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為人知的隱逸畫家劉知白
來源:新華網
古典主義
早在青年時代,入蘇州美專國畫系求學的劉知白,就受知於系主任顧彥平先生。在恩師,在吳門文、沈的接引下,從此,他一腳踏進中國畫的千年鐵門檻,再沒有回過頭。
他與黃秋園,也許是我們目下所看到的、當代最重傳統的二君子了。但取代傾向,二人是大不一樣的:黃氏主宗宋、元兼清石濤,劉氏力學元、明、清、民國含宋大米。
劉氏宗法之代,中國畫經歷了兩次風氣之變:1.南宗主盟畫壇,2.道咸金石學的興起。
第一變,使中國畫的造型史,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即王石谷標幟的「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的時風。其結果,是董其昌、「四王」的顯赫,和南北宗並峙局面的結束。在此基礎上,第二次風氣之變,又把中國畫的造型史,大大推進了一步。這個進步,成了中國畫的分水嶺。我們不妨如是說:道咸以前,是晉唐二王書法的中國畫時代;道咸以後,是金石南宗的中國畫時代。這次風氣之變,是以書法革新為先導的——書法(含篆刻),在中國畫的造型構成中所佔的重要地位,因這次巨變更為明確了。
這次有名的「道咸中興」(黃賓虹語),是一次中國式的文藝復興運動。它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畫的技法語彙,為中國畫表達人情、代造物立言,提供了全新的手段。這次中興,一直延續到民國,臨逼今天。中國書畫藝術,在這段歷史時期,湧現的藝術家之多,藝術成就之高,真令人驚異不已。民初「五四」激進人士,對中國畫失去信心,實在是歷史誤會。所以,我們又可以不妨如是說:中國書畫,至今仍沒有能力從這次中興的餘蔭庇護下走出來——「五四」迄今的新派 「走出來」,只不過是走出了中國畫的營壘,走進了西體中用的彩墨畫實驗室而已。
最早回味過來的,要算是中國書協:是他們率先提出了「超過清代」的口號——若干年來,中國藝術界,第一次明確表達了對這次文藝復興運動的敬畏之情。
劉氏稟賦,優雅和易。其書根柢晉唐,以二王為尚。但世風運會,畢竟要觸動他,迫使他不能不離去「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和脫去「右軍老子習氣」,從漢、魏,北朝汲古奧雄強以獲取生力,以免褊隘淺弱,墮入末流。他先引米芾振之以慷慨;振之不足,又延青藤溢之以悲壯;帖矯意猶未盡,遂以漢碑矯之;《曹全》、《乙瑛》,似非健兒;乃借北碑壯之,且壯之以最獷悍質野之《龍門二十品》;矯枉又恐過正,又用趙之謙之術,時時運晉韻唐格,涵融潤養焉——劉知白就是這樣不斷地鍛煉其書法,歷一境又一境,天分既高,其書遂共爐而冶,已不辨五金矣。換「蘭亭」有金丹,起懦軟於雄健,劉氏之跡,高貴風流,夭矯遒逸,實得力於其書的金石改造也。
與王書金石化的同時,他由吳門文、沈上溯元四家的黃、吳,直至宋大米。復下窺清「四王」,又因青藤而證石濤順及石豀。具此等根基,方才識得黃賓虹的意義,又用心於黃氏多年。
如此地以書證畫,以畫參書,兩相涵濡,求古以開今,法之,守之,功之,匆匆七十年,不覺而逝,終於完成了道咸時風的考課。石濤雲「筆墨當隨時代」,劉氏於此無愧心矣。我輩今觀公作,多變莫測,此天酬其勤也。
現在,我從中國畫技術構成的幾個方面,對劉氏八十以前古典主義時期的藝術,試作賞析。
筆法
劉氏使筆,飛提紙上,正鋒墜下, 以筆端柔翰中鋒造型為主;同時,也不避側鋒拖擦,取活媚以為中鋒之助。為乾為坤,不主故常。觀其畫,筆生英蕤,搖曳多姿,雋永耐看,董其昌所謂「下筆便有凹凸之形」者也。這類線條,道咸金石學盛後,立體感更為增強,加以生宣墨法之助,沉著松靈,渾厚遒勁,令人心壯。它發軔於趙之謙,規模於吳昌碩,踔厲於齊白石,大備於黃賓虹,秦祖永所謂「筆中氣韻」是已!
南朝王謝的流風餘韻,使他在這場道咸之變的血戰中,只是個二王南宗與金石南宗的調和派。他仍是黃公望他們變宋人刻畫之跡的舊貴族陣營中的人,這種裙屐高流的優雅風調,較吳昌碩、黃賓虹,尤其是齊白石,缺少了些風雲氣——於形,他極一絲析三縷之巧;於韻,他盡百鍊鋼化繞指柔之妙。這樣的金枝玉葉,命定了做不來虎視鷹揚的英雄;他只是個天寶之亂後,落花時節,流離江南的落拓王孫。
墨法
一說宣紙創於明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我們看到的宋、元、明、清之跡,多數也是畫在絹或熟紙上的。
在絹(熟紙)和生宣上用墨,其藝術效果,是大不一樣的。
以積墨法為例,在絹或熟紙上用積墨,層層罩疊,須互不浸漬。否則,泥滓污紙,濁膩不堪,有違其「清」——這種宋、元古法,要求筆墨之跡,層層清晰如鑒。其藝術效果,開爽清朗,玲瓏剔透,與中世紀西洋畫丹培拉透明釉染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異種同時之巧。這種誘人的技術,直到青藤、八大,對生宣已嘗新多時的清初,仍佔主流;龔半千固然是耽迷其中的翹楚,「四王」因縛於這個「清」字,也沒比龔氏多走好遠。這種悅豫清凈的古風,因絹和熟紙的特性,其水墨的沁散湮污全無;即使有用生宣者,也囿於時風,都小心地對力度和水分,加以控制,結果,水墨也是呈兩度空間有限滲化。所以,這種古法,並未盡墨法之淋漓酣美,今攬其跡,終不免板薄刻畫之憾。
而在生宣上用積墨就不同了,其浸潤暈浥,不僅是「滲開」而已,它還要「沁透」——是呈三度空間的滲化方向行進的。它是墨的和聲,更是墨的對位。生宣在使用五百年後,黃賓虹在積墨、濃墨、破墨、淡墨、潑墨、焦墨、宿墨諸法上,莫不窮極其用,勇敢地衝破了古法的清規戒律,他那滃勃霧杳,漚鬱難測的水墨奇觀,真不知是濛鴻何時獨授予公者!王石谷心神嚮往的「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這樣的藝術理想,可以說,到黃賓虹手中,才真正實現了——黃賓虹,真五百年名士也!豈止名士,簡直可稱是中國畫的「畫聖」了!所以,中國山水畫發展到廿世紀中期,凡有抱負的國畫家,欲識傳統流變之秘,黃賓虹,幾乎是避不開的。
從宋、元、明、清到民國,從米芾、黃公望、吳仲圭、徐青藤、文、沈、二石、四王到黃賓虹,從墨法清朗到墨法渾厚的演變,劉氏都加以研究。然而,他的稟賦風姿,卻是傾向於「清」的。他善於用水去把靈府深處的那個「清」字洗髮以出:他好染好潑,他亦染亦潑——染冰雪、染霖雨、染深淵、染霧靄、染夜氣;他的作品,水墨淋漓,元氣也淋漓——這一點,已孕育了他晚年恣肆汪洋,海嘯雲涌般的大潑墨了。
於卦,他當應坎,中男,屬水。
而綜觀其筆與墨,方之京劇行當呢,他像小生——既英武清剛,又嫵媚妖嬈。
色彩
近世中國畫三大家,用色各具特色。
黃賓虹只用赭石、花青二色,就把天地萬物的奼紫嫣紅,道了個透透徹徹,淋漓盡致,猶如聖賢處世:「禮不妄說人,不辭費。」
齊白石卻極其熱烈,不避純度和明度的極端,如虎嘯,似雷霆,極類近代法人弗拉曼克和德朗對西洋畫之所為者——漁陽三撾,雄劍為動,馬鳴蕭蕭,千軍競發!
大千居士則窮極壯麗,奢侈鋪張,如虢國三姨,曲江炫貴;又如石、王爭豪,珠翠照眼!
劉知白是折中三家,優遊為之的。
他的色彩,蘊藉溫雅,明麗風流,此文君當爐、相如滌器時也——雖流落風塵,一種貴介之氣,眉宇舉止間,自然泄露,非菜菹、犢鼻褌所能掩也;又如智者善人,和顏悅色,其言溫溫然,與接如沐春風,不覺而化洽矣!
中國畫的所有顏色,除了金箔銀屑,劉知白都不避而縱情用之。由於善水,在使用草色的胭脂、花青時,尤顯其精敏的天賦:越是薄如蟬翼之處,輕若遊絲之跡,越是他徑造神妙,功奪造化之地。同他筆上的春蠶吐絲一樣,其高貴精雅,在此等處流露無餘——他善於在第一小提琴E弦的高把位上,以PPP的力度,把一絲纏綿,一縷縷迷惘,表達得清清晰晰、精精緻致,令人一唱三嘆,著迷不已!
這種精緻的才具,也表現在他馴化白粉的作品中。白粉是很難對付的顏色,使用不當,不是僵硬刻板,就是墨色互礙,齷齪不堪。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都難得一用,可能就是嫌這種既頑且烈的毛病,會影響書法性筆墨的發揮吧?但是,「慣看六朝金粉」的劉知白,卻偏喜調朱弄粉。他的《織金雪景圖》,就是用粉的傑作:在畫雪景的過程中,他有本事把粉馴成了透明色來用,粉墨兩不相礙。僵白的粉在劉氏手中,化成了晶瑩澄澈的冰雪,質感極真!那一種窮谷奇寒之狀,看去真有砭人肌骨之感,真神品也。
劉知白興許是命定今生要用水來酬償前世宿願吧!他那冷艷高潔的胭脂,那些藐姑射之山的積雪中泛映出來的花青身影,太精妙了;也太脆弱了,金屋也難藏嬌呢——真是傾城傾國之貌,冰肌雪膚之體,其奈工愁善病何!
他的儒雅之筆,他的溫純之墨,他的幽艷之色,乘御著他清明如時雨之水,滌凈了人間心田的塵垢,溥潤這碌碌濁世以甘浥——善哉!劉公之跡也!
章法
金石南宗,把中國畫造型技術里的書法性,推向了極致。所以,我們還可以不妨如是說:晉唐二王的南宗,還是畫的畫,只有到了金石南宗時代,才是書的畫。
中國畫的書法性,竟因此一竿子插到底,直貫徹到構圖法中去。史稱的「一筆畫」,到了金石南宗後,是空前地發揚了。
清初百科全書式的巨人傅青主,對書法說的「寧真率勿安排」,就是這種自然構圖法的天才預言。
此外,石濤也曾以深詭之言,偶泄其機:「先要貫通一氣,不可拘泥分疆。三疊兩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見筆力。即入千峰萬壑,俱無俗跡。」好個「偏要突手作用, 才見筆力」!十字吃緊,最堪玩索。此種境界得時,恍若天降地涌,同時形成,全無布置之痕;無布置的布置,是最難的布置。潘天壽法律森嚴,終遜黃、齊笑談犯夜;性情外,布算與直書,實與有關焉。
瀟洒如劉氏者,自然心儀神往於這種「一筆」布置之法——他喜用長線,敢與此有關?青藤、白石、黃質諸前賢,率此體例,無怪劉氏極喜臨撫之了。故劉氏之作,初看無甚奇,愈玩則味愈出矣。始知非不經營也,實苦心出以率易耳。此譬名將布陣,看甚平常,若縱騎突入,戈戟森然,已陷其圍而不可拔矣!
衰年變法
早在蘇州美專畢業時,二十多歲的劉知白,就為自己訂下了「法、守、功、化」的藝術追求計劃。這個「四字訣」, 前三個字, 說的都是學習——師古人,師造化,目的是達到「化」境——那個只有少數人能到的中國畫畫家的珠峰。
正當他醉心於藝術進取的當頭,「文革」來了,他因「家庭出身有問題」,被下放到貴州龍里縣洗馬河區鄉下。其間,又因生計艱難,往依兒輩,到織金縣住了一段時間。
事後證明,這一厄運,恰好成全了他的藝術追求意願——忠誠地研究大半輩子中國畫傳統的他,此時,正需證道於自然,證法於造化,這不,機會來了!於是,他緊緊抓住了這一機會,努力補造中國畫大家才具必備的另一隻翅膀。
他筆不停揮地在貴州山野寫生,不厭精詳地記錄黔地山川的細節,日夕徘徊野水荒榛之嶺,獨領其中神韻。二年間,積寫生稿五千餘紙!
在這個基礎上,進入七十之年,他又開始實施他「四字訣」中,入「化」的新一輪計劃。
劉知白衰年變法即他的入化之途,極其獨特。
首先是題材的獨特。
他沒有走畫名山大川的輕車熟路——以他的學古功夫,要在這條路上留連盤桓,再容易不過了。更何況他曾出蘇皖,歷湘桂,下滇南,履黃岳,攀峨嵋,登匡廬。但是,一則由於客居貴州很久,太熟悉貴州,太熱愛此地風物了。第二,以他誠樸的個性,凡是沒有飽覽之地,他是不去畫它的。所以,他選擇了貴州山川,作為畫材入化。
這是個中國畫的未探之境——灌莽萋迷、叢薄接天、土石相依、坡田草坎、巨巒深壑、湫澗縱橫、濃霧彌天、空山夜月、夏木陰涼、驟風急雨、霜林清寂、深谷奇寒......他有說不完的夜郎奇景、道不盡的黔國風光!客居貴州的江南人劉知白,已深融於黔地文化之中,在藝術觀的高超上,他應是貴州偉大詩人、巢經巢主鄭珍的繼承者——其實,畫材的新,必然會逼出筆墨的新,中國山水畫開大宗派的,又哪一個不是從畫身邊的山川入手的呢?請想想荊浩、范寬、董源他們吧!
再說筆墨形式的獨特。
迄今為止,有大成的中國畫家,其入化之法,絕大多數,都取從有熔鑄,有中生有的漸變法。此法平實穩妥,易辨宗風來歷,故也易為接受層理解。
七十以前的作品中,劉知白走的就是這樣的路子,目前國內學術界能接受他的,也是這個時期,即古典主義時期的作品。
但是,劉氏天賦和智慧的表現,恰恰是在八十以後的破筆潑墨時期。
多年來,這位耽於默察深思的老人,總想揭開王洽這個雲遮霧繞的千年之謎,「想像王洽之法為之」的題識,頻繁出現在他晚年的畫作中。
這真是個當代畫史上少見的奇怪念頭!
但其思路又是嚴謹的:要把他傾倒的那些丹青前賢——黃公望、吳仲圭、徐青藤、吳門畫派、八大、二石、四王直至黃賓虹,與那個子虛烏有的「王洽」,聯成一氣,是離不開一個中介的,這個中介就是中國畫史上那個最為光彩照人的米芾、米元章!
所以,多年來,儘管他的米字學得惟妙惟肖,但他的米點卻擬得空前恣肆佯狂——高房山和董其昌見了,一定會搖頭:簡直一派縱橫習氣!
高、董當然不會知道:劉知白絕非為米而米,他是要因米而想像出王洽,以不負他敬他愛的黔山。
八十以後,他終於痴夢成真,把個「王洽」給請了出來。
這個「王洽」,就是他自己!
黔山何幸,得此一知己!——破筆潑墨的貴州山水,這就是劉知白先生的衰年變法,他國畫藝術入化境的第二階段,即最高階段。
仍按中國畫技術構成的幾個方面,來看看他的現狀吧。
色彩,被水墨代替——國人按「科學分類」,把水墨歸入素描,是個錯誤:比波特萊爾從素描中看出色彩還早千年,中國人就有了「墨分五彩」的智慧了。
構圖上,三疊兩段的古典主義神髓未變,略有調整的,一是誇大了下疊的體量,二是空間關係的強調(劉知白叫它「分層」),三是對比例的重視。加上外輪廓線的準確,這種趣兼理行的新境界,使人產生了他是深研西洋古典寫實主義的錯覺——其實,只要拿他的章法與傅抱石比較,就可以體味出二者學理根據上的差別來了。
變化最大的是筆,其次是墨:除了作品上的題識,和偶一為之的「新古典主義」式的作品,尚保留中鋒健筆外,骨線多被水墨氤氳所泯化了。
正因這一點,論者多認為其畫沒有骨線,不合六法。
只有馮其庸先生為辯曰:「其實,米氏雲山又有多少骨線呢?」
兩年前,我曾感嘆劉氏藝術的孤獨:「用鑒定家或太美術史家的方式,將難以讀懂晚年的劉知白;沒到過貴州山鄉轉轉的人。同樣也難讀懂晚年的劉知白。」
馮其老沒有因學術優勢帶來的「所知障」;更重要的是,他到過貴州山鄉——尤其巧的是,劉公當年被逐證道的兩僻地,馮其老作為京中名宿,居然都遊歷過!
真是一段藝壇奇緣,馮公真劉公三世知己也!
法國的杜米埃,當時不被人們理解。美術史家文杜里說:對杜米埃這樣的天才,我們最好是想想他為什麼那樣畫,而不是去指導他該怎麼畫。
我試著來解讀劉老為什麼那樣畫吧。
貴州山水,譎怪奇肆,此地山水畫家,每嘆難以捉摹。劉氏古典主義時期,即開始畫貴州山水,面對這草樹雜生的怪山奇石,也許,破筆能把捉其神?要畫這土石相間、坡田土坎的崇山峻岭,敢莫,潑墨可以勝任?
他古典主義時期的貴州山水,還是十分慎追傳統的:雖用破筆,仍以中鋒形質為主;已行潑墨,實僅米點的放浪恣縱而已——筆和墨的氣韻功能(黃賓虹意的),還是了了分明的,或者說,骨線的支撐作用,仍很明顯的。但是,在這裡,古法程式的維持,與黔地物華的特殊風骨,顯明捍格難調。黔地風物鮮活有力的胴體,被極不稱身的迂舊外衣,拘遮難顯。
是愛惜這件過時外套,拚命加固它,而不顧山體的死活呢,還是乾脆撕破甩掉它,換一件暢適的新衣,讓勃勃生機的山野之體展迸開來呢?
他毅然選擇了後者。
筆,於是更其的破了——他不惜用筆根去戳,破鋒掃,散尖點,卧鋒擦,叉毫搓.....所謂中鋒、藏鋒,也只在這些個戳、掃、擦、搓中,下意識存在而已。
用這些或濃或淡的破筆,勾出了基本章法後,——如黃賓虹那樣,多數是主要山骨和林木枝幹的布排——他就開始用含膠的水墨進行寫染,進一步豐富細節。這就是潑的過程;這裡,他其實是墨墨從筆出,又筆筆從書出的。——這就是他與當今後彩墨(又稱水墨)實驗的畫家們,迥然有別之處。
整個寫染的過程中,他最關注的,一是留白,二是「分層」,三是墨分五彩。全過程全仗他一生對黔地形勝,從形到神的諳熟,和對諸多古法的隨機變用。因得乘膠未乾完成,故畫得快,與黃賓虹相反,他不是多次完成,而是趁濕畫個三幾次即結束。
隨著寫染的迅速進行,由於膠的幻化作用,預立的那些破筆骨線,被有意無意保留少許外,絕大多數,都被水墨暈變,或泯化了。完成的畫稿,水暈墨章,氤氳一片,譎幻詭奇,神鬼莫測!
這就是劉知白的破筆潑墨山水,被人們詬病為沒有骨線的山水。
嗚呼!何世論之迂執如此也?
劉知白把黔省山川的地貌特質,表現得如此成功,前無古人,人們視而不見;劉知白把比山川外貌更難表現的陰晴圓缺、風雨夕晦、四時節令等黔地山水之神,表現得如此的舉世無雙,人們視而不見;劉知白在文人畫中,注入了一股極人生化的平民清風,人們視而不見——這樣一位深了石濤亟稱的「一畫」精義的大手筆,人們看不見,人們只看見劉知白丟掉了骨線!於是說他不合六法,不遵「骨法用筆」。
世人那麼忠於「骨法用筆」,豈知他們的骨法觀,也是一種「所知障」啊!
中國畫,自唐以來,就是形骨和線骨兩種樣式同時發展的,只不過是以線骨為主流罷了。形骨者——王維破墨、王洽潑墨、項容無筆、徐氏沒骨、米氏雲山等是也!
是的,請大家想一想,這位把「素描」畫得如此糊裡糊塗的中國杜米埃,這位不僅在古典主義時期,就是衰年變法時期,也能弄筆如玩地把中鋒骨線,玩得如此精絕少見的藝術家,為什麼會在其晚年的變法中,突然放棄了骨線?
現實意義
與絕大多數文人畫家從有熔鑄,有中生有的漸變法入化迥異,劉知白晚年的變法,是種從有尋無,無中生有的入化之法,這是種橫出世表,難測源流的突變之法。
這是塊晶瑩溫潤的藍田美玉,一種神朗氣清的新山水。
它完全不同於用西洋古典寫實主義改良出的彩墨畫,更不同於用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演繹出的後彩墨(今稱的水墨)——它不是築在「五四」後東來的西風體系上,它完全是國粹精神矜孤惜孤的結晶,是純粹民族神韻、中國氣派的新藝術。
它又與作為傳統文人畫主流的漸變型國畫有別。這是東西文化碰撞一個半世紀後的中國畫,自然會帶有的時代印記:我們首先不難看到透視、結構、比例、光線等西洋古典寫實主義的神理,閃爍其間(這與中國古典主義的寫實風姿,是有別的);其次,還可以看到西方現代主義熱抽象的激情,在這兒優雅地變奏——必須申明的是,劉知白一生從沒有研習過西洋畫,他只不過是對因東洋學西洋的嶺南沒有成見,只不過是潛心學古外又重視寫生,只不過是特別注重書法而已。
中國畫,是唯一古文明未斷的偉大民族上千年智慧累積的結晶,它有自己一套獨立的體系,這是個日新日日新的體系,一個一直活著的生命體:它一方面要求學習傳統,以延續文明;一方面又強調師法自然,以汲取智慧活力;它絕不保守,它不過是因「極高明而道中庸」地堅持中體西用,而尊貴自持而已。對這樣的「混沌之物」,本來是無須乎象「五四」人士那樣,去給它開眼、鑿鼻、撬嘴地多事一番的。因為,西洋古典寫實主義的解剖、透視、明暗、色彩、寫生等屈從於視網膜的「科學」之法,若硬輸入中國畫,有出現「溶血」的危險——彩墨畫到了第二代,其中幾位最具才能者,都無法保有藝術活力到底,就是明證。至於輸入現代意蘊的後彩墨實驗,與社會現實主義彩墨畫的短暫風光相比,更是一出台,就顯示出過猶不及的狂慧之相。
而與此形成對照,與「危機-保留」論的判詞相左的事實是,中國畫不僅沒有隨國學的日趨淪喪,新學的大張日熾而衰颯頹敗。恰恰相反,仗賴風雅餘蔭,丹青才傑,反挺育實蘩——有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潘天壽、張大千五大家鵲起於先;紹興李徐,滬上來、陸,江西黃、陶,八閩鳳叟,吾黔劉氏等名公蟬聯於後。以黃、齊二賢為代表的近當代中國畫,可說是上承道咸中興的餘烈,大有四瀆匯眾流,澎湃赴大海之興旺景象。這種近世國畫所開闢的新境界,西方文化無法攀擬之處姑無論,只看其中純由民族文化自身運動中生出的,與印象主義、後印象主義乃至現代主義意蘊巧符相印證之處,就值得我們善自珍重了。「五四」以來,藝文尚洋輕中,到今天,更有艷談「接軌」、「一體化」的了。我看,文化的「國際接軌」,怕要國際撞鬼,藝文的「全球一體化」,怕是大家全部「遺體化」!
自「危機-保留」論聳動畫壇以來,國粹派一直在苦苦找尋反駁「危論」的藝術證據。十數年間,陸陸續續有一些高蹈肥遁的中國畫畫家,被發現了。其中一些先生,確有很高建樹,使大家振奮。但是,追新逐奇的前衛人士,似乎並不因此心服口服。
原因是,即使是這些畫家中的傑出者,因壽限等緣故,都還不具備那種大生大死的藝術衝擊力量。
而劉知白先生的破筆潑墨貴州山水,是顯示了這種涅磐後重生的宏深威儀,和上國高流的崢嶸氣象的。
所以,我以為,中國畫再生能力的藝術證據,形態最完整的,就在貴州,在劉知白先生的山水畫藝術里。
他這種以膠代(帶)潑的破筆潑墨法,是繼黃賓虹先生以後,在純民族傳統基礎上,對中國山水畫技法,作出了發展。是徐渭用膠以來,把膠法發揮到譎幻莫測,筆趣、物理互生髮又互無礙的,庖丁解牛般超絕地步的人。
這種生根在傳統美學基礎上的新技法,已拓寬了中國畫題材的表現疆域。近期可以感覺到的,是能令人信服地表現異國風物:邊塞冰川、大漠戈壁、遠國海濤、荒巒窮壑,等等。劉氏曾嘆年事已高,否則,定要去表現川康、大西北或東北的絕域情調。
劉氏潑墨山水的新,還表現在他主旨表達的獨立性上。
一種聖徒保羅的睿智和勇氣,使他在衰年變法中,與貴族情懷、隱逸高寄、彼岸玄思、政教激情、時尚風流等等中國畫和彩墨畫習見的觀念,統統絕了緣:他完全以一個老農——就象他本人一樣普通平凡——的眼光,來看養他活他的母邦山野,這種出作入息、鑿飲耕食的淳樸感情,深深打動現代人那顆焦慮空漠的心,令那些傾慕人格獨立的藝術家肅然起敬。噫吁噓!自齊白石仙翁以來,這種真氣四溢、清新自然的藝術,我們可是久違了!
劉氏者,洵當今中國畫之大手筆也!
劉知白,同黃秋園、徐生翁、陶博吾等先生的被發現一樣,是個實證(他更是個活證),證實了中國畫在技術、題材和觀念上,都充滿著勃勃生機,是個完全開放的體系。這些令人起敬的藝術家們,讓我們越來越感到,中國畫「保守」、「落後」等等的論調,嚷嚷近百年到今天,已顯得是多麼的頑固和庸惰!要說中國畫有危機,危機就在教育——在那個拆亂了中國畫「詩書畫印」四大藝術構成的高校「中國畫」教育!
那麼,讓我們以新世紀的名義,躬身禮讚中國畫偉大傳統之生力吧!我,也將謹集之儷語,敬獻給劉知白先生以為結——
(安朝剛)來源:貴州文史叢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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