故意」的(閩南人語言能力又較上海人為低,則故意程度也略低)。何況,上海話和閩南話(廈門方言)又是中國最難懂的幾種方言之一。當著外地人講這種誰也不懂的「鬼話」、「鳥語」,不是存心不讓人聽、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又是什麼? 為什麼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因為上海人自認為是「高等華人」,是全中國最優秀最高貴的人種。上海話,就是這個優秀高貴人種的標誌,也是和「低等華人」(外地人)劃清界限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只要有機會,他們就一定要說上海話,而且要大聲地、尖嗓門地、無休止地講。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也要想辦法創造一個,就像暴發戶們一定要想辦法掏出「大哥大」在眾人面前哇啦一頓以示牛氣一樣。所以,上海人在外地,可能會比他們在上海還更愛講上海話。在上海,他們反倒有時是愛講講普通話的,因為那是一種「有文化」的表現。但到了外地,尤其是五湖四海雲集、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如火車上或旅遊區),他們就一定要講上海話。因為他們不能容忍當地人不加區別地把他們混同於一般的「外地人」,也不能容忍別的外地人不加區別地把他們「引為同類」,當然更不能容忍其他上海人把自己也看成了「外地人」。因此,只要有一個上海人開了頭,其他上海人便會立即響應,興奮而熱烈地大講其上海話。這種心態,老實說,已成為上海人一種「集體文化無意識」,以至於連他們自己,也不會覺得是「故意的」。 但在外地人看來,這就是「故意的」。你們上海人不是很「文雅」 不是很「秀氣」 不是連吃東西,都只吃「一眼眼」 怎麼說起上海話來,就一點也不「文雅」,一點也不「秀氣」,不只說「一眼眼」就拉倒還不是為了向世界向別人宣布你們是「上海人」! 的確,上海人在內心深處,是不大看得起「外地人」。在上海,「外地人」這個概念,顯然帶有貶義,或者帶有對其文化不以為然的意思,起碼也表現了上海人的一種文化優越感。1998年,我在上海博物館參觀趙無極畫展,中午出去吃飯,依例要在手上綁一根紙條。對過小賣部的店員一見大為驚詫,問其所以,我如實相告說這樣就能證明我是中途外出,再進門時就不用買票云云。於是這位女店員便回過頭去用上海話對店裡的人大發議論,無非說外地人到上海真是可憐,上海人如此欺負外地人也太不像話。其實,只要是中途外出,不論外地人還是上海人,一樣咯統統都要扎紙條的。上海博物館並無歧視外地人之意,這位店員的議論也未免有點無的放矢。但即便在這種對外地人最善意友好的態度中,我們仍不難體味到上海人不經意流露出的優越感。 這種優越感其實是顯而易見的。你想,如果大家都一樣,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也沒有是非對錯之別,又有什麼必要區分本地外地事實上,上海人確實往往是在表示鄙夷時才使用「外地人」這個概念的。它往往意味著戇大、洋盤、阿木林、十三點、豬頭三、拎不清、搞七甘三、脫藤落攀等等含義。比方說,上海人一般都會擠公共汽車(他們擠慣了),有一整套動作程序和坐站規矩。外地人當然不懂這些,上車之後,難免橫七豎八、磕磕絆絆。這時,上海人往往就會嘟囔一句:「外地人。」這句嘟囔,就帶有鄙夷的味道。上海人文明,一般不會罵「他媽的」,則這時的「外地廠,也就相當於「他媽的」 所以,在外地人看來,上海人嘴裡的「外地人」,就是罵人的話,至少也表現了上海人對外地人的鄙夷和不滿。用「外地人」這個詞來「罵人」(其實不過是不大看得起罷了),這在全國可是絕無僅有。上海以外的其他地方,當然也有本地人外地人的說法。但那多半只是表明一種事實,不帶情感色彩,也不帶價值判斷,頂多有遠近親疏之別罷也就是說,他們可能疏遠外地人,卻一般不會鄙視外地人。即便鄙視,也只是鄙視某些外地人(比如武漢人之鄙視河南人),不會鄙視「一切」外地人,更不會把所有的外地人都看作低能兒或冤大頭,看作不可與言的「低等華人」。 北京人有政治優勢,廣東人有經濟實力,他們當然都有理由在外地人面前「擺譜」,牛氣一下。那麼,上海人的鄙夷外地人,又有什麼「正當理由」 沒有。 其實,這也是外地人最不服氣的地方:你上海人有什麼了不起嘛!是官比我大,還是錢比我多?你們的「本錢」,也就是你們自以為得計的所謂「聰明」或「精明」。然而,那又是多麼可笑的聰明和精明無非是會套裁褲子節約布料,或者是會選擇路線節約車錢,而且是公共汽車錢!這幾個小錢,我少抽兩包「紅塔山」就省下當然,上海人也特別會擠公共汽車(那也是上海人嘟囔外地人次數最多的地方),會在公共汽車站設立「站隊」和「坐隊」。可我們那裡公共汽車根本就不擠,隨隨便便上車就有座,的士也招手即來,還不貴,到底誰優越來著?儘管在外地人看來,上海人並沒有多少資格自高自大,然而上海人偏偏比「天子腳下」的北京人和「財大氣粗」的廣東人更看不起外地人。上海話中有許多歧視、蔑視外地人的專用辭彙和語言,其中又尤以歧視、蔑視蘇北人為最,他們甚至被稱為「江北赤佬」(或小赤佬)、「江北豬穢」(或豬頭三)。過去上海滑稽戲(這是上海市民特別喜愛的一個劇種)的主要題材之一,便是諷刺嘲笑外地人、鄉下人到上海後的種種「洋相」。上海人(當然主要是上海小市民)津津有味地觀看這些「洋相」,並在哄堂大笑中充分地體驗自己的優越感。一來二去,「外地人」在上海人的「圈子」里,竟成了顯示上海人優越性和優越感的「陪襯人」。 更何況,上海人對外地人的鄙夷和蔑視,幾乎是普遍性和不加區別的。比方說,一個上海人要對另一個上海人的「不懂經」、「拎勿清」或「不識相」表示憤怒和不可理解,便會怒斥或質問:「儂外地人呀?」似乎只要是外地人,不管他是什麼地方的,都一樣低能。上海人對外地人的這種「一視同仁」,就特別容易激起那些也有自己優越感的某些外地人的勃然大怒。於是,上海人就在無意之中把自己和所有的外地人都對立起來這就簡直無異於「自絕於人民」,當然會犯了「眾怒」。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外地人對上海人的反感程度,要遠遠大於他們之對廣東人。廣東人雖然也有「排外」的惡評,但廣東人與外地人交流,畢竟確有語言的障礙,況且廣東人雖「排外」,卻不「蔑外」,而上海人豈止是「蔑外」,有的時候,簡直是把外地人當作了麻風病人。否則,為什麼要用上海話把自己和外地人「隔離」開來?這就不能不引起外地人對上海人的反感和不滿,而這些反感和不滿久而久之便成了「積怨」。終於有一天,積怨爆發幾乎在一夜之間,舞台和熒屏上那些斤斤計較、小里小氣、迂腐可笑、弄巧成拙的形象,青一色地操起了一口上海普通話。向以嘲笑「外地人」為能事的上海人,終於成為外地人共同嘲笑的對象;而歷來用於體現上海人社區優越性的上海話,則成了嘲笑諷刺上海人最得心應手的工具。 點擊進入更多閲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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