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黔驢的獅子——馬戛爾尼使團訪華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盪倚沖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故事到這裡其實已經結束了，只是故事裡寫的是老虎，但英國王室的象徵是獅子，所以題目也就改了改。天朝，一個大得過於複雜的國家，即使是一個中國人，前提是滿嘴跑火車的白丁不算，誰都不敢拍著胸脯說我了解這個國家。中國人都不了解，那英國人更不了解。所以，1793年，英國人本著「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的心態，派出了一個使團，用亨利基辛格的話說，這是歐洲為改變當時中西方交往方式所做的一次最著名，最友善和最不炫耀武力的努力。當然，最終結果必須是一無所獲。

我們今天來討論一下，馬戛爾尼到底接到了什麼樣的命令？他是怎麼做的？

馬戛爾尼使團值得深究。首先，馬戛爾尼其人。喬治·馬戛爾尼，蘇格蘭貴族家庭出身，1737生於愛爾蘭都柏林，在都柏林聖三一大學完成本科學習後轉到倫敦坦普爾大學繼續學習。曾出使聖彼得堡的葉卡捷琳娜宮廷，歷時三年。基辛格博士在他的書中這樣評價馬戛爾尼：由馬戛爾尼出馬開闢與另一文明世界的外教往來，當之無愧。

我只簡單列舉一些史料：

當時英國內政大臣亨利·鄧斯廷訓令馬戛爾尼：設法與一國人民，或許是地球上最傑出的一國人民（每次讀到這裡我都羞愧得無地自容），建立自由往來的關係。在北京和倫敦互設使館，爭取中國開放沿海更多的通商口岸。明確指示馬戛爾尼：要對禁止英國商人參與「公平的市場競爭」的令人沮喪和武斷的廣州通商規則予以注意。鄧斯廷特彆強調：馬戛爾尼應申明英國對中國領土沒有野心。鄧斯廷更強調：一有機會，馬上向中國朝廷強調指出，國王喬治三世認為馬戛爾尼一行出使的是「世界上文化最燦爛，最古老，人口最眾多的國家，以求考察其聞名的政府機構，促進該朝廷與英國之間毫無保留的友好交往並從中獲益。鄧斯廷最後說：該朝廷的一切禮儀都應該遵守，但不得損害英國國王的榮譽，或是有損於他本人的尊嚴，以致危及談判的成功。不應該讓細枝末節阻礙訪華成功可能帶來的重大利益。

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悖論：他這一申明如果碰上文明國家一定是會被視為一種侮辱，因為它暗示英國其實有領土野心。可惜當時的天朝壓根都沒動過這根腦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紅毛蠻夷還敢對天朝有領土野心？笑話。

無論如何，此等訓令不可謂不罕見，不可謂不尊重天朝，我甚至讀出了些許的仰視，也難怪，獅子沒有見過驢。

英國人給了天朝足夠的尊重，英國貴族們覺得，這樣做給予了一個非西方國家不同尋常的尊嚴。可惜，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熱臉貼在冷屁股上。中國將其視為桀驁不馴，傲慢無禮。

為了取得更大的成果，馬戛爾尼使團攜帶了大量顯示英國科學和產業實力的產品。馬戛爾尼的隨行人員包括一位外科醫生，一位機械師，一位冶金學家，一位鐘錶匠，一位數學儀器建造師，以及計劃每天晚上演奏的五位德國樂師。馬戛爾尼獻給皇帝的禮物包括一些顯示與英國通商會給中國帶來莫大好處的產品，其中有四輪馬車，鑲滿鑽石的手錶，英國瓷器，還有出自雷諾茲之手的國王和王后肖像。馬戛爾尼甚至帶來了一個放了氣的熱氣球，打算讓使團成員乘坐它做一次示範飛行、

這些禮物的價值放在今天早就違反了英國有關廉政的法律，要知道同樣出身蘇格蘭貴族家庭的卡梅倫首相送給彭麗媛第一夫人的禮物僅僅是一幅五十英鎊多的手套而已。可惜，在當年，就這些禮物，中國官員送給英國佬四個字評語：奇技淫巧。

馬戛爾尼吃驚地發現，歐洲的技術奇蹟並沒有給接待他的中國官員留下任何印象，他和隨行人員展示架在炮架上的加農炮時，陪同的官員表現出一幅不屑的樣子，稱這些東西在中國不稀罕。

馬戛爾尼在中國的所有具體目標都落空，馬戛爾尼在日記中說：中國依舊奉行中農政方針，不斷增長的人口使糧食生產更為緊迫。而最讓馬戛爾尼哭笑不得的，居然是鄧斯廷一語成讖，最終馬戛爾尼也沒能逃脫中國三跪九叩的大禮，如果要說馬戛爾尼的中國出使有什麼成功的事情，那就只能說最終禮部演禮的官員放棄和馬戛爾尼的鬥爭，允許他在皇帝面前單膝下跪行歐洲宮廷禮。這一小小的問題拖延了好幾周，不過怎麼說，這算是一個安慰獎吧。

而乾隆皇帝這邊，為了顯示天朝天子對英夷小邦的懷柔，親自給馬戛爾尼斟酒，不過各位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禮節，這是中國人對待蠻夷所常用的「五餌」之策。

最後我在這裡摘錄一段乾隆敕諭英王的信吧，基辛格博士評其為英國外交史上最屈辱的信函，這能不能給那些還做著天朝夢的民粹們一點安慰？

如下：咨爾國王遠在重洋，傾心向化，特遣使恭賚表章，航海來廷，叩祝萬壽，並備進方物，用將忱悃……以令大臣帶領瞻覲，賜予筳宴，疊加賞賚，用示懷柔……至爾國王表內懇請派一爾國之人住居天朝，照管爾國買賣一節，此則與天朝體制不合，斷不可行。向來西洋各國有願來天朝當差之人，原准其來京……今爾國王欲求派一爾國之人居住京城，既不能若來京當差之西洋人，在京居住不歸本國，又不可聽其往來，常通信息，實為無益之事。且天朝所管地方至為廣遠，凡外藩使臣到京，驛館供給，行止出入，俱有一定體制，從無聽其自便之例。今爾國若留人在京，言語不通，服飾殊制，無地可以安置。若必似來京當差之西洋人，令其一律改易服飾，天朝亦不肯強人以所難。設天朝欲派人常駐爾國，亦其爾國所能遵行？況西洋諸國甚多，非止爾一國。若俱似爾國王懇請派人來京，豈能一一聽許？是此事斷斷難行。豈能因爾國王一人之請，以致更張天朝百餘年法度……天朝扶有四方，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珍奇異寶，並不貴重。爾國王此次賚進各物，念其誠心遠獻，特諭該管衙門收納。其實天朝德威遠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必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等所親見。然從不貴奇巧，並更無需爾國置辦物件。是爾國王所請派人留京一事，與天朝體制既屬不合，而於爾國亦殊覺無益。特此詳晰開示，遣令該使等安程回國。爾國王惟當善體朕意，亦勵款誠，永矢恭順，以保乂爾友邦，共享太平之福。除正副使臣以下各官及通事兵役人等正賞加賞各物件另單賞給外，茲因而國使臣歸國，特頒敕諭，並賜賚爾國王文琦珍物，俱如常儀。加賜彩緞羅綺，文玩器具諸珍，另有清單，王其祗受，悉朕眷懷。特此敕諭。

如我上一周文章里寫的，這赤裸裸就是爺爺訓孫子的口吻啊。馬戛爾尼不是白痴，他明白了自己其實被當作了什麼，去北京的船頭插著的「英吉利貢使」早就說明了一切。馬戛爾尼在日記里寫：兩艘英國軍艦就足以對付帝國全部的海軍力量，無須個把月，即可摧毀沿海所有的航運，令靠捕魚為生的沿海省份居民陷入饑荒。

法國史學家阿蘭·佩雷菲特概括了馬戛爾尼使團訪華後英國國內的反應：如果中國繼續關閉大門，那隻好用打炮轟開他。1840近在眼前，炮聲將振聾發聵。

（圖為馬戛爾尼使團覲見乾隆時的場景，單腿跪地的是小斯當東）